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偷襲

偷1

二〇一五年六月六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天華商務中心二樓會議大廳門前,老人們排起長龍,這樣的人數規模遠超小落的想象。門前的海報上,不僅有出席此次講座的名人信息,還醒目地標著幾個大字:禁止一切電子設備入內。

老人們先後在門前領一個紙袋,然後將手機塞進去,兩位麵帶微笑的女孩親切詢問著老人的個人信息,並將他們的名字和邀請碼後四位寫在紙袋上,最後將紙袋封存,丟進身旁的塑料箱。再往前走,還有兩個女孩,她們拿著金屬探測器,給每個老人刮身子,從頭刮到尾,由於她們的態度非常和藹,沒一個老人對搜身這事兒有反感。

小落紮著短發,挎著布包,穿著一件學生時代的劣質短袖,腳上的運動鞋也髒兮兮的,因為沒有化妝,顯得十分清爽,乍看之下,根本認不出她就是成天掛在電視上的主持人。她攙著鄭毅站在隊伍裏,緩慢向前移動。

“小落,你給我抹的BB霜,是不是太多了?”鄭毅低聲問。

小落謹慎地環顧四周:“您可是癌症患者,一點兒都不多。”

“那你抹勻了嗎?”

“放心吧,根本看不出是BB霜。”小落說,“到門口的時候,勞煩您把腰稍微弓一下,癌症患者沒您這麽好的腰。”

“放心吧,我早有準備。”鄭毅掏出一個白手絹,上麵有一坨類似血跡的東西,“你看這個行不行?”

“您肺癌呀?”

“沒錯,剛到晚期。”

“那您不早說,這BB霜抹少了。”

兩人來到電子設備寄存點兒,發紙袋的女孩對鄭毅說:“叔叔,您身上

有什麽電子設備嗎?比如手機之類的。”

“我爸他不會玩手機的。”小落說,“我有。”

“那您還有其他電子設備嗎?”

“沒有啦。”小落將手機遞給女孩,“隻有這個。”

女孩將小落的手機塞進紙袋,笑說:“麻煩您說一下叔叔的名字和邀請碼後四位。”

“我來寫吧。”

“好的。”

女孩將筆遞給小落,小落便寫下:鄭二黑,7480。

離開寄存點,鄭毅說:“你個臭丫頭,二黑不是一條狗的名字嗎?”

“喂,我總不能把你的真名兒寫在上頭吧?”

“還不如寫真名呢!”

“都什麽時候了,您還計較這個呀?”

兩人來到搜身點,手持金屬探測器的女孩盤問起來:“叔叔,您這什麽病啊?”

鄭毅聲線低沉:“我這是肺癌,晚期了。”他掏出手絹,捂在嘴上重重咳了幾聲,然後把手絹攤開看了看。

“媽呀叔叔,您沒事兒吧?”女孩一臉緊張。

“沒事兒,這都正常,有時候能咳一小碗呢。”

小落不停用手輕撫著鄭毅的後背:“爸,咱還是回家休息吧?”

鄭毅一臉執拗:“不行,張大夫說了,隻有他家的藥才好使。”

女孩問小落:“您是叔叔的女兒吧?”

“沒錯。”

“咱們搜下身,要是沒問題,你趕緊把叔叔扶進去坐下吧。”

“好的,那謝謝你啦。”

“你的包裏有什麽?”

小落將包打開:“這我爸爸的病例和我的錢夾,沒別的東西。”

女孩舉起金屬探測器,在二人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好了,你快把叔叔扶進去吧。”

小落扶著鄭毅走進會議大廳,發現前幾排已經坐滿了人,照原定計劃,小落本該把鄭毅放在第二排中間的位置,然後自己去第六排十二號座椅下,拿他們事先準備好的微型攝像機,現在看來隻能隨機應變了。

“咱就坐在第六排吧。”鄭毅突然說。

“看來真讓你猜準了,幸好沒把設備藏在前兩排。”

“這是常理,你得癌症你也急。”

偷小落坐在了六排十二號,鄭毅坐在旁邊的十一號,時間還不到四點鍾,仍有老人在陸續進場。小落觀察四周,發現會議廳的過道上,總有幾個男人來回走,趁其不備,小落將手伸向座椅下方,摸來摸去,心頭突然一驚:“老家夥,不好了。”

鄭毅怔怔望著前方,輕聲問道:“是不是設備不見了?”

“你咋知道的?”

“快,快扶我起來。”

“幹嗎去?”

“不能坐這兒了,抓緊換位置。”

小落恍然大悟,連忙將鄭毅扶起,轉出通道向前走了走,最後坐在了第四排右側的位置。

“我昨天不是說了嘛,經過李漢明的事兒,這幫孫子肯定早有防備。”鄭毅窺探四周道,“我擔心咱可能已經被人盯上了。”

“現在走還來得及。”小落說。

“不能走,一走就更可疑了。”

“那咋辦?”

“既來之則安之。”

“但我們什麽都拿不到啊?”

鄭毅微微一笑,蹺起二郎腿,脫下皮鞋後從鞋墊底下抽出一支塑料筆,偷偷遞給了小落,小落登時滿臉欣喜:“你個老家夥,到底是老江湖啊!”

“臭丫頭,我當調查記者的時候,你還圍著你媽要奶吃呢。”

“這種攝像筆我沒用過,像素怎麽樣?”

“這可是美國來的高級貨,沒問題的。”

講座於四點十五分開始,放眼望去,會議大廳前七排已經滿員,一位年輕男主持人徐徐走上講台,開始介紹今天講座的與會嘉賓。和李漢明的調查結果一致,這些嘉賓中的確有幾位演藝圈的知名老藝人以及那位明星養生專家,除此之外,還有兩位醫學界人士以及兩名繁花市本地醫院的腫瘤科醫生。

小落輕聲道:“這主持人是繁花市娛樂調頻的一位電台主播,我去年見過他。”

“看來這個講座的老板開價不低呀。”

“這樣的陣容搭配,鬼都得上當呢。”

“想把一盒三四十塊錢的藥賣到幾千塊,沒有這樣的陣容誰信呢?”

“老家夥,你得好好聽聽人家是怎麽養生的。”

“哼!對於我來說,最好的養生方法就是趕緊離開那個該死的辦公室,

別再聽你沒完沒了的嘮叨。”

小落笑說:“我就這麽招你煩呀?”

“我都忍你十幾年了,你能想象我的痛苦嗎?”鄭毅環顧周圍的人,“看看這些人的眼睛,他們多渴望活下去啊!許多時候,我們並不相信別人說的話,可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我們也總是用謊言安慰自己,也許這裏大多數人都明白,這藥壓根兒就沒用,可隻要坐在這裏聽幾句謊話,心裏就能舒服一些。”

“沒錯,謊言像一束光,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候,總能叫人心馳神往。”

講座依舊分三個環節,第一環節是明星談養生,那幾個老演員絮絮叨叨地講了些自己的養生小技巧,比如早睡早起、定時大便、隻喝純淨水、打太極拳的時候要站在空氣淨化器附近、必須請一位營養師指導進餐、每個月必須打幾次高爾夫等。這些人到底是演技派,講話時全都繪聲繪色,就像在演情景劇。這環節大概用了一個半小時,結束後他們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匆匆離開了。

第二個環節是專家談健康,這位明星專家分別站在佛家、道家以及科學三個角度,闡明了人體健康的諸多必備要素,講了約莫四十分鍾,她便迫不及待地開始推銷,說這款具有強力抗癌效果的中成藥叫“百草靈丸”,靈得不得了,包治百病,誰吃誰好。

後來的賣藥場麵則幾乎陷入瘋狂,主持人的呐喊聲將全場的節奏推向**,老人們全都拿著現金,湧向講台下的十多台點鈔機,其中還有些許患病的中年人,他們顯得比老人還要激動,在人群裏橫衝直撞。

小落扶著鄭毅在取藥點掃了一圈,然後回到座椅上,鄭毅取出厚鞋墊,將攝像筆塞進底部的凹槽,點頭道:“好了,咱們走吧。”

毫無疑問,這講座就是一個巨大的詐騙會,但也不是所有老人都上當,或者說有的人想上當,也壓根兒掏不出一個療程的天價藥費。據李漢明說,有的老人為買藥,短短幾個月內花光了畢生積蓄,有的老人不惜四處借款,和子女反目成仇,也要吃到這個藥。小落心裏明白,今天隻要把證據安全帶回去,這個體量巨大、分工明確的詐騙團夥,必定會在一夜間土崩瓦解。

跟隨出場的老人來到會議大廳門口,負責搜身的女孩再次對小落和鄭毅進行了全麵檢查,結果順利通關。他們又來到電子設備寄存點,拿回手機,二人便匆匆進入電梯,隨著電梯大門緩緩關閉,小落終於鬆了口氣。

離開天華商務中心後,他們一路快步走進停車場,小落笑說:“老家夥,你終於可以去環遊世界了。”

鄭毅歎息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漢明,不知道這次的打擊,會不會讓他徹底放棄新聞事業。像這樣有正義感的年輕人,我們是應該珍惜的。”

偷“你就放心吧,我們會照顧他。”

小落將車鑰匙寄存在商務中心的保安室,她讓鄭毅在車旁稍候,當她取回鑰匙來到車前時,發現鄭毅不見了!

小落繞車掃了一圈,喊了兩聲“老家夥”,周圍卻死一般沉寂。小落感覺不對勁兒,於是連忙掏出電話,準備打給劉同,卻突然被一支有力的小臂從後方鎖住咽喉。

“別亂喊,否則你的老家夥就完蛋了。”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冷靜而沙啞。

“你想幹嗎?”小落處變不驚。

“把你的手機給我,快!。”

小落被勒得滿臉漲紅:“憑什麽?”

“你有別的選擇嗎?”

男人奪過小落的手機和車鑰匙,笑道:“別出聲,跟我走。”

“你到底是誰?”

“你現在還不需要知道。”

男人將小落拖拽十幾米,然後把她推進一輛皮卡車的後排座,小落定睛一看,鄭毅也坐在那兒,雙手被繩索反捆,嘴上還粘著黑膠帶。皮卡車前排坐著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個頭發金黃,一個滿背文身,推小落上車的男人則一身汗臭、皮膚黝黑,他坐在小落身旁,將車門狠狠關上,然後俯身從車座下取出繩索,將小落雙臂反捆。

“開車!”汗臭男說。

小落看向鄭毅:“爸,你沒事兒吧?”

鄭毅點了點頭。

“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麽要綁架我們?”小落質問。

汗臭男笑道:“別再裝了,現在我來問你,你們是哪個電視台的記者?”

“什麽記者?”

“還他媽給我裝大頭蒜!會議大廳裏的微型攝像機是你們藏的吧?”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就是陪我爸來買藥的,告訴你,我爸是肺癌晚期,萬一出了什麽事兒,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前排的文身男轉頭大笑:“這小娘們還挺會凶的,我喜歡。”

“你給我閉嘴!”汗臭男厲聲道,“你說這是你爸?”

“有問題嗎?”

“你管你爸叫老家夥?”

“不行嗎?”

“既然你們是來買藥的,那你們的藥呢?”

“我今天沒帶那麽多錢,怎麽了?沒買你們藥,就必須被你們綁架嗎?”

文身男又說:“哥,別跟她廢話了,這娘們啥都不會說,還是等老板發話吧。”

汗臭男盯著小落,小落則狠狠瞪著他,當皮卡車駛入濱海大道時,汗臭男用膠帶遮住了小落的嘴,然後給她和鄭毅一人戴了一個黑頭套。

2

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三日,一個尋常而晴朗的周末,下午四點多,劉同和女兒芊芊坐在別墅前的長椅上。剛剛給女兒洗過頭發,劉同並沒有用電吹風,他摟著女兒坐在和煦的陽光裏,一來是想讓女兒的長發自然風幹,二來他準備用這點時間給女兒講幾個故事。對劉同來說,他們父女經常不在一起,難得有一天假期,他想抓住這個機會和女兒多親近一下。

劉羽芊快八歲了,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雖說長期生活在溺愛中,卻十分懂事。她喜歡學習,考試成績名列前茅,但她更喜歡和爺爺下象棋,在最近幾個月的交手中,她幾乎是常勝將軍。

芊芊靠在劉同懷裏,右手摟著她心愛的金毛犬“洛基”,這隻狗不到一歲,卻已經被劉同馴得十分聽話,此刻它宛如雕塑一般蹲在芊芊身旁,仿佛在聆聽著什麽。

“芊芊,爺爺昨天說他不想再和你下象棋了。”劉同輕撫著芊芊稚嫩的肩膀。

“為什麽?”

“你總是贏他呀!這讓他非常沮喪。”

芊芊笑說:“爺爺才不會沮喪呢,他是個不喜歡服輸的老頭兒。”

劉同咧嘴一笑:“你就不能讓讓他?”

“怎麽讓?”

“偷偷輸他兩把唄。”

“不行,爺爺說過,英雄之間的戰鬥隻能全力以赴,這才是勝利者對失敗者最高的敬意。”

“嗯。”劉同點頭道,“有道理,曆史上被人歌頌最多的,也正是那些失敗的英雄。”

“比如項羽。”

劉同有些小小的驚訝:“哦?你怎麽知道的?”

“爺爺給我講過的,楚河漢界,項羽劉邦。”

偷“是嗎?爺爺還講什麽了?”

“他說項羽死後,宋朝有一個叫李清照的女詩人,逃難到了項羽自殺的地方。她寫了一首叫《烏江》的詩,爺爺說,這女詩人和媽媽一樣,都是女中豪傑。”

劉同淡淡一笑:“那你會背這首詩嗎?”

“會啊。”

“我和洛基都想聽。是嗎,洛基?”

洛基吐著舌頭,“汪汪”叫了兩聲。

芊芊坐直身子,把長發捋到胸前:“烏江。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真棒。”劉同說,“項羽是中國曆史上受人們尊敬的悲情英雄之一。”

“悲情是什麽意思?是悲傷的意思嗎?”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聽過這故事,你就知道什麽叫悲情了。”

“我可以和洛基一起聽嗎?”

“當然。”劉同笑道,“從前有個叫周勇的男人,和爸爸一樣是警察,有天他接到一個通知,讓他去北郊水庫抓兩個殺人犯。你知道殺人犯是什麽意思嗎?”

“當然。”

“周勇趕到水庫後隻抓住一個人,這個人並不承認自己殺了人,而現場留下的證據也證實了這一點,不過證據也顯示,凶手很可能就是這個人的弟弟。”

“之後呢?”

“這個殺人犯連續殺了三個女人,殺人犯的哥哥也拒不交代弟弟的行蹤,由於沒有證據,周勇不能一直把這個哥哥關在房子裏,所以隻能放了他。就在放他的那天晚上,受害人的家屬……對了,知道什麽叫受害人嗎?”

“就是被他弟弟殺死的人。”

“沒錯,就在放他的那天,受害人的爸爸媽媽來警局哭訴。周勇望著他們,心裏十分難過,也覺得自個兒窩囊,腦海中全是三個受害人被殺後的慘象。他一氣之下衝出警局,在濱海大道抓住了剛被放出來的哥哥。那天夜裏,大雨滂沱,他不斷朝那人的臉上揮舞拳頭,並試圖逼他說出他弟弟的下落,但是不知怎麽,這個哥哥的腦袋撞在了路旁的尖銳物上,死掉了。”

“是周勇殺了他嗎?”

劉同搖頭道:“不,是周勇在打他的時候,他不小心撞上去的。”

“這不就是周勇殺了他嗎?”

“你還小,這個問題咱們以後討論。”劉同將女兒攬入懷中,“後來這個周勇被別的警察關了起來,一關就是十三年,等他被放出來的時候,他的妻

子和女兒已經組建了新家庭。”

“新家庭?他女兒為什麽不要自己的爸爸了?”

“假如是你,你會要爸爸嗎?”

“當然,我隻要一個爸爸。”

“遭受如此巨大的打擊,周勇卻沒有放棄尋找那個殺人犯。”

“他找到了嗎?”

“找到了。隻不過十三年後,那個殺人犯成了一個很有名的人,但周勇掌握了有力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就是殺人犯。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他打電話給一個年輕警察,希望這警察能幫他去抓那個殺人犯。當這個年輕警察趕到現場時,周勇已經被殺人犯用刀捅成重傷,他的胳膊上掛著一個手銬,和爸爸的手銬一樣,手銬的另一頭,緊緊拴著殺人犯的胳膊。”

“周勇死了嗎?”

“嗯,他死了,是那個年輕警察把他埋進了西山公墓。”

“他好厲害呀。”

“是啊,年輕的警察找到周勇的妻子,希望她可以帶女兒去墓碑前獻束花,但他妻子說,女兒馬上要高考了,她不希望任何事情打擾女兒的學習。”

芊芊揚起小臉:“年輕警察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年輕警察難過了好幾天,但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他非常擔心假如有天自己也成了周勇,那會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劉同笑說,“現在知道了嗎?所謂的悲情英雄,就是周勇這樣的人。”

“爸爸,那個年輕警察不會是你吧?”

“你個小機靈鬼,怎麽啥都瞞不過你呢。”

劉同抱著芊芊,用口哨反複吹著那首芊芊最愛的Yesterdayoncemore,不到半個小時,芊芊睡著了。劉同讓洛基回到自己的房子,然後抱著芊芊回到客廳,將她放在沙發上,蓋了被。望著女兒熟睡時露出的微笑,劉同的心裏暖暖的。

將近下午六點鍾,小落開車回來了。剛一進門就聞到粉絲蒜蓉蒸扇貝的香味兒,劉同聽到有人進門,一邊切菜一邊問:“是小落嗎?”

“是我。”小落匆匆走進客廳。

劉同瞥了一眼:“怎麽不換鞋呀?”

“沒時間了,我要帶芊芊走。”

劉同一怔:“不吃飯了?咱們三個人難得吃頓飯啊!”

“不行了,芊芊要去我媽那兒,我給她請了一個外教老師。”

“那你呢?”

偷“你忘了?今天是台裏最後一輪選拔晚間新聞主持人啊。”

劉同放下手裏的菜刀,低頭道:“好吧,那我把扇貝打包,給你和芊芊帶上吧。”

“不用了。”小落走向熟睡的芊芊,“我媽那兒有吃的。”

“好吧。”

小落拍了拍女兒:“芊芊,醒醒啦,該和媽媽走了。”

芊芊睡眼惺忪:“媽媽,去哪兒呀?”

“快去洗手間洗洗臉,咱們去外婆那兒。”

“為什麽要去外婆那兒,我要和爸爸吃飯。”

“聽話,咱們沒時間了,快去吧。”

劉同笑說:“芊芊,聽媽媽的話。”

“為什麽總要去外婆那兒呢?”芊芊一臉不情願地走開了。

小落望著劉同,微微一笑:“老公,實在對不住了,你一個人在家吃吧,稍晚一些我會把芊芊送回她爺爺那兒的。”

“好吧!”劉同摘下圍裙說,“那假如你這次選拔成功的話,就不用再去播早間新聞了吧?”

“那當然了,早間新聞太累了。”

“有把握嗎?”

“說不好,隻能盡力了。”小落看了看手表,轉身向洗手間走去,“芊芊,你怎麽這麽慢呀?快過來,媽媽給你紮頭發。”

劉同坐回沙發,點了支煙,抽了不到一半,小落便拽著芊芊向大門走去,她在衣帽架上拿起芊芊的書包說:“快走吧,媽媽快要趕不上了。”

芊芊轉頭看了劉同一眼,揮手道:“爸爸,你替我多吃一點兒哦。”

劉同綻開笑顏:“知道了,快去吧。”

周末的繁花市交通頗為擁堵,尤其是驅車穿過市中心的繁華區域時,汽車都沒步行來得快。一路上,芊芊顯得很失落,孤獨地趴在窗上,望著路旁的人流。

小落笑問:“芊芊,怎麽了?不高興嗎?”

“為什麽就不能抽一點時間和爸爸吃飯呢?”

“媽媽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給你請到的托尼老師,他來自英國倫敦,英語說得可好聽了,你要好好學,知道嗎?”

“可是我不想學,我想和爸爸吃飯,想和爺爺下象棋。”

“總會有時間的,好不好?”

“我不喜歡去姥姥家。”

“你這孩子,姥姥對你不好嗎?”

“姥姥對我很好,但姥姥隻會盯著我學習,我不喜歡她。”

“劉羽芊!你給我記住,我不許你這麽說姥姥。”

汽車在兩個人的沉默中行駛了四五分鍾,芊芊拉開自己的書包,掏出她最喜歡的那個毛絨玩具熊。小落一看,心裏暗暗發火:“劉羽芊,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許把玩具裝在書包裏,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今天是周末,為什麽不行呢?”

小落打開車窗,一把搶過玩具熊,順手丟出窗外:“你這樣子下去,怎麽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你為什麽要扔了它?”芊芊委屈地落下眼淚。

小落不管不顧地開著車,芊芊則趴在窗上,默默流著眼淚。突然,小落狠狠打了一把方向盤,將車停在路旁,說道:“芊芊,芊芊?”

“別理我。”

小落無助地揉了揉太陽穴,然後勉強揚起嘴角:“芊芊,剛才是媽媽不好,別生氣了好不好?”

小落拽了拽女兒的胳膊,卻被芊芊一把甩開。她不得已將女兒狠狠拽了過來,芊芊頓時哭喊道:“你放開我,我不想理你!我不要再理你了。”

“芊芊,聽媽媽說好不好,聽媽媽說,媽媽錯了,媽媽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好不好?”小落淚眼迷離,“媽媽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了,媽媽隻希望,你以後可以成為比媽媽更優秀的人,明白嗎?”

“我不想做那麽優秀的人!我很累!”

“不,你一定要成為優秀的人,總有一天你會理解媽媽的。”小落為女兒擦去眼淚,“芊芊不哭了,玩具熊媽媽明天再買一個,好不好?”

看女兒的心情漸漸趨於平複,小落這才鬆了口氣。她開車又向前走了半公裏,停在一家非常有名的珠寶店門前,齊小落對芊芊說:“媽媽在這兒取個東西,你在車裏等我,好不好?”

芊芊望著窗外,點了點頭。

這家珠寶店的特色業務是定製珠寶首飾,三天前,小落在這裏定製了一串項鏈和一對耳環,全是為今晚最後一輪選拔而準備的。首飾的款式、材質以及刻字全都符合齊小落的預期,她非常滿意,試戴了一下便匆匆付了尾款,出門而去。

回到車上係好安全帶,她才突然發現芊芊的書包還在,人卻不見了。她看了看後排座,根本沒有人影,車廂裏也沒一丁點兒動靜。齊小落迅速將車檢查了兩三遍,這才確定芊芊不見了。她繞著汽車來回走,神情慌張地環顧

偷四周,大聲喊著:“芊芊!芊芊!”

她再次跑進珠寶店看了看,沒有,又跑進隔壁的小超市,依舊沒有,她問珠寶店的店員和超市老板,他們都說沒有看見,這讓她心急如焚。路上人頭攢動,視野又十分狹窄,齊小落就像丟了魂似的穿梭在人群裏,除了聲嘶力竭地呼喚,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看看手表,時間已經非常緊迫,她在戰栗中撥通劉同的電話,哭著說:“劉同,孩子不見了!”

“什麽?你慢慢說,到底怎麽了?”

“芊芊不見了!你快來,芊芊她不見了。”

“怎麽不見的?”

“我讓她在車裏等我,一眨眼就不見了。”

“到底怎麽搞的?”

小落哭著說:“我罵了她,她可能生我的氣了。”

“別著急,你在什麽地方?”

“櫻花路天主教堂對麵的珠寶店。”

“好,你在那兒等我,我馬上到。”

小落斬釘截鐵道:“不行,我馬上就要趕不上了,你知道今天,這事情對我有多重要。”

“小落,咱們的女兒還沒有你的事業重要嗎?”

“對不起老公,我……”小落忍住眼淚,“我不能遲到。”

“……好吧,那你去忙吧,我來找。”

3

張晨星戴起口罩,掩住臉上的刀疤,手裏的鴨舌帽是他初當偵探那幾年的必備品,已經多年沒戴了。站在霓虹燈下,望著路上車來車往,他長長出了口氣,這並沒有讓他舒服一些,他反倒感覺內心的負罪感就像驟來的黑夜,在胸口不停地翻湧。

他掏出手機給便利店老板打了個電話,告之對方今晚需要請假,老板非常痛快地答應了。這是二〇一五年六月六日夜,距警察找他問話過去了八九個小時,從聽到李曼詩遇害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斷想起那女人一臉執拗,當然,還有在她被欺騙時,眼神裏**出的淚花與希望。他下了一個決定,他必須這麽做,必須馬上去做。

張晨星戴起鴨舌帽,快步穿過馬路,走進街角那家燈光昏暗的酒吧。酒

吧麵積不大,人卻不少,座椅全都被木質的隔板分開,形成私密而又狹小的空間。服務員問張晨星有幾個人,張晨星說有人在等他,繞著走廊邊走邊看,終於在最後一個隔板後,看到了他約的人。

這男人叫阿田,是張晨星過去的線人。雖說長相古怪,卻神通廣大,繁花市地界兒上,基本沒有他搞不到的消息。阿田身旁坐著一個皮膚黝黑、肌肉健碩的瘦臉男人,他一直默默喝著啤酒,似乎不大喜歡和別人說話。

張晨星一出現,阿田立馬起身:“你怎麽才來?我們都準備走了。”

“有些事兒耽擱了,不好意思。”

“好長時間沒見了,幹嗎戴個口罩啊?”

“有點感冒,這位就是趙先生吧?”

“沒錯。”

男人抬眼看了張晨星一眼,冷冷地說:“我還趕時間,你抓緊問吧。”

張晨星在他對麵坐下,笑道:“好,那咱們直切主題,阿田說你是美魚村的人?”

“是。”

“林風失蹤那天晚上,坐的出租車你知道是誰的?”

“我知道。”

“告訴我。”

男人用手拍了拍桌子:“那得先給錢啊。”

張晨星掏出一遝百元鈔遞了過去:“這是一萬。”

“啥意思?不是說三萬嗎?”

“我怎麽知道你的消息是真是假呢?”

“不信就算了,錢你拿著,我走人。”

男人起身要走,被阿田一把拽住:“晨星,不會有問題的,我們認識好多年了,給他吧。”

張晨星思忖片刻,又往桌上丟了兩萬塊錢:“好,快說吧。”

“那根本就不是一輛出租車。”

“什麽?”張晨星頗為吃驚,“不是出租車?那為什麽村裏人都說是出租車?”

男人將錢揣進褲兜說:“那是一輛帕薩特,車牌號是K字頭的,繁花市打有出租車以來,車牌號全是6開頭,明白了嗎?”

“這麽說,那天送林風出村的人裏有你咯?”

“我不會回答與車輛無關的問題。”

“好,那我問你,這樣一輛車,怎麽會被認成是出租車呢?”

“很簡單,他噴了和出租車一樣的漆。”

偷“他是誰?”

“我不認識那個人,但我知道那輛車是在星源鎮的一家汽修廠做的漆。”

“哪家修理廠?”

“星源鎮天海路十七號。”男人再次起身說,“還有問題嗎?”

張晨星怔怔地說:“哦,暫時沒有了。”

“那我走了。”男人來到門前,轉頭又說,“我勸你最好還是別查了,一個死了五年的人,你覺得有必要嗎?飯可以隨便吃,路不要隨便走,尤其是夜道兒,要命的。”

“趙立明,假如我沒記錯的話,林風打那場官司,你姐姐也是被害人之一吧?”

“那又怎麽樣?”

“林風替你姐姐討回了賠償款,你就這麽說話?”

“他是律師,那是他該做的。”

“他有沒有向你姐姐要過一分錢的代理費,嗯?”

“這與我無關,他不收錢那是他的事兒。”

“那是你親姐姐,難道你一點兒感恩之心都沒有嗎?你這個自私的狗雜種!”

趙立明的手如同鐵鉤一般,狠狠撕住張晨星的衣領:“你他媽有種再說一遍?”

阿田連忙起身勸架:“好了立明,拿錢走人吧,就當給我一個麵子,好嗎?”

趙立明看了阿田一眼,重重推開張晨星說:“王八蛋,別以為有兩臭錢我就不敢撅你,假如再讓我聽到你議論我姐,我會立馬殺了你。”

趙立明走後,張晨星摘下鴨舌帽和口罩,拿起桌上的酒大口大口喝了起來。阿田一看,雙目圓睜:“喂喂喂,你這臉怎麽了?”

“沒關係,不過你的報酬,我得過陣子給你,我現在沒錢了。”

“你怎麽搞的?這段時間你都去哪兒了?怎麽這麽狼狽呢?”

“我現在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張晨星舉起酒杯,“不說了,陪我喝一杯吧。”

“喝酒可以,但我想知道,你到底怎麽了?”

“別問了,你到底喝不喝?”

“喝喝喝。”

兩人一飲而盡。

阿田又問:“我想問問,林風這件事你怎麽又開始調查了?”

“那女人死了。”

“什麽?怎麽死的?”

“不知道。”

“既然都死了,你還查什麽呀?”

“我欠她的。”

“晨星啊,你過去不這樣啊?你不是說偵探這一行,不就是掙點兒快錢嗎?這回怎麽還認真了?”

張晨星戴起口罩和鴨舌帽說:“阿田,今天謝謝你了。”

“嗨!說這幹嗎?咱倆又不是一兩年的關係啦。”

“我過去從沒把你當朋友。”

阿田一愣,笑說:“是嗎?”

“不過從今天起,我感覺我有朋友了,謝謝朋友的酒。”

“你幹嗎去?”

“我還有些事情需要搞清楚。”

“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你把桌上的酒掃光吧,不喝怪可惜的。”

張晨星匆匆離開酒吧,然後打車直奔星源鎮。天海路十七號就位於海鮮集散中心以南兩百米的地方,這是一家叫“車車靚”的汽修廠,張晨星趕到時,修理廠拉著卷閘門,門前有排小吃攤正在烤海鮮,煙霧繚繞。張晨星挑了一家冷清的攤位坐下來,點了一打烤生蠔,然後和老板聊了起來:“這家修理廠啥時候開門兒呀?”

“怎麽了?你車出問題了?”老板問。

“沒錯,刹車有些不靈了。”

“那你還是去市裏修吧,這家店黑著呢。”

“哦?為什麽呀?”

“黑店你不明白是啥意思嗎?”

張晨星點頭道:“明白。”

“千萬別擱這兒修,幾十塊錢能解決的,在這兒得要千兒八百。”

“這麽黑?難道沒人管嗎?”

“誰管?誰敢管?”

張晨星笑說:“看來這家店的老板背景厚啊!”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別到處瞎說啊。”

“那明天還是去市裏修吧。”

吃完生蠔,張晨星在修車廠對麵的一家賓館開了房,躺在**翻著女朋友的照片。他想,假如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和女友早就該結婚了,可是現在,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