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同在一起

某種和平已經持續長達一世紀,世人已經忘卻還有什麽其他狀態。假如他們發現某種戰爭終於來臨,他們幾乎不會知道該如何應付。

當機器人學發展局的局長艾裏亞斯?林恩終於發現這件事實時,當然,他也不確定自己該如何應付。根據已有一世紀曆史的反集中化趨勢,機器人學發展局將總部設於錫安。此時林恩正以狐疑的目光,望著一位從華盛頓帶來這個消息的年輕情報員。

艾裏亞斯?林恩是個高大的漢子,質樸得幾乎自有一股魅力。他有一雙稍微鼓脹的淡藍色眼睛,通常會瞪得人渾身不自在,但這位情報員卻能保持鎮定。

林恩認定自己的第一個反應,應該是感到不可置信。媽的,它真是不可置信!他絕不相信有這種事!

他仰靠在椅背上,放鬆心情說:“這個情報有多可靠?”

情報員曾自我介紹名叫拉夫?G.布瑞肯裏吉,也曾提出相符的證件。他有一副稚嫩的臉孔,豐滿的雙頰與嘴唇很容易漲紅,還有一雙純真無邪的眼睛。他的服裝與錫安的氣候頗不相稱,但是適合那個擁有全麵空調的華盛頓——國家安全部不顧反集中化的趨勢,仍一枝獨秀地留在原地。

布瑞肯裏吉漲紅了臉,答道:“毫無疑問。”

“我想,你們這些人對‘他們’了若指掌。”林恩的語調中不免帶著一絲諷刺。而他並未特別注意到,在提及敵人時,他對那個代名詞稍微加重語氣,相當於書寫時加上引號。這是最近兩代的一個文化習慣;再也無人使用“東方”“共黨”“蘇維埃”或“俄國人”這些字眼。那樣做太混淆不清,因為“他們”有些不屬於東方,不是共黨或蘇維埃,尤其不是俄國人。用“我們”與“他們”要簡單得多,而且精確得多。

根據一些旅人的報告,“他們”也在這樣做,隻不過將彼此對調。在那裏,“他們”是(各自語言中的)“我們”,而“我們”則是“他們”。

如今幾乎不再有人為這種事費心,一切都相當安然、如同家常便飯,其間甚至已沒有仇恨。最初,這樣的對峙稱為“冷戰”,現在則隻是個遊戲,還幾乎是個良性的遊戲,有著未曾言明的規則與一種君子之風。

林恩突然說:“他們為何要攪亂這個局勢?”

他站了起來,望著牆壁上的世界地圖。借著兩種對比不甚明顯的色彩,這幅地圖分割成兩大區域。左側那塊不規則的部分是淡綠色,右側那塊較小但同樣不規則的部分呈粉紅色。兩者分別代表“我們”與“他們”。

一世紀以來,這張地圖沒有多大改變。

不過,另有一項堪稱意義重大的改變,那就是地圖上的色彩。兩代以前,“他們”的領域籠罩著一片血紅,“我們”的則是純潔無瑕的白色;今天,代表雙方的色彩都改為中性色係。林恩曾見過“他們”的地圖,“他們”的做法也一樣。

“他們不會這樣做。”他說。

“他們正在這樣做,”布瑞肯裏吉說,“你自己最好能接受這個事實。我當然了解,局長,想到他們在機器人學上或許超前我們那麽多,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的眼神仍舊純真無邪,話中隱藏的鋒刃卻刺得很深,這個衝擊令林恩打了個哆嗦。

當然,這就解釋了為何發展局局長這麽晚才知曉這件事,而且還是從一名情報員口中獲悉的。在政府眼裏,他的地位已經一落千丈。假如機器人學在這場鬥爭中已真正失敗,林恩不能指望在政治上獲得任何憐憫。

林恩困倦地說:“即使你講的是事實,他們也沒有超前我們多少,我們同樣能製造人形機器人。”

“我們製造過嗎,局長?”

“有的。事實上,我們已經造出一些供實驗用。”

“他們十年前就在那樣做,至今他們已有十年的進展。”

林恩內心七上八下。他開始懷疑,自己不相信這整件事,是否真是因為自尊心受創,以及擔心危及自己的工作與聲譽。這樣的可能性令他感到臉紅,但他不得不為自己辯護。

他說:“聽好,年輕人,你也知道,他們和我們的僵持從未在各方麵都勢均力敵。他們總是在某些方麵領先,而我們則在其他方麵超前。若說他們今天在機器人學上領先我們,那是因為對機器人學的研究,他們比我們投注了更大比例的力量。這便代表在其他某些發展上,我們比他們撥出更多的人力、財力、物力。說不定,這意味著我們在力場研究或超原子學上已居於領先地位。”

對於自己提到的僵局並非全然勢均力敵,林恩感到十分頭痛。這的確是事實,卻也是威脅世界的一大危機。世界的和平有賴於盡可能勢均力敵的僵局,假如始終存在的微小出入變得過分懸殊,無論是哪一方……

幾乎在所謂的冷戰一開始的時候,雙方便競相發展出熱核武器,使得戰爭成了不可能的事。後來,競爭從軍事轉移到經濟與心理層麵,從此一直固定在那裏。

但雙方陣營總是出現些自我驅策,試圖打破這個僵局,試圖發展出抵擋各種可能攻擊的防禦,試圖發展出對方無法及時抵禦的攻擊——好讓戰爭重新成為可能。這並非因為哪一方萬分渴望戰爭,而是雙方都害怕對方會率先有了決定性的發現。

這一百年來,雙方力求這場鬥爭保持均勢。在這個過程中,也就維持了一百年的和平。不過,連續不斷的密集研究衍生出不少副產品,力場誕生了,太陽能、昆蟲控製與機器人都有長足的進展。雙方皆對精神力學(研究思想的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學)開始有初步的了解;雙方在月球與火星上都建了前哨基地。在形勢的牽引下,人類的科學大步向前邁進。

雙方甚至有必要對內盡可能寬大與人道,以免殘酷與暴虐逼使自己人投向對方的陣營。

不可能說這種僵局會在今天打破,而戰爭將接踵而至。

林恩說:“我要谘詢我的一個手下,我要聽聽他的意見。”

“他靠得住嗎?”

林恩露出厭惡的表情。“老天啊,機器人學界哪個人沒被你們調查過祖宗八代?是的,我能為他擔保。如果你不能信任像亨弗瑞?卡爾?拉齊羅這樣的人,那麽無論我們還能做些什麽,我們照樣無法麵對你說的那種他們即將發動的攻擊。”

“我聽說過拉齊羅。”布瑞肯裏吉說。

“很好。他合格嗎?”

“是的。”

“那麽,我要把他叫進來,讓我們聽一聽,他對機器人能夠侵入美國的可能性有什麽看法。”

“不完全對,”布瑞肯裏吉輕聲道,“你仍未接受全盤事實。應該說讓我們聽一聽,他對機器人已經侵入美國的事實有什麽看法。”

拉齊羅是匈牙利後裔,他的祖父當年衝破那時所謂的鐵幕,投奔到自由世界。由於這個緣故,他始終有一種自在感,認為自己的忠誠不容懷疑。他身材矮短結實,頭發日漸稀疏,配個獅子鼻的臉孔永遠帶著一副好鬥的表情。不過,他說的話卻是純正的哈佛腔,而且言語幾乎過度溫文儒雅。

林恩心知肚明,自己在從事行政工作多年後,對現代機器人學各方麵已不再是專家。因此對他而言,拉齊羅是個忠實的百科寶庫。這個人剛一現身,林恩隨即感到安心不少。

林恩說:“你的看法如何?”

拉齊羅的臉孔扭曲,露出極其不悅的神情。“他們會超前我們那麽多?完全不可置信。那意味著他們已製造出在近距離都能亂真的人形機器人,那意味著在機器人精神力學上的一項重大進展。”

“你感情用事了。”布瑞肯裏吉冷冷地說,“把專業的自尊拋到一邊,說說他們究竟為什麽不可能超前我們。”

拉齊羅聳了聳肩。“我向你保證,我對他們的機器人學文獻十分熟悉,我大略知道他們發展到哪個地步。”

“你的意思其實是,你大略知道他們發展到他們希望你認為的那個地步。”布瑞肯裏吉提出更正,“你有沒有訪問過對麵?”

“沒有。”拉齊羅簡單扼要地答道。

“你也沒有,林恩博士?”

林恩說:“是的,我也沒有。”

布瑞肯裏吉說:“過去二十五年來,有任何機器人學專家訪問過對麵嗎?”他帶著一種明知故問的自信發問。

接下來幾秒鍾,室內籠罩著沉思的凝重氣氛。拉齊羅寬闊的臉龐掠過一絲不安的神色,他說:“事實上,他們已有許久未曾舉辦任何機器人學會議。”

“有二十五年了。”布瑞肯裏吉說,“這難道不耐人尋味嗎?”

“也許吧。”拉齊羅勉強答道,“不過,困擾我的卻是另一件事。他們沒有任何人參加過我們舉辦的機器人學會議,在我的記憶中完全沒有。”

“他們受到邀請嗎?”布瑞肯裏吉問。

林恩立刻插嘴答道:“當然。”他瞪大眼睛,一臉憂慮的表情。

布瑞肯裏吉又問:“我們舉辦的其他種類的科學會議,他們同樣拒絕出席嗎?”

“我不知道。”拉齊羅說,他正在來回踱步,“我從未聽說過任何一樁。你呢,局長?”

“沒有。”林恩說。

布瑞肯裏吉道:“你們說,這是不是好像他們不希望因此而不得不回請我方的專家?或是好像他們生怕他們的人可能說得太多?”

看來似乎正是如此。林恩覺得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漸漸不得不相信這位情報員的故事。

否則的話,雙方為何在機器人學上沒有任何接觸呢?多年以來,在嚴格遵循一換一的條件下,雙方始終在進行研究人員交流,彼此受益良多,這可遠溯至艾森豪威爾與赫魯曉夫的時代。這種交流的背後有許多正麵的動機:對於科學超越國界的本質有正當體認;忘不了難以完全磨滅的私人情誼;期望接觸到新鮮有趣的觀點,並使自己稍嫌陳腐的構想成為他人眼中新鮮有趣的觀點。

雙方政府皆渴望這種交流持續下去。大家始終抱持一個明顯的想法,隻要你盡可能多學習,盡可能少開口,你這一方就會成為這種交流的贏家。

可是,在機器人學界卻不然。

這麽一件小事便有足夠的說服力。非但如此,這還是一件他們向來知道的事。林恩黯然想道:我們終於不再自滿了。

因為對方在機器人學上未曾公開任何進展,長此以往,自己難免感到高枕無憂,洋洋得意地認為己方必定掌握優勢。他們為何就沒有可能藏起更好的牌,一副王牌,等待適當時機才打出來呢?

拉齊羅以顫抖的聲音說:“我們該怎麽辦?”顯然同樣的思路同樣說服了他。

“怎麽辦?”林恩重複一遍。在接受這個事實後,除了隨之而來的絕對恐怖,此時實在難以想到別的。在美國境內散布著十個人形機器人,每個攜帶著一顆全毀炸彈的一部分。

全毀!那是恐嚇性武器競賽的終點。全毀!全麵毀滅!太陽不再是核融合的同義詞,全麵毀滅使太陽成了一根小蠟燭。

十個人形機器人,分開來個個毫無害處,但是隻要聚在一起,超過臨界質量……

林恩沉重地起身,他的黑眼袋(通常使得他的醜臉帶著一股晦氣)從來沒有這麽顯眼。“我們必須想出分辨人形機器人的方法,然後把他們找出來。”

“得多快?”拉齊羅喃喃問道。

“至少在他們集結之前五分鍾。”林恩吼道,“我卻不知道那會是什麽時候。”

布瑞肯裏吉點了點頭。“我很高興你終於站到我們這邊了,局長。你知道嗎,我要帶你回華盛頓參加一個會議。”

林恩揚起眉毛。“好吧。”

他心中暗自嘀咕:倘若自己遲些才被說服,是否便會立即遭到撤換——是否會由另一位局長去華盛頓開會?他突然萬分希望真有其事。

出席會議的人包括總統首席助理、科學部部長、國家安全部部長,以及林恩與布瑞肯裏吉。在華盛頓附近的一個地下碉堡中,他們五人圍坐在一張會議桌旁。

總統助理傑佛瑞斯是個儀表非凡的人物,相貌英俊,身體結實,有一頭白發以及稍微突出的下巴。他顯得深思熟慮,處事謹慎得正好符合總統助理這個身份。

他以犀利的口吻說:“在我看來,我們麵對了三個問題。第一,那些人形機器人將在何時集結?第二,他們將在何處集結?第三,我們如何能在事前阻止他們?”

科學部長安伯利抽筋似的猛點頭。在就任部長前,他曾擔任西北大學工學院的院長。他是個瘦子,五官突出,輪廓明顯。這時,他的食指正在桌上慢慢畫著圈。

“單就他們何時集結而言,”他說,“我想可以肯定還要過一陣子。”

“你為什麽這樣說?”林恩厲聲問道。

“他們在美國至少已經一個月了,國安部這麽說的。”

林恩自然而然轉頭望向布瑞肯裏吉,但國安部長麥卡拉斯特攔下他的目光。麥卡拉斯特說:“這個情報是可靠的。別讓布瑞肯裏吉的娃娃臉騙了你,林恩博士,那是他的本錢之一。實際上,他今年三十四歲,在本部服務已有十年之久。他在莫斯科待了將近一年,要是沒有他,我們對這個可怕的危機仍舊渾然不覺。而現在,我們掌握了大部分的細節。”

“不包括最關鍵的一點。”林恩說。

國安部長麥卡拉斯特露出冰冷的笑容。他厚實的下巴與擠在一起的雙眼是眾所周知的注冊商標,但除此之外,他的一切幾乎不為人所知。他說:“我們的能力都有個限度,林恩博士,布瑞肯裏吉探員的收獲已經很豐富。”

總統助理傑佛瑞斯插嘴道:“我們姑且假設還有些時間。若有必要采取立即行動,那它早就發生了。看來他們似乎在等待一個特定時間,如果我們知道了地點,或許時間便呼之欲出。

“如果他們要全毀一個目標,他們會希望盡可能使我們癱瘓,所以目標似乎必定是個大城市。無論如何,大都會是唯一值得使用全毀彈的目標。我想共有四個可能:行政中心華盛頓,金融中心紐約,以及兩大工業中心底特律和匹茲堡。”

國安部長麥卡拉斯特說:“我投紐約一票。由於反集中化的結果,行政部門和工業重鎮已經分散各地,無論摧毀哪個特定城市,都無法避免受到立即報複。”

“那為何會是紐約呢?”科學部長安伯利問道,口氣的尖銳或許超過他的本意,“金融活動同樣已經反集中化。”

“那是士氣的問題。他們可能打算摧毀我們抵抗的意誌,打算借著奇襲的恐怖迫使我們投降。人員死傷最慘重的會是紐約大都會區……”

“相當冷血的說法。”林恩喃喃道。

“我知道,”國安部長麥卡拉斯特說,“但他們下得了手,隻要他們認為一舉便能取得最後的勝利。難道我們不該……”

總統助理傑佛瑞斯將一頭白發向後梳了梳。“讓我們假設最壞的情況;讓我們假設紐約將在冬季遭到摧毀,最好還是緊接著一場嚴重的大風雪之後,那時通訊係統處在最糟的狀態。這樣一來,周遭地區的水電煤氣和食物供應會中斷到無比嚴重的程度。好,我們要如何阻止他們呢?”

科學部長安伯利隻能說:“要在二億二千萬人中找出十個人,就像在大得不得了的草堆中找一根小得不得了的細針。”

傑佛瑞斯搖了搖頭。“你說錯了,是在二億二千萬人中找出十個人形機器人。”

“這沒有差別。”科學部長安伯利說,“我們不知道肉眼能否分辨人形機器人,或許不能。”他望向林恩,其餘眾人也都這樣做。

林恩以沉重的口吻說:“我們錫安這些人,無法造出在日光下足以亂真的機器人。”

“但他們有辦法,”國安部長麥卡拉斯特說,“而且不隻外表而已,這點我們確定。他們在精神力學上的進展,已經能讓他們從人腦中抽出微電子型樣,再灌注到機器人的正子徑路中。”

林恩瞪大眼睛。“你是指出他們已能創造擁有完整人格和記憶的仿製人?”

“是的。”

“針對特定的人?”

“完全正確。”

“這也是根據布瑞肯裏吉探員的發現推出來的嗎?”

“是的,我們有不容駁斥的證據。”

林恩低下頭來沉思片刻,然後說:“那麽在美國境內,有十個人其實不是人,而是人形機器人。可是,他們必須先取得那些人的真身。他們不可能是東方人,否則太容易找出來,所以他們一定是東歐人。那麽,他們是怎樣引進這個國家的?世界邊境整個罩在雷達網下,密封得像個鼓皮,他們怎能引進任何人——無論是真人還是假人——卻把我們蒙在鼓裏?”

國安部長麥卡拉斯特說:“可以做得到。邊境有些合法的人口流動,例如商人、駕駛員,甚至觀光客。當然,雙方都會監視他們。話說回來,其中十人仍有可能遭到綁架,作為人形機器人的模型。然後,那些機器人便以他們的身份被送回來。由於我們未預料到會有這種調包事件,他們確有可能闖關成功。如果那些人本來就是美國人,他們進入這個國家將毫無困難。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連他們的朋友和家人都分辨不出來?”

“我們必須如此假設。相信我,我們一直在留意任何可能是突發失憶症或人格突變的報告,我們已經查過好幾千人。”

科學部長安伯利凝望著自己的指尖。“我想普通的措施不會有用的。反擊一定得出自機器人學發展局,我全指望該局的局長了。”

眾人的目光突然充滿期望地再度轉向林恩。

林恩覺得有苦說不出。在他看來,這似乎才是此次會議的動機與目的。剛才的發言句句了無新意,這點他可以肯定。沒有人就這個問題提出答案,或作出積極性的建議。這個會議隻是為了留下記錄;那些人對打敗仗怕得要死,希望將失敗的責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交由他人承擔。

然而其中仍有點道理。“我們”落後的一環正是機器人學;而林恩並非僅是林恩,他還是機器人學發展局的局長,這個責任必定落在他的肩上。

他說:“我會盡力而為。”

他徹夜未眠,第二天上午,在求見總統助理傑佛瑞斯獲準後,他身心俱疲地出現在後者的辦公室。布瑞肯裏吉也在那裏,雖然林恩指望一次私下會談,他仍能看出這個安排不無道理。顯然,由於布瑞肯裏吉成功的情報工作,他已經對政府產生巨大的影響力。好吧,有何不可?

林恩說:“閣下,我在考慮一種可能性——我們正徒勞地隨著敵人的音樂起舞。”

“怎麽說?”

“我確定,無論公眾不時會變得多麽沒耐心,無論立法代表有時覺得亂發議論多麽有用,至少政府仍體認到僵局是最有利的。他們一定也體認到這一點。帶著一顆全毀彈的十個人形機器人隻是小意思,根本不足破壞這個僵局。”

“一千五百萬人喪命可不是小意思。”

“我是就世界局勢而論。它對我們的士氣打擊不足以令我們投降,對我們的癱瘓也不足以令我們相信我們贏不了。到那個時候,上演的仍將是雙方長久以來成功避免的世界末日戰爭。而他們將獲得的戰果,隻是使我們在開戰前先損失一個城市,那是不夠的。”

“你有什麽主張?”傑佛瑞斯冷冷地問道,“他們並未派十個人形機器人滲入我國?並沒有一個全毀彈等著集結?”

“我同意這些事的確屬實,但或許有比仲冬大爆炸更具意義的目的。”

“比方說?”

“那些人形機器人集結後導致的實質破壞,有可能並不是對我們造成的最大傷害。他們在此地的這個事實,造成的士氣和心理傷害又有多大呢?我對布瑞肯裏吉絕無不敬之意,但萬一他們是故意讓我們發現那些機器人的呢?萬一那些機器人永遠不會集結,隻是始終分散各地,好讓我們總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呢?”

“為什麽?”

“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已經采取哪些措施對付這些人形機器人?我想,針對那些曾經越過或相當接近邊境、有遭到綁架之虞的公民,國安部正在徹查他們每一個的檔案。這我知道,因為麥卡拉斯特昨天提到,他們正在追蹤可疑的精神病例。還有些什麽?”

傑佛瑞斯說:“各大城市的重要地點,都裝設了小型X射線儀。比方說,在大型運動場……”

“十個人形機器人可能混在十萬名觀眾的場合,例如足球賽或空中球賽?”

“正是。”

“還有音樂廳和教堂?”

“我們必須先從某處著手,我們不能一下子麵麵俱到。”

“尤其是必須避免引起恐慌。”林恩說,“不是這樣嗎?絕不能讓民眾了解在某個無法預知的時刻,某個無法預知的城市和城中居民會突然消失。”

“我想顯然如此。你又打算說些什麽?”

林恩慷慨激昂地說:“我們的國力將有越來越多的一部分,完全轉移到那個難纏的問題上,也就是安伯利所謂的‘在大得不得了的草堆中找一根小得不得了的細針’。我們會瘋狂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而他們卻能繼續研究發展。最後我們會發現我們再也趕不上;我們甚至將失去進行報複攻擊的機會,不得不舉雙手投降。

“再進一步考慮到,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參與我們的反製行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猜測我們在做什麽,這個消息早晚會泄露出去。那時怎麽辦?恐慌對我們造成的傷害,可能超過任何一顆全毀彈。”

總統助理惱怒地說:“看在老天的份上,老兄,那你到底建議我們怎麽做?”

“什麽也別做。”林恩說,“無視他們的恫嚇,照常過我們的日子,賭他們不敢為了一顆炸彈的領先而打破僵局。”

“不可能!”傑佛瑞斯說,“絕對不可能。我們全體的福祉絕大多數掌握在我手裏,什麽也別做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或許,我可以同意你的話,運動場的X射線儀隻是一種膚淺措施,不會有什麽效果。可是我們必須這樣做,好讓大眾事後不會惡毒地指責我們接受了一個鼓勵無為而治的微妙推論,而把我們的國家拋到腦後。事實上,我們即將展開反製行動。”

“怎麽做?”

總統助理傑佛瑞斯望向布瑞肯裏吉,一直沉默不語的年輕情報員這才開口。他說:“現在僵局已被打破,談論未來打破僵局的可能有什麽用?這些人形機器人爆不爆炸並不重要,正如你所說,或許他們隻是轉移注意力的誘餌。但我們在機器人學上落後四分之一世紀仍是事實,那可能就是我們的致命傷。如果真爆發戰爭,還有哪些機器人學上的進展等著嚇壞我們?唯一的解決之道,是將我們的整體力量立刻投入一個緊急的機器人學研究計劃,現在馬上開始。而第一個問題,就是找出那些人形機器人。你可稱之為機器人學的一個習題,也可稱為拯救一千五百萬男女老幼性命的努力。”

林恩無助地搖了搖頭。“你不能這樣做,你會剛好跳進他們的圈套。他們希望我們被引誘到一條死路,而他們則有餘力在其他各方麵突飛猛進。”

傑佛瑞斯不耐煩地說:“那隻是你的猜測。布瑞肯裏吉已經透過渠道提出建議,政府也已經批準,我們將從一場全科學會議開始。”

“全科學會議?”

布瑞肯裏吉說:“我們列出了自然科學界各分支的各個重要科學家,他們都會前往錫安。討論的議題將隻有一項:如何促進機器人學的發展。在這個議題下,主要的特定子題是:如何發展一個接收大腦皮質電磁波的裝置,其精密度足以分辨原生質腦與正子腦。”

傑佛瑞斯說:“我們原本希望你會願意擔任會議的負責人。”

“沒人跟我商量過。”

“顯然因為時間緊迫,局長。你同意負責嗎?”

林恩淺淺一笑。這又是責任問題,這個責任顯然必定落在林恩局長頭上。他有一種感覺,實際負責的將是布瑞肯裏吉。可是他能怎麽辦呢?

他說:“我同意。”

布瑞肯裏吉與林恩一同返回錫安。當天晚上,拉齊羅沉著一張不敢置信的臉,聆聽林恩敘述即將進行的事項。

拉齊羅說:“你不在的時候,局長,我已經開始對五個實驗型人形機器人展開測試。我們的人一天工作十二小時,每天三班這麽重疊輪替。假如我們非得安排一場會議不可,那我們這裏會擠滿人,一切會流於官樣文章,整個工作都將停擺。”

布瑞肯裏吉說:“那隻是暫時的,你們的收獲將足以補償損失。”

拉齊羅一臉不高興。“來一票天文物理學家和地球化學家,對機器人學不會有什麽鬼用。”

“其他領域的專家提出的觀點也許有幫助。”

“你確定嗎?我們怎麽知道真有什麽辦法能偵測腦波?即使我們做得到,又怎麽知道是否真有借著波型分辨人和機器人的辦法?總之,這個計劃是誰提出的?”

“是我。”布瑞肯裏吉說。

“是你?你是機器人學專家嗎?”

年輕的情報員冷靜地說:“我研究過機器人學。”

“那是兩回事。”

“我接觸過有關俄國機器人學的原始資料——俄文寫的。那些極機密的資料比你們這裏的一切都先進得多。”

林恩以悲傷的口吻說:“這點我們說不過他,拉齊羅。”

“我會建議這個特別的調查方針,”布瑞肯裏吉繼續說,“根據的正是那些資料。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在將人腦的電磁型樣灌注到正子腦的過程中,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複製。原因之一,小得足以和人類頭顱相符的正子腦,最複雜的一種也比人腦簡單好幾百倍。因此,它無法接受所有的次要訊息。一定有什麽辦法能讓我們利用這個事實。”

拉齊羅不知不覺流露誠服的表情,林恩則繃著臉苦笑。對於布瑞肯裏吉以及即將闖入的數百名其他領域的科學家,他們難免心生嫌惡,但這個問題本身卻很有意思。至少,這算是一點安慰。

答案悄悄在他心中萌芽。

林恩發覺自己無所事事,隻能獨坐在辦公室中,頂著一個漸成虛銜的主管職位。或許這也有幫助,讓他能有時間思考,有時間想象全球一半的一流科學家匯集錫安的情景。

負責籌備細節的是布瑞肯裏吉,他沉穩而有效率地辦好一切。他曾帶著一種信心說:“讓我們集結起來,我們會打垮他們。”

讓我們集結起來。

答案是如此靜悄悄地在他心中萌芽,假如當時有任何人注視著林恩,可能會發現他的眼睛慢慢眨了兩下——但絕對僅止於此。

當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該發瘋的時候,他硬是以超然的態度保持冷靜,做了他必須做的事。

他在臨時寢室裏找到布瑞肯裏吉。室內隻有布瑞肯裏吉一個人,他皺起眉頭說:“有任何問題嗎,局長?”

林恩困倦地答道:“我想,一切都沒問題。我已經下達戒嚴令。”

“什麽!”

“身為一個部門的主管,隻要我認為有此需要,我就可以這樣做。然後,在我的部門中,我就能做個獨裁者。這是反集中化帶來的好處之一。”

“你要馬上撤回這道命令。”布瑞肯裏吉向前走了一步,“要是華盛頓方麵聽到這件事,你就完了。”

“我反正是完了。你以為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遭人設計,要我扮演美國曆史上最大的反派:讓他們打破僵局的那個人嗎?我沒什麽好輸的——或許還有機會扳回不少。”

他輕聲狂笑。“機器人學部門能成為什麽樣的目標,啊,布瑞肯裏吉?一顆能在一微秒內鏟平八百平方公裏的全毀彈,在這兒隻能殺死幾千人而已。可是其中有五百人會是我們最偉大的科學家。一旦開戰後,我們要不就是投降,要不就是被迫打一場失去頭腦的戰爭。我想我們會決定投降。”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林恩,你聽到我說話嗎?你了解嗎?那些機器人怎能通過我們的安全防範?他們怎能集結?”

“但他們正在集結中!我們正在幫助他們這樣做,我們正在命令他們這樣做。我們的科學家經常訪問對麵,布瑞肯裏吉,他們定期訪問‘他們’。你曾經強調,機器人學界沒人這樣做是多麽奇怪的事。好啦,那些科學家有十名仍在那裏,十個冒名頂替的機器人則正在向錫安集結。”

“這是個荒謬的猜測。”

“我認為它是個很好的猜測,布瑞肯裏吉。但除非先讓我們知道有人形機器人潛入美國,使我們主動召開這場會議,否則這個計劃就行不通。可真巧啊,你帶回有關人形機器人的消息,你建議召開這場會議,你建議會議的議題,你負責籌辦一切,你對哪些科學家受邀一清二楚。你確定那十個都包括在內了嗎?”

“林恩博士!”布瑞肯裏吉發出怒吼,同時作勢要向前衝。

林恩說:“別動,我這兒有一柄手銃。我們就等著那些科學家一個個來到這裏。我們會一個個用X射線掃瞄他們;我們會一個個監看他們的放射性。未經檢查前,誰也不準跟誰聚頭。假如五百人通通過關,我會把手銃交給你,向你投降。隻不過我認為,我們會找到十個人形機器人。坐下,布瑞肯裏吉。”

兩人雙雙坐了下來。

林恩說:“我們等著吧。我累了的時候,拉齊羅會來換班。我們等著吧。”

布宜諾斯艾利斯高等學術研究所的馬諾婁?吉米內茲教授在平流層噴射機中突然爆炸,當時這架飛機正在亞馬遜河穀上空五公裏處。那是個簡單的化學性爆炸,但已足以毀掉那架飛機。

麻省理工學院的赫曼?列玻維茲博士在單軌列車上爆炸,造成二十人死亡,以及百餘人受傷。

此外,蒙特利爾核子研究所的奧古斯特?馬林博士與其他七位科學家,也在前往錫安的半途,分別喪生於類似爆炸中。

拉齊羅帶著第一手消息,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飛奔而入。距離林恩坐下來,舉著手銃麵對著布瑞肯裏吉,才隻過了兩小時而已。

拉齊羅說:“我本以為你瘋了,局長,但你猜對啦。他們真是機器人,他們一定是。”他轉過頭去,以充滿忿恨的目光瞪著布瑞肯裏吉,“可是他們得到警告,是他警告他們的。現在沒一個完好無缺地留下來,沒一個可供我們研究的。”

“天啊!”林恩大叫一聲,十萬火急地伸出手銃對準布瑞肯裏吉發射。那位情報員的脖子立即消失,身軀垮作一團,頭顱落下來,“砰”的一聲砸到地板上,又歪歪扭扭地滾了一段。

林恩呻吟道:“我原本沒想通,我以為他隻是個叛徒,如此而已。”

拉齊羅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張大嘴巴,一時之間無法言語。

林恩激動萬分地說:“當然,是他警告他們的。但除非他配備有內置的無線電發射器,他坐在椅子上又怎能做到這點?你還不懂嗎?布瑞肯裏吉曾經到過莫斯科,真的布瑞肯裏吉仍在那裏。喔,我的天,他們總共有十一個。”

拉齊羅勉強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叫。“他為什麽沒爆炸?”

“我想,他要撐到最後一刻,以確定其他人都收到他的訊號,都已經確實毀滅。天啊,天啊,當你帶來消息,而我了解真相後,我趕緊在第一時間開火。天曉得我僅僅比他快了幾秒。”

拉齊羅以顫抖的聲音說:“至少,我們能研究這一個。”他彎下腰來,摸了摸從無頭身軀的頸際緩緩流出的黏稠**。

那不是鮮血,而是高級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