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寧芷猛地吐了口氣,眼睛有些酸。

過去這麽久,她從來沒想過,兩個人的重逢竟會在拋屍現場,更沒想到來之前所想到的人,現在真的能出現在眼前。

這不是夢,她的牙齒咬在舌上,是真的痛。

眼裏瞬間閃過的訝異很快被痛苦代替。她一隻手絞在胸口,再抬頭看時,目光裏不再有多餘的情緒,多了幾分客氣和疏離:“真巧。”

現在不是敘舊的時機,她沒再等他回複,目光落在身後的,仿佛能吞人的廠房,並沒有追過來的人!

“你看到其他人了嗎?”

“隻看到你慌慌張張地往這邊跑。”

怎麽回事?就在剛剛,她確實用鐵鍬打到人,也聽到追趕的腳步聲,怎麽會隻有她自己在跑?她狐疑地看著穿著一身西裝的江桓,他的身上並沒有被鐵鍬打過的痕跡。

這裏,明明就有第三個人!

寧芷掏出手機撥通報警電話,將剛剛發生的事情敘述一番,才重新推開院門進去。

黑夜下的硫酸廠和黃昏時的有很大不同,聽著身後沉穩的腳步聲,之前的恐懼褪去不少。

廠房的大門半開著,門口卻空無一人,丟在地上的鐵鍬也不見了。她把門全部拉開,快速地瀏覽整個廠房,短短的兩分鍾,人和鐵鍬憑空消失了。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脆響,強光直射進眼睛裏,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看見江桓站在門的右側,手上還保持著按開關的姿勢。

江桓自以為是的樣子將寧芷強壓在肚子裏的火一瞬間點燃:“魯莽開燈會讓凶手逃掉的!”

“如果真的有人,剛剛的行動也一定驚了人。”

“但這和開燈是兩回事。”

江桓看出她的氣由,還是和以前一樣,生氣時聽不得一點反駁,幹脆不說話,繞著廠房轉一圈後,關燈又走出去。

這回,換寧芷走在身後。江桓身體直挺挺的,走路時右手食指會習慣性地放在褲線上打著拍子。好像認識的那幾年,自己常常能看到這個背影。想到這,她嘴角一撇,自己先不屑地淡笑起來。

直到警務人員趕來,提供事發的完整過程後,寧芷才走出大門。

她的手還殘留著用力揮鐵鍬的鈍痛感,明明真真切切地打到過人,可那時除了她和後到的江桓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

寧芷想得過於入神,根本沒有注意到一旁小路上一閃而過的黑影,來不及做出反應,身後的人手疾眼快,拽住愣怔的她,緊摟在懷:“危險。”

黑暗中,她清晰地聽到身後有力的心跳聲,自己的心也狂跳不止,這溫度是她曾經最眷戀的,也是她現在最難以承受的。

將一切情緒收斂後,她的聲音淡淡的:“你抱夠了嗎?”

那黑影閃過,就沒再有新動作,估計是風吹樹動造成的錯覺。

他沒有鬆開手的意思,下顎抵在她頭頂,比起她的敵意,這才是真真切切的思念:“小寶,我回來了。”

寧芷身體一顫,聲音更冷:“我勸你放手。”

江桓來不及反應,她已屈肘向後狠狠地撞向他的下巴。兩個人靠得近,他也沒預料到她會動手,向後退一大步才險避過撞擊。寧芷身上的鉗製消失,和他隔出一段距離。

那瞬間,江桓察覺到兩個人的關係不複從前。她不是戀愛時的寧芷,是比初見時更像刺蝟的人。而他呢,好像也不會再用那樣一雙笑眼同人說話了。

門口這輛黑色的路虎是江桓的,他站在車邊看她,試圖和她說話。

她背脊挺得很直,一絲目光都沒有落在他身上,越過他徑自走進另一條小路,鑽進自己的車。

直到車子上了高速,她仍舊處於懵的狀態,不止是消失的鐵鍬,還有突然回國的江桓。她甚至有些懷疑剛剛經曆的一切,都隻是她的一場臆想。

可透過後視鏡,她能看到緊跟在後邊的那輛路虎。

這一切,不是幻覺啊。

回到市區,寧芷直接左拐,進入橫道,還能看到在等直行紅燈的江桓,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這邊,又似乎不在。

寧芷的指甲死死地摳著方向盤,也對,又有什麽能入得了他的眼,哪怕是麵對將死之人,他不是一樣無動於衷,她一個被丟棄過的人又算得了什麽?

到家的時候已是淩晨,寧芷思緒亂亂的,手上的力度沒掌握好,“嘭”的關門響聲,震得她手臂發麻,這才緩過神來,她看著黑漆漆的房間,眼淚忽然掉下來。

以至於第二天上班,她腫著一雙核桃眼,看誰都暈乎乎的。

剛走到特案組所在的二樓,人還沒見著,就已經聽見陳相正在一字一句地讀檢討。誰這麽大膽敢動老大的人?

貼著牆邊探頭出去,前方是背對著她的於城,然後是,正在挨數落的陳相正。

寧芷上前的腳步頓住,檢討可以寫,但是麵對於城那張僵屍臉,她多少還是有些抵觸的。

於是,她立刻把頭縮回來,腳步放輕,剛走上第二個台階,後衣領便被拎起。

她故作淡定地轉過頭,看見於城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這麽急是要去哪兒啊?”

“我要上去寫總結報告。”說罷,她嚐試掙脫他的鉗製。

於城聲音壓低,是慣有的低音炮,帶著絲絲壓迫:“聽說你昨天冒充我的名義去了現場?”

寧芷縮著脖子,臉上不免尷尬:“於老大,你知道的,法醫也要深度地進行現場學習的。”

於城目光在她身上掃一遍,鬆開手,大掌拍在她肩膀上:“幸好沒事,不然整個特案組都要跟著你遭殃。”

“好歹學過些防身術,不至於給局裏丟人。”

“三腳貓的功夫,過幾天帶你去訓練場。”

寧芷的話被堵在嘴邊,冷淡的情緒慢慢瓦解。她猛然想起之前跟著於城去訓練場,那裏都是一群對肌肉瘋狂癡迷的男人。汗水流淌在黝黑的肌肉上對他們來說是驕傲,但對她來說簡直是恐怖片。

陳相正知道她心裏所想,眉毛一挑,頗有壯士獻身的落拓,大聲說:“老大,咱們的接風宴安排在哪兒啊?”

寧芷接過話:“部門好久沒聚餐了。”

陳相正猛點頭:“叫上楊路那小子,自從戀愛之後,他下班跑得比兔子還快!好好的‘四人幫’被他弄散了!”

正當寧芷還要說話時,電梯“叮”的一聲打斷了她。

站在門口的三個人同時看見電梯裏穿著一身黑色西服的江桓,寧芷收起情緒,臉立刻繃起來,口氣不善:“特案組現在的進出管製這麽鬆嗎?”

“你們認識?”

於城看著眼睛升起水霧的寧芷,一同辦公的三年裏,她除了對案發現場和審訊凶手外,很少有情緒的起伏。於是他的目光不由得又看向朝著他們走過來的男人。因為練槍的經曆,他的眼睛出奇毒辣,他看得出對麵站著的男人,雖然生一張妖嬈的笑麵,但身上散發的卻是老沉之氣,是個硬骨頭。

話音一落,江桓已經邁著長腿站定在他們的麵前。

“認識。”

“不認識。”

江桓的認識和寧芷的不認識形成強烈的對比。

於城尷尬地“哦”一聲,目光在兩個人的身上走一個來回,大抵也能明白前塵往事。

“我是江桓。”江桓把目光落在於城身上,做了最簡單的自我介紹。

於城還沒來得及出聲,陳相正率先擠到最前麵,驚呼道:“你就是局長三顧茅廬請回國的法醫病理學專家?!”

於城皺著眉頭聽,一直以為能達到高級水平的法醫,聽說還是犯罪分析方案的專家,怎麽想都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古董,沒想到竟然這麽年輕。

很快,他恢複一貫的沉穩作風,不露多餘情緒,緩緩開口:“於城,水原市的特殊專案組組長。”

陳相正也伸出手:“陳相正,特案組組員。”

寧芷沒出聲,垂眸看著地板,氣氛慢慢降下來,才扭過頭交代:“於老大,我先上樓寫報告,有事聯絡。”

於城抿著嘴,想問話,又掃視到江陳兩人,揮揮手:“先把手頭的案子忙完吧。”

得到首肯,寧芷頭也不回地往樓梯上跑,盤算著以後共事時該如何調節自己。思緒開始湧現,卻始終抓不住某個點。她聽見江桓在身後叫她的名字。

“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