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證

一九五五年,她坐火車去蘭州領結婚 證。

她請的是婚假,臨走,興衝衝地在單位開了結婚證 明。

男朋友複姓司馬,是同係統的同事,學習時認識,和她一見鍾 情。

說好了,領完證,她就從徐州調到蘭州,她原是鐵路醫院的護士,為了結婚,換個崗位,換個工種,也心甘情 願。

司馬把她從火車站接 回。

車馬勞頓,她並不嫌累,一進門便甩著辮子,打開行李,一樣一樣往外擺:大紅喜字剪了若幹對,紅綠緞子被麵是誰誰誰送的禮,攢了好久買了一塊表,婚禮那天,新郎正好戴……街坊鄰裏都倚在窗口往裏看,司馬和她相視而笑,一開門,好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摔了個趔 趄。

沒想到,卡在司馬領導那 兒。

領導遲遲不開證明,兩人就沒法領結婚證。眼看著一天天過去,司馬去問,領導遞給他外調的檔案,他腦子“轟”的一下,未婚妻於桂的叔父在東北做過軍閥,是張作霖的把兄 弟。

證明?不能 開。

領導態度堅決。理由是:“這是嚴重的政治問題,而你,一個重點培養對象,還要不要前 途?”

司馬說了又說,領導不為所動,他打算緩一緩,再去做工作,可她的歸期已近。“紅男綠女。”她笑著說,打包背走了綠被子,留下了紅被 子。

喜字貼在窗上,雖然沒有婚禮;牆是新刷的,白;水瓶、痰盂,一水兒紅。司馬在家裏轉了幾轉,眼見留她不住,便往她的包裏裝喜糖:“回去 散。”

家裏人都以為他們領了結婚 證。

他們也以為隻是時間問 題。

可下一個假期,下下個假期,她去了又去,都沒等到那一紙證明,再下個假期,她沒買車票,沒去蘭州,在黑夜裏蒙著被子悶聲哭,被母親發現。了解完緣由,母親也哭了:“桂啊,算了 吧。”

算了 吧。

好在她年輕、漂亮,換個地方還能從頭再來。她去了西安,經人介紹,遇到後來的丈夫。做了斷的信寄向蘭州,司馬沒回信,隔幾天,人出現在徐州,她家門口,司馬對她母親喃喃:“我已經調動工作,新單位開證明的是我哥們。隻要再等等,我們就能領 證……”

幾十年間,他們隻見過一次 麵。

那是本係統的勞模表彰大會,他在,她也 在。

都是中年人了,坐在同一排,一如多年前一起學習時。他想和她說說話,但中間隔著幾個人。她上台領獎,齊耳短發,神采奕奕,他在下麵看著她,想起從前她跑到蘭州隻為和他領結婚證,她彎著腰從大包裏掏喜字、掏被麵,辮子甩啊甩……而那時一開門摔趔趄的孩子們也到了婚娶的年 紀。

還有一次,他們擦肩而 過。

這時,他也調到了西安,做了被服廠的廠長。來領被服的各單位名單中,他發現醫院的代表是“於桂”,便特地打扮了下,剪頭發、刮胡子、換襯衫,等了一天,也不見她的身影——她後來說,聽說主管此事的人是他,特地找人換的班。

“已然如此,何必再 見?”

一九九五年,他們終於領了結婚證,在花甲時節,成為小圈子裏轟動一時的新 聞。

他輾轉得知她的老伴去世,便尋到她家。開門時,兩人都有些錯愕,頭發都白了,隻有輪廓還在,依稀舊情 在。

落座,相 對。

他搓搓手,他說,他後來娶了遠房表妹,有一兒一女,已相繼成家。表妹因肺癌撒手人寰……這幾年,一個人的苦,他清 楚。

“我還能陪你十年。”他本意是去安慰她,誰知見麵就變成求婚,而此刻,她沉默,沉默因為沒有理由拒絕,她隻躊躇:“我已經老 了……”

他們用了些時間說服子女,做決定。一旦決定,第二天就去民政局,排隊的人中,他們顯得紮眼,近四十年沒說過一句話,心意卻出奇一致:怕夜長夢多,當年就差這張 證。

二〇〇五年,他帶著結婚證走 的。

他生命最後的十年和她在一 起。

快不行時,他讓她的女兒把她接回老家,因為不想再讓她親眼看著第二個男人 走。

那段日子他們書信往來,仿佛又回到當初異地戀時,她的外孫是信使,收到信,便去醫院,取笑躺在病榻上的他:“司馬姥爺,你的情書來 了。”

她的外孫最後代表她,參加了司馬的葬 禮。

他舉著花圈,花圈上貼著姥姥親筆寫的挽聯,落款是“老 妻”。

在場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故事,唏噓間,看她的外孫拿出一對結婚證——於桂和司馬的結婚證。遺體告別時,他塞到司馬的襯衫口袋裏:“姥姥說,當年就差這張證。”隨之火 化。

二〇一五年在家宴上,堂妹和我提起這件 事。

堂妹夫即她的外孫,清明節將至,他們要送姥姥去給兩個姥爺上 墳。

我追根問底,問出當年結婚證的故事,她也在席間。她隻剩稀疏白發,滿額溝壑,已經聽不太清,聽不清周圍人傳說她和他的關於命運、造化、緣分的事,一個過程中沒有傷害任何人,沒有辜負任何人,用等待、執著、堅持換來圓滿的愛情故 事。

“我能寫寫姥姥 嗎?”

“她會哭的。”她的孩子們異口同聲地 說。

停止暗戀的唯一方式是,找到對方讓你不齒的事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