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景

1

轎車穿過樹林時,車頂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一下子把吳朝明從睡夢中驚醒。

吳朝明睜開惺忪的睡眼,花了半分鍾的時間來思考自己究竟在哪裏。

“你醒啦。別緊張,隻是積雪從樹上掉下來的聲音而已。”正在開車的老爺爺從後視鏡看到吳朝明從夢中驚醒坐起,和藹地向吳朝明解釋道。

吳朝明終於想起,眼前人正是方家的老管家。他正坐著方家派來的轎車,在去望雪莊的路上。此時車正在興安山的山間小路上行駛。

興安山地處四平市最北處,地理上劃分在北平鎮內,但是一直以來由於地勢險惡、地理位置偏僻,成為管理的空白地帶。早年兵荒馬亂的年代有人在山裏落草為寇,後來這批人被革命軍收編,成為東北抗日軍的一支小分隊,驍勇無比,留下很多以少勝多的戰例。東北解放後,這批“草寇”帶領著家人回到四平市,在此處安家創業。當年驍勇的戰士大多是淳樸的農人,他們靠著

勤勞的耕作,漸漸把原本人口很少的四平市建成了上萬戶人家的大市。

興安山的盤山公路非常崎嶇。這條盤山路是十年前才在各鎮子的共同組織下修建的。早年物資匱乏時,常有人為了燒柴而上山伐樹,卻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吞噬生命。後來為了有效開發利用山上的大片針葉林,政府終於出資建設了盤山路。吳朝明早就聽說,這條路無法到達的深山秘處,便是富豪方正樹建立的秘密居所。

車內的音響正播放著舒緩悠揚的音樂,是舒伯特的名作《天鵝之歌》中的《小夜曲》,吳朝明非常喜歡的一首曲子。這是舒伯特最後創作的作品,他過世後被人整理出來。“天鵝之歌”的寓意是天鵝彌留之際的歌唱,意指音樂天才人生的最後時光裏,毅然用最後的一點生命力點燃音樂的燭火。這首曲子清新婉轉,毫無人之將逝的悲戚,隻有生命之火自然熄滅的順暢和淡然。

車裏的暖風讓吳朝明感到有些熱,口幹舌燥的,他脫掉被汗打濕的外套,疊好放在一旁,接著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別人的車裏安心地睡著了,臉立刻羞紅起來。疲憊感從腰部蔓延到全身,吳朝明偷偷伸了個懶腰,把身體稍稍調直。

“對不起,昨晚沒睡好……”

“沒事,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沒有打擾你,我們就快到了。”

吳朝明看向窗外。茂密的針葉林遮天蔽日,把上午的陽光遮蔽在樹海之外。樹枝被積雪黏附,原本細嫩的枝丫看起來粗壯了不少,像是頑皮的孩子穿了一件大人的白色棉襖。遠處和近處的

樹木一起出現在視野裏,雪白的枝杈交織層疊,漫無邊際,是極美麗的樹掛景觀。從小在北方長大的吳朝明對樹掛並不陌生,但置身於如此深邃無邊的白色世界卻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雪白天地裏聽著悠揚舒緩的《天鵝之歌》,仿若真的看到一隻隻白天鵝整齊地從身邊遊過。

“昨晚山裏剛剛下過暴雪,所以樹梢上都有很多積雪。好在現在停了,不然我可沒有膽子在暴風雪中開車上山。”

眼前這位和藹的老人是方家的管家。他穿著合體的黑色西裝,梳著光溜溜的大背頭,看起來比吳朝明從外國小說中讀到的管家還要有派頭。他雖然臉上有不少皺紋,梳起的頭發也隱約可見銀絲,身材卻保持得宛如青年人;握方向盤的手粗大有力,幾根深藍色的靜脈血管微微突出;隔著筆挺的西裝外套也能隱隱看到手臂上發達的肌肉,顯然是長期運動的結果。他的精神也非常矍鑠,頭腦和反應力都與中年人無異。據他介紹,他今年六十一歲,從二十七歲開始在方家工作,至今已有三十四年了。

“真抱歉,還要麻煩您來接我。”

“別這麽說,這是我的工作。”

“其他幾位為什麽不在車上呢?”吳朝明本以為他還要去接其他鎮子的候選者,誰知管家隻載著他一個人在山路上跋涉,這讓他很過意不去。

“其他幾家繼承人都來過望雪莊,他們表示會自己過來。”

管家的話裏完全沒有指責的意思,吳朝明卻非常難堪。他意識到管家的言外之意是其他幾家也都有轎車,可以送他們的孩子

去方家。吳朝明的自尊心有些受傷。

這也是他早已料到可能會遇到的最大阻礙。雖然按照國家的規定,鎮長必須選舉產生,絕不能世襲,但是在四平市這種偏遠的地方,鎮長的職位就是凝聚力的代表,也是全鎮經濟發展的保證。所以,出於某種原因,其他鎮幾乎都是由前一代鎮長的長子繼任鎮長。

西平鎮卻不是這樣。吳朝明的爺爺早年就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犧牲,所以沒能和他當年的戰友一樣光榮返鄉擔任領導。而吳朝明的父親當上鎮長的原因,幾乎完全歸功於他的鑽營,誠然其中不乏他的苦幹和努力,但是在吳朝明眼中,父親更喜歡在社交中付出精力,他的全部才能也都體現在社交活動上。

也許在外人看來,吳朝明家和其他幾個鎮的鎮長家相比,就像是暴發戶與“貴族”的區別。唯一值得寬慰的是,吳朝明並沒有繼承父親那種迫切追求功名的人生觀,對待金錢、身份和地位,反而充滿了不符合他身份的蔑視和淡然,這種淡薄的性格使得他覺得自己不那麽可悲。其實更進一步說,若是和方家比起來,其他幾家又算不上什麽了。掌管鎮子大小事務的鎮長之位雖說是將來進入政界,甚至邁入高層的第一步,但是吳朝明卻看得清楚,這些憑借祖輩的功勳才勉強保住一鎮之長這個官銜的人,沒有能力也沒有器量踏入更高的殿堂。

通過父親,他看到了官場上的許多醜陋,也看清了名利的虛偽和空洞。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吳朝明,對父親最在乎的名利嗤之以鼻,小小年紀就產生了佛教徒般的淡然和清心寡欲。

“‘望雪莊’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很好聽的名字。”

“這是老板在山裏建的別墅,每年會有幾個月來這裏度假。這次他給大小姐選夫婿,也是為自己找一個繼承人,所以他很重視這件事,打算在這裏用幾天時間與你們相處,親自考驗你們。”

“真是很榮幸啊。不過為何要把別墅建在交通這麽不方便的地方?這座山應該一年四季都布滿積雪吧,想出一次山到外界多麽不容易。”

“或許這就是老板的目的。想必你也聽說過,老板做的生意很龐大,工作非常忙,而且樹敵眾多。這座別墅就是老板的庇護所,可以讓他靜下心的隻有這裏。”

管家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了欣慰而安心的微笑。他流露出的對方正樹全心全意的關心讓吳朝明非常感動。他能感覺到眼前的老爺爺是發自內心地關心著主人,而且絲毫沒有掩飾之意,這種純粹而熱烈的情感讓吳朝明肅然起敬。

“說起來,方叔叔為什麽很討厭金屬物品呢?他在信裏寫了不允許我們攜帶金屬物品,尤其是電子產品,包括手表和懷表。”吳朝明雖然沒有自己的手表,但是一直不能理解方正樹的用意,心裏很是好奇。

“隻是他個人的癖好。老板是個比較偏執的人,有一些奇怪的喜好。金屬物品,尤其是電子產品,他一概不喜歡。他隻喜歡老式的東西,你到了望雪莊就知道了,那些新奇的物件一個也找不到。”

“和我母親差不多,她也是個老古董。”吳朝明有些調皮的話

語讓管家爺爺笑出了聲。

“哈哈哈,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啊,和你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您見過我母親?”吳朝明感到有些吃驚,不過下一秒他就想通了,父親說過他們家與方家是世交,管家認識他的父母很正常。

“我與你的父母見過幾次麵。你的母親是個讓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女性,寬容、和善而淳樸,我這樣說或許很失禮,但是她的確與我所認識的大多數鄉鎮婦女不同。”

管家的臉上露出了懷念的表情,眼角的皺紋聚攏在一起,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唇抿成一條線,嘴角微微翹起。這一刻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懷念往昔的普通老人。

“遺憾的是五年前你父母親來做客那次你生病了,後來你父親也再沒帶你來過望雪莊。所以我一直都沒機會見到你。”

管家淡淡的一句話讓吳朝明心裏一驚。我生病而父母有事出門……而且恰好是五年前,難道是噩夢裏的那天嗎?

不會這麽巧吧……

這個消息瞬間給吳朝明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馬上就要見到方雨凝的那種喜悅也淡了幾分。

“那天……發生了什麽事嗎?”吳朝明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隻是老板按慣例邀請幾個老朋友來家裏做客罷了。”管家的回答很迅速,但是吳朝明卻明顯看到他的身體緊張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

管家的反應讓吳朝明更加疑惑。管家見過父親不止一次,也就是說在那件事發生以後,父親還曾來過望雪莊,那麽為何沒有一次讓吳朝明一同前往呢?父親應該早已知道方正樹有在幾個鎮長兒子裏選婿的意願,按照父親攀附權貴的性格,一定巴不得讓吳朝明多和方正樹以及他的女兒見麵。然而,父親甚至沒有在吳朝明麵前提起過方正樹這個人,這足以證明關於方正樹和望雪莊有什麽東西是他想要隱藏的。

吳朝明隱隱感到自己正在離困擾多年的噩夢的真相越來越近,但是他不想讓管家察覺到他的心思,便換了種方式繼續旁敲側擊地問道:“我聽說這附近的興安雪山有很多奇怪的傳言,比如渾身雪白的女人披頭散發出現在山裏之類的。”

“哈哈,你們小孩子之中經常會流行這種奇怪的傳說故事吧。”管家的笑很僵硬,看得出來他不擅長撒謊,“這個傳說我很久以前也聽說過,我聽過很多種版本,像你剛才所說的隻是其中之一。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山鎮裏的大人們編出來嚇唬小孩子的。大概二三十年以前就經常有孩子跑到雪山裏再也走不出來的事發生,後來為了讓孩子們不再亂跑,有的人就編出‘山裏有雪一樣的女人,會吃掉你’這種傳說來嚇唬孩子。老板從不相信這種傳言,不然他也不會在雪山裏造房子。”

吳朝明輕輕點了點頭,管家的說法的確可以解釋大部分民間傳說的來曆,但是作為被這個傳說困擾很多年的人,他還是沒辦法輕易接受這種敷衍的解釋。

“我還有個疑問,方叔叔在這麽偏僻的雪山裏建房子,就不

怕哪一天發生雪崩嗎?”

管家聽了吳朝明的問題,終於坦然地笑了。

“這一點當然有考慮過。這座山本來就不高,房子又建在接近山頂的位置,地基很堅實。一般雪崩都是在積雪深厚的地方由於重力作用引起的,老板選的位置非常安全。如果說有什麽可能的災難,那就隻能是地震了,但這座山不在地震帶上,發生地震的概率非常小。”

“原來如此,是我多慮了。”盡管如此,吳朝明還是對這次山莊之行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似乎是為了轉移話題,管家爺爺忽然講起關於方正樹當年的事,吳朝明不甚感興趣,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

“老板原本在北京經商,他非常努力,把上一代人留下來的商鋪經營得井井有條不說,還多開了三四家分店。後來他為了擴大家族的生意,投資了好幾個新建的工廠,所有賬目都要親自過目。那段時間是老板最忙,也是最快樂的日子。雖然我經常心疼他為了工作不愛惜身體,但是看到他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那些想提醒他的話就說不出口了。現在想想都是我的錯,就是因為我沒有及時提醒他,後麵才會發生那樣的事。”

老爺爺的語氣裏充滿悔恨和自責。

“他病倒那年是一九九〇年,他才三十七歲,還是年輕人啊,就這麽活活累垮了。檢查結果出來是心肌炎。命是保住了,但是以後決不能再受累。老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思考了三天三夜,終於下定決心把北京的生意交給自己的助手打理,全家人搬回故鄉

東北,並且在雪山深處建造了望雪莊。”

吳朝明默默地點了點頭,關於方正樹的創業故事他早已耳熟能詳。老輩人很喜歡用方正樹的傳奇故事來教育孩子們,因此他的光輝事跡對每個四平市的孩子來說都不陌生。

“老板表麵上看起來很冷酷,其實是個熱心人。”像做辯解似的,管家開口道,“我家老婆子以前是望雪莊的女傭,有天突然心髒病發作,多虧老板把她送到山下的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後來還送她去美國裝上了心髒起搏器。老板為了讓她安心養病,再也沒讓她回望雪莊工作。過年還會寄一些年貨到我老家,我家老婆子感動得五體投地。”

管家以懷念的語調說完這些,吳朝明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車裏的空氣沉默了下來。吳朝明望向車窗外,忽然想起上小學前,奶奶經常在忙完農活的午後,抱著吳朝明坐在院子裏給他翻看相冊。其實相冊裏幾乎都是吳朝明的爸爸、媽媽和吳朝明,他爺爺的影像隻有兩張黑白照而已。爺爺二十幾歲就上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並最終戰死。奶奶知道這件事後沒有流一滴眼淚,一個人把子女們養大,終身沒有改嫁。相冊裏爺爺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參軍前拍攝的一寸黑白照片,滿臉書生意氣,穿著長長的灰色布衣,溫文爾雅。另一張則是他剛到朝鮮時和幾位戰友的合影,雖然兩張照片時間上並沒有相隔很久,但他在照片裏給人的感受卻完全不同。穿著軍裝、戴著軍帽的爺爺身材高大挺拔,臉龐也因為瘦削而有了棱角,不知是否是光線的原因,皮膚看起來顯得黝黑。奶奶常用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爺爺的照片,用吳朝明

平日裏從不會聽到的溫和聲音給吳朝明講爺爺的事。經年累月,照片上覆蓋的一層塑膠薄膜被擦得十分光亮。奶奶為了支撐起整個家庭,年輕時就變成了一個彪悍而潑辣的農鎮婦女,隻有在談及爺爺時才會露出溫柔的表情。所以她沐浴在陽光裏的溫暖表情以及那時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烙印在吳朝明心裏一般清晰。

“你爺爺旁邊這幾位都是他當年的同學,後來成了戰友。”

奶奶經常如數家珍地介紹這幾位吳朝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爺爺的戰友。戰後,爺爺的這幾位戰友中,看起來最瘦小的一位去了北京經商,另外三人回到故鄉四平市,各自成為鎮裏的幹部,幫助建設故鄉。幾十年過去了,成為鎮幹部的幾人把鎮子建設得井井有條,而經商那位據說成了北京十幾家餐館的董事長,甚至還把餐館開到了上海。奶奶說到這裏就經常念叨:“你爺爺要是活著啊,肯定不如他們。你爺爺一直笨手笨腳,除了讀書什麽也不會。他活著呀,除了多一張要喂的嘴,真是什麽用處都沒有。”這樣說的時候,奶奶的眼角經常濕潤著,嘴角微微揚起,好像爺爺正乖乖地坐在她旁邊,聽她數落似的。

“我知道方爺爺,奶奶經常和我提起他。我爺爺在戰爭中過世了,所以對於奶奶來說,這些他當年的戰友身上都寄托著年輕的爺爺的希望吧。”

管家爺爺身體微微前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尊敬表情——雖然他對吳朝明的態度也很尊敬,但那是一種職業性的習慣,而吳朝明能感受到他現在流露出的是發自內心的情感。

“你的爺爺是一名非常值得敬佩的軍人,驍勇無比。他是方

家永遠的恩人。”

“我很敬佩我的爺爺,但是我並不認為方爺爺他們不如我爺爺,他們也是抱著守衛國家的信念上了戰場。戰爭就是這樣的,總會有人死去,所以才讓人向往和平。”吳朝明說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話語。他從小就想象著爺爺犧牲時的畫麵:遠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身邊沒有自己的妻子、兒女,甚至連和他們見最後一麵的機會都不可能有。胸前的口袋裏還有親人的照片,可他的手已經沒有力氣拿出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掙紮著想再看他們一眼,一點點將手挪到胸前,當手緊貼在放置照片的那個口袋時,終於不再移動了。陽光撥開烏雲,照亮他瘦削而英俊的麵頰,可是那麵頰已經不再有溫度,他深邃的眼眸麵對著陽光也不再閉合,因為瞳孔已經永遠地散開,往日炯炯有神的雙眼永遠失去了光輝。

吳朝明把目光轉向窗外,想象中的畫麵讓他感到恐懼,手腳冰冷。

“抱歉提起這麽悲傷的話題。不過你說的對,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意義。無論何時你爺爺都會被人們銘記,他的犧牲,在我眼裏是最有意義的死亡。”

管家堅定的話給了吳朝明很大的安慰。也許他一直以來追求的,就是管家所謂的有意義吧。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無意義。然而這件事帶來了一個奇異的悖論:尋找有意義的生活,這個過程本身或許就是無意義的。吳朝明討厭無意義地活著,但同時也害怕無意義的死亡。一想到這樣的自己死去

也是無意義的,便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了。

或許是發覺吳朝明悲傷的心緒,管家適時轉移了話題。

“前麵就沒有盤山公路了,再向前行進一段距離,就是望雪莊。別看我們現在行駛得這麽順暢,如果遇到暴風雪,這裏的路就完全不能走了。”

吳朝明向車前望去,果然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被稀少而矮短的灌木叢所覆蓋的雪地中央,清掃出了一條蜿蜒的通路,如粗壯的蟒蛇般向遠方伸展,一眼看不到盡頭。從這條路兩邊的積雪厚度就可以想象暴雪時這條路會變成什麽樣子。

“遇到暴風雪時,山莊裏的人該如何出去呢?”

“隻能閉門不出,等待清雪車的到來。每周都有人例行清雪,將融雪劑灑在這條路上。即使沒有人從山莊裏發出消息,清雪車也會按時到來。考慮到大雪封山的最壞情況,山莊裏隨時準備著足夠十個人生活兩個月的物資。”

管家淡淡地說出這些話,吳朝明不禁感歎方正樹財力的雄厚。僅僅是每周雇清雪車的費用,便是吳朝明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了。

“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傳說中的望雪莊了,應該是我從未見過的豪華建築吧。”

管家聽了吳朝明的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說道:“說不定與你想象中的完全相反。老板建望雪莊時故意選擇了比較普通的外形,而在內部的裝修和設計上下了很大功夫。整個房子都是他請一位法國設計師設計的,不僅保留了東北傳統建築的特點,還

在其中加入了西式元素。在這樣偏遠的雪山內,電線自然是不能延伸進來,整個山莊的電力供應全靠兩台發電機。如何給這麽大的山莊供暖也是個嚴峻的考驗,這位法國設計師為了這一點,特意搬到興安山附近的鎮莊住了兩個月,研究當地的氣候,最後想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

管家的聲音溫和,語氣抑揚頓挫,很擅長講述。他特意在有趣的地方賣了個關子,輕易地勾起了吳朝明的興趣。

“什麽辦法?”

“這位設計師把東北的炕和西式壁爐結合在一起。這樣一來可以非常完美地解決供暖問題:東北炕的設計能有效地利用熱能,節約能源;而西式壁爐的煙道則有更加先進的排煙技術,這樣一來就可以讓山莊環保而且幹淨地供暖了。你以前大概沒見過兩層樓還能用炕的吧,這一次就可以見到了。”

吳朝明點點頭,他並沒有見過真正的壁爐,隻在外國小說裏讀到過,所以不太能想象得出來。

“另外,老板的品位很高雅,平時有收藏藝術品的愛好,他收集了世界各地的藝術作品裝飾在屋內,整個山莊給人的感覺就像博物館一樣。我是個粗人,藝術方麵我是外行,還是你們讀過書的年輕人比較懂。”

“之前見到過方叔叔,當時感覺他很低調。看來他是個比起外表更在乎內在的人。”

“你見過老板嗎?”管家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是的,在四平市的集市上,算是偶遇。那時我還不知道他

就是傳說中的富豪方正樹,連打招呼都沒來得及。還見到了方雨凝小姐……”

吳朝明說到後半句時語氣明顯變輕了,管家似乎明白了什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怎麽,你對大小姐一見鍾情了嗎?”

管家直白的問詢讓吳朝明瞬間羞紅了臉,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

“那……那怎麽敢,我實在是配不上大小姐,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應方叔叔之邀前來,隻是為了再見大小姐一麵,把她借我看的書還給她而已。隻要能再見她一次,我就滿足了……”

“不必羞怯,以大小姐的氣質,任何人對她一見鍾情都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別把自己說得那麽不堪,別忘了你也是候選人中的一名,說不定三天以後,與大小姐結為夫妻的人就是你。”

吳朝明本以為管家在調笑自己,誰知管家的表情一本正經,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與方雨凝結為夫妻的人可能是我”,意識到這一點,吳朝明的心跳得更快了。

“如果真的這樣,那真是我一生的榮幸。”

管家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板起臉問道:“年輕人,你是在不知道大小姐的身份時就已經愛上了她吧?”

“愛”這個字眼讓吳朝明的臉“唰”一下紅了起來,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和藹的老人麵前,吳朝明非常自然地吐露了自己的真心話。

“我在市集上遇見她時的確不知道她的身份。與她分別後

我每天都在幻想我們再次見麵,隻是萬萬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見。”

管家滿意地點了點頭。

“單純地愛上一個人是非常美好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身份低微而看輕這個人,你的雙眼清楚地告訴了我這一點。那麽同樣的道理,你怎麽能因為大小姐與你身份的差距而放棄追求呢?真正的愛戀是不應該在意這些物質條件的。你應該讀過莎士比亞的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吧。”

“可那是悲劇……”

“就算是悲劇又如何呢?”

管家堅定而清澈的聲音讓吳朝明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似乎覺得自己的話語對眼前的孩子來說有些太沉重了,管家微微欠身表示歉意。

“原諒我的僭越,我隻是不希望你因為你的性格耽誤了你的一生。”

“謝謝您,您的話讓我清醒了許多。”

吳朝明的話完全出自真心,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像管家這樣真誠的人了。他所認識的人,無論是青年人還是中年人,大多是一些精於算計、蠅營狗苟之輩。若是身邊的人都像管家爺爺這樣忠厚慈祥,大概他對於與人交往這件事也不至於消極至此吧。

“我們到了。”

車子從狹窄的樹叢駛入一片開闊地,前方的視野豁然開朗

起來。

遠處的望雪莊逐漸變大,越來越近。

在白雪完全覆蓋的雪山中,隻有望雪莊附近這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地沒有積雪。如果不是山莊周圍土皮的顏色顯示出這裏有人打掃,這深色的房屋看起來完全沒有人類活動的氣息,就像修建於雪白雲層中的神仙隱居的場所。

在這杳無人跡的雪山中昂首挺立的望雪莊,在吳朝明遠觀時就像年邁而沉穩的山神,傲慢地俯視著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這就是望雪莊給吳朝明的第一印象。

“請下車吧。”

“謝謝。”

管家禮貌地替吳朝明打開車門,兩人走下車時,剛好山莊的房門也被打開,方正樹和方雨凝一前一後地走出來。

“我聽到車聲就知道肯定是你來了。”

方雨凝跟吳朝明說話的語氣就像是老友重逢,這讓他激動得無以複加。他原本以為方雨凝早已忘了自己,這驚喜讓他胸口一緊。今天的方雨凝穿著素淡的白色棉衣,戴著黑色邊框的眼鏡,比起上次的靈動多了一分生活的氣息。

管家微微欠身對方正樹行禮。

“老板,最後一位候選者我帶來了,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經讓用人們都休假了。等我走了之後,接下來的五天我也不會再回到山莊。但是……”

管家麵露難色,欲言又止。方正樹笑著揮了揮手,說道:“我

知道,你擔心沒有你和用人們在,我們處理不好自己的起居。這一點你盡管放心,我早已經安排用人走之前準備了些半成品食物放在冰箱。雨凝也很會做菜,這正好是向諸位客人展示她的賢惠的時候。”

方正樹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管家不再反駁,話鋒一轉。

“藥還有嗎?”

“還有半瓶,放心吧。”

“您一定要記得按時吃。”

管家爺爺像個關心孩子的母親一樣不厭其煩地提醒,方正樹則順從地一一答應。管家爺爺這才放心地點點頭,走向轎車。他經過吳朝明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吳朝明感受到了他無言的鼓勵,目送他開車離去。

2

吳朝明站在大門口仰望著望雪莊。正如管家所說,從外表看望雪莊不過是隨處可見的二層建築,並無特殊的設計感。主屋右側是一個小房子,有獨立的房門,通過一小段走廊和主屋相連。兩棟房子的裝修風格完全一致。兩棟房子的房頂都是古樸的磚瓦屋簷,牆壁是深棕色的劈開磚,門都是向南開,材料是實木,與

磚的顏色完美契合。

或許是昨天下過雪吧,稍遠處的平地和山巒全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隻有房屋附近的土地才露出沒有被雪埋沒的土色,積雪消失的邊緣留下了被清掃過的痕跡。

“請走這邊。”

吳朝明跟隨方雨凝進入莊內,在門口的玄關換好室內鞋後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通向大廳的門。

開門的一瞬間,吳朝明不禁在心裏驚歎了一聲。

閃耀。吳朝明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這個詞,隻有閃耀才能形容眼前的景象,撲麵而來的華貴氣息讓吳朝明不敢直視。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身體好像也矮了半截。

大廳的整體風格以日式為主,裝修十分考究。按照方正樹的要求,法國設計師對每個細節都親自設計。天花板和牆壁都覆蓋著一層金色的錦繡織物,紋理細膩,僅僅看到就仿佛能感受到手觸碰時光滑的觸感。地毯是深藍色的天鵝絨,踩在上麵宛如在雲彩中間穿行,由於平時打理得當,地毯的每一根細絨都幹淨得好像能反光。

屋頂懸掛著四個日式風格的長方體吊燈,並無華麗的水晶裝飾,隻有淡黃色的鍍金外殼,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無比耀眼。大廳中央擺放著一架烏黑的鋼琴,鋼琴旁還有一把金黃色的木椅,椅子的坐墊部分似乎也是用價格高昂的絲綢編織而成。鋼琴上覆蓋著一層青色的紗簾,紗簾鍍著金邊,上麵繡著一條火紅色的鳳凰。

然而,對吳朝明來說整個大廳最奪目的是沿牆壁掛著的一圈畫作,華麗的鍍金邊框不禁引人猜測這些畫本身的巨大價值。吳朝明跟在方雨凝身後轉了一圈,大多都是浮世繪名畫,有幾幅的作者吳朝明甚至從未聽說過。吳朝明在一幅比較熟悉的畫作前停下腳步。

“《穿日本和服的卡美伊》,莫奈的作品。”方雨凝在旁邊輕輕說道。

吳朝明在畫冊上曾見過這幅畫,所以對她的介紹微微點頭表示了解。他歪著頭仔細打量起這幅畫,看到實物和看圖冊的感受完全不一樣,他能強烈地感受到“藝術”和“曆史”的厚重感,這種感受讓他不禁屏住呼吸,並且不自覺地調動所有感官來欣賞這幅名畫。

“莫奈的夫人穿著大紅色的和服,和服上的楓葉、地上的榻榻米和牆上的團扇都是濃濃的日本文化氛圍。這幅畫放在諸多浮世繪之間,乍一看似乎沒什麽問題,但是當觀者的目光移到卡美伊夫人的金發時,整個意境瞬間就消失了。”

聽了吳朝明半吊子的點評,方雨凝微微一笑,輕輕推了一下眼鏡的邊緣。

“我承認這幅畫並不能算作莫奈的巔峰作品,但是這是他對浮世繪無比熱愛的產物,也可以在這幅畫裏看到許多以後的影子,所以我父親很喜歡。”

方雨凝的弦外之音是她自己也並不特別喜歡這幅畫,這讓擔心自己的批評是否失禮的吳朝明輕舒了一口氣。

“比起這幅,我更喜歡同樣以卡美伊為模特的《撐陽傘的女人》。莫奈在女人臉上所用的線條我從不敢凝視,因為那會觸動我最敏感的神經,讓我無比悲痛。”

“啊,《神奈川衝浪裏》!”這是吳朝明最喜愛的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所作,此前他隻在圖冊裏見過,第一次見到真實畫作,他不禁停下腳步欣賞。

“是不是比想象中的要小得多?”方雨凝在旁邊這樣說道,完全看透了吳朝明的心思。

“是,是的……我在圖冊裏看到時,原以為是非常大的一幅畫。可能是因為海水的波濤給人以雄壯大氣之感吧。”

“你很有眼光哦,這裏的幾件浮世繪作品,隻有這幅是真作,其他都是不值錢的仿作。”

“真作?”

看到吳朝明驚訝的表情,方雨凝連忙揮手補充道:“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珍貴,所謂真作就是最早印出的一批。你知道,浮世繪是一種木版畫,畫家畫完後會大量印刷,每一幅都是真作。這幅畫當年印了上千張,現在據說還有一百幅流傳於世,不過也有專家認為實際數字沒有這麽多。”

兩人圍繞著大廳的邊緣邊走邊欣賞牆上的畫作,很快就回到了門口,這時吳朝明才稍微適應了整體的華貴感,開始仔細打量整個大廳。

大廳是長方形的,大概占了一樓一半的麵積。大廳中間有一個紋理細膩的米色大理石茶幾,茶幾不遠處還有一個紅條紋的小

木桌,上麵擺著象棋的棋盤。大廳正中央的牆上還掛著一個西式壁爐,這是吳朝明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西式壁爐。繼續靠牆壁向西走,大廳西側的盡頭是通向二樓的木質樓梯。

方雨凝指著樓梯說道:“一樓除了客廳就是廚房和工具間。臥室全部在二樓,每個房間內都配備了衛生間。”

“剛才就好奇,外麵那個單獨的小房子是用來做什麽的?”

“那是副屋,裏麵有浴室和雜物間。”

“為何要單獨把浴室放在副屋呢?”

吳朝明有些不理解,雖然在鎮裏人們都喜歡單獨設立衛生間和浴室,但那是由於鎮裏的建築沒有下水係統,出於衛生的考慮才把衛生間建在室外。如此豪華的別墅,既然有獨立的衛生間,那麽肯定有內部排水管道,所以沒有必要把浴室單獨建在房子外。

“這就是按照父親的設計,這座房子最不便利的地方。為了使熱量快速集中,浴室隻能單獨設置在副屋內。”

方雨凝似乎早已料到吳朝明會有此疑問,回答得十分簡潔。但是吳朝明卻沒聽懂方雨凝的解釋,在來的路上對管家講的設計也抱有疑問,正好趁現在問個清楚。

“為了使熱量集中?”

“是啊,這就是東北最初使用火炕的目的,在寒冷的天氣裏用燒飯時產生的熱量同時使炕變熱,最大程度地節約熱能。這是勞動人民的智慧。”

吳朝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的確,在鎮裏燒炕和燒飯共享同一個煙道,所以燒飯時多餘的熱量可以讓睡覺的炕也變得溫暖。望雪莊裏也是利用這個原理進行了新的設計吧。”

“你剛才路過時看到壁爐了,這就是父親當年請設計師設計望雪莊時,設計師做出的創新設計。壁爐本質上其實和鄉鎮常用的炕差不多,隻不過一個是修在牆裏,一個是修在床下。所以壁爐和炕道如果共用同一個煙道,就可以既保存熱量,又能讓煙幹淨地排出。”

“我懂了。這個設計如果在望雪莊這樣的大房子裏,好處是整個房子都可以保持溫暖,但壞處就是房間太多熱量太容易分散,因此沒辦法迅速集中製熱吧。像浴室這種需要短時間內迅速升溫的房間,就不能和其他房間一起共享排煙通道了,所以才會單獨建在副屋裏。”

“正是如此。”

方雨凝對於吳朝明的理解能力表示讚許,說話間兩人已經走上了二樓。

“這裏就是你的房間。”

棕色的木質門上掛著印有“吳朝明”字樣的金屬門牌,門牌上裝飾著花紋。花紋像是某種有宗教意義的圖騰,吳朝明似乎在某本看不懂的法文書籍上看到過圖片。

“很漂亮的門牌。”

方雨凝卻沒有理會吳朝明的讚歎,徑自走進房間。吳朝明突然意識到,他稱讚這種對方雨凝來說很普通的東西,或許會讓她

想到這裏,吳朝明懊悔地噤聲,快步走進房間,把沉重的背包放在桌旁的椅子上。

方雨凝坐在吳朝明的**,臉望向窗外,吳朝明也順勢望去。

幾近沉淪的太陽在遙遠的雪山背後露出微微的紅影。不明亮的陽光照在方雨凝的臉上。她嘴角下垂,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在吳朝明的角度看來,她的表情好像在哭一樣。

“這邊能看到山呢,風景好美。”

最後還是方雨凝開口打破了沉默。

“是……是啊。”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方雨凝緩緩開口道:“這麽久沒見,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率直的方雨凝居然也會有欲言又止的時候,這讓吳朝明心裏產生了好奇和緊張的複雜情緒。他努力回憶自己初次見麵時是否做了什麽不得體的事,是否給方雨凝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方雨凝所在意的事究竟是什麽。

方雨凝的臉依舊向著夕陽的方向,陽光把她白皙的臉映得緋紅。

“啊,我想起來了。”

吳朝明恍然大悟。他打開自己的背包,從裏麵拿出一個被報紙包好的方方正正的長方形包裹。

方雨凝看到吳朝明拿出這個包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吳朝

明鄭重其事地把這個包裹遞給方雨凝,打開後,裏麵是她借給他的那本《雪國》。

方雨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臉上的陰鬱瞬間一掃而空。

“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嗎……”

吳朝明依舊不知方雨凝所指的事情是什麽,看方雨凝終於露出了笑容,他便放下心不再去想這個問題。吳朝明一直覺得暗自揣測女孩子的心事是非常自負的行為,因為這種揣測本身就帶有對女孩子的心了如指掌的自恃。從他意識到自己毫無異性吸引力那一刻起,他就打算放棄與任何女性深入交往。他自知自己一生都與男情女愛無緣,尤其是和方雨凝這樣尊貴而美麗的女性。

“一會兒我帶你在附近轉轉,熟悉一下這裏。你在房間裏整理一下行李吧,我在門外等你。”

方雨凝說罷,輕巧地走出房間。她的腳步幾乎沒有聲音,像是一個沒有重量的精靈。

房門被輕輕關上,房間裏失去了光亮,瞬間暗了下來。

吳朝明靜坐著,眼睛隨意打量著房間的裝潢,心裏還在回味著剛剛看到的方雨凝的笑臉。

方家的客房自然比吳朝明在家的小房間要寬敞得多。紅色光亮的實木衣櫃,一張單人床,還有一個擺放著一排書籍的長木桌。看得出這個房間平時沒有人住,顯然是為了迎接吳朝明的到來重新打掃了一番。

吳朝明把自己簡單樸素的行李從包裏拿出來,擺放在桌上。說是行李,其實隻是洗漱用具和幾件換洗衣服罷了。

吳朝明在走廊裏向窗外張望。他的房間在走廊盡頭,窗子剛好麵向正東邊,窗戶旁邊掛著淡藍色的絲綢簾布。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主屋旁邊副屋的屋頂。屋頂上有一層積雪,深棕色的瓦片被白雪覆蓋,屋頂雖說是傳統的雙坡式,但坡度很緩,這個坡度顯然不足以讓雪沿著瓦片滑落。讓吳朝明頗感好奇的是,兩個坡上的積雪厚度並不均勻,北坡的積雪似乎明顯薄一些。

吳朝明稍微想了想,難道是因為太陽東升西落,導致兩半坡的日照時間不同,使得積雪融化時間不一致的緣故嗎?如果是這樣,那應該東方和西方兩半的積雪厚度不同,理論上南北兩坡的日照時間應該沒有太大差異。

方雨凝似乎終於對發帶失去了興趣,她把發帶重新綁好,麵帶愧疚地向吳朝明走來。

“不好意思,反倒是讓你等我了。”

“沒關係,我剛好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吳朝明說出了自己對屋頂積雪的疑問。

方雨凝解釋道:“副屋裏的一半是浴室,另一半是儲藏室。浴室裏有人洗澡時,熱量傳到屋頂,讓一些積雪融化掉。所以浴室這一半的積雪比較薄。昨晚洗過澡後,今天上午剛剛下了一場陣雪,現在那一層薄薄的積雪就是早上的雪吧。”

“陣雪會有這麽大的量嗎?”

“是啊。興安山裏的雪很奇特,大概是山裏的風和雲層比較奇特吧,下雪多數時都是陣雪,下的時候很大,但往往十幾分鍾就停止了。”

“原來如此,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如果沒有長時間的暴風雪,也就不易發生雪災。”

“你說得沒錯,而且隻要及時清掃門前的雪,就不會有雪太厚阻擋出行的情況了。說起來,按照廣播裏的天氣預報,今晚還有陣雪,大概在八點吧。”

“原來這裏還能接收到廣播的無線電信號。”

“是的,這是唯一能得到外界信息的方法。”

由於被客房占了太多地方,二樓的走廊看起來遠不如一樓寬敞。狹長的東西走廊兩側共有八個房間,房間上麵都有臨時的門牌,有的上麵是空的,有的寫了名字。寫了名字的似乎就是住了候選人的房間。按照管家所說,這裏應該還住了其他三位候選人,此時卻出奇地安靜,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氣息。

“為什麽沒有看到其他的候選人?”

“有兩位昨天就已經來了,還有一位今天過來的。現在他們應該都在房間裏琢磨著如何在父親麵前展示自己吧。”方雨凝頓了頓,眼裏好像有一絲灰暗,但很快消失不見。她很快繼續說道:“或許你已經知道了,所有的候選人,包括你,你們祖父都和我祖父是戰友。所以其他幾位都來過我家裏幾次,隻有你是第一次來。離晚飯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我帶你在附近轉轉吧。”

光滑的小手牽住,完全來不及反應,以至於跟不上她的腳步,差點摔倒在樓梯上。不過更讓他在意的是方雨凝這種毫不掩飾的天真態度。她難道不擔心兩人牽手下樓這一幕被其他候選人看到嗎?

走出望雪莊時,太陽已經完全沒有光亮了。此時才五點鍾,冬天的夜晚比其他季節來得早。

西邊的樹林看起來近在眼前,實則還是有很遠的距離。離房子最近的一棵樹大概有一百米,它獨立於樹林,顯得與眾不同。粗壯的樹幹和巨大的樹冠顯示出它年紀的古老。樹下一個圓圈內都沒有積雪,好像樹冠張開了雙臂將樹下的土地保護在懷中。忘了在哪本書裏看到過一個傳說,這種上了年紀的樹裏麵會有樹靈棲息,當你對著樹洞說出心裏的煩惱,過不久這個煩惱便會自動消散。

“這棵樹有什麽特別的嗎?”

“那是最有曆史的一棵樹了。早年山裏並不住人,但是總有附近鎮子的人來山裏打獵,獵人們在這塊平地上建了一個臨時歇腳的小木屋。那棵樹就是當年的獵人栽下的。後來山裏大規模砍伐之後,新種了一批樹,這些樹每過幾十年砍伐一次,隻有這棵大樹一直留在這裏。”

“看來方叔叔對山莊的位置是精心挑選過的。”

“不僅如此,我和我母親都相信這棵樹有靈性。”

“你的……母親?”吳朝明小心翼翼地確認他沒有聽錯。這

是他第一次聽方雨凝談及自己的母親。從進入望雪莊後吳朝明就沒見過方雨凝的母親,他推測很可能她的母親已經過世了,因此一直沒敢提起。

“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對她的記憶已經慢慢變淡,隻有這棵樹一直留存著她曾經存在的印記,因此對我來說這棵樹非常珍貴。”

方雨凝麵帶微笑凝視著樹幹,她的表情就像看到母親站在麵前。

樹幹上有幾條清晰的平行線,似乎是刀刻的痕跡,有淺有深。

“這是你母親刻下的嗎?”

“是的,我小時候每年生日母親都會在樹幹上刻下我的身高。”

方雨凝用白皙而纖細的手指輕撫著樹幹上的印痕,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回憶中了。

看著方雨凝嬌柔的身姿,吳朝明忽然有一種想要緊緊抱住她的衝動。他真想告訴她,今後他願意一直陪在她身邊,成為她的依靠。

似乎感受到吳朝明熱烈的視線,方雨凝轉過頭來看向他,眼神裏帶著疑問。吳朝明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臂前伸,馬上就要碰到方雨凝的身體了。

為了掩飾尷尬,吳朝明連忙轉頭望向其他方向。

與西邊黑壓壓的森林不同,其他三個方向都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白茫茫。

“南邊的雪地霧氣好大。”吳朝明感歎道。

“原來這就是雪山之女傳說最早的雛形。”

讓吳朝明驚訝的是,最初的雪女傳說居然帶有強烈的浪漫色彩,和吳朝明夢裏夢到的恐怖場景截然不同。

吳朝明略感敬畏地望向濃重的白色霧氣,遠遠望去好像山神吐息般,如果不細看幾乎看不到白氣的流動,認真凝望又會讓人產生要被吸引進去的幻覺。

吳朝明不禁打了個寒戰,鬼使神差地問道:“那你聽說過真正的雪女傳說嗎?據說這裏曾經有個女人被推下山,摔得很慘。”

方雨凝的表情瞬間變得陰暗。那是吳朝明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表情,緊接著她搖搖頭,沒有接話,轉而說道:“外麵有些冷,我們回去吧。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準備晚飯了。”

吳朝明意識到自己可能觸犯了什麽禁忌,連忙也轉移了話題。

“這麽多人的晚餐都要你一個人做嗎?”

“沒關係啦!用人們已經幫我做好了大半,不然我一個人怎麽可能搞得定。”

方雨凝俏皮地吐了吐舌,接著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似的,挺起

胸脯、板起麵孔,恢複了一個大小姐的矜持,轉身走進了屋子。

吳朝明凝望著遠處的白霧,腦子裏胡亂地想著一些互不相幹的事,然而思維卻變得越來越混沌,漸漸地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身處於濃霧中。

在吳朝明沒有注意的瞬間,太陽隱匿了最後一點微光,興安山的夜晚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