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來使

她是我奶奶的鄰居,住對麵樓,廚房和我奶奶家的陽台對 著。

一次,我奶奶曬被子,腳崴了,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癱坐在地上。她正好在做飯,從窗子看過去,大喊大叫,又下樓發動群眾,包括開鎖的,衝進來,把老太太送去社區醫 院。

我奶奶躺在**一個多月,她常來聊天,還送了本布麵精裝的《聖經》。我奶奶將它放在床頭,腳好後,也隨她信了 教。

此後每逢教會活動,我奶奶都和她同出同進。漸漸地,我奶奶想教育我們時,往大了說,言必“上帝”;要接地氣,則言必“小 顧”。

她讓我奶奶有了新朋友、新生 活。

我們家人感激她,買了禮品去她家,被她嚴詞拒絕,口口聲聲:“是上帝派我這麽做 的。”

我們推讓半天,隻好也說:“是上帝派我們來送 的。”

她還是拒絕,於是我們隻好將禮品折現,等我奶奶去教會時,奉獻給了上 帝。

我見過她幾 次。

每次都被她嚇一 跳。

她第一次來我奶奶家是為救人,是破門而入、衝進來的,之後就變成慣性——總是不打招呼,忽然出現,放下些自己做的好吃的、好喝的,用高亢的嗓門喊:“楊奶奶,這幾天好啊?”再逐一問候在座諸位,無論熟不熟,問完,又旋風般走 了。

前幾天我回家,又遇見 她。

快過年了,她帶著教會姐妹來給我奶奶打掃衛 生。

我和堂妹原本是來勞動的,卻被她們攔住,她們——幾個中年,甚至老年人,爬高上低,扯下窗簾,扔進洗衣機,再大坨地拽出來,幾人合力攤曬……我們都很不好意思,要給錢,被為首的她拒絕:“要謝,就謝主 吧。”

事情做完後,她又帶著她們呼嘯而 去。

我奶奶說:“小顧,好心人 啊!”

她“咚咚咚”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 口。

我奶奶又說:“小顧,苦命人 啊!”

我們這才知道關於她的一些故 事——

她是本地人,早年在紡織廠工作,中年下崗,做些小生意,結過兩次婚,生過一個孩 子。

“這有什麽苦命的?”我詫 異。

在一旁的堂妹也插嘴:“現在,離過婚又不是多大的事 兒。”

“那孩子,”我奶奶歎氣,“比你們小不了幾歲,能吃,會打人,包括打她,一直沒工作……”我奶奶指了指腦門:“這裏不太靈 光。”

我們麵麵相覷,都沉默 了。

“小顧有次跟我說起她的前夫,哭了”——我難以想象金剛一般、總是“哈哈哈”的她梨花帶雨的樣 子。

“當初,她前夫讓她把孩子扔了,再生一個健全的,她沒舍得。後來前夫就和她離婚了,現在已經抱孫子……這邊娘倆再也沒管 過。”

“還好,她有個後夫。”我說,堂妹點點 頭。

“半路夫妻,又不是自己的孩子,”我奶奶繼續說她的哭,“她那天哭,因為騎電動車,出了個小車禍,人不礙事,但回家一說,原本是希望後夫安慰她,誰知道後夫張嘴就來:‘你可得注意身體,你要有個好歹,你的那個孬兒子怎麽辦 呢?’”

我奶奶的重音放在“孬”上,還捶了捶桌子,捶得我都想掉淚 了。

“咚咚咚”,顧阿姨又回來 了。

她提著個飯盒,裏麵是她新做的小蛋糕,說是看我們姐妹在,特地回家拿來 的。

她還是那麽大嗓門:“趁熱 吃。”

我們被她命令著,不得不從,她在一旁欣賞我們的吃相,說她兒子就沒這麽秀 氣。

她和我奶奶閑聊春節的節目,誇她後夫怎麽帥,回娘家怎樣給她爭臉,“現在,拿張照片出去相親,也一撲一個準”“哈哈哈”;她還要帶兒子去郊外滑雪,電動車肯定不行,聽人說可以叫個“專車”,但不明白怎麽回事。堂妹順手幫她在手機上裝了軟件,又手把手教 她。

她“哈哈”道謝,堂妹按她的習慣回:“是上帝讓我這樣做 的。”

她在胸前畫了個十 字。

她和我奶奶約定教會 見。

說起剛才一起來勞動的張姐妹、王姐妹、劉姐妹各自的煩難,她打算如何幫 助。

“每一個屋簷下都可能有一段坎坷人生,每一串爽朗笑聲背後都可能是刻意遮掩或釋放的、生活對當事人的為 難。”

她在我對麵,我卻發了條短信給擺出傾聽姿勢的堂 妹。

“是上帝讓我這樣做的。”她顯得很開 心。

有些誤會,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對錯,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 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