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天涯不相問

半年前,多麗和孫陽分手,在他們初次見麵的咖啡 館。

兩人友好道別,孫陽的最後一句話是“依然是朋友”,多麗呢?很文藝腔地應“自此天涯不相問”,便走了,沒有回 頭。

這樁愛情中,多麗一直處於主導地 位。

很難說當初是出於寂寞,還是被孫陽打動——多麗若即若離近一年才接受孫陽,還是在她的三個室友都戀愛後。一日,孫陽約她,對著空****的房間,多麗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他們一起晚餐,飯後在外灘散步,一對對情侶在麵前飄過,多麗忽然說:“孫陽,我們在一起 吧!”

一去三 年。

孫陽是杯溫開水,實在、舒服,卻永遠不會讓人等到沸 點。

加之相貌、工作、前途等多方麵的考慮,多麗提出分手,孫陽問為什麽,多麗隻說“感覺不對”“你不是我的那杯茶”。至於她的茶是什麽,孫陽這些年也問煩了,他挽回了幾次,多麗不為所動,索性禮貌放 手。

多麗鬆了一口氣。沒多久,她和孫陽意外見麵,在一個年輕人的聚會 中。

這次她和同事小蜜一起。狹路相逢,多麗兩邊指著,“我同事”“我……一個朋友”“我還有事,你們先聊”,多麗趕緊抽 身。

沒想到小蜜和孫陽竟看對了 眼。

小蜜原和多麗關係不錯,但這消息並不是小蜜宣布的。是多麗眼尖,下班時在單位門口發現孫陽的車——這也是孫陽第一次來他們單位,多麗從沒把他當“MR.RIGHT”,就不想讓身邊人認識他更 多。

多麗心裏“咯噔”一下,她怕是孫陽來糾纏她——或許是那天見麵驚鴻一瞥勾起了舊 情?

她正忖度著,就看見小蜜花骨朵般撲了出來,孫陽拿起圍巾裹住小蜜的小圓臉,兩人嘻嘻哈哈、一左一右地擠進車 裏。

這一幕尚未給多麗太大的刺激,隻讓她感到驚奇——這也太快了 吧?!

想到自己剛才的小人之心,多麗有些釋然又有些無趣,但沒多少時間分析自己的情緒了,她要趕一場重要的相 親。

相親還在清唱咖啡館——和孫陽認識及分手的那 家。

多麗隻認識這家,有慣 性。

多麗的姨媽也來了,她介紹:“原大使的兒子,原樹。我們多 麗。”

原樹和當紅多年的某主持人頗為相像,白白胖胖,戴一副金絲眼鏡,發型是可著頭型做的,渾然成正方形,多麗端詳著就沒忍住笑。姨媽咳嗽一聲,繼續介紹,什麽“原先生青年才俊”“我們多麗也是財大的高才生”。

原先生被姨媽描述得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可多麗沒感覺。尤其她發現原先生小指微微彎起作蓮花狀,握著小匙一遍遍在咖啡杯裏畫圈,再一看右耳處有個白色的點,是耳釘。多麗便有些疑心。果然,姨媽撤後,兩人相對,正躊躇著說什麽,有男人湊近,極嬌媚地拍了一下原先生,還略帶敵意地看了一眼多 麗。

多麗趕緊買單,逃出門時正撞上小蜜,小蜜還圍著孫陽那條咖啡色圍巾呢!兩人匆匆打個招呼。接下來多麗又撞上孫陽,是撞個正著,撞進懷裏,多麗便著實有些委屈了:轉了一圈,她並沒碰到比孫陽好的,孫陽倒在她眼前給別的女孩套上圍巾,那圍巾還是她買 的。

當晚,多麗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給孫陽發短 信。

她沒那麽傻,問他和小蜜的事,她以慣有的高姿態問:“整理房間,發現你的東西,什麽時候過來拿?”孫陽迅速回了,提示音“滴答”響,多麗心中一動:還是以她為重 嗎?

孫陽回的是:“明天出差,下周三 回。”

多麗故意晚幾分鍾再作答,她悠哉悠哉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擰一把熱毛巾,敷在臉上,讓毛孔平分熱度。拍水、塗精華、抹麵霜,她還漱了口——晚上不刷牙,隻用漱口水,跟孫陽學 的。

“等你。”多麗躺在**,摁 鍵。

這倆字充滿曖昧,如秦可卿屋裏的一縷甜香,含蓄、幽 幽。

接著,多麗關機,她拿捏孫陽的心到了比自己還精準的地步,曖昧之後不回複、無人接聽,是對他最大的撩 撥。

一夜多夢,醒來卻什麽都不記 得。

讓多麗詫異的是,打開手機,卻並無孫陽更多一句的訊息,哪怕“晚 安”。

這多少有些無趣,但檢點自己昨天的言行也沒啥不妥帖,多麗甩甩頭發上班去 了。

小蜜在隔 壁。

快遞走錯屋,送到多麗辦公室,又連聲說“不好意思”退出去。接著,隔壁屋一陣喧嘩,稍後,隻見小蜜切蛋糕,用小碟盛著,分發眾 人。

自然是孫 陽。

孫陽人在飛機上,蛋糕可沒落下,再看小蜜脖子上閃亮的鉑金天鵝,幾個姑娘圍著她擺弄鏈子,摸摸墜子,可見也是快遞送來禮物的一部 分。

多麗經過時,嘴唇像微信裏的一個經典表情,扭成波浪 形。

姨媽又給多麗介紹了一個對 象。

花襯衫,花樣美男,每隔三分鍾捋一下額前卷發。他說,如果結婚,得隱婚——他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專為單身女性處理情感問題,偶像是某情感奶爸,理想是比“爸”強。

“我的單身身份亦重要。”“亦”讀重 音。

多麗不置可否,往咖啡杯裏加糖、加奶,花樣男又說了什麽,她沒聽清。總之是他們情感界的糾葛,什麽某作家其實根本未婚,卻一直指導人們處理婆媳關係,“怎能讓人信服?”什麽某作家結婚離婚三次,蘸著血和淚寫了一部紅半天的電視劇。“所以,我認為,婚姻還是要有的。”花樣男十指交叉,對多麗,更對自己 說。

“這麽說,您是從我這裏找素材來 了?”

多麗沒睡好,自控能力也不太靈光,心中想到就說出來了,既然說出來就隻能不歡而 散。

她孤單地走在大街上,初春的陽光漸露崢嶸,多麗眯起眼,摸摸眼角的細紋,她把賬記在孫陽身上:三年啊,要不是把時間浪費在他那兒,該有多少機會,該能多從容選 擇。

可她的微博不這麽寫,孫陽和小蜜都是她的粉絲——群眾基礎是之前建立 的。

她寫到和小作家共進午餐,聽娛樂圈,哦,不,情感圈的八卦,如何讓她笑不可抑。她的微博留了個尾巴:“飯罷,路過××處噴泉,忘記告訴他,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被求婚 處。”

求婚,自然是被孫陽 求。

他求,自然是被拒 了。

後悔嗎?多少有 些。

想挽回嗎?如果不是小蜜這一出,多麗是想都不會想的——她?粉撲子臉、梨形身材……雖說有一雙帶笑的眼,和我比還差得遠 吧。

第二天,多麗辦公時間做私 活。

她把孫陽留在她那兒的東西都拍了照,上班時整理完圖片,寫圖注。圖注寫在Excel表格裏,表格分好幾欄,時間、地點、事由——多麗把孫陽送她的東西,因為什麽送,也編進表格——越是像了斷,越是像撒嬌,越是決絕,越是挽 留。

下周三,很快來 了。

孫陽的車又在單位門口出現。他想給小蜜一個驚喜,這個粉撲子臉女孩,一笑,眼睛會彎成好看的弧,小香梨般地滾入他懷中,那份熱情是他從未經曆的,他隻經曆過多 麗。

人見人愛,車見車 載。

他這麽形容小蜜,車載走了他們,沒留神多麗在辦公樓上哀怨的一 瞥。

晚上,孫陽收到多麗的郵件,竟然是表格加圖片,他很吃驚。再看那些事由,聽音樂會冷,在門口店鋪買的披肩;去法國出差,給她帶的圓圓鏡片墨鏡,她當時說“死難看”;樂高小汽車,最濃情時他說過“給娃攢的”……當然還真有些他的東西,兩件襯衫、耳機、充電寶、不知什麽時候落下的鑰匙 串……

孫陽隻覺得恍如隔世,幾個月來和小蜜的輕鬆、舒展,讓他幾乎忘記那段卑微的愛情、小心翼翼的自己。他是愛過多麗,但是誰能一直、每天伺候一個公主,被公主一再拒絕,還默默祝福、守身如玉 呢?

他關了電腦,不想、不理,手機響了,多麗來信:抱歉,病了,明天你沒法來拿東西 了。

接著,又響,是小蜜的:“看微博,你前女友 的。”

多麗把Excel表格截圖貼在微博上,附言“而今往事難重省,自此天涯不相 問”。

孫陽呆了:“她要幹什麽?”沒過多久,小蜜的奪命call殺過來 了。

“聽音樂 會……

“拚樂 高……

“原來你的二人世界相處模式就是複製、粘 貼!

“噴泉求婚也是你 吧?”

她甚至把逢多麗微博必讚的某ID也認為是孫陽的馬甲,她質問孫陽,孫陽怎麽解釋她也不聽,孫陽煩躁地掛了電話,想想又打回去,打回去又吵起來,又掛,又打。熱戀以來,他們爆發了第一場大 戰。

多麗竟然插縫打進來一個電 話。

孫陽以為還是小蜜,聲音沙啞:“別鬧 了。”

多麗頓了一會兒,答:“我病了,不記得小藥箱在哪 裏。”

嘟嘟聲提示有電話進來,孫陽不知哪來的勇氣,硬下心:“我給你表弟打電話,讓他帶你去醫院。”多麗的表弟也生活在本城,是醫生。嘟嘟聲又響起,多麗還沒有放下電話的意思,孫陽幹咳一下:“多麗,我們已經結束了,好嗎?我在等電 話。”

終於還是再見一 麵。

多麗執拗的勁兒一上來,九十頭野牛也拉不回來,孫陽也覺得該說清楚,就從了,還是清唱咖啡 館。

物是人 非。

孫陽有些悵然。再看多麗拎著的大包退還給他的東西,他心一軟,又自嘲:“人家是第二次握手,我這還第二次分 手……”

兩人落座,相互打 量。

多麗照舊梗著脖子,像驕傲的天鵝。孫陽剛軟下的心又硬了,他受夠 了。

孫陽的雀斑、左眉米粒大的痣、略顯高原紅的頰……多麗不喜歡的還是不喜歡,包括他鄭重其事,一緊張就沒領帶還捋領子的做派,也一如既往令她反感。“一點也不大氣”“小家子氣”,昔日腹誹今猶在,她有點懵,這幾日怎麽會突然對他產生興趣 的?

兩人迅速交接了 下。

多麗原打算也要回留在孫陽那裏的東西,其實早拿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丟了也沒啥,但來之前她打算挖地三尺也要在孫陽家尋摸些殘痕。但在相互打量中,她又決定不說 了。

可孫陽叨叨,像鼓足勇氣,像下了很大決心,將他準備的話嘩啦啦往外 倒。

“我會一直祝福 你。

“小蜜是個好女 孩。

“多麗,你也不小 了……”

多麗一口濁氣往上湧:這是什麽情況?為什麽平白無故來受這樣的侮辱?好像提分手的是她而不是他 吧?

她的臉紅紅白白,孫陽更怕控製不了局麵,更嘩啦啦,他竟引用多麗的話,“自此天涯不相問”“我希望你能做到,我們一起做 到”。

多麗一扭頭,奪門而 去。

孫陽在背後搖頭,更確定她不是自己的MRS.RIGHT,之前對她的那點念想、柔情如白豆腐跌在土裏,不想撿起,也撿不 起。

多麗在門口又撞上小蜜,沒錯,她在監視,她仰著小粉撲,示威式地看著多麗。多麗無法解釋自己的挫敗,倉皇離 開。

稍後,小蜜拉著還在搖頭的孫陽走了,孫陽下意識去拎多麗退給他的東西,被小蜜瞪了一 眼。

那些東西,那隻裝滿記憶的大包就這麽孤零零地落在清唱咖啡館的一 角。

它本來不該自然、體麵、有尊嚴地擱在多麗家裏、孫陽心裏 嗎?

讓歲月風幹,等時間發酵,被偶然提起,被一笑了之,被向往,被惆 悵……

如果,如果,自分手那天起,他們真的沒相 問。

媽媽都是說故事的天才,包括離 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