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次遠行

二〇〇五年上半年,時間都花在找工作 上。

起初是參加學校內的招聘,各種宣講,但幾乎和我的專業無 關。

我學曆史,本校曆史見長,尤其清史全國第一,可你不繼續往上讀一個碩士,又是女生,又是外地人,很難找到對口的工 作。

一日,我在宿舍接到電話,對方說,明天,你來麵試吧。他給我地址和時間,上午十 點。

我提前做了準備——上網查如何去,穿上正裝,又打印了一份簡曆,用透明軟塑料皮的文件夾裝 著。

看樣子很遠,本校在海澱,而麵試的地方在豐台,那時地鐵也不方便,要轉好幾輛車,其中一輛是“9”字開頭的長途公 交。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發 了。

陽光自薄霧中慢慢沁出,穿跨欄背心的男生們在跑道上奔跑。有人在諸子百家亭念英語,“實事求是”大石頭後的草地剛灑過水,第一撥去食堂的人已端著飯盒回宿舍 了。

出學校東門,走幾十米,在公交車站幹 等。

十五分鍾後,車來了,人不多,但也沒座。到公主墳,換另一輛車,這時已是早高峰,我被人潮裹上車,臉貼著車窗,身體像一張照片。又是四十分鍾,下車,對著手中的小紙條找要轉的車次、所在的車站。在戴紅袖章的大媽的指點下,我跳上那輛“9”字開頭的車,坐在軟又高的座位上,心定了:它將帶我駛向終 點。

窗外的景色漸漸荒 涼。

我睡著了,醒時,聽售票員報站:“世界花卉公園到了!”呼啦啦下去一撥人,我旁顧左右,隻剩下不多的幾個乘 客。

再往前開,是駕校,路兩邊塵土飛 揚。

接著在土路上顛簸,又在柏油路上前進,高大、筆直的白樺樹不斷後退……終於,到 站。

三個小 時。

眼前一片混亂。摩托車“嘟嘟嘟”一輛接一輛,好幾個“蹦蹦”司機聚在我麵前問:“去哪兒?”成都小吃等草根連鎖店屋簷低垂著排成排,裝修散工們蹲在路邊,他們帶著鋁合金門窗、油漆桶和刷 子。

我後悔穿了白襯衫、一字裙,因為不習慣,更覺窄、緊,高跟鞋從車站走向目的地顯然有些吃力。一塊大牌子上寫著我麵試學校的校名,等挨近了才發現正門上還搭著腳手架。一個穿製服的工作人員路過,我衝他喊:“我來麵試的,請問怎麽走?”電鑽聲中,戴著口罩的他向我比畫,我又繞學校的圍牆走了一段,看見一個小 門。

從小門鑽出來,灰頭土臉的我忙著抖衣服、甩頭發,正打算找張麵巾紙擦鞋,一抬頭,雙膝都軟 了——

我從沒見過那麽高的防護網,門神般站著,鐵絲隔成的菱形格如一雙雙眼,距我幾十米,俯視我,淩厲如廟裏的天 王。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能平息內心的震**。在炙熱的陽光下,我眯著眼打量防護網內的操場以及操場那頭的辦公 區。

一步步穿行在空****的操場上,我能感覺到在那些菱形的眼裏,我是一個渺小的 點。

等到終於站在麵試的兩層樓前,我竟莫名其妙哭 了——

許多年後,我才能解釋當時的委屈:現實從離開校園兜兜轉轉被人潮裹上車在車廂被壓成相片時就一點點粉碎著我的驕傲,幾個小時前我還是芳草地邊漫步的女孩,這一刻卻已在亂哄哄的荒郊野外謀生存,謀我不喜歡也未必能得到的一份工作,以後,也全要靠自己 吧?

接待我的人讓我等一下,留我在一間會議室,還給我倒了杯 水。

等待的每分每秒我都有拂袖而去的衝動、離開這個城市的衝動、我不停地問自己:這就是你想要的 嗎?

戴金絲邊眼鏡的男士推門進來,無意義的追問自動停止,我彈起來,綻開一個社會化的 笑。

很快,我接到錄取通 知。

這是一家掛靠知名高校的培訓機構,因為所在的地兒無處消費,又包吃住,收入看起來不錯,但一個月放假兩天,平時不許進城。“你能接受嗎?”男士問。其實我不滿意,但我忙不迭地點頭:那日走了好遠的路,灰頭土臉直起腰,防護網震在眼前如現實中高不可攀的一切隨時都會倒下壓碎我的感覺,讓我決定,即便不好,也要接受,這是我在這個城市生活的 底。

幾日後,三方協議快遞到學校,我請朋友們吃了 飯。

同班的林同學在報社實習留下了,他信誓旦旦:“你不能進城,我就去看 你。”

國際關係學院的張同學去了央視,孫同學考上婦聯;也有人選擇離開,中文係的李同學殺到某公司最後一麵被刷下來,像螻蟻,沒有安全感,他回了沈 陽。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 了。

我以為我都忘記了,我後來在北京再沒去過那麽遠的地方。畢業前一個月,我忙著毀約、賠償、簽新約,一家出版社給我offer,這顯然比在荒郊野外被圈養更適合 我。

隻是去年在駕校學車,道路兩旁塵土飛揚,太陽曬得人無處躲藏,賣涼皮、盒飯的小販沒精打采守在校門口,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我這才想起,我一度以為我會在類似環境常駐,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理想和現實的反差、在一個城市白手起家的難度、漂泊感和其 他。

我坐在駕校的台階上,等著教練叫,心裏卻記掛著在平行空間,每天穿著白襯衫、一字裙,一個月隻能出來兩天,連防護網都怕,卻發誓再苦也要在異鄉熬下來的姑娘,她,現在好 嗎?

是這樣的急不可耐,希望你喜歡,喜歡我今天發現的新鮮物,也許小,也許微不足道,但隻要我認為好,就千方百計想帶給你 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