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開始的路,絕不停止!

我與柳薦棉君見過兩次麵,第一次是在“華斯比推理小說獎”的頒獎典禮上,第二次也是在“華斯比推理小說獎”的頒獎典禮上。第一次他憑借《貓的犧牲》摘取這一重要獎項而站在領獎台上,第二次則是他以作品連續三屆入選“中國懸疑小說年選”的青年作家身份,和一眾同仁交流創作經驗。

印象中的柳君是個溫和而謙遜的人,總是麵帶笑容,話雖不多,但十分坦誠,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而我卻知道在他沉靜的氣宇後麵,有著怎樣的卓越才華和不羈雄心,因為那時我已經讀過他的長篇小說首作——即現在讀者捧在手中的這本《純白如雪》。此外,還有他在《2017年中國懸疑小說精選》上給我的一句題簽。

假如未來有人撰寫一部原創推理小說史,2016年定是一個

難以繞開的年份。

以此前一年出版的《黑曜館事件》為嚆矢,以當年出版的元年春之祭》為標誌,新一代原創推理作家群全麵登上曆史舞台,從此,一大批文學素養極佳、理論修養深厚的青年作者接踵而來,星光閃耀;從此,原創推理告別了刀耕火種的創作模式,開始在各自的畛域裏精耕細作;從此,古典本格、新本格、社會派、硬漢派和幽默推理、民俗推理、曆史推理、科幻推理等,各種流派和類型爭奇鬥豔、大放異彩——而在我看來,究其本質,新一代作者的主要創作理念基本上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那就是新古典主義”。

毋庸置疑,在2000年開始的原創推理複興運動前期,拓荒者們進行的探索和跋涉是極其艱難和坎坷的,在大眾甚至將公案文學和推理小說混為一談的年代,“生存”是比“發展”更加重要的第一要義,因此,雖然在這一時期不乏文澤爾和水天一色這樣優秀的推理小說家寫出了經典佳作,但在市場上占據主流的推理小說”,則是以血腥、恐怖、驚悚、獵奇抓取讀者眼球的懸疑類作品。當然,過分高亢的前奏雖然隻是號角,但在曲不成調的同時足以振聾發聵,為後來者的登場而奠基。

是奠基,卻不是啟蒙。

值得類型小說研究者注意的是,在絕大多數文學品類在創作上有著鮮明的承繼關係的時候,原創推理卻存在著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那就是真正啟蒙了新一代推理作者們的並非本國的前輩作家,而是來自異域的作家和作品。這一現象的產生,歸根結底

是閱讀上的曆史斷層造成的。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1949年以後,中國大陸直到本世紀初才開始真正意義上大量引進和出版國外的推理小說作品,因此,與絕大多數在從事創作前隻讀過柯南·道爾和阿加莎·克裏斯蒂作品的“70後”作家群不同,新一代推理作家們直接受惠於火山爆發一般引進到國內的海外佳作,在閱讀種類上相當全麵,在閱讀數量上十分驚人,在理論修養上堪稱完備,就像營養攝入全麵的青年在精神風貌上與營養貧乏的一代(這裏絕無貶低之意,在貧瘠土壤上破土而出的種子自有健旺的生命力)截然不同一樣,他們在創作理念上也與本國的前輩作家迥然有別。他們更加強調線索的公平性、邏輯的嚴整性、解謎的趣味性和作品的文學性。換言之,他們所要追求的,是將自己汲取海外佳作內化後的成果以全新的麵貌輸出,這就導致他們的作品在血統和氣質上必然趨向於回歸推理小說的本源。

所謂新古典主義,是指不媚俗於大眾、不盲從於潮流,嚴格遵循古典藝術的創作法則,結合時代的特性,進行全新的闡發。無論在音樂、美術、建築還是文學上,新古典主義表現出了共同的氣質,那就是嚴謹、理性和典雅,而一切符合這三大特點並可以從經典中成功溯源的作品,都可以歸類為新古典主義。那麽,新一代原創推理作家群所創作出的大量作品,雖然種類繁多、氣象萬千,卻大都嚴謹紮實、其來有自,符合“新古典主義”的特征,其中柳薦棉君的《純白如雪》堪稱代表作之一。

被暴風雪隔阻了道路的山莊,裝修成日式風格而又符合東北

供暖需求的奇特建築,一群心懷叵測的客人,一對暗生情愫的偵探與助手,接連發生的凶殺慘案、詭異莫名的殺人手法,還有密室、雪地足跡、嵌套式的案中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純白如雪》都是一部充滿了古典本格質素的推理小說。

不僅如此。

前麵提及,新古典主義不僅在創作手法上遵循經典的要則,更加重要的是擁有一種古典的氣質,即嚴謹、理性和典雅。

說到嚴謹,我想任何一位讀完小說的朋友都會驚歎於這部作品宛如無數齒輪構成的精密儀表,雖然錯綜複雜,撲朔迷離,但卻環環相扣,一絲不苟,從步入山莊的那一刻開始,殺機四伏,暗流湧動,除了顯而易見的線索之外,看似不經意的落子和閑琴,卻無一處冗語,直到揭開謎底的一刻才發現是令人拍案驚奇的重要伏筆。極為難得的是,小說中出現了華語推理罕見的多重推理,正如作者借方雨凝之口所言,“根據某個線索進行推理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使用另一個線索作為出發點時可能又會得到另一個,想要確定真正的答案,隻能找到足夠的證據來證明或者證偽……我們所謂的邏輯推理並不是邏輯學裏的演繹推理,而是將各種可能性枚舉出來,再利用排除法排除不可能,最後再根據可能性的大小來得出近似結論。”在細密地將每一個犯罪嫌疑人作案的每一種可能詳加分析之後,最終劍鋒所指,卻是令人驚愕不已的真相和真凶。倘若邏輯流的最高境界是“秀逸”,我想這本書就是對“秀逸”二字近乎完美的詮釋吧!

說到理性,全書始終洋溢著一種溫暖和從容的氣質,沒有聲

嘶力竭的吼叫,沒有涕淚滂沱的號啕,甚至在追究一切悲劇的根源時,口吻也是平靜的,“邏輯推理的確是通向真相的路徑,但是邏輯並不是萬能的,特別是在人與人的關係上。邏輯能解決的隻有冷冰冰的東西,而人心是溫暖的,人的心沒有辦法靠邏輯來推理。”在動輒以煽情為能事的年代,這樣的作品實屬難得一見,如果說最好的悲劇演繹是哀而不傷,我想這本書是達到了這個水準的。沒有人說推理小說不可以描寫豐富的情感,但豐富不等於癲狂;沒有人說推理小說不可以審視現實問題,但審視更應該審慎。我始終認為,在推理小說中,無論凶手、受害者還是路人,都可以深刻地介入生活,但偵探本人,哪怕是硬漢派筆下的偵探,也必須有一份獨得的冷靜和克製,這種從杜賓、福爾摩斯、波洛一直沿襲到馬修和加賀恭一郎的氣質,應該成為以“推理”冠名的文學類型特有的傳承。

說到典雅,不能不提及書中自始至終貫穿的藝術氣息,除了優美如散文詩一般的文筆之外,無論是川端康成的《雪國》、穀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和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還是亞瑟·休斯《四月之愛》、莫奈的《穿日本和服的卡美伊》和葛飾北齋的《神奈川衝浪裏》,無時無刻不體現出作者的藝術涵養,並借此來穿插情節、鋪陳背景、塑造人物,甚至連乘車前往山莊的路上,回響在車裏的也是舒伯特《天鵝之歌》中的《小夜曲》,“在這樣的雪白天地裏聽著悠揚舒緩的音樂,仿若真的看到一隻隻白天鵝整齊地從身邊遊過”。聯想到後文,這些純白如雪的天鵝所要揭開的是一場純白如雪的殺戮,心中更覺淒惻……坦率地

說,近年來,原創推理創作中出現某種“爽文”化的傾向,為了追求所謂的“流暢”,不惜把作品應有的文學性視為閱讀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後快,並對一切嚴肅和經典的作品嗤之以鼻。我深知此種傾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還會大行其道,就像《指環王》重映後被打出的無數個一星一樣,但如果放寬曆史的視野,大約也可以知道:“輕薄為文哂未休”是常態,“不廢江河萬古流”亦是常態。

當然,古典不等於複古,柳薦棉君在以嚴謹紮實的創作態度給《純白如雪》鋪上一層經典底色的同時,在案情的構築、詭計的設置和邏輯的演繹上又處處獨出心裁,絕無拾人涕唾的“融梗”和疊矩重規的“致敬”。我想,這一點也是值得所有有誌在推理小說上有所建樹的作者學習的吧!

寫到這裏,筆下不免有些傷感。五年過去,新一代原創推理作家們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考驗,在市場大潮麵前,似乎愈是采用嚴肅的創作態度和嚴謹的本格理念完成的作品,愈是遭到冷遇、冷待和冷落,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有很多,固然有年輕作者們有時不夠接地氣等因素(但“接地氣”又豈是衡量文學藝術的標準?),客觀上也說明國內市場尚無法對推理小說的傳承性和多樣性有正確的認識和足夠的包容。我從來不認為一味地迎合市場是正確的創作態度,而在實際寫作中,也不免有些世故的考慮。每每這時,看到柳君在接受訪談時說的“作家應該有的素質是不被外部環境所影響,隻寫自己想要寫的東西”,都不免心生愧意。

在《2017年中國懸疑小說精選》上,柳君曾經給我寫過一句題簽:“已經開始的路,絕不停止!”

時至今日,偶爾和柳君微信聊天,談起創作中的艱苦和困境,我們還是會用這句話來勉勵對方。有時候想,曾經對原創推理有那麽多黃金時代的期許,卻都不如這一句來得蒼勁豪逸——

已經開始的路,絕不停止!

呼延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