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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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劇烈地疼,四肢完全不聽使喚。幾點鍾了?吳朝明勉強用手撐起上半身,看了一眼鍾表。淩晨三點鍾。明明沒有做噩夢,為什麽這麽快就醒了?吳朝明想了想,恐怕因為自己心裏還有一些不確定的事,所以才會睡不踏實。這種事常常發生,如果帶著很深的憂慮進入睡眠,就很難睡得安穩。

窗外一片漆黑。離日出還早,要不要再睡一會兒?吳朝明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手用力揉著太陽穴,試圖緩解頭痛。

昨晚把方雨凝送回她的房間後,吳朝明始終難以入睡。他總覺得自己還遺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他起身出門想隨意走走。不知不覺來到了姚淩的房間門口,輕輕推門而入。房間內還殘留著淡淡的屍臭味。雖然屍體已經被搬走,但是味道卻沒那麽容易散去。吳朝明本不想在這時來到這裏,但他有一件事耿耿於懷,既然剛好走到這裏,要立刻確認一下才能安心。想到這兒,他不情願地捏起鼻子踏進屋內。

除了沒有屍體,屋內的狀態與剛發現姚淩屍體時別無二致。但是由於缺少了方雨凝的身影,加上又是寂靜的午夜,整個房間

暗淡得有些陰森。

屋內的擺設很單調。沒有人之後,尤其顯得空曠。

除了一個衣櫃、一張床和一張書桌,便沒有大的家具了。床在房間的角落裏,書桌緊靠著床,桌上整齊地擺著一排棕色書脊的文學書,從外表看都很新。

《八月之光》《押沙龍!押沙龍!》《墳墓的闖入者》……整齊而漂亮的書脊顯示出這套書價格不菲。“威廉·福克納。”吳朝明心裏產生了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不快回憶。這個作家的作品他曾讀過,很晦澀難懂。姚淩並不是熱愛閱讀的人,這一點吳朝明可以一眼辨出。那麽這些相對艱深的文學書籍為何會出現在姚淩的書桌上呢?

吳朝明從中選出一本最薄的《八月之光》,信手翻開。扉頁正中,作品名字下麵,印著一方紅色的印,是小篆。吳朝明憑借自己學過幾年書法的童子功,勉強辨認出印上是“正樹藏書”四個字。

原來如此。剛才的疑問一下子得到了解答。這幾本書並非姚淩自己帶到望雪莊的,而是來自方正樹的書架。恐怕是訪客到來之前,方雨凝隨意從書架上抽取了幾本書擺在各個房間的書桌上,作為裝飾吧。

吳朝明將視線轉向地上的守護球。

守護球靜靜地躺在地上,吳朝明沒有開燈,窗外灑進來的微弱月光把球體的影子拉得老長,在晦暗的房間裏顯得格外落寞。

吳朝明感到有些累了,在床邊坐下。閉上眼睛,方正樹舉起

守護球砸向姚淩的畫麵清晰地浮現出來。他想拋開這些想象,輕輕揮手,卻不小心打到了桌角。

“好痛。”吳朝明忍不住叫出聲音。他睜開眼睛,看到桌子搖晃了一下又恢複平穩。

奇怪,為什麽桌子會有這麽大幅度的搖晃?

帶著這種疑問,吳朝明重新仔細審視著桌子腿。沒多久,他就發現了玄機——靠近床的一側,有一個桌腿底部的金屬套不見了。

桌腿都是木質的,為了增加與地麵的摩擦力,增強桌子的穩定性,桌腿的底端都會有金屬套,這個外套像帽子一樣扣在桌腿上。然而這張桌子卻有一個套子不見了。

失去一個套子後,這一側的桌腿理應比其他腿低才對,為什麽桌子還能一直保持平衡呢。難道是依靠書來維持平衡嗎?為了驗證這個猜想,吳朝明好奇地輕輕晃動桌子,有一種莫名的阻力從手中傳來。

當他鬆手時,整個桌子又迅速恢複了平衡。

太奇妙了!吳朝明被眼前的現象震驚得呆若木雞,簡直就像有一隻神奇的大手在維持著整個桌子的平衡。

這種感覺就像……

吳朝明心中的某個部分開始剝落,緊接著,他心中早已構築好的邏輯世界開始崩塌。

他的身體止不住地戰栗,幾乎當場暈倒在地。

2

“你在嗎?”吳朝明走到方雨凝房間門口時,門開了一道縫。他有些擔心,敲了敲門,裏麵一片寂靜,沒有回音。

吳朝明對於方雨凝不在房間這件事毫不驚訝,像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似的,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對自己的直覺感到厭惡起來。

“抱歉,我進來了。”

輕輕推開門,房間內少女的香氣撲麵而來。

就像他預想的那樣,房間內空無一人。

桌子上的眼鏡盒開著,裏麵穩穩當當地放著這幾天方雨凝戴的眼鏡,是黑色的塑膠邊框。

方雨凝出門居然不戴眼鏡嗎?轉念,吳朝明的心裏立刻有了答案。“她應該是戴著備用眼鏡出門了吧。”

為什麽我會知道她有備用眼鏡?吳朝明思索了一秒鍾,腦海中閃過第一次遇到方雨凝的畫麵。

啊!在菜場相遇時,她戴的眼鏡並不是黑色塑膠邊框。吳朝明記得很清楚,那是個金屬邊框的眼鏡。難道方雨凝在這幾個月裏換了眼鏡嗎?如果是這樣,她又為什麽在今天突然戴上了幾個月前的那副眼鏡,把這副新眼鏡放在房間裏呢?

疑問產生後,吳朝明開始變得莫名焦躁起來。

她去了哪裏,不會有事吧?

懷疑的種子一旦注入心田,便以吳朝明無法控製的速度滋長,他的心裏產生了一個個無比邪惡的猜測,而現實可能比他想象中還要讓他傷心。所以他現在隻想快點找到方雨凝,把心中的疑惑解開,在這之前他什麽都不敢想。

對了。如果我的猜想正確,那麽她現在一定在那個地方。

稍微冷靜下來後,吳朝明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方雨凝的身影,而她所在的地點也隻能是那裏。

吳朝明看了一眼表,四點半,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拜托,一定要抓緊。吳朝明默默祈禱著,奔跑著衝出了房間。

淩晨時分的天色無比暗淡,天空中飄灑著零亂的雪花,偶爾吹來的風帶來了山穀裏的冷氣。雪花在沒有打傘的吳朝明頭頂融化,水珠有些掛在發梢,有些順著頭發流進脖頸,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轉身回房子裏取一件更厚的大衣顯然是更明智的選擇,但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向著濃霧彌漫的山坡狂奔而去。

拜托,一定不要出事啊。

吳朝明把自己從未信奉過的神明全部拜托了一遍。

山坡的頂端是一大片開闊地,開闊到有些一望無際,雖然這也在吳朝明預料中,實際看到卻還是讓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平地上隻有一棵參天大樹聳立著,十分顯眼。樹下有一個人影,確認那是方雨凝後,吳朝明終於放緩了腳步。

離大樹越來越近了,方雨凝始終沒有看向吳朝明的方向。像是早已預料到他要來似的,麵無表情地看著遠方,臉上沒有絲毫

的驚訝。

既然她裝作沒看到我,那我也索性當她不在這裏好了。賭氣似的這樣想,吳朝明在大樹的另一側蹲下,舒緩自己急促的呼吸,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我已經知道了,這麽晚才明白,真是抱歉。”

大樹很粗,兩人站在相對的兩側,互相看不到對方,但是吳朝明知道方雨凝能聽到他的聲音,所以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殺了你母親的人並不是外人,就是你父親,對吧?”

吳朝明決定單刀直入,他已經精疲力竭,沒有力氣再去尋找委婉的說辭了。

“你的父親就是殺害你母親的真正凶手。他利用的手法驚世駭俗,以至於我在看到現場之前完全不敢相信。”吳朝明轉頭看向離樹一百米外的一大片平地。“沒錯,這裏就是殺人現場,或者說,是殺人舞台的一部分。

“你的母親應該受了很嚴重的全身外傷,所以看起來就像是從山上掉下來摔死的吧,其實還有一種情況可能讓人受這麽嚴重的傷,那就是車禍。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車禍,隻是一種比喻。你母親是死於車禍,撞死她的車不是別的,就是整個望雪莊。”

吳朝明習慣性地安靜下來,想聽方雨凝的反駁,可是他背後卻是死一般的安靜,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我們腳踩的這片雪地,以及雪地旁的這棵大樹,實在是和望雪莊所在的土地太像了,連那棵大樹都是一模一樣。我剛才看到這景色的一瞬間,就全明白了。雪山裏就是這樣,這片土地和

望雪莊所在的土地,其實沒人真正分得清楚,我們所分辨相似的雪景,隻是在依靠最大的標誌物,也就是望雪莊。但如果有一天連這個標誌物都被偷偷做了手腳,那麽恐怕誰也無法指出景色的變化了。

“是的,這就是你父親瞞天過海的詭計。他在建造房子時就已經想到了殺害你媽媽的方法,所以選擇了這樣有點特殊的位置:坡上和坡下都是平地,而且土地構造和周圍景色類似,最重要的是,都有一棵大樹。他在坡上的平地建了望雪莊。這樣的一塊地其實很難找,但是你父親卻有足夠的耐心慢慢找,畢竟對當時的他來說殺害你媽媽就是他殘餘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我們腳下這塊地就是望雪莊曾經的位置,它看似平整,其實處於一個角度很小的斜坡。你父親在建造望雪莊前,先在地底製造了一個特殊的地基,這個地基就是一塊大型鐵。而望雪莊地下也有一個巨大的電磁鐵,不如說整個望雪莊的底部就是一塊電磁鐵,隻要通電就可以保證磁力。這樣一來,望雪莊不需要真的和地底相連,隻要通過兩塊磁鐵之間的磁力就可以維持平衡。但是某天,當房子內的總電源被切斷,望雪莊底的磁鐵失去巨大的電磁力,整個山莊便會因為斜坡的傾角,沿著斜坡漸漸下滑,速度越來越快,等滑到坡下的平地上時已經像一個失去控製的汽車一樣。他事先讓你母親站在坡下的平地上,就這樣,你母親還沒來得及思考發生了什麽,就被山坡上滑下來的山莊給撞死了。在平地上繼續滑行了一段距離,山莊慢慢停下,便到達了現在的這個位置,一切盡在你父親的掌握之中。

“你母親死時有幾個鎮子的鎮長和他們的家人作為目擊證人,所以沒人會懷疑她的死因。但是你父親讓整個山莊滑落時,房子內的東西肯定很多都已經掉落或者摔碎,這些現象不可能瞞住所有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經事先買通了所有人,這樣一來他需要騙過的隻有你,也就是說你母親的死就是方正樹導演的一出戲,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演員,隻有你一個人是觀眾。我想這也就是你要把他們全部殺掉的原因。”

吳朝明輕描淡寫地說道。

“是的,殺害他們的凶手就是你,這些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人所為。”

這句話說出口後,吳朝明感到輕鬆了許多,他自然而然地繼續說了下去。

“最開始讓我感到奇怪的一點是,你說我彈鋼琴彈得‘整體不錯’,但是我當時可是翻錯了頁,對你來說,就算是出於安慰的讚揚,應該也不會說彈錯了頁碼的我‘整體不錯’吧。唯一的解釋就是,我中間彈錯的部分你根本沒聽到,你當時並不在二樓,而是在副屋行凶。

“你利用梯子離開房間,殺死謝玉安後倒著走出了雪地,打暈於林久後把他吊死。但是我一直在一樓監視,你是怎麽回到房間裏的呢?這一點讓我迷惑了很久,但是聯係到謝玉安曾經提到的牆中傳出的幽靈般的腳步聲,以及望雪莊特殊的構造,也就不難猜測了。我在廚房裏見過大鍋,灶台就在房間的東南角,當時沒有留意,後來忽然想到你曾經說一樓廚房的灶台和二樓的壁爐

共享煙道。我立刻想到,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條一樓和二樓之間隱藏的通道。你從窗戶進入一樓的廚房,再通過煙道爬進二樓你房間的壁爐裏,這就是不經過樓梯也能上樓的方法。

“你父親的死也可以用煙道來解釋。他死於真正的密室,所以解答也就尤為簡單,你在廚房做菜時通過煙道進入他的房間,用手槍殺害他後再原路返回廚房。就是這麽簡單。至於我們後來聽到的那一聲巨響,隻是你為了迷惑我,事先準備好的錄音帶罷了。你應該是用了消音器吧,當時半夢半醒的我隻聽到廚房裏傳來的油濺落的聲音,現在想想也是你故意弄出噪聲來迷惑我。總之,一旦領悟了這個煙道的設計,便沒有什麽不能解釋了。這也是一種思維定式吧,因為誤認為我們所在的舞台是封閉的,便難以思考這一舞台本身的機關了。但是你也忘了一點,就是一旦這個煙道被外人發現,那麽凶手的身份就完全鎖定了,能熟練利用煙道,並且在髒兮兮的煙道裏爬過之後還能立刻更換衣物的人,也隻有你了。

“最後,隻剩下姚淩的死最難解釋了。他活著走上樓後,你就一直與我在一起,沒離開半步。你怎麽可能連房間都不進就輕易殺掉他呢?我怎麽想都想不通。直到在姚淩的房間裏,看到有一條桌腿缺失了套子,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一切謎題都已經解開了。

“一條桌腿懸空,桌子卻依然能夠維持平衡,甚至可以說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在讓它保持平衡,這種力量是什麽呢?‘磁力’,這個詞立刻出現在我腦海裏。聯想到你父親殺害你母親時的那個

詭計,我立刻就明白了,這個神秘的力量就是磁力。房子底部的電磁鐵和總電源相連,雖然方叔叔應該找機會重新在房子周邊建了地基,讓房子不那麽容易滑動,但是一直都沒有辦法把這個磁鐵移除掉,因為它就是整個房子的最底層。所以房子過了這麽多年依然存在磁力。這也就是他不允許其他人攜帶金屬物品進入望雪莊的理由。你殺害姚淩的方法是這樣的:首先,你把姚淩房間裏的桌子一個桌腳的金屬套去掉,桌子本應該不平衡了,但是另外三個桌腳的底部金屬套會受到望雪莊底部磁鐵的磁力作用,正是這個磁力使得桌腿被牢牢吸引,維持著桌子的平衡。當電閘被切斷時,桌子就會向沒有金屬套的一側傾斜,擺在桌上的守護球就會順著桌子滾落,由於那一排書的存在,守護球滾落的軌跡也被限製了。當時姚淩應該在做俯臥撐吧,熟知他習慣的你,利用他近乎偏執的時間觀念,設計了這個時間詭計,讓滾落的守護球分毫不差地砸死了在**麵朝下做俯臥撐的姚淩。

“這就是這四起殺人事件的真相。現在想想,我所有的猜疑都是從你桌子上的備用眼鏡開始的。明明那副金屬邊框的眼鏡那麽好看,為什麽要無緣無故換眼鏡呢?我後來想到,你不在房子內戴那副眼鏡,會不會和方正樹不允許我們在望雪莊裏用金屬物品一樣,有什麽特殊的理由呢?這些天聽到的所有與‘金屬’二字相關的話語全都湧入我的腦海:我想起管家的妻子因為心髒病裝了心髒起搏器,後來方叔叔就再也沒讓她回望雪莊工作。會不會是因為方叔叔害怕身體裏有金屬的人進入望雪莊?但是姚淩提到過,他帶了鉛球進入望雪莊被方叔叔看到居然沒有斥責,而於

林久帶了小型收音機進入卻被方叔叔責罵。還有,望雪莊裏房間的鑰匙也都是金屬的,但是密度顯然比鐵輕,應該是其他種類的金屬,為什麽方叔叔會不介意呢?最後我想,小型收音機裏有鐵,心髒起搏器裏有鐵,你不在山莊裏戴的眼鏡框的材質也是鐵,大概方叔叔怕的不是‘金屬’,而是‘鐵’這一種金屬吧。想到鐵的特殊性,我立刻想到了科學課上學到的磁鐵,磁鐵會吸引鐵而不會吸引其他金屬。會不會望雪莊裏的一切都和磁鐵有關?突然有了這個想法後,我徹底打開了思路,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改變了,就這樣一步步走向真相。要想證明這一切很簡單,我們腳下踩的這片雪地下一定有一塊巨大的磁鐵吧,隻要動用大型機械把磁鐵挖出來,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了。”

結束了漫長的自白,吳朝明好像被抽幹了靈魂一樣癱坐在地,背後緊緊靠著樹幹。他已經不知道此時自己心裏究竟是什麽想法,他也不知道方雨凝在想什麽,甚至連這些話說出口的目的他都不知道了,隻剩空虛和疲憊。

“母親死後不久,我來到我們從前經常一起玩耍的樹下,想找以前測身高做過的標記,卻怎麽都找不到。”方雨凝用平淡的語氣展開了敘述,“我以為是我眼花了,但是樹幹上卻什麽都沒有,那一刻我就知道,那棵樹已經不是我記憶裏的樹了。我當時下定決心,就算找遍整座興安山,也要找到我記憶裏的那棵樹,因為那不僅僅是一棵樹,還是我和我母親的全部回憶。我相信隻要帶著執念尋找,總會找得到。這不,我隻用了半年就找到了這裏。”

方雨凝的語氣很輕鬆,就好像在敘述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一樣。吳朝明聽得心如刀絞。

“可是,當時你給我看過那棵樹上的劃痕……”

“你真傻,那當然是我自己劃上去的啊。我不想讓任何人發現父親的秘密,在我殺死他之前。”

吳朝明低下頭。他看不到方雨凝的表情,但是能從她的語氣中聽出笑意,好像確實在為吳朝明的問題發笑。

“可是你父親應該還是愛你的。他設計了這一切,隻是為了殺害你母親的殘忍一幕不讓你看到,這說明他內心裏對你母親的恨和對你的愛分得很清。這就是他關心你的最好證據……”

方雨凝笑著搖頭,接著,她用和緩的語氣敘述道: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特別羨慕父母之間的愛情,他們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後來父親太忙,便經常讓我和母親回老家四平市居住,但是到了周末他還是會回來看我們。但是從某一天開始,父親就變得脾氣暴躁,經常打罵母親。後來我漸漸長大,父親告訴了我他憤怒的原因: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是母親和情人的孩子。那之後不久,母親就死去了。從此他的怒火就從母親身上轉移到了我身上,他常常會讓我半夜去他的房間,承受他的虐待。他不想讓用人看到我在夜晚進入他房間,所以常常讓我假裝在廚房學習做菜,再通過煙道爬進他的房間,望雪莊的煙道就是因此而設計的,裏麵有一個長長的梯子。”

吳朝明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但是當腦海中出現方雨凝通過密道進入父親房間的畫麵時,他不禁感到眼前一黑。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吧,你所謂的父親對我的仁慈行為,其實是他最大的殘忍。他不讓我知道母親死亡的真相,其實是他想讓我蒙在鼓裏,等母親死後再和我清算。也就是說,我母親死去的那一刻,對我的懲罰就開始了。他想毀掉我餘生的全部幸福,包括這次替我找丈夫,也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選擇一個我最討厭的人當我的丈夫,並且讓我和這個討厭的丈夫一起繼續生活在望雪莊裏,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所以想要改變命運,我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殺了他。”

方雨凝的聲音停止了,似乎沒什麽再說的。吳朝明轉過身,想抱抱她,然而樹後已經沒有了方雨凝的身影。眼看著她走向懸崖的方向,身影幾乎要消失在濃霧中。

吳朝明連忙追趕過去,跟在她身後。

方雨凝站在距離懸崖邊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腳步。她望向遠方,久久沒有說話。吳朝明離她幾步遠,也似石像般一動不動。這場景就像一對相約共赴黃泉的愛侶正在俯視世界,在心中默默道別。作為背景的深灰色天空,與烏黑的地平線之間已漸漸閃起微光。

站在懸崖上望向遠處的望雪莊,吳朝明不禁感慨萬千。他突然想起了泉鏡花那部小說裏的故事,全都想起來了。那部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傲慢的軍官,他愛著自己的妻子,妻子卻愛著另一個人,於是他一怒之下把妻子禁閉在一個房間裏。妻子的情人為了見到她,殺害了看守,被軍官抓獲,判了死刑。行刑那天,軍

官特意帶著自己的妻子去現場,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的愛人被處刑……這種偏執的愛恨和由此產生的對處刑的執念,簡直和方正樹一模一樣。方正樹為何如此執著於處刑呢?除了這是他童年時聽過的傳說外,更有可能他妻子的私通對象正是四位鎮長之一,他想在妻子的情人麵前對她進行處刑。這樣猜測著,吳朝明不禁感到渾身發冷。

吳朝明環視周圍的雪景,想象著方正樹經曆的一切:年輕時遇到心愛的女人,投身於事業,雖然獲得成功,卻失去了陪伴家人的時間,也失去了妻子的愛。他對妻子的愛變成恨,於是開始策劃一次處刑。他一個人爬山、考察,尋找適合處刑的地點,他可能找遍了整個興安山,甚至可能在此之前連周圍的山都找過了。最後,他終於找到了這個最合適的地點,從一磚一瓦開始,建好這所莊園,當時他是怎樣的心情呢?他設計了房子的全部細節,將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處刑”這件事上。不僅僅是望雪莊,方正樹整個人生都變成了“處刑機器”。或許當處刑結束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之火也隨之燃盡了。

正當吳朝明胡思亂想時,霧中方雨凝的輪廓突然矮了下去。他心中一驚,緊接著發現原來是方雨凝席地而坐。她的雙臂環抱著瘦弱的小腿,小小的頭顱枕在膝蓋上。想起她之前曾說過“想要看一次完美的日出”,吳朝明產生了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感,輕輕坐在她身旁。

方雨凝的頭輕輕靠在吳朝明的肩上,一種強烈的情感在吳朝明心中翻湧。他原本有很多話想問方雨凝,為什麽要用這麽複雜

的方式報仇?為什麽要設計那麽多冗餘的線索?為什麽一定要在吳朝明麵前演出偵探的戲碼?看到方雨凝的反應後,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已經明白了。

方雨凝的偵探戲碼是隻演給吳朝明看的,她設計了一個“方正樹殺人”的劇本,而這真相必須由一個她以外的人找出來。當她第一次聽吳朝明問起雪地女屍的事情,便構思好如何讓他一步步發現真相。她首先把凶手用的詭計“推理”出來,構造一個完美”的解答,凶手必然在那三人當中,但是這個完美的結構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那就是這些嫌疑人中,並沒有人需要做出斷電”這一畫蛇添足的行為。隻需要這一漏洞,便可以讓整個看似完美的結構崩塌,那時吳朝明就會發現所有詭計都可以指向方正樹,方正樹才是那個滿足一切條件的凶手。方雨凝還煞費苦心地引導吳朝明探索雪地女屍的真相,她不難猜測吳朝明對這件事的好奇來自他的父親,並且對她的死一直抱有愧意。於是方雨凝順水推舟,讓方正樹從五年前的案子的真凶變為受害一方。最終,她將整件事包裝成方正樹報仇殺人然後自殺,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

是啊,一切都順理成章,吳朝明在這個故事裏隻是一個被騙的傻子。她說過的所有讓吳朝明心動的話語,都隻是在引誘他走向她設計好的舞台,陪她一起演出這幕雪山裏的悲劇。

但是唯一無法解釋的,便是這三天共同相處的時光。方雨凝設計了那麽複雜的線索,絕不僅僅為了讓方正樹被當作真凶。如果是這樣,隻需要更精巧的設計就夠了。她設計的這一切謀殺過

程,就像方正樹設計巨大的殺人機器一樣,是一種表演,是為了完成心底的願望。她對偵探遊戲的執念,或許和她報仇的心情不相上下,而吳朝明作為一個突然闖進來的旁觀者,一個天然的“華生”形象,為這個舞台填上了最後一塊基石。

方雨凝真的隻是把自己當作一個被蒙蔽的觀眾嗎?吳朝明突然想到方雨凝的那篇短小的幾乎不能算小說的文章。那篇意味不明的謎題,現在他似乎有了新的理解。方雨凝想借那篇文章暗示的,是一種隻能發生於雪山之中的極絕淒慘之景,其中的詭計是“一種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巨大恐怖襲擊了平靜的雪山生活”,這一切似乎就是她母親死亡那一幕的隱喻。而作為“處刑工具”的望雪莊,也如同戰時的飛機一般,是一種“飛來”的“交通工具”,將她的母親,連同她毫無察覺的幸福生活撞得粉碎。

方雨凝的文章裏描述的二人,在寂靜無聲的雪山裏麵對冷酷的屍體,不疼不癢地談論著這起慘劇的真相,好像死亡完全沒辦法打破他們二人構築起的小世界,這種冷漠和隨之而來的安全感,多麽像這三天來的方雨凝和吳朝明啊。她的世界雖然扭曲卻不完全是晦暗的,在她的心底期盼著這樣安全的一個小屋,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屋,兩個人做一些無傷大雅的偵探遊戲……想到這裏,吳朝明心底的柔情越發充盈,漸漸填滿了胸腔。如果這是她心底最真摯的幻夢,那麽實現起來似乎也並不那麽難。

明知道自己隻是被她利用,卻完全沒辦法恨她。

吳朝明轉頭麵向方雨凝,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方雨凝的雙眼緊閉,嘴唇微微翹起,表情是完完全全的放鬆和舒適,像

嬰兒一般。

就算什麽都不說,方雨凝一定也能夠感受到我心裏的這些想法。吳朝明對此十分自信。

吳朝明已經了解她全部的暗穢,方雨凝卻能這樣安心,正是因為她也知曉了吳朝明的心意吧。她知道吳朝明能承受這一切,這一切對他們來說不是結束,而是新生。他忽然想到,從前的他絕不可能有這種與人心意相通的信心,現在卻這樣自然而然地信任著方雨凝,也信任著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後,一股溫熱的感受從頭流向腳底,潤澤全身,吳朝明覺得像在溫熱的清泉裏洗了一遍身體,渾身舒暢。所有的話語都失去了意義,此刻他隻想把肩上沉甸甸的重量永遠記在心裏。

脖頸傳來濕潤的觸感,吳朝明一怔。此刻的他差點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他事物的存在——除卻他和枕在他肩頭的女孩——以至於他對雪的感覺也頗疏遠,好像是從未見過的事物。然而,雪花卻並沒有意識到他這種奇異的心情,徐徐飄落,很快吳朝明的頭發和肩膀上就染上一層白霜。

她冷不冷呢。吳朝明忽然擔心起方雨凝來,但是她的腦袋卻一動不動,這讓吳朝明也沒辦法起身給她披上自己的外套。融化在脖頸的雪水順著衣領流進後背,冰涼的刺激感一陣陣從背後傳來。他依舊一動不動,生怕驚動了方雨凝。他隻想維持現在這個姿勢久一點,再久一點,直到那期待的一刻到來。

好在那一刻並沒有來得太晚。遠處,黑色的地平線忽然湧出一股金光,澆築到某個深黑色的縫隙中,那邊界瞬間被耀眼的金

色衝破,變得模糊。這股流淌著的金水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在空中蔓延,其中一個支流灑向雪地裏被薄雪覆蓋、相互依偎著的男女,閃亮的金色霞光滑過他們的手臂、麵頰和相互依偎的身體。

終於,從那金色的源頭湧出一個小小的橢圓形。吳朝明激動得幾乎大叫出聲,方雨凝卻還是一動不動地靠在他肩頭。

吳朝明低頭看去,從他的胸口傳來非常微弱卻很均勻的呼吸聲——方雨凝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