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有效地管理湖廣一帶,元璋還專門設立了湖廣行中書省,以樞密院判楊璟為參政。

元璋吸取了元朝的教訓,強化了中央集權,因此不在行中書省設置太高的官職,也不賦予其過大的權力,所以較之元朝在行省設置左丞相、平章等高級職位,元璋隻是設置了參政等職銜。而陳友諒就沒有吸取這個教訓,比如說他在江西行省就以胡廷瑞為丞相,如此一來就便於胡廷瑞營造自己的獨立王國,當形勢對胡廷瑞不利時,他就容易擺脫中央的控製獨行其是。

幾天以後,元璋帶著徐達、常遇春等人慕名來到了黃鶴樓上,在飽覽了一番山川美景之後,元璋又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咱自起兵以來,已經一十二載,其間幾多坎坷,幾多困苦,幾多屈辱,又幾多凶險,如今總算都一一堅挺了過來,又取得今日這番成就,足見天命之不容假借!”

常遇春對此毫不懷疑,當即欣喜道:“主公得的是真命,我等大概也是武曲星下凡了!”

畢竟有小明王在,元璋便示意道:“我主才是真命,我等不過是臣下!”接著,他便試著切入正題道:“你們之中誰還記得咱前幾天寫的那首詩?”

“哪一首?莫不是主公那首《率師征陳友諒至瀟湘所寫》嗎?”徐達試探著問道。

“對,天德可還記得嗎?”

“當然銘刻於心!”徐達笑了一下,吟誦道:“馬渡江頭苜蓿香,片雲片雨渡瀟湘。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鹹陽是洛陽。”

“遇春,你可曉得咱的意思?”元璋轉向常遇春問道。

常遇春本人雖然不太明白這首詩具體是什麽意思,但經過幕僚私下為他講解,對此早已了然於胸,於是他笑道:“您老人家是在洛陽跟楚霸王苦鬥的高祖,不是在鹹陽坐享一統成就的始皇帝嘛!”

“嘿,遇春果然是個有心人!”元璋一笑道,“而今我等雖然消滅了陳漢這個勁敵,可以睡個安生覺了,但還是不能鬆懈,還要再鼓餘勇、再接再厲,爭取把蒙古人趕回草原去,以光複我華夏正統,以雪我華夏四百年奇恥大辱!”

徐達有誌於光複中華,忙拱手道:“行百裏者半九十,咱們如今才走了五十裏。主公放心,下一步我等就可分兵三路,一路南下湖南,一路南下贛州,另一路北上攻取襄陽諸郡!”徐達說的這幾個地方都是陳漢尚未歸附的地區。

元璋擺了擺手,道:“那些都不急,咱已經跟劉先生他們都商量過了,下一步咱們先把廬州老左給收拾了。這廝可是咱們的勁敵,去年也讓他把咱們給坑苦了,差點讓咱們鑄成大錯,今年定要報此一箭之仇!待收拾完老左,天德,你跟遇春就可以分兵去攻取湖南和贛州了!”

“那襄陽諸郡呢?咱們何時攻取?”常遇春問道。

“安陸、襄陽一帶跨連荊、蜀,又是南北之喉襟,乃英雄必爭之地!一旦咱們攻取了贛州、湖南諸郡,在兩湖徹底穩住了陣腳,再兵發襄陽不遲!”元璋緩緩說道,“襄陽等地可不好打,況且那裏形勢也複雜,王保保、李思齊等人有可能要算計咱們,此事必須周密謀劃。遇春啊,我等且不可操之過急,如今已犯不著打那無把握之仗,以免白白犧牲將士!”

“主公教訓的是,想當年蒙元攻打襄陽,就花了整整六年呢!”常遇春感歎道,“說到王保保等人,咱們還沒有跟他們交過手,他們也是百戰之餘,又以騎兵為主,想來有兩下子吧!”

“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岔了!”元璋一擺手道,“我等用兵襄陽不可草率,必須做好各方麵準備,尤其兵力、糧草一定要厚實。且一旦確定好何時攻打襄陽,那動作務必就要快,力求一鼓作氣拿下襄陽,不可拖延太久,否則夜長夢多,容易讓王保保等人有機可乘!你想想,一旦襄陽戰事陷入膠著,那豈不是要影響整個北伐大業?”

“哦,還是主公見得遠,遇春明白了!”常遇春服氣道。

“遇春啊,別怪咱說你,你如今雖然嘴上明白了、服氣了,但心裏未必明白,也未必服氣!你這好勇鬥狠的心性,難改!”說到這裏,元璋爽朗一笑,“現在咱就給你出個題目,你今日務必答上一答!”

“主公請說,什麽題目?”常遇春當即問道。

元璋見常遇春這猴急的模樣,忍俊不禁道:“你覺得我部當如何收服張九四?”

“這個,這個……”常遇春有些疑惑,“張九四如今已是秋後的螞蚱,咱們直接殺到平江去不就完了嘛!”

“怎麽樣?你這個心性還是不改吧!你如今就回去好好想一想吧,到應天之後再把你的想法告訴咱!”元璋生怕傷了常遇春的自尊,忙又解釋道,“當然,如今也是咱們順風順水慣了,自然難免有些輕敵之心!這一點,連咱也不能免俗,就說去年攻打廬州之役吧,你說犯得著先跟他老左過不去嗎?真是一時頭腦發熱,險些釀成大錯,至今想來也是後怕啊!當時咱就是太驕矜了,老左一旦招惹了咱,咱就想立馬還以顏色!也是太輕敵了,幸好他陳老四沒有像首戰應天時那般部署!”

“那我們回到應天以後,就先把老左收拾了,給主公出了這口惡氣!”常遇春心裏越發服氣了,隻是也越發有些疑惑,忙又問道,“老左的事畢竟已是小事,那麽主公於千秋大業究竟是如何盤算的呢?今日不如就和盤托出,也讓我等心裏都有個數!”

“好吧,這個容咱先想一下!”元璋裝作有些為難狀,他憑欄遠眺,將目光投向了浩浩長江,思忖了一番後方道,“這個嘛,應該這麽看,如今陳氏既滅,咱們的心腹大患沒有了。天下群雄欲圖謀我者,非有一支強大之水師不可,可而今這等勁敵是沒有了,我部已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位,隻要假以時日,覷得合適之機,不愁天下不得一統!如今環顧天下群雄,他們也無統一號令,便於我等各個擊破。先說南方,江東有張士誠,浙東有方國珍,福建有陳友定,廣東有何真,雲南有梁王,四川有明玉珍;就算張士誠這塊骨頭最難啃,但也隻是時間問題,而且他靠咱們也近,多則三年,少則兩年,咱們就可以把他給收拾了,至於什麽方國珍、陳友定、何真之流,無非一支偏師就可以順手解決,而雲南、四川地理險遠,那是不急之務,可以留待將來慢慢再看。再說這北方,情況比較複雜些,這個需要一些耐心,也須努力積蓄些實力,不妨再從長計議,但他們如今還威脅不到我們……”

“嘿嘿,這個火候恐怕不太好把握吧!”常遇春憨笑道。

“嗯,我們不能急躁,但也不能懈怠。”元璋一揚手道,“咱已經算準了,北方群龍無首,必然內訌,咱們務必小心謹慎,一個個來。先南後北是基本方略,說不定視時機有利時,亦可南征北伐並舉,到時候南方就交給湯和與永忠,北方就交給你和天德,你們建功立業、聲播寰宇的時候到了。”

眾人聽罷一陣欣喜,於是一起恭維道:“主公聖明,驅逐胡虜,複我華夏!”

幾天後,在離開武昌之前,元璋又命常遇春發遣陳理及其舊日官屬等一同趕赴應天。三月初,元璋一行人終於回到了應天。

這天,在一次召見各地父老的慶功宴上,有一位句容的老儒士突然問元璋:“主公先前在湖口、九江一帶大敗陳偽主時,其眾既潰,您何不乘勝直抵武昌,反而引兵退還呢?如今您雖然攻克了武昌,但也費了不少力氣啊!”

元璋先是自飲了一杯酒,然後不疾不徐地微笑著回道:“你們儒者有一句話叫‘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想必你應該曉得吧?況且事有緩急,兵貴權宜。陳氏兵敗之時,吾豈能不知乘勝席卷之理?可是兵法上說‘窮寇勿迫’,若是我大軍乘勝急追,彼必死鬥,如此我軍傷亡必多。咱所以任由他回去,又派出一支偏師緊跟其後,就是為防止他們逃竄到武昌以外的地方,那時豈不麻煩?咱已料定他們在創殘之餘,人各偷生,喘息不暇,難道還敢再戰嗎?咱以大軍臨其城下,所以他們才全城降服……如此一來,我師不傷元氣;二者,生靈獲全;三者,保全智勇之士。難道好處還不算多嗎?”

這位儒士聽後,大感悅服,於是當即伏地恭維道:“主公天授智勇,實我中華之福!”

不久後,元璋又命建“忠臣祠”於鄱陽湖之康郎山,而且學著唐太宗在淩煙閣紀念二十四功臣的樣子,命人專門繪製了一些死難功臣的畫像,以垂不朽。

在交代相關的中書省臣僚時,元璋頗有些動情地說道:“崇德報功,乃是國之大典。自古兵爭,難免會有諸多忠臣烈士以身殉國,其英風義氣,雖死猶生……在去歲的鄱陽湖大戰中,死難的忠臣良將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如果不能彰顯他們的功績,那麽何以安慰死者,又何以激勵來者呢?”

臣僚們一致揖首道:“謹受命!”

不過元璋卻忽視了對一個人的封賞,這就是先前看起來很識大體的朱文正。元璋本以為當初過度提拔文正已經夠招人非議了,如今文正既然建立了大功,那也就名副其實了。何況他自己也說過謙抑的話,而他的那些功勞固然是自己的努力得來的,但其實也多是其地位決定的,換文忠上去恐怕比他還強得多。

哪知文正當初不過是故作姿態,他在洪都傳揚開名聲後,便越發不可一世,隻等著老叔也給他大大的封賞呢!不承想老叔對他這個侄子完全沒有表示,這令文正不由得大為不滿,再加上嶽父謝再興的事情,竟令他對老叔莫名憤恨起來,越發有了些乖張暴戾的表現,結果被人舉報“奪人之妻,殺人之夫,滅人之子,害人之父,強取人財”,還曾派人到張士誠統治區販賣私鹽牟利。

元璋漸漸明白,早晚有一天他要到洪都去跟侄子好好算算賬,隻是眼下還不是時候。

到了四月的一天,元璋在退朝後,一時間頗有點意興勃發,於是叫住了近臣孔克仁等人,要與他們就曆代的成敗得失交流一番,也順便跟他們談一談自己的用兵方略。

元璋首先問孔克仁道:“漢高起自徒步之民,終為萬乘之主,卿等以為其中是何緣故呢?”

“由其知人善任使吧!”孔克仁答道,“漢高曾言,‘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如卿所言,僅止於此嗎?”

“臣知微識淺,見識僅止於此!”孔克仁拱手道。

元璋思慮了一番,於是侃侃而談道:“周室陵夷,天下分裂,秦能一統之,而不能堅守之。陳涉一旦作難,天下豪傑蜂起,項羽虛偽詭詐,南麵稱孤,仁義不施,而自矜功伐。漢高知其強忍,而承以柔遜,知其暴虐,而濟以寬仁,終能勝之。及項羽身死東城,天下傳檄而定,故不勞而成帝業……此猶如群犬逐兔,漢高則張置而坐獲之也!”

從這種腔調中,孔克仁不難感覺到主公是把自己比作劉邦了,而項羽隱隱有在說陳友諒的感覺,他忙恭維道:“主公見高識遠,臣難及也!”

元璋一笑,繼續道:“方今天下用兵,豪傑非二,皆為我等勁敵;咱立足於江東,任賢撫民,伺時而動,若純是與之角力,則猝然難定;倒不如學得漢高一二,知人善任固然為要,但收取人心乃其根本!”

眾人聽罷,於是一致揖首道:“天下歸心,春秋一統!”

彼此交流了一個時辰左右,元璋突然興致勃勃地說道:“秦以暴虐及寵任趙高等奸佞而致天下土崩。漢高起自布衣,卻能以寬大駕馭群雄,因之被推戴為天下之主。然而今之天下大勢卻與那時有所不同,元之號令紀綱已經廢弛,所以多有豪傑蜂起,雄霸一方。惜乎諸豪傑皆不知修法度以明軍政,這也是彼等皆不能成就大事之主因啊!”

說完這句話,元璋不由得感歎良久,孔克仁於是恭維道:“天降聖人,必得天命,彼等不過皆是煊赫一時罷了!”

元璋微笑著一擺手,繼而又分析道:“天下有兵之群雄,河北有孛羅帖木兒,河南有王保保,關中有李思齊、張良弼,其餘皆無足論。然有兵而無紀律者,河北也;稍有紀律而兵不振者,河南也;道途不通、饋餉不繼者,關中也;江南,則唯我等與張士誠。士誠多奸謀而尚間諜,其禦眾尤無紀律。我以數十萬之眾固守疆土,修明軍政,委任將帥,俟時而動,其勢焉有不足平者?”

顯然,元璋對於天下大勢是有所洞明的,因為他一貫特別重視派遣專人到全國各地收集情報、打探虛實,甚至繪製了大量地圖,他因此自信必定能夠最終掃平天下群雄。隻是他還想進一步得到臣下的積極回應,以堅定自己的這份雄心壯誌。

既是出於恭維,也是發自肺腑,孔克仁於是當即頓首道:“主公神武,必當定天下於一,今日正當其時!”

這幾句話說得元璋心花怒放,他不由得和盤托出道:“前番咱在武昌黃鶴樓,與常遇春等虎臣論及用兵方略,咱申之以首在穩重,循序漸進,次第經略而用力不分,如此方可製人而不製於人!偏那遇春思慮不及此,咱給他出題目,讓他思謀一番破張良策,如今一月有餘,昨日他居然還是老生常談,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不過,遇春固然難脫莽夫本色,可那劉伯溫先生如今卻也跟遇春同調,真是驕兵了!”其實這些問題元璋一直刻意不去詢問廖永忠,不使其參與最高戰略決策,那是生怕一個結果:如果他的回答令自己滿意,那自己就難以安枕了;可是如果相當不滿意,自己肯定要懷疑廖老三是故意留了一手,那就讓自己越發不安了。

“主公用兵一向綽有成算,我等愚不可及,還請主公點撥我等一二!”孔克仁拱手道。

“嗯,方略乃根本大計,不可輕忽!”元璋潤了潤嗓子,侃侃而談道,“張九四一部在江東,一部在江北,而江北之地與王保保等人接壤!張九四兵眾與我等不相上下,糧食儲積也豐厚,且其憑堅據守、困獸猶鬥,倉促之間難以奏效!若是我等直攻平江,在順利情形下,費盡力氣拿下了,仍需北向掃**張氏殘餘,那時焉知張氏不會學廬州老左,與王保保等人合兵一處?此時我兵已疲憊,骨頭自然越發難啃!平江乃一多年經營之堅城,張氏又頑固,非一年以上難以拿下,戰事一旦曠日持久,焉知張九四不會借兵於王保保?那時局麵就更加複雜了,隻因一招錯,雖不至於輸了一盤棋,但也關乎甚大,不可不深慮之……咱的意思,先專力攻取江北,那裏張氏實力不強,又便於我等將張九四與王保保兩部分割開來!一旦取得江北,休整數月後即可專攻江東,那時張九四便是我等甕中鱉了!”

“主公用兵如神,不知主公可有北伐大計?”孔克仁又問道。

“北伐大計與此破張大計自然異曲同工!咱初步的意思,待平張之後,依托大運河糧道先取山東,撤除元廷屏蔽。然後旋師河南,斬下元廷羽翼,為盡快拿下河南,可另派一路偏師由湖北出兵北上配合。然後以重兵奪下潼關,據有這一關中戶檻,以阻擋住關中援兵東進攻我側背,如此即可放手北上大都,雪我四百年奇恥大辱了!”說著,元璋站了起來,忍不住用手向北方指了指。

“當年金軍二度攻掠東京之時,一支金軍即奪下了潼關以阻止西軍東進,最終釀成靖康之禍!主公如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大振我華夏聲威,光複我華夏河山,真是我華夏兆民之福!”孔克仁伏首道。

曾幾何時,元璋也懷疑過自己的天命,尤其擔心自己的天命敵不過別人的天命,可是幾經考驗之後,他越發對此天命深信不疑,尤其是他的天命還這般高,看來真是“明王出世”、義不容辭了!

隻是回首前塵,又有太多的無奈和遺憾,為什麽做一個天下之主就仿佛是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呢?自己身後乃至幾百年以後,又將如何收場?真是不忍直視,不忍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