冒險

超空間基地等的就是這一天。在映像室的回廊上,一群政府官員、科學家、技師,以及其他隻能統稱為“工作人員”的男男女女,按照各自的階級與地位分坐各個角落。由於性情各有不同,各人分別以充滿希望、坐立不安、喘不過氣、急切或害怕的心情,等待著他們的努力開花結果這一刻。

這顆小行星的中空內部,也就是所謂的“超空間基地”,今天成了一張嚴密安全網的核心。這張網一直延伸到一萬六千公裏外的太空,任何船艦上的人不能活著進入這個區域,任何通訊不得未經檢查擅自送出。

差不多在兩百公裏外,一顆小型小行星正在它一年前被推入的那個新軌道上輕巧地運行。這個軌道環繞著超空間基地,近乎一個完美的圓形。小小行星的編號是“超九三七”,但超空間基地上的人一律稱之為“它”。(“你今天有沒有到它上麵去?”“將軍在它上麵,暴跳如雷。”久而久之,這個非人稱代詞便獲得一個尊貴的引號。)

隨著零秒逐漸接近,工作人員紛紛撤離,“它”上麵隻剩下“秒差號”——人類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種太空船。這艘無人太空船已準備就緒,即將進行一次不可思議的航行。

身為乙太工程部的傑出成員,年輕的吉拉德?布萊克分配到最前排的位置。他將粗大的指節扳得劈啪響,再在沾汙的白色工作服上擦了擦發汗的手掌,然後沒好氣地說:“你為何不去煩那邊的將軍,或是將軍夫人?”

行星際日報特派員尼格爾?榮森朝那個方向隨便望一眼,看到了金光閃閃的李察?寇納爾少將,以及他身邊那位不起眼的女士——在他的軍禮服反射的光芒下,她幾乎成了隱形人。他說:“隻不過我對新聞才有興趣,否則我會的。”

榮森身材矮胖。他煞費苦心地將頭發剪成半公分的平頭,他的襯衣領口敞開,褲腿隻到腳踝——忠實地模仿電視裏那些平凡的新聞記者角色。縱使如此,他卻是個非常能幹的記者。

布萊克則結實健壯,深色的頭發幾乎完全遮住額頭。但他的心靈格外敏銳,與十指的粗鈍恰成反比。他說:“所有的新聞都在他們肚子裏。”

“才怪。”榮森說,“寇納爾的金色穗帶下沒有肉體。把他剝光,你會發現隻有一條輸送帶,向下傳送命令,向上傳送責任。”

布萊克覺得很想咧嘴一笑,但硬是忍住了。他說:“那位女博士怎麽樣?”

“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蘇珊?凱文博士,”記者用演講的語調說,“這位女士的心髒位置被超空間填滿,她的雙眼充滿液態氦。她曾經穿越太陽,從另一側穿出時被封在冷凍火焰中。”

布萊克更想發笑了。“那麽,舒洛斯主任呢?”

榮森流利地一口氣說:“他的學問太淵博了。他總是陷入兩難,不知是該把智慧的光芒灑向他的聽眾,還是該遮掩他的智慧,以免強光害得聽眾永久失明,到頭來什麽也沒說。”

這回布萊克露出了牙齒。“那麽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挑上我。”

“簡單,博士。我剛才望著你,自忖你實在太醜,不可能是個笨蛋;而且一定很精明,不可能錯過成為新聞人物的大好機會。”

“改天提醒我把你打趴。”布萊克說,“你想知道什麽?”

行星際日報特派員指向下方的凹窪,問道:“那玩意兒能成事嗎?”

布萊克也隨著向下望,覺得一股模糊的寒意襲來,像是火星上稀薄的晚風。那個凹窪是個大型電視熒幕,畫麵一分為二。一半是“它”的全景,秒差號就停在“它”坑坑窪窪的灰色表麵,在微弱的陽光下閃著暗淡的光芒。另一半畫麵是秒差號的駕駛艙,艙內沒有任何生物。駕駛座上有個類似人形的物體,但仍一眼便能看出它是個正子機器人。

布萊克說:“就物理層麵而言,先生,這行得通,那個機器人會往返一趟。太空啊!這部分我們是怎麽成功的,我從頭到尾親身經曆。我拿到乙太物理博士學位兩周後,就來這裏報到,從此除了休假,我一直待在這裏。我們首次把一根鐵絲送到木星軌道,讓它經由超空間回來——結果變成一堆鐵屑那次,當時我就在場。我們把白老鼠送到那裏再收回來,結果變成老鼠肉那次,當時我也在場。

“然後,我們花了六個月的時間,建立了一個平整的超空間場。我們必須消除超空間旅行實驗品各點間的時間遲滯,精確度得高達萬分之一秒。此後,回來的白老鼠開始保持完整了。我記得因為有隻白老鼠活著回來,十分鍾後才死掉,我們便慶祝了一個星期。現在,隻要我們好好照顧,要它們活多久都行。”

榮森說:“太好了!”

布萊克斜眼望著他。“我剛才說,就物理層麵而言行得通。那些回來的白老鼠……”

“怎樣?”

“失去了心智,連小白老鼠的心智都沒了。它們不吃東西,需要我們強行灌食。它們不**,它們不奔跑。它們隻是坐在那裏,坐在那裏,坐在那裏,如此而已。後來,我們終於能送出一隻黑猩猩。實在可憐;它太接近人類,令人看了於心不忍。它回來後變成一團行屍走肉,能夠轉動眼珠,有時會在地上亂爬。它常發出哀嚎,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不曉得該離開。有一天有個人槍殺了它,我們都感到如釋重負。我告訴你,夥伴,凡是去過超空間的生物,回來後一律喪失心智。”

“這點可以發表嗎?”

“這個實驗做完後,或許可以吧。他們對它寄予厚望。”布萊克揚起一側嘴角。

“你不嗎?”

“由一個機器人負責駕駛?不。”布萊克的記憶幾乎自然而然回到幾年前那個插曲,那一次,他無意間差點弄丟一個機器人。他想到那些叫作納斯特的機器人,它們遍布超空間基地,擁有完善的內建知識與完美主義者的種種缺點。談論機器人又有什麽用?他又不是個天生的傳道者。

可是榮森為了打破沉默,一麵換了一塊口香糖,一麵沒話找話隨口說:“別告訴我你有反機器人情結,我向來聽說科學家是一群沒有反機器人情結的人。”

布萊克的耐心崩潰了。他說:“那是實話,而那正是問題所在。科技變得無機器人不歡;任何工作都得有機器人,否則負責的工程師便會感覺上當。你想要一個門擋,就買個有厚腳板的機器人。那是個嚴重的問題。”他以低沉、激動的聲音說出這番話,將一字一句直接送到榮森耳朵裏。

榮森掙脫被對方抓牢的手臂。他說:“嘿,我可不是機器人,別拿我來出氣。我是個人,現代智人。你剛剛折斷我的一根臂骨,那還不是證明嗎?”

然而,布萊克一旦打開話匣子,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他繼續說:“你可知道在這個安排上浪費了多少時間?我們定製了一個用途極廣的機器人,而我們隻給它一個命令。完了!我聽過那個命令,我還背了起來。簡短有力的幾句話:‘緊緊抓住起動杆,用力向你的方向拉。用力!在控製麵板尚未顯示你已兩度通過超空間之前,一直保持這個動作。’

“所以到了零時,那個機器人會一把抓住起動杆,將它用力向後拉。它的手會加熱到血液的溫度,一旦起動杆到達定位,熱膨脹就會接通電路,超空間場隨即啟動。假如在進入超空間的途中,它的腦子發生任何變化,那也沒關係。它需要做的,隻是保持原狀一刹那,太空船馬上會回來,到時超空間場便會關閉,絕不會出任何問題。然後,我們就能研究它的各種廣義反應,看看究竟哪一部分出了問題。”

榮森露出茫然的表情。“在我聽來都很有道理。”

“是嗎?”布萊克惡狠狠問道,“從一個機器人的腦子能研究出什麽?它裝的是正子,我們的則是細胞;它主要的材料是金屬,我們的則是蛋白質。兩者並不相同,根本無從比較。然而我深信,根據研究機器人所獲得的結果,或說自以為的結果,他們就會把真人送進超空間。可憐的烈士!聽好,這不是送命的問題,而是回來後心智全失。假使你看過那隻黑猩猩,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死了倒幹幹淨淨、一了百了。另一種結果……”

記者問道:“你有沒有跟什麽人談過這件事?”

布萊克說:“有的。他們的回答和你一樣,他們說我有反機器人情結,這就擺平了一切——看看那兒的蘇珊?凱文,我們可以確定她絕沒有反機器人情結。為了觀察這次實驗,她大老遠從地球趕來。假使駕駛座上坐的是個人,她才懶得來呢。可是這有什麽用!”

“嘿,”榮森說,“別停下來,還有呢。”

“還有什麽?”

“還有問題沒答完。你才解釋了機器人,可是為何突然之間采取這些安全措施?”

“啊?”

“得了吧。我突然就不能傳送新聞電訊,太空船突然就不能進這個區域來。究竟是怎麽回事?這隻是另一個實驗罷了。公眾知道有個超空間基地,也知道你們這些人試圖做什麽,所以說,難道還有什麽大秘密嗎?”

憤怒的餘波仍在布萊克心中**漾,他氣所有的機器人、氣蘇珊?凱文,氣自己對當年那個失蹤機器人的記憶。他發覺還有多餘的怒氣,可以分給這個惱人的小新聞記者,以及他那些惱人的小問題。

他心想:讓我們看看他的反應如何。

於是他說:“你真想知道嗎?”

“不在話下。”

“好吧。我們過去啟動超空間場的對象,大小從未超過那艘太空船的百萬分之一,而那艘船將要穿越的距離,則超過我們過去最高紀錄的百萬倍。這就代表說,即將啟動的那個超空間場,比我們處理過的都要強百萬倍的百萬倍。我們不確定它能做些什麽。”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理論告訴我們,那艘船將被順利地放到天狼星附近,再順利地被帶回此地。可是秒差號周圍的空間有多少會一塊被帶走?這實在很難講,我們對超空間了解得還不夠。停放那艘船的小行星可能會跟它一塊消失,還有你可知道,即使我們的計算有一點點誤差,它也可能永遠無法回到這裏。比方說,它回來的時候,或許會落在三百億公裏之外。而且還有可能,被轉移的空間會超過那顆小行星的範圍。”

“超過多少?”榮森追問。

“我們不敢說,這裏頭有個統計性的不定因素。所以任何太空船都不準靠得太近;所以在實驗安全結束之前,我們凡事一律對外保密。”

榮森大聲咽了一下口水。“萬一超空間基地也被波及呢?”

“有這個可能。”布萊克泰然自若地說,“可能性不大,我向你保證,否則舒洛斯主任不會在這裏。話說回來,數學上這個幾率不等於零。”

新聞記者看了看手表。“一切將在何時發生?”

“差不多再過五分鍾。你不會緊張吧?”

“不會。”榮森答道,不過他愣愣地坐下來,沒有再問任何問題。

布萊克靠著欄杆探頭出去。最後幾分鍾正嘀嗒嘀嗒溜走。

機器人動了!

在這個動作的暗示下,眾人紛紛向前湊去,室內燈光則即刻調暗,以強調與突顯下方畫麵的明亮。但目前為止,那隻是第一個動作——機器人的雙手漸漸伸向起動杆。

布萊克耐心等待最後一秒鍾,到時機器人會將起動杆向後拉。布萊克能想象好幾種可能的結果,這些可能性幾乎同時浮現心頭。

最初會有個短暫的閃動,顯示太空船經超空間往返一周。即使經曆的時間極短,太空船返回時仍不會剛好落在出發位置,因此必會造成一下閃動,每次都是這樣。

而當太空船歸來後,他們或許將會發現,結果證明拉平超空間場的裝置不夠完善,不足以涵蓋整艘太空船的體積。那個機器人可能變作一團廢鐵,那艘太空船也可能成為一團廢鐵。

或者,也有可能他們的計算有些誤差,那艘船可能再也回不來。或是出現更糟的情況,超空間基地也許會跟那艘船一塊飛走,再也回不來了。

當然,也或許一切順利。那艘船或許隻會閃動一下,完好如初地回到原處。而那個心智未曾受損的機器人,則會從座椅中站起來,發出圓滿達成任務的訊號——那將是人造物件脫離太陽重力範圍的曆史性首航。

進入最後一分鍾。

最後一秒終於來到,機器人抓住起動杆,用力拉向自己……

什麽也沒有發生!

沒有閃動。什麽也沒有!

秒差號從未離開普通空間。

為了擦拭油光的額頭,寇納爾少將摘下軍帽,這樣一來,他的禿頭立即暴露在外。本來這會使他的外表突然增加十歲,但他皺成一團的臉孔已搶先做到這點。距離秒差號發射失敗已將近一小時,這段時間卻白白浪費了。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我真想不通。”

梅爾?舒洛斯博士今年四十歲,是超空間場架這門新興科學中的“老前輩”。他以絕望的口吻說:“基本理論沒有任何錯誤,我敢拿性命發誓。那艘船上某個角落出現機械故障,如此而已。”這番話他已經說了十幾遍。

“我以為一切都測試過。”這句話也重複了同樣多次。

“是這樣的,將軍,是這樣的。話說回來……”這句話也不例外。

他們坐在寇納爾的辦公室中麵麵相覷(此地現在禁止任何人員接近),兩人都不太敢望向在場的另一個人。

蘇珊?凱文細薄的嘴唇與蒼白的臉頰不帶任何表情。她以冷淡的口吻說:“你們可以用我以前告訴你們的話安慰自己,但我不信會有任何有用的結果。”

“現在不是爭論老問題的時候。”舒洛斯咕噥道。

“我沒有爭論。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會提供合乎規格的機器人,給任何合法的顧客做任何合法的用途。然而,我們盡了我們的責任。我們早已知會你們,我們無法保證從正子腦的變化能導出任何有關人腦的結論。我們的責任到此為止,這無需爭論。”

“太空啊,”寇納爾將軍說,他的口氣使這個感歎詞聽來有氣無力,“我們別討論這件事。”

“其他還有什麽好做的?”舒洛斯喃喃道,他無法擺脫這個話題,“在我們確切了解心智在超空間中發生什麽變化之前,我們無法有任何進展。機器人的心智至少能用數學分析,它是個起點,是個開始。在我們試過……”他粗暴地抬起頭來,“可是你的機器人不是重點,凱文博士。我們不擔心它或它的正子腦。他媽的,娘兒們……”他的聲音提高到接近尖叫。

機器人心理學家以幾乎未曾提高的平板語調,硬將對方的話逼回去。她說:“別歇斯底裏,哥兒們。我一生中曾經目睹許多危機,從沒見過哪次是靠歇斯底裏解決的。我有一些問題,需要知道答案。”

舒洛斯的厚嘴唇打著戰,一雙深陷的眼珠似乎縮到眼窩裏,留下兩個陰暗的坑洞。他粗聲道:“你受過乙太工程的訓練嗎?”

“那是個不相幹的問題。我是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首席機器人心理學家,坐在秒差號駕駛座的是個正子機器人。就像所有這類機器人一樣,它隻出租不出售。對於有這樣一個機器人參與的任何實驗,我都有權詢問相關細節。”

“跟她講,舒洛斯,”寇納爾將軍吼道,“她是——她是自己人。”

凱文博士將一雙灰眼珠轉向將軍。她當年偵查那樁機器人失蹤案時,曾與這位將軍共事過,因此能指望他不致犯下低估她的錯誤。(當時舒洛斯因病告假,聞名總不如親身經曆具說服力。)“謝謝你,將軍。”她說。

舒洛斯無助地輪流望著另外兩人,再喃喃道:“你要知道什麽?”

“我的第一個問題顯然是,假如那個機器人沒問題,你究竟有什麽問題?”

“但那個問題顯而易見,那艘船沒有動一動。你看不見嗎?你瞎了眼嗎?”

“我的視力相當好。我不了解的是,你對某個機械故障為何顯得那麽驚慌。你們這些人沒料到偶爾會有故障嗎?”

將軍喃喃道:“是經費問題,那艘船貴得要死。世界議會……撥款……”他說不下去了。

“那艘船仍在那裏,做點修理和修正不會有什麽困難。”

舒洛斯控製住了自己。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來,他像是曾經雙手抓住自己的靈魂,將它猛搖一陣,叫它自己站起來。他的聲音甚至流露出一種耐性。“凱文博士,當我提到機械故障時,我是指諸如哪個電驛被一粒灰塵卡住,哪個接點被一滴油脂遮住,哪個電晶體因熱膨脹暫時失效,以及其他幾十種、上百種的問題。任何一種故障都可能相當短暫,隨時有可能消失。”

“這就代表秒差號隨時可能衝進超空間,然後折返。”

“正是這樣。現在你了解了嗎?”

“一點也不了解。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舒洛斯做了一個動作,看來像是準備抓起兩把頭發猛扯。他說:“你不是個乙太工程師。”

“這就使你舌頭打結嗎,博士?”

“我們對這艘船所作的設定,”舒洛斯以絕望的口吻說,“是以銀河係的重心為準,從太空中某個定點躍遷到另一點。而回程的目的地,則是原出發點加上太陽係運動的修正。自秒差號原定的出發時刻算起,這一個小時中,太陽係已經移動了位置,原先用來調整超空間場的那組參數不再有效。普通的運動定律不能用在超空間中,而要計算一組新的參數,得花上我們一周的計算時間。”

“你的意思是,假如那艘船現在出發,它會回到幾千公裏外某個不可預知的位置?”

“不可預知?”舒洛斯露出空洞的笑容,“是的,我應該這麽講。秒差號或許會停在仙女座星雲裏,或是太陽的正中心。無論如何,我們再見到它的機會微乎其微。”

蘇珊?凱文點了點頭。“那麽情況是這樣的,假如那艘船消失了,其實隨時有此可能,納稅人的幾十億元或許再也無法追回,而且——世人會說——是被胡搞瞎搞掉的。”

寇納爾少將像是被尖針戳了一下臀部,明顯地怔了一怔。

機器人心理學家繼續說:“那麽,總得想個辦法,使那艘船上的超空間場機件停擺,而且越快越好。必須拔掉或弄鬆或拉開什麽零件。”她有一半是自言自語。

“沒那麽簡單。”舒洛斯說,“我無法詳加解釋,因為你不是乙太工程專家。那就像是為了切斷普通的電路,而拿一把園藝剪來剪斷高壓線。它可能造成災難,它必會造成災難。”

“你的意思是,任何關閉那組機件的嚐試,都會把那艘船丟到超空間去?”

“任何胡亂的嚐試都有這個可能。超空間力不受光速的限製,它們很可能根本沒有任何速限,這使得問題極端困難。唯一合理的解決之道,是找出故障的根源,從中研究出切斷力場的安全辦法。”

“照你說要怎樣進行,舒洛斯博士?”

舒洛斯說:“在我看來,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派我們的一個納斯特型機器人……”

“不!別傻了!”蘇珊?凱文插嘴吼道。

舒洛斯以冰冷的口吻說:“那些納斯特熟悉乙太工程的問題,它們會是理想的……”

“門都沒有。未經我的許可,你不能用我們的正子機器人執行這種任務。它們不在你的控製下,你也休想控製它們。”

“還有什麽選擇嗎?”

“你必須派你們一名工程師去。”

舒洛斯猛力搖了搖頭。“不可能,那樣風險太大了。要是我們損失一艘船再加上一個人……”

“縱然如此,你也不能使用納斯特型機器人,或是任何機器人。”

將軍說:“我……我必須跟地球聯絡。整個問題必須交給上級處理。”

蘇珊?凱文尖刻地說:“假使我是你,我不會急著那樣做,將軍。你沒有任何自己的建議或行動計劃,隻好任憑政府發落。我可以肯定,你不會有什麽太好的下場。”

“但還有什麽可做的呢?”將軍再度掏出手帕擦汗。

“派個人去,沒別的選擇。”

舒洛斯的臉色已經由青轉灰。“派個人去,說說倒容易。可是派誰呢?”

“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上次造訪超空間基地時,不是碰到一個叫布萊克的年輕人嗎?”

“吉拉德?布萊克博士?”

“我想就是他,沒錯。他那時是單身漢,現在還是嗎?”

“是的,我相信他還是。”

“那麽我建議盡快把他帶到這兒來,就說十五分鍾內吧。與此同時,我要拿到他的檔案。”

她順利地取得解決危機的發號施令權,寇納爾與舒洛斯皆未試圖挑戰她的權威。

這次蘇珊?凱文再度造訪超空間基地,布萊克曾在遠距離見過她,卻未采取任何行動縮短彼此的距離。如今被召喚到她麵前,他不知不覺懷著滿腔的反感與厭惡瞪著她,幾乎未曾注意到站在她身後的舒洛斯博士與寇納爾將軍。

他還記得上次與她這樣麵對麵,當時是為了一個失蹤的機器人而被迫對她交心。

凱文博士冰冷的灰色眼珠緊緊盯著他冒火的棕色眼珠。

“布萊克博士,”她說,“我相信你了解目前的狀況。”

布萊克說:“我了解。”

“我們必須做點什麽事。這艘太空船太過昂貴,我們丟不起。假如有壞消息傳出去,就可能意味著本計劃的結束。”

布萊克點了點頭。“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我希望你還想到,必須有個人登上秒差號,找出毛病所在,然後……呃……使它失效。”

頓了一頓後,布萊克粗聲道:“哪個傻瓜會去?”

寇納爾皺起眉頭望向舒洛斯,後者咬住嘴唇,目光沒有聚焦任何一處。

蘇珊?凱文說:“當然,無意間啟動超空間場的可能性是有的。這樣一來,那艘船可能駛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另一方麵,它也可能回到太陽係內某個角落。若是如此,我們會不惜任何財力、物力尋回那個人和那艘船。”

布萊克說:“需要做點修正,是那個白癡和那艘船!”

蘇珊?凱文未加理會這個評語,又說:“我已經請寇納爾將軍批準,把這件任務交給你。必須去的人就是你。”

這回毫無停頓,布萊克隨即以再平板不過的語氣說:“女士,我並未自告奮勇。”

“在超空間基地上,頂多隻有十個人具有足夠的知識,有一點機會圓滿達成這項任務。在這些人當中,由於我們是舊相識,所以我選擇了你。你將勝任愉快……”

“聽好,我可沒有自告奮勇。”

“你毫無選擇。你當然會麵對自己的責任吧?”

“我的責任?怎麽變成我的了?”

“因為你最適合進行這項工作。”

“你知道其中的危險嗎?”

“我想我知道。”蘇珊?凱文說。

“我知道你不知道,你從未見過那隻黑猩猩。聽好,我剛才說‘那個白癡和那艘船’,不是在表達一種見解,而是在告訴你一項事實。假如有必要,我會拿我的生命冒險。也許並非欣然,但我會那樣做。可是變成一個白癡、一輩子做個沒有心智的動物,這種險我可不要冒,沒什麽好說的。”

蘇珊?凱文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年輕工程師又冒汗又冒火的臉孔。

布萊克吼道:“派個你們的機器人去,派個你們的NS-2型。”

機器人心理學家的眼睛反射出一種冰冷的閃光。她以深思熟慮的口吻說:“是的,舒洛斯博士作過這個建議。但NS-2型機器人是基地向本公司租的,不是買的。你可知道,它們每個都價值幾百萬元。我在此代表本公司,我判定它們太過昂貴,不能拿來冒這種險。”

布萊克舉起雙手。那兩隻手緊握成拳,緊貼著胸部打戰,仿佛他在用力克製這雙拳頭。“你在告訴我——你在說你要我代替一個機器人去,是因為我比它更不值錢?”

“事實如此,沒錯。”

“凱文博士,”布萊克說,“我們先在地獄見麵吧。”

“這句話有可能近乎事實,布萊克博士。寇納爾將軍會幫我證實,他已命令你接受這項任務。據我了解,你在此地受到準軍法的管轄,假如你拒絕一項任務,可以用軍法審判你。像這樣的案子判下來,一定是送往水星監獄。我相信那裏足夠接近地獄,假如我去探望你,你那句話就會不幸應驗,不過或許我不會去。反之,假如你答應登上秒差號,完成這項工作,將對你的職業生涯有莫大的助益。”

布萊克紅著眼瞪著她。

蘇珊?凱文說:“給這個人五分鍾考慮一下,寇納爾將軍,同時準備好一艘太空船。”

兩名安全警衛護送布萊克走了出去。

吉拉德?布萊克覺得全身發冷。他的四肢不自覺地運動,仿佛它們不是他的一部分。他像是站在某個遙遠的、安全的地方望著自己;望著自己登上一艘太空船,準備登陸“它”,準備登上秒差號。

他幾乎無法相信這點。剛才他突然低下頭,說了一句:“我去。”

可是為什麽呢?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英雄型人物。那又是為什麽呢?當然,部分原因是水星監獄的威脅。另外一部分原因,是他怎麽也不肯成為熟人眼中的懦夫——世上半數的英勇行為,背後都藏著這種更深一層的懦弱。

不過,最主要還是由於另一個原因。

布萊克在走向太空船的途中,被行星際日報的榮森攔住一會兒。布萊克望著榮森發紅的臉孔,問道:“你想要什麽?”

榮森喋喋不休地說:“聽好!等你回來,我要獨家新聞。你開任何價錢我都能設法——你要任何東西都行——”

布萊克推了他一把,將他推個四腳朝天,然後繼續向前走。

那艘太空船有兩名駕駛員。兩人都沒跟他說話,他們的目光則從他的上下左右繞過,不過布萊克並未介意。他們自己嚇得麵無人色;他們的太空船接近秒差號的動作,則像小貓頭一回見到狗那樣避之唯恐不及。他根本不需要他們。

在他眼前徘徊不去的隻有一張臉孔。無論是寇納爾將軍焦慮的表情,或是舒洛斯臉上虛假的堅決,都隻是他意識中短暫的傷口,幾乎立刻就愈合了。他在心中見到的,是蘇珊?凱文那張臨危不亂的麵容;是他登上太空船時,她毫無表情的冷靜神態。

他望向漆黑的太空,超空間基地已在其中消失……

蘇珊?凱文!蘇珊?凱文博士!機器人心理學家蘇珊?凱文!走起路來像個女人的機器人!

他暗自嘀咕,她的三大法則是什麽?第一法則:汝應全心全意全力保護機器人。第二法則:倘使不與第一法則抵觸,汝應保障神聖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之利益。第三法則:倘使不與第一法則及第二法則抵觸,汝應偶爾眷顧人類。

他惡毒地想道,她曾經年輕過嗎?她曾經有過一絲真正的感情嗎?

太空啊!他多麽想去做點什麽事,好讓他能夠摘下她臉上那副冰冷空洞的麵具。

他會的!

眾星在上,他會的。隻要讓他心智無損地回去,他會眼見她本人、她的公司,以及所有的機器人賤種通通化為灰燼。比較之下,對監獄的恐懼與對個人威望的渴求,都不如這個想法對他更具驅策力。他的恐懼幾乎被這個想法一掃而空——幾乎。

這時,其中一位駕駛員頭也不回地喃喃道:“你可以從這裏下去,它在下方八百公尺處。”

布萊克惡狠狠地說:“你不著陸嗎?”

“嚴格命令,萬萬不可。著陸的震動可能……”

“那我著陸時的震動呢?”

駕駛員說:“我奉命行事。”

布萊克不再說什麽。他默默鑽進太空衣,等著內氣閘開啟。太空衣右大腿處有一片金屬,上麵牢牢焊著一個工具箱。

正當他走進氣閘時,頭盔中的耳機忽然隆隆作聲。“祝你好運,博士。”

過了一下子,他才會意這是船上兩名駕駛員說的。他們雖然急著離開這片受到詛咒的太空,總算還是浪費了點時間,給了他這點鼓勵。

“謝謝。”他笨拙地、近乎忿恨地答道。

然後他便進入太空。他從外氣閘跳出來,獲得一股稍微偏心的衝力,令他在太空中緩緩翻滾。

他能看到秒差號正在等他。在翻滾的過程中,於適當時刻從雙腿之間望出去,他還能看到剛才那艘太空船正轉向離去,噴出一長串橫向噴流。

他孤獨了!太空啊,他孤獨了!

曆史上曾有任何人感到這麽孤獨嗎?

萬一——萬一發生任何變故,他鬱鬱地嘀咕,自己會知道嗎?會有任何時間讓他明白嗎?他會不會感到心智逐漸消失,理智與思想則逐漸模糊,終至一片空白?

或者會不會一切在瞬間發生,就像用力場刀一刀切下?

無論哪種可能……

他又想起那隻黑猩猩,想到它茫然的眼神,以及心智全無的它嚇得全身發抖的模樣——這些記憶多麽鮮明。

現在,那顆小行星在他腳下六公尺處,以絕對均勻的運動在太空中遊**。除人力作用外,已有天文時間那麽長久的時期,它上麵每一粒沙塵都未曾受過其他的攪擾。

在“它”那無極的安寧中,一粒小沙塵卻製住秒差號上某個精密機件單元,或者,是某個浸在精製潤滑油中的活動元件,被其中一點不純沉澱物卡住了。

或許隻需要一次小小的振動,一次源自物質互撞的微小顫抖,便能釋放那個活動元件,讓它沿著指定軌跡運行,製造出一個超空間場——像一朵成熟得不可思議的玫瑰般怒放。

他的身體即將接觸“它”。他縮起四肢,萬分渴望能“點到為止”。他不想碰到那顆小行星,他的皮膚起滿雞皮疙瘩。

“它”接近了。

即將——即將——

什麽也沒發生!

有的隻是不斷與小行星接觸的感覺。那是一段壓力慢慢增加的詭異過程,壓力來源是帶著全額慣性卻幾乎零重量的百餘公斤物體(他自己加上太空衣)。

布萊克慢慢張開眼睛,讓星空進入視野。太陽是個白熱的彈珠,陽光因他的偏光麵板而大幅減弱。星光相對的格外暗淡,但組成的是熟悉的圖樣。既然太陽與星座都很正常,他就仍在太陽係中。他甚至能看到超空間基地,它是個微小、暗淡的新月形。

他耳中突然響起聲音,嚇得他全身僵硬。

那是舒洛斯的聲音,他說:“我們看得見你,布萊克博士。你並不孤獨!”

布萊克本可對這種說辭嘲笑一番,但他隻是以低沉、清晰的聲音說:“走開。拜托你走開,以免我分神。”

頓了頓之後,舒洛斯以更哄誘的語調說:“如果你願意隨時報告進度,便可紓解你的緊張情緒。”

“等我回去後,你會從我口中得到詳情,不是現在。”他忿忿地答道,又忿忿地將包覆金屬的五指移到胸前的控製板,切斷太空衣的無線電。現在他們不妨對真空講話。他有他自己的計劃;假如他能心智無損地回去,那時就該他表演了。

他無比謹慎地站起來,立足在“它”的表麵。他的身體有點搖晃,那是不隨意肌四下拉扯的動作——由於幾乎完全失重,令他陷入一連串無止盡的失衡狀態。在超空間基地,有一個偽重力場拉住他們。布萊克發覺他的心智有一部分還足夠清明,使他能想起這件事,並生出懷念之情。

太陽已經消失在一座峭壁後麵。這顆小行星的自轉周期僅一小時,星辰相對的運轉明顯可見。

從他所站的位置,他看得見秒差號。現在他慢慢地,小心地,幾乎躡手躡腳地向它走去。(別震動,別震動。這幾個字懇求般在他心中響起。)

他停在那裏。

太空船看來相當普通。或說至少看來普普通通,隻是在船身高度三分之一與三分之二處,各有一圈鋼質圓鈕環繞船身一周。此時此刻,它們一定在奮力轉化為超空間的源極。

布萊克突然有個奇怪的欲望,想伸出手撫摸其中一個圓鈕。這是人類的非理性衝動之一,正如一個人從高樓大廈向下望,幾乎必然會有個一閃即逝的想法:“跳下去會怎麽樣?”

布萊克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展開十指,輕輕地、輕輕地將兩手平貼船身。這時,他感到全身直冒冷汗。

什麽也沒發生!

他抓住底端那個手柄,小心地把自己向上拉。他很希望能像太空建築工一樣,擁有在失重狀態下作業的豐富經驗。你必須使出足夠力量克服慣性,然後就得鬆手。若多拉一秒鍾,你便會失去平衡,撞向一側的船身。

他慢慢地、躡“指”躡腳地向上爬。他的雙腿與臀部在他舉起左臂時擺向右側,在他舉起右臂時則擺向左側。

登上十幾階後,他的手指已經能摸到外氣閘的開關。安全標誌是個微小的綠點。

他再度猶豫起來。這將是他首次使用太空船的電源,他默想了一遍接線圖與力場分布。假如他按下這個開關,開啟機製便會吸取質子堆的電力,拉開外氣閘這片厚重的金屬。

嗯?

又有什麽用呢?除非他對出什麽毛病有點概念,否則無從判斷電力轉移會帶來什麽效應。他歎了一口氣,按下了開關。

船身的一部分平緩地卷開,未曾伴隨任何噪音或聲響。布萊克再看了一眼那些親切的星座(它們沒有改變),便走進微亮的氣閘室。外氣閘隨後重新關閉。

前麵是另一個開關,他必須打開內氣閘。他再度停下來思量一番。當內氣閘開啟時,艙內的氣壓會稍微降低,需要幾秒鍾的時間,船上的電解槽才能補回那些損失。

嗯?

隨便舉個例子,“博舒後板”對氣壓就相當敏感,可是當然並非敏感到那種程度。

他又歎了一口氣,這回歎得更輕(恐懼的外皮已經開始長繭)。他按下開關,內氣閘打開了。

他進入秒差號的駕駛艙,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滿布星辰的顯像板,他的心髒隨即怦怦亂跳。

他強迫自己望向那些星辰。

沒有任何變化!

他看得見仙後座,其他星座也都正常,而他已置身秒差號內部。他可以感覺到,最危險的階段已成過去。他已經做了這麽多,而他仍在太陽係中;他已經屏氣凝神這麽久,這時一種有點像信心的感覺又開始浮現。

秒差號有一種近乎神奇的靜寂。布萊克這一生在許多太空船上待過,總是會聽見一些動靜,即使隻是鞋子磨蹭地板,或是服務生在走廊哼歌。而在這裏,他自己的心跳似乎都被重重包裹,發不出一點聲音。

布萊克咧嘴做個凶狠的笑容,厲聲道:“鬆開起動杆!站起來!”在封閉的艙房中,他的聲音有如雷鳴。

等到他擔心自己的聲音可能激起空氣振動時,其實為時已晚。不過,顯像板的星像仍舊維持不變。

那個機器人當然一動也沒動。它無法接收到任何種類的感覺,甚至無法對第一法則作出反應。原本應該是近乎瞬間就完成的過程,卻被封凍在無盡的半途中。

他記得它接受的那組命令,它們根本不會導致任何誤解。“緊緊抓住起動杆,用力向你的方向拉。用力!在控製麵板尚未顯示你已兩度通過超空間之前,一直保持這個動作。”

是啊,它還一次也沒有通過超空間。

他謹慎地走近那個機器人。它坐在那裏,用力將起動杆抓在兩膝之間,這就幾乎將觸發機件帶到定位。然後,以熱電偶的方式,它的金屬手掌的溫度將使觸發器稍微彎曲,剛好足以接通電路。布萊克自然而然瞥了一眼控製麵板上的溫度讀數——機器人的手掌是攝氏三十七度,完全正常。

他生出個諷刺的想法:好家夥,這裏隻有我和這架機器,我卻對它束手無策。

他希望做的是拿一根撬棍將它打得稀爛,這個想法令他沾沾自喜。他能看見蘇珊?凱文臉上的恐懼(若說有什麽恐懼能貫穿冰霜,那就非稀爛的機器人帶來的恐懼莫屬)。正如所有的正子機器人一樣,這個獨一無二的型號也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產品;是在那裏製造,在那裏測試的。

從這個想象的報複中盡情陶醉一番之後,他隨即清醒過來,開始四下打量這艘太空船。

畢竟,目前為止進展仍等於零。

他慢慢除下太空衣,將它輕輕放在行李架上。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巡視各間艙房,研究超原子發動機的大型連鎖表麵,追尋電纜的分布,並檢視各個電驛。

他未曾碰觸任何東西。取消超空間場的方法有十幾種,但除非他至少大概知道毛病出在哪裏,得以采取適當的步驟,否則每種方法都會釀成大禍。

他不知不覺又回到控製台,對著機器人麻木不仁的寬闊背部,怒不可遏地喊道:“告訴我,好不好?問題出在哪裏?”

他有一種衝動,想要胡亂破壞這艘船的機件;把它打爛,把這件事作個了結。但他緊緊按捺住這個衝動。假如花上一周的時間,他總有辦法推斷出正確的破壞目標。為了蘇珊?凱文,為了自己對她的報複計劃,他至少該做到這一點。

他慢慢轉身,陷入沉思。這艘船的每一部分,從引擎本身到各個雙向捺跳開關,全都在超空間基地上接受過巨細靡遺的檢驗與測試,令人幾乎無法相信任何一環會出問題。這艘船上沒有一樣……

大家總是怎麽說的?機器人自然能做得比較好。

這是個一般性假設,部分建立在美國機器人公司本身的宣傳伎倆上。針對某項功能,他們能製造一個做得比真人更好的機器人。不是“跟人一樣好”,而是“比人還要好”。

當吉拉德?布萊克瞪著那個機器人,想到這一點時,他的眉毛在狹窄的額頭下縮成一團,他的表情變成驚訝與狂野希望的混合體。

他繞到機器人麵前,瞪著它的手臂。那雙手正將起動杆拉在觸發位置,永遠這麽握著,直到這艘船進行躍遷,或是機器人自己的電源用盡為止。

布萊克低聲道:“一定,一定是。”

他走了開,再度陷入沉思。然後他說:“一定就是這樣。”

他打開太空船的無線電——它的載波束已經對準超空間基地。他對著話筒吼道:“嘿,舒洛斯。”

舒洛斯立即回答:“太空啊,布萊克……”

“好啦,”布萊克幹脆地說,“別說話。我隻是要確定一下你們還在監看。”

“當然,我們都在看。聽好……”

但布萊克隨即關上無線電。他衝著駕駛艙內的電視攝影機,咧開一側嘴角冷冷一笑,然後在超空間場機件中,選了一個畫麵範圍內的部分。他不知道映像室中會有多少人,或許隻有寇納爾、舒洛斯與蘇珊?凱文;或許全體人員通通到齊。無論如何,他會給他們一點東西看。

他判斷三號電驛盒足以擔此重任。它位於一個壁凹內,上麵覆蓋一個冷封的平滑麵板。布萊克從工具箱中取出一具鈍緣的喇叭狀封縫機,然後將太空衣推到行李架更深處(剛才他將太空衣翻開才拿到工具箱),又轉身麵對電驛盒。

布萊克打發了最後一絲不安,舉起那具封縫機,在冷封縫上三個不同位置各碰了一下。當能量湧浪一來一去時,那個工具的握柄變得有點溫度。封縫機的力場靈巧而迅速地發揮作用,麵板立刻垂下來。

他很快地、幾乎不由自主地瞥了顯像板一眼。星像都還正常,他自己也因此感到正常。

那是他需要的最後一點鼓勵。他抬起腿,一腳踩爛了壁凹中羽毛般纖細的機件。

結果產生了一些玻璃碎片、一些扭曲的金屬,以及灑在地板上的幾滴水銀……

布萊克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再次打開無線電。“你還在嗎,舒洛斯?”

“是的,可是……”

“那麽我向你報告,秒差號上的超空間場已被取消。來接我吧。”

吉拉德?布萊克不覺得自己比出發時更像英雄,不過還是認為自己當之無愧。送他到這顆小小行星的兩名駕駛員,現在又來將他接走。這回他們不但著陸,還拍拍他的背。

他在步下太空船前停了一下。他四下尋找她,卻未見她的蹤影。寇納爾將軍等在那裏,所有的軍人本色盡皆恢複,臉上堅定地掛著一副讚許的表情;梅爾?舒洛斯對他露出神經質的笑容;行星際日報的榮森瘋狂地揮著手;蘇珊?凱文卻連影子也沒有。

等他落地後,他將寇納爾與舒洛斯推到一旁。“我要先洗澡和吃東西。”

至少現在這一刻,他可以對將軍或任何人下令,這點他絕不懷疑。

他離去時,由幾名安全警衛為他開道。在重重警衛的隔離下(這項隔離措施僅為他一人而設),他悠閑地洗完澡、吃完飯。然後他打電話給行星際日報的榮森,跟他說了幾句。在他等到回電前,他覺得都無法徹底放鬆。一切比他預料中順利得多,那艘船的故障跟他配合得天衣無縫。

最後他終於打電話到將軍辦公室,命令召開一次會議。那無異於一道“命令”,寇納爾少將險些答道:“遵命,長官。”

他們再度齊聚一堂,包括吉拉德?布萊克、寇納爾、舒洛斯——就連蘇珊?凱文也未缺席。可是這一回,主導全場的是布萊克。那位機器人心理學家雖然臉孔仍像麵具,不論對勝利與慘禍都無動於衷,然而她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她似乎不再堅持做焦點人物。

舒洛斯博士啃了啃拇指指甲,開始謹慎地說:“布萊克博士,我們都非常感激你的英勇和成就。”然後,仿佛為了避免對方得意忘形,他立刻補充道,“話說回來,用腳跟踩爛一個中繼箱,實在是魯莽了些,而且——嗯,這種行動恐怕不能稱為成功吧?”

布萊克說:“這是個幾乎難以不成功的行動。你可知道,”他就此引爆第一顆炸彈,“當時我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舒洛斯站了起來。“是嗎?你確定嗎?”

“你自己去看看。現在安全了,我會告訴你該看什麽。”

舒洛斯慢慢重新坐下。寇納爾將軍萬分興奮地說:“啊,如果是真的,就再好不過了。”

“是真的。”布萊克答道,他的眼睛隨即瞥向了蘇珊?凱文,後者卻一言不發。

布萊克很喜歡這種權力的滋味。“當然是那個機器人。你聽到了嗎,凱文博士?”這是他引爆的第二顆炸彈。

蘇珊?凱文首度開口,她說:“我在聽。事實上,我差不多料到了。在那艘船上,它是唯一未在超空間基地測試過的一項設備。”

一時之間,布萊克覺得頗為失望。他又說:“這點你從未提過半句。”

布萊克說:“好吧,你有沒有猜到它是怎麽出問題的?”

“沒有。”

“哈,它比人類優秀,那便是問題所在。問題竟然出在美國機器人公司的拿手專長上,這不是很奇怪嗎?據我了解,他們把它造得比人類更優秀。”

他用話語對她作無情的鞭笞,但她沒有上鉤。

她隻是歎了一口氣。“親愛的布萊克博士,我們促銷部門的宣傳口號可與我無關。”

布萊克再度覺得失望。這個凱文,真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女人。他又說:“你們的人製造了一個機器人,代替真人坐在秒差號的駕駛座上。它必須將起動杆拉向自己,把它拉到定位,讓它手中的熱量使觸發器扭曲,以接通最後的電路。夠簡單了吧,凱文博士?”

“夠簡單了,布萊克博士。”

“假使那個機器人沒被造得比人類更優秀,它就會達成任務。不幸的是,美國機器人公司覺得有義務把它造得優於人類。機器人接受的命令,是要它用力將起動杆向後拉。用力!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強調了,加強了。所以機器人做了它該做的事,把它用力向後拉。這裏頭隻有一個問題:它至少比普通人強壯十倍,而起動杆是為普通人設計的。”

“你是在暗示……”

“我是在明說,那根杆子彎了,彎曲程度剛好令觸發器偏離定位。當機器人掌心的熱量扭曲熱電偶時,並沒有使電路接通。”他咧嘴一笑,“這不隻是一個機器人的失敗而已,凱文博士,它象征著機器人這項構想的失敗。”

“得了吧,布萊克博士,”蘇珊?凱文冷冰冰地說,“你用傳道者的心理學淹沒了邏輯。那個機器人除了蠻力,還有足夠的理解力。假使下令的人使用定量敘述,而不是那愚蠢的‘用力’兩字,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假使他說‘施以二十五公斤的拉力’,一切就會順利進行。”

“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布萊克道,“機器人的缺陷必須靠人類的聰明才智彌補。我向你保證,地球上的人會以這個角度看待此事,不會有心原諒美國機器人公司這次的慘敗。”

寇納爾少將很快接口道:“慢著,布萊克,一切的經過顯然都是機密。”他的聲音恢複了權威性。

“事實上,”舒洛斯突然說,“你的理論尚未經過檢驗。我們會派一組人到那艘船上,找出真正的答案。有可能它根本和機器人無關。”

“你將負責發現那個答案,是嗎?我懷疑世人會不會相信一個當局者的話。除此之外,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他準備好第三顆炸彈,“就在此時此刻,我向這個人辭職,我不幹了。”

“因為,正如你所說,凱文博士,我是個傳道者。”布萊克微微一笑,“我要去傳道。我覺得有義務告訴地球上的人,機器人時代已發展到人命比機器人還賤的地步。現在已經有人由於機器人過於珍貴,而命令人類替它冒險。我認為地球人應該聽聽這種事。對於現今的機器人,許多人還有許多保留。美國機器人公司極力鼓吹在地球上合法使用機器人,但至今尚未成功。我相信我將說的一番話,凱文博士,會把這件事作個了結。由於今天的事,凱文博士,你和你的公司和你的機器人,通通會被掃到太陽係之外。”

他正在警告她,讓她預作防範,布萊克心裏明白,可是他無法自拔。自從他前往秒差號開始,他就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他不能放棄這個報複的機會。

當蘇珊?凱文的灰色眼珠閃現短暫的光芒、雙頰出現極淡的紅暈時,他幾乎忍不住竊喜。他想:你現在感覺如何,女科學家?

寇納爾說:“我不會準你辭職,布萊克,也不會準你……”

“你怎能阻止我,將軍?我是個英雄,你沒聽到嗎?大地之母地球將對英雄尊敬有加,向來如此。他們會希望聽我敘述,他們會相信我說的每句話。他們不會喜歡看到我受到阻撓,至少當我是個嶄新的、剛出爐的英雄時不會。我已經跟行星際日報的榮森講過,告訴他我要給他們一個大新聞;會把每個政府大員和科學主管震下寶座的大新聞。因此在我的聽眾中,行星際日報會排第一個。所以說,你除了把我槍斃還能怎麽辦?假如你真出此下策,我想你事後的處境隻會更糟。”

布萊克報複完了。他沒有半句保留,他沒有絲毫自我設限。現在,他起身準備離去。

“等一下,布萊克博士。”蘇珊?凱文說,她低沉的聲音透著權威。

布萊克不由自主地轉身,像是學童聽見老師的召喚,但他以刻意的譏嘲糾正了這個舉動。“我想,你要提出一個解釋?”

“絕對不是,”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已經替我解釋過,而且解釋得相當好。我當初選擇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會了解,不過我以為你會了解得更透徹。過去我跟你有過接觸;我知道你不喜歡機器人,因此對它們不存任何幻想。在指派你這項任務前,我曾要求調閱你的檔案,而我在檔案中看到,你曾對這個送機器人進超空間的實驗表示異議。你的上司因此反對派你前往,但我認為那反倒是你的有利條件。”

“請原諒我的無禮,博士,但你究竟在說些什麽?”

“我在說一件事實,你應該了解為何不能派機器人從事這項任務。你自己剛才怎麽說的?好像是機器人的缺陷必須通過人類的聰明才智來平衡。正是如此,年輕人,正是如此。機器人沒有聰明才智;它們的心智有限,能被算到最後一位數。事實上,那就是我的工作。

布萊克突然坐下,懊喪地瞪著機器人心理學家。她的話猛然擊向他的理智深處被情緒蒙蔽的一角。他發覺自己無法反駁她;更糟的是,一種挫敗感將他團團圍住。

他說:“你該在我離開前講這番話。”

“我是該講,”凱文博士表示同意,“但我注意到,你對喪失心智有非常自然的恐懼。這樣一種排山倒海的憂慮,很容易降低你身為調查員的效率。於是我想到,我該讓你以為我派你去的唯一動機是更珍惜機器人。我想那會令你憤怒,而憤怒,親愛的布萊克博士,有時是非常有用的情緒。至少,一個憤怒的人絕不會像平常那樣膽怯。我想,它充分發揮了功效。”她將互握的雙手放在大腿上,並露出她一生中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布萊克說:“我真該死。”

蘇珊?凱文道:“所以說,假如你接受我的忠告,就回到你的工作崗位,接受你的英雄身份,把你的英勇行徑詳細告訴你的記者朋友——把它當作你答應他的大新聞。”

布萊克慢慢地、勉強地點了點頭。

舒洛斯顯得鬆了一口氣,寇納爾綻放出露齒的笑容,兩人雙雙伸出手來。剛才蘇珊?凱文說話時,他們始終未發一言,此時同樣一言未發。

布萊克有所保留地與他們握了握手,然後說:“該披露的其實是你這部分,凱文博士。”

蘇珊?凱文冷冰冰地說:“別傻了,年輕人,這是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