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非關正義

下午不冷不熱,很適合上體育課。

雖然體育課是林萌唯一擅長的課程,但那個大猩猩似的體育老師挺討人厭,所以她一直提不起什麽勁頭。當她懶洋洋地跳過鞍馬,瞥到一個黑影從教學樓墜落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然而緊接著,驚叫聲在四周響起,她看到了夢幻般的一幕。

漫天的金黃色花瓣,在空中猶如雪花般繽紛遊弋,緩緩飄下。林萌怔了一會兒,然後利索地翻過操場圍欄,衝到黑影墜落的地方。還好,雖然是從高處墜下,但頭骨沒有碎裂。是個學姐,林萌記得她曾經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在全院大會上發過言。

自殺?他殺?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林萌抬起了頭。教學樓上的許多窗戶都打開了,數不清的學生正探著身向下張望,再往上,天台上並沒有人。

“林萌!你給我回來!”身後傳來體育老師氣急敗壞的聲音。她充耳不聞,又把目光投向屍體。嘴角、耳朵、鼻孔都流出了鮮血,像是顱內出血的症狀。有點奇怪的是,屍體表麵上雖然並沒有明顯的外傷,但地上的血漬卻猶如怒放的鮮花,正迅速侵蝕著地麵。

林萌往後退了一步,離蔓延著的血液稍稍遠些。剛才學姐墜落的時候,並沒有呼喊。人從高空墜落,出於對死亡的本能恐懼,通常都會不自覺地大聲喊叫。林萌猶豫了一下,掏出幾張餐巾紙墊在手上,輕輕翻動屍體。果然,屍體的背麵斜插著一把長劍。

衣領一緊,林萌整個人被拎了起來,她茫然地回頭看了一眼,是體育老師。

“你就不能給我安生點!”大猩猩咆哮道。

“沒道理啊,為什麽用劍殺了人後,又把屍體從天台上推下來?”林萌喃喃自語。

死者叫劉輕嫣,大三學姐,性格開朗活潑,參與過很多校外活動,英語水平也不錯。林萌蹲在凳子上,草草地看著這些調查資料,不時衝張翔翻下白眼。由於擅自跑去看屍體,被體育老師告到了係主任那裏,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本來她以為,張翔帶隊到了學校,一定會替她這個名偵探說上幾句好話。誰知道張翔卻板著臉,又在係主任麵前說了她一通,什麽不要以為給警方提供了幾次參考意見就忘乎所以,氣得她差點想轉身就走。現在,這大叔考慮案子卡了殼,又把自己拉到局裏來了。

“這案子不太好弄。”張翔狠狠地抽了口煙,“經過我們調查,發現劉輕嫣最近沒有出現低沉、失落的情緒,墜樓前一天她還跟同學約了要一起去看新上映的電影,應該不是自殺。”

“嘁,這明擺著的好吧,自殺的人會插自己後背一刀,然後跳樓嗎?”林萌嘲諷道。

“這可不好說啊,丫頭。你表哥就辦過一個案子,死者為了陷害他人,在地上用兩塊磚夾起刀,然後自己倒下去,造成被別人刺中後背的假象……”

“好啦,好啦,別提他了,”林萌擺擺手,“他殺的方向查得怎麽樣?”

“從劉輕嫣墜落的地方往上看,涉及範圍之內都是正在上課的教室,唯一可能的作案地點就是天台。我們搜查了天台,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屍體上沒有可疑纖維,凶器上沒有留下指紋。調查了她的人際關係,沒有發現她跟誰有矛盾,反而在學生和老師中人緣都不錯。”

“這麽說,你們是什麽也沒查到呢。”

張翔假裝不在乎林萌的吐槽:“在調查中,我們聽到了一些傳言。你們學校搞了個去英國留學的活動,名額隻有一個,劉輕嫣是五個入圍者之一。據說這五個入圍者競爭得很厲害,彼此關係很差。我們初步懷疑,這起命案可能跟這個計劃有關。不過,剩下的四個入圍者,都有不在場證明。而在劉輕嫣死前,負責這項留學活動的老師就請假回老家了,手機無法接通。”

“所以,你們的調查陷入僵局,就想到我了?”

張翔有些尷尬:“就算給你個機會,還你表哥的人情嘛。”

“要是我拒絕呢?”林萌眨著眼問,“誰讓你關鍵時刻不幫我說話呢。”

“不是吧?”張翔顯然沒想到這種可能。

“騙你的啦!”林萌道,“大叔啊,你們警方查案的辦法很注重程序,有板有眼,一絲不苟。但這樣的模式容易被高智商罪犯利用,正常的查案方法反而比較困難。這次的命案,有個很明顯的特點,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嗎?”

張翔悶不作聲,看著眼前的臭丫頭嘚瑟。

“劉輕嫣的後背上,插的是一柄長劍,想想不覺得奇怪嗎?如果單純殺人的話,為什麽要用長劍?現在用長劍殺人不如用匕首更方便吧?而且,凶手為什麽要在用長劍殺死劉輕嫣後,又把她推下樓,接著撒了漫天的金黃色花瓣?這樣太畫蛇添足了,還容易被發現,有必要嗎?”

“哦……說的也是。”

“不過,這些在現實裏雖然很蠢,但在推理小說中卻很經典,稱之為死亡訊息。”

“死亡訊息?”

“對,有些是死者留下來的,有些是凶手留下來的。死者留下來的,一般是比較隱晦地指出凶手是誰;而凶手留下來的,更近似於殺人預告或者向警方示威。這次的凶手,智商恐怕有些高,對推理小說也比較熟悉。”

“這樣啊。”張翔有些泄氣,又遇到這種變態了。殺人就好好殺人,搞那麽多噱頭幹嘛呢?

“長劍的樣式,跟市麵上的中國劍不一樣,有點像西式劍,應該是凶手故意挑選的。大叔沒有追查這個嗎?”

“追查了,實體店麵上很少有賣類似的長劍,不過淘寶上倒是一大堆賣的。”

“哦……這下麻煩了,還以為能從長劍上查出來什麽呢。”

“你剛才說**也是死亡訊息吧,這個我倒是沒注意,要去查查鮮花店嗎?”

“這種花叫波斯菊,路邊就有野生的,鮮花店裏查不到什麽。我在網上查了波斯菊的花語,都是些珍惜眼前人之類的,跟命案一點都不搭。於是我就想,是不是長劍和**搭在一起,暗示著什麽?”看著張翔一臉期待的樣子,林萌吐了下舌頭,“結果沒想出來。”

張翔有些失望地坐進椅子:“唉,還以為今天把你叫來,就能把案子搞得七七八八,結果還是沒頭緒。”

“怎麽,受到上麵的壓力了嗎?”

“你怎麽知道?”

“像大叔這種死要麵子的人,如果不是破案壓力太大,會用專車接我來警局嗎?”林萌笑嘻嘻地道。

張翔瞪了她一眼:“劉輕嫣的父母是知名企業家,隻有這麽一個女兒,情緒失控給警局施加壓力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自然,隻不過如果劉輕嫣的父母是普通人,警局大概不會太在乎他們是不是情緒失控吧。”林萌托著下巴道,“果然還是生在富貴人家好呢。”

“這丫頭,淨說這些沒著沒調的。”張翔打開皮夾,抽出一張紅色紙幣,“喏,等下吃飯打車。再想到了什麽,要馬上報告我,不要擅自行動!”

“曉得啦,真囉嗦。”林萌漫不經心地嘟囔著,離開了辦公室。

出了警局,林萌才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拐進了街角的一家咖啡店。咖啡店裏人不多,她點了杯拿鐵,從包裏掏出本小說讀了起來。就像賴澤鋒說的那樣,從忘川市回來以後,她變了很多。如果是以前的話,案子沒有破,她是沒心思做其他事情的,更別提讀書了。

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推理小說,並熱衷於破解一個又一個謎團的呢?是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看著那個還可以稱之為少年的笨蛋,迎著落下的夕陽慢慢離去的時候。作為表兄妹,打打鬧鬧了十多年,第一次看到他那麽落寞寂寥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林萌突然覺得他很可憐,自己應該幫他做些什麽。就算他一點都不領情,但至少可以讓他覺得自己不那麽孤獨。

讀了那麽多推理小說,翻了那麽多邏輯分析類的書籍,研究了那麽多現實中的案例,自己逐漸地成熟起來。尤其是進入明誠大學以後,斷斷續續破解了十多個案子,大學生名偵探的名號也響了起來。但是表哥卻依舊不太願意讓自己分擔他的煩惱,更遑論痛苦。開始的時候,她並不服氣。直到在忘川市,經曆過那些讓人唏噓感慨的事後,她才明白,就像表哥說的那樣,沒有人是無所不能的,就算再聰明的人也做不到。保護一個人,就是讓她遠離已經存在的危險。

“極致的愛是什麽?”對麵響起了一個聲音。林萌抬頭看去,是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少年,並不認識。

“共同承擔犯罪。”少年指了指她手裏的《為了N》,“是這本書想要表達的感情。冒昧了,我們是校友。”

“哦。”林萌麵無表情,莫名其妙跑出來搭訕的男生最討厭了。

少年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尷尬:“我叫許偉才,是大三的,跟被殺死的劉輕嫣是同班同學。”

“有什麽事?”林萌合上了書。

“我知道你破過好幾個案子,想請你幫忙,查出是誰殺死了她。”

“你跟她什麽關係?戀人?”

“並不是,”許偉才苦笑,“我喜歡她,但配不上她。”

“暗戀?”林萌的眼神柔和了一點,“案子警方在查,我也有一點想法,不過現在還需要時間。”

她端起咖啡杯,卻發現已經空了。

“我請客,”許偉才揚手招來服務員,“再來一杯。”

“你不喝?”

“太貴了。”許偉才從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鈔票,一張張展開遞給服務員。

林萌皺了皺眉頭:“你剛才說配不上她,是指的……”

“我家裏沒錢,很窮的那種。說實話,如果不是看你進了這裏,我都不敢進這種地方。”許偉才笑笑。

林萌歪了歪頭,將那疊皺巴巴的紙幣還給許偉才:“我又不是自動售貨機,投了錢才會開動。案子既然已經開始查了,沒有發現真相,我是不會停下的。你有什麽想法?”

“你知道英才計劃吧?”許偉才沒有一絲尷尬地收起紙幣。

“那是什麽?”

“是今年開始的,麵向我們大三學生搞的留學活動。整個年級選出一個學生,由學校承擔學費和食宿費,送到英國劍橋大學去讀書,而且還有報考劍橋研究生的資格。”

“我聽說了,你也懷疑劉輕嫣的死跟剩下的四個入圍者有關嗎?”

“難道不是嗎?英國留學,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不會有人為之鋌而走險嗎?我相信凶手就在這四個人當中。”

“他們都有不在場證明。”

“那一定是用了什麽詭計,”許偉才道,“所以我才會冒昧地向你搭訕,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解開這個謎團。”

“這種事,誰也沒有把握啊。”林萌意外地看到陳然走了進來。這位青梅竹馬好像沒有發現她,而是坐到了另外一個少女的對麵。搞什麽,約會嗎?

林萌嘴角泛起一絲壞笑,她衝許偉才點點頭,然後起身偷偷摸摸地繞到陳然身後:“喲,想不到品德兼優的呆頭鵝也學會泡妞了。”

陳然嚇了一跳:“萌萌,不是你想的那樣,聽我解釋。”

林萌敲了陳然一個爆栗,笑嘻嘻道:“解釋什麽,十多年了都沒見你泡過妞,現在開竅了,這不挺好嘛。”

對麵的女生幹咳了一聲:“你就是林萌?不好意思,我們不是在約會。”

林萌愣了一下,道:“真的假的,不是?”

“我是大三的卓秋純,跟陳然很早前就認識了。約他,其實是為了找你。”

“找我?真掃興,”林萌撇了下嘴,“等下,大三的,該不會也是為了劉輕嫣的案子吧。”

對麵的女生點了下頭。林萌想要回身招呼許偉才拚桌,卻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走了。

“奇怪的人,”林萌嘟囔了一句,“學姐你跟劉輕嫣認識嗎?”

卓秋純道:“算不上很熟,偶爾說過幾句話。我約陳然,是想讓他幫忙搭個線,介紹我跟你認識。”

“不對吧,你因為案子找我的話,我沒有拒絕的理由,為什麽一定要經過陳然?”

“不知道你聽說那個傳言了沒有,說劉輕嫣的死跟‘英才計劃’有關,而凶手就在我們剩下的四個人之中。如果我直接找你,你不見得會相信素不相識的我。”

“可是你就算通過這家夥找到我,我也不見得會相信你。”林萌眨了眨眼道,“如果是想洗白自己不是凶手的話,就不必了。”

卓秋純有點尷尬:“倒不是洗白,如果因為這個殺人的話,未免有些可笑。以我的家境,完全有能力自費去留學。我本來想退出,以表示自己的清白,但又覺得搞不好會被人認為是做賊心虛。我想見你,是因為在劉輕嫣死前,我收到過她的一條微信。”

卓秋純將手機橫過來,上麵顯示著短短的一行字:小心周呂寧這個人渣。

周呂寧是負責英才計劃的老師,案發後警方曾找他例行問話,卻發現他已經請假回老家了。警方試圖用電話聯係他,結果卻是關機。張翔不得已,派了人去周呂寧老家找,卻發現他根本沒回來。從這條微信來看,周呂寧似乎嫌疑很大。

卓秋純沒把微信直接提供給警方,是因為怕警方傳喚自己,在學校裏產生不好的影響。當然,這是她自己說的。林萌跟張翔說要加大搜查周呂寧的力度,自己找到了設立“英才計劃”的校董,英國人科林·費斯。

從入學起,就知道明誠大學有外資參股,但有英國人擔任校董,還是頭一次聽說。林萌在手機上下載了個語言翻譯軟件,帶著被趕出來的覺悟闖進了科林·費斯的辦公室。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胖乎乎的英國人,對她很是熱情。

“林,我是知道你的,中國的馬普爾小姐。”科林·費斯笑道,中文說得很溜。

“馬普爾小姐……是誰?”林萌歪著頭問。

“哦……你這麽喜歡查案,我還以為你是個推理小說迷呢。”

“開玩笑啦,”林萌吐了下舌頭,“我可沒她那麽老。”

“林,你好有趣,完全不像中國人。”科林·費斯大笑,將泡好的紅茶推給林萌。

“你也不像英國人,我原本以為英國人都是那種很內斂、很紳士的。”林萌瞟了眼穿著一身戶外裝的英國校董。

“紳士?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科林·費斯聳了聳肩。

林萌注意到,辦公桌上有張相框,裏麵是這位校董在賽場上揮舞棒球棍的英姿。

“哦,我在英國的時候,參加過英格蘭棒球比賽,以主投手的身份。”英國人顯然很自豪,可惜林萌並不覺得這有多厲害。

“劉輕嫣被殺,你怎麽看?”她問道。

“學校裏很多老師和學生都說她的死是‘英才計劃’惹的禍,這太荒謬了,怎麽會有人為了去更好的地方讀書而殺人呢。”

“劉輕嫣的人際關係良好,從現場來看不是搶劫殺人之類的衝動型犯罪,目前最有可能的就是因‘英才計劃’而產生的惡性競爭,”林萌想起許偉才的話,“在很多中國人心目中,能考個劍橋大學研究生,就意味著從此飛黃騰達,改變人生了。為了這個殺人,一點也不荒謬。不過我來可不是問你這個的,負責‘英才計劃’的周呂寧,你覺得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跟周不熟,校董會開會討論決定讓他負責計劃的。聽說警方正在調查他,是懷疑他殺了劉嗎?”

“劉輕嫣死後,他就失蹤了,這點看起來很可疑。”

“但是周對‘英才計劃’非常熱情,想了很多辦法來推行,為什麽要殺掉層層篩選出來的入圍學生呢?”

林萌眨了眨眼:“那誰曉得。入圍的學生資料,你這裏有吧?”

科林·費斯抽出一遝表格,遞給林萌。林萌一張張地翻過,發現了一個共同點,這五個同學不光學習成績很好,鋼琴、圍棋、國畫、馬術之類的獲獎稱號更是耀眼。而且這五個人的家世都很不一般,要麽家境富裕,要麽地位尊貴,完全是一副上流社會的樣子,跟賴澤鋒倒是很像。履曆表上,這五個人的社會活動也不少,大多還都是公益慈善活動。

“周認為,既然一年隻有一個名額,一定要選出這所大學裏最優秀的學生,不光是成績,更重要的是綜合素質。”科林·費斯抿了口紅茶,“不過嘛,這樣做是否合適呢?”

“大叔你的意思是?”

“我設立‘英才計劃’,是想選出最需要去英國進修的人,讓他感受一下不同的教育方式。但周的理解,卻是要用最優秀的學生來為明誠大學博取榮譽,這點偏離我的本意了。不過召開校董會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同意周的意見,”英國人又聳了聳肩,“看來我的思維方式跟你們中國人的確不大一樣。”

“沒什麽奇怪的,如果選出來的學生在你們英國表現得不夠好,他們會覺得整個學校都跟著丟臉。”林萌繼續看著眼前的表格。劉輕嫣,死了。卓秋純,見過了。還剩下黨昊淩、蘇林、魏欣桐。

凶手會在這三個人當中嗎?還是失蹤了的周呂寧?等等,不能因為卓秋純提供了一條線索,就把她排除在外了。微信這個東西,隻要知道密碼,完全可以冒充劉輕嫣給自己發。

英國人的手機響了,鈴聲是《The Sound Of Silence》。文藝中年呢,林萌揚了揚眉毛。

如果像流言中的那樣,劉輕嫣的死是因為“英才計劃”,那麽凶手的動機是什麽?是因為競爭中產生了矛盾,而對劉輕嫣產生的殺機嗎?不太對,警方的調查表明,劉輕嫣的性格溫和,沒有跟誰發生過衝突。如果說……

“林,糟糕了。”科林·費斯放下手機,沮喪地看著林萌。

“啊?”

“蘇林也被殺了。該死的,難道凶手真是‘英才計劃’入圍者?”

又是**,金黃色的波斯**瓣散落在屍體周圍,夾雜著猩紅的血液斑點,說不出的妖豔詭異。致命傷在後腦,是鈍器敲擊造成的顱骨碎裂,而凶器則是丟在一旁的天平。天平啊……好奇怪的凶器。如果采用鈍器殺人的話,應該是棍棒之類的東西更順手吧。

林萌起身,走出藍白相間的警戒線,摸出一塊巧克力丟進嘴裏。閉上眼,巧克力的香甜氣息衝淡了瑣碎的思緒,讓煩躁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劉輕嫣,凶器是西式長劍;蘇林,凶器是天平。兩件案子的最大共同點,是兩位死者都是“英才計劃”的入圍者,而另一個暗含的共同點,則是金色**瓣和不合常理的凶器。在現代用長劍殺人,本身已經比較怪異了,而且還是市麵上很難買到的西式長劍,至於天平更是不便。為什麽要選擇這種殺人方式?冷不防被人拍了下肩膀,林萌有些不耐煩地睜開了眼,又是許偉才。

“凶手又殺了一個啊,你查到哪一步了?”

“現在最主要的嫌疑人是周呂寧,警方正在全力搜查他。”林萌注意到,不遠處張翔跟科林·費斯正在激烈地爭執著什麽。

“周老師?怎麽會懷疑他呢?他沒有什麽動機吧,我覺得凶手更可能在五個入圍者中。”

“這五個入圍者的家境都很好,為了‘英才計劃’的名額去殺人,總感覺有些牽強呢。”

許偉才冷笑:“家境好就品德好嗎?你這麽想也太幼稚了吧。前一段時間,還有個千萬富翁殺了妻子,有時候富人的心理更扭曲。我認為,雖然出國留學對他們來說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但因為爭奪名額時產生衝突而造成仇恨,殺人也是很有可能的。”

林萌嘻嘻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學長你好像有點激動。”

“不好意思,案子一直沒有頭緒,不免有些煩躁。現在五個入圍者裏,還剩下黨昊淩、卓秋純和魏欣桐,警方不把他們三個人監視起來嗎?”

“連著死了兩個入圍者,警方應該會對剩下的三個人保護性監視吧。”林萌敷衍道,“學長,我要去跟警方碰個頭。”

“哦,好的。還是那句話,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林萌將許偉才丟在身後,加入到張翔和英國校董的爭論中。聽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們爭論的並不是案情,而是“英才計劃”要不要繼續。她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想要偷偷開溜的時候,卻被張翔一把拽住。

“丫頭,現場的**和天平是什麽意思?你搞清楚了沒?”

“沒。”林萌幹巴巴地回答。

“你看,現在不光我們警方,連這丫頭對這個案子都一點頭緒沒有,如果不停止‘英才計劃’,很可能會發生第三起案子!”

科林·費斯道:“警官先生,這隻能說明你們無能,我是不會同意停止‘英才計劃’的。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心血,才跟劍橋大學那邊溝通協調好的嗎?我不允許因為幾樁殺人案就停止這個計劃。”

“人命比這狗屁計劃重要?”

英國人聳聳肩膀:“你能保證停止計劃,凶手就不再殺人?你應該考慮的是盡快抓到凶手,而不是威脅我。”

“你這老外怎麽說話呢?”張翔急了,“我怎麽威脅你了?”

“就算停止計劃,凶手還是會繼續殺人的。”林萌冷不丁插了一句。

“為什麽?”兩人齊聲問道。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雖然大家都覺得凶手是因為‘英才計劃’才殺人的,但動機是什麽呢?如果說凶手是周呂寧,作為計劃的執行者,殺死入圍者,到底是個什麽心態?從他開始殺劉輕嫣,就表示他根本不在乎計劃到底能不能繼續了,那他前期為什麽費了那麽多心思搞這個計劃,豈不是很矛盾?而如果說凶手是五個入圍者之一,殺死其他的入圍者是為了減少競爭者,那就更搞笑了。入圍者越殺越少,嫌疑人也越來越少,最後活著的自然是凶手,他還能出國?”

“你的意思是?”

“計劃停不停止,根本沒有什麽意義。我們要注意的是,凶手在作案的時候,留下的花瓣和使用的特殊凶器。凶手這種做法,是在向我們傳達某個信息,而這個信息很可能就是促使凶手犯罪的動機。”

科林·費斯皺眉道:“這麽說也有道理,但波斯**瓣、西式長劍、天平,這三樣東西代表了什麽?花瓣表示華麗?長劍表示力量?天平表示重量?完全搞不懂啊……”

“也不一定,可能是凶手故弄玄虛,現實裏可沒有那麽多神神叨叨的罪犯。”張翔道。

“是的,也有這種可能。”林萌道,“話說大叔你們還沒查到周呂寧的蹤跡嗎?”

“上海可是有兩千多萬常駐人口,你以為找個人就這麽好找?”張翔臉漲得通紅。

“曉得啦。”林萌道,“你們今天是怎麽了,一個個情緒都好激動啊。”

“我現在壓力很大!你不要再……”

“大叔,如果有下一場命案的話,凶器可能是一塊白布。”林萌揚揚手,轉身離開。

“什麽?白布?為什麽會是白布?臭丫頭,你去哪裏,給我回來!”張翔在身後咆哮。

黨昊淩還在埋頭算著一道高數題,林萌抱著肩膀坐在對麵,越來越覺得他裝模作樣。二十多分鍾前,林萌在圖書館裏找到他,想問下有關案子的問題。而這位據說是品學兼優的校草,說自己正在學習,很有禮貌地要她等一下。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分鍾,如果不是陳然一直在暗示她穩住,林萌早翻臉了。

閑著無事,林萌索性摸出來一張紙條,攤在桌麵上仔細端詳。這是從張翔那裏拿出來的請假條,周呂寧的。這張請假條很奇怪,內容是打印出來的,簽名卻是手寫的。警方做了筆記鑒定,證明是周呂寧的筆跡。林萌有些不解,為什麽一張請假條,要用兩種不同的方式來書寫呢?怎麽看都覺得有些蹊蹺。

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透露出一種違和感。不管是命案現場、嫌疑人、動機,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是在哪裏見過,而是凶手在殺人之後,做了多餘的事情,在形式上很符合推理小說的布局結構。死亡訊息,是本格派推理作品裏常用的手法,用到現實中的話,凶手到底是什麽用意呢?難道僅僅是虛榮心作祟,向警方炫耀自己的能力嗎?

“現場的**、劍和天平,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們想明白了嗎?”黨昊淩忽然開口了。

“這個嘛……”陳然在一旁道。

“已經想明白了,但我不明白這個跟凶手的殺人動機有什麽關聯。”林萌道。

“咦?萌萌你什麽時候想清楚了?”陳然驚訝道。

“在希臘神話中,代表正義的女神是忒彌斯。傳說她左手持長劍,象征誅殺世間一切邪惡之人;右手持天平,象征絕對的正義與公平;眼蒙白布,象征不管麵前是什麽人她都會一視同仁。而金黃色的波斯菊,則是她的幸運花。”

“我也是這麽認為,但我跟你一樣,不明白凶手為什麽要留下這樣的死亡訊息。正義女神,誅殺邪惡,但是劉輕嫣和蘇林,沒聽說過他們有什麽醜聞。就算是欺淩同學這種小事,他們也沒有參與過。”黨昊淩道。

“會不會是在‘英才計劃’挑選入選者時,他們做了什麽壞事?”

“我不認為這個計劃值得他們冒險敗壞自己的聲譽。或許在你們這些窮人看來,能公費出國學習,報考英國大學是個鯉魚跳龍門的絕好機會。但以他們的家境,出國留學不費吹灰之力。而且,‘英才計劃’挑選入圍者,決定權在評委會的那些老師手中,學生是沒有什麽可以操作的。”

“真的好奇怪……為什麽凶手留下的死亡訊息,跟他殺的人對不上號呢?”林萌喃喃自語。

陳然猶豫了一會兒,道:“會不會是你們弄錯了,**、長劍、天平代表的不是那個正義女神?”

“是嗎?有三樣物證指向忒彌斯,你還懷疑不是?”黨昊淩譏諷道,“或許你的大腦構造與眾不同,能想到另外的象征意義?”

“這個嘛……”陳然撓起了頭。

林萌忍住怒氣,道:“不過看凶手的架勢,目標應該是你們這些入圍者。劉輕嫣和蘇林都已經被殺了,剩下了卓秋純、魏欣桐和你。有傳言說凶手就在你們剩下的三個人之中。你覺得呢?”

“無聊至極,一個出國留學名額還不會讓人提起殺人的興趣。況且,如果殺得隻剩自己,會成為警方的重點嫌疑人,很容易露出馬腳。而不殺得隻剩自己一個人,對於爭奪名額又有什麽意義?”

“你懷疑凶手是周呂寧?”林萌道。

黨昊淩聳聳肩:“畢竟成年人的世界要相對複雜些。不好意思,休息時間結束,我要繼續學習了。”

“嗯……現在已經很晚了,你自己留在圖書館的話,不怕凶手趁機動手?”林萌覺得自己有些雞婆,如果是以前,才懶得管這個鼻孔朝天的家夥。

“同學,你覺得我會被殺嗎?”黨昊淩不屑一顧,“拜托不要把我想得那麽無能。”

離劉輕嫣的死已經過去了五天,案子還是毫無進展。周呂寧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找不到任何蹤跡。警方提出要對剩下三個“英才計劃”入圍者進行集中保護性監視,然而懷疑這三人中有凶手的消息不知道怎麽傳了出去,被家長們一致拒絕。

凶手不在五個人之中,黨昊淩的這個說法沒有得到林萌的認同。作為偵探,就算隻有百分之一的疑點,也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而所謂的判斷,隻能建立在對搜集到的情報歸納分析之後,在這之前絕不能被旁人的觀點左右。

這是常識。

繼昨晚在圖書館裏見了黨昊淩後,林萌在中午找到了最後一個入圍者,魏欣桐。她正在天台上吃飯。地上鋪了一塊淨麵的毛毯,麵料平滑,針腳細膩,應該是手工織成的。便當盒也很有特色,輕巧實用,透出一股素雅寧靜的樣子。裏麵的內容卻遜色不少,幾片青菜,一點米飯,著實讓人沒胃口。而魏欣桐正在做的事,更讓林萌覺得不可思議。她在便當盒旁邊放了杯清水,在涮青菜上麵的油。

“嘖嘖,我以為你們有錢人都活得跟賴澤鋒一樣奢侈,想不到學姐你這麽樸素。”

“那種暴發戶家的孩子,”魏欣桐笑笑,沒有再說下去,“你找我,是為了劉輕嫣和蘇林被殺的案子?”

“嗯呢,”林萌拖了個長腔,“學姐你有什麽想法?”

“不關心,我跟他們兩個不熟,對‘英才計劃’也沒什麽興趣。”

“怎麽會?大家都在傳,說你們這些入圍者不但是凶手的目標,凶手也可能在你們之中哦。”

“什麽‘英才計劃’,誰想出國學習就出國學習,反正我是會拒絕的。”

“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拒絕?”

“吃不慣西餐。”

“你是在開玩笑嗎,學姐?”

“我是個喜歡按自己方式生活的人,不高興被別人擺布。”

“原來如此……”林萌不知道要怎麽問下去,所幸手機這時候響起了起來。她衝魏欣桐點了點頭,按下了接聽鍵:“張翔大叔?查到周呂寧的線索了?”

那邊的聲音很疲憊:“丫頭,你怎麽知道第三起命案的凶器會是白布?”

“這個回頭再給你說,我正忙著呢。等等……你現在問這個,該不會是又有人死了吧?”

“你來圖書館吧。”

圖書館的話,是黨昊淩嗎?林萌歎了口氣,雖然跟死者們並不熟悉,但他們這樣一個個地死去,還是讓她有種很強的失落感。以前參與到破案中,或許隻是為了挑戰一個又一個的謎題,但現在她意識到,這些所謂的謎題,遠遠無法與人的生命相比。

林萌轉過身:“學姐,以後絕對不要單獨行動,像這種一個人跑天台吃午餐的做法……”

“我記得告訴過你,我是個喜歡按自己方式生活的人。”魏欣桐打斷了林萌的話。

林萌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走上前去,提走了她的水杯。魏欣桐憤怒起身,罵道:“你神經病啊!”

話音未落,林萌就勢把手搭上她的肩膀,返身勒住了她的脖子,將她絆倒在地。

“學姐,如果我是凶手,你剛才已經死了。”林萌衝她打了個響指,轉身離開。

圖書館,女洗手間。

林萌蹲在隔斷對麵,默默地看著其中一間。黨昊淩的屍體斜靠在坐便器上,頭耷拉在肩部,舌頭伸得很長,完全沒有了昨天盛氣淩人的樣子。凶器果然是一條白布,歪歪斜斜地纏繞在屍體脖子上,金黃色的**花瓣散落在四周。

死亡時間初步推定在昨晚九點左右,因為有課的時候,圖書館很少有人來,所以直到中午清潔工打掃洗手間的時候,才發現了屍體。警方排查了整個圖書館,發現簽到簿上有周呂寧的名字,經過核對,跟請假條上的一致。迫於輿論壓力,已經將周呂寧確定為第一嫌疑人,在全市公開通緝。

目前看來,似乎沒有林萌要做的事情了。她站起身,穿過鬧哄哄的人群,走到了外麵。陽光依舊很好,林萌的心情卻有些糟。凶手如果真是周呂寧的話,那麽一定是“英才計劃”進行中發生了什麽事,使得他認為自己要履行正義女神的職責。不,也可能整個“英才計劃”都是個幌子,為的就是殺掉這五個入圍者。等等,還有個不對的地方,長劍、天平、白布是象征正義女神忒彌斯的三件物品,凶手用這三件物品殺死了三個人。按犯罪心理學來推論,殺第四個人的時候,應該還是采用象征忒彌斯的物品吧,但已經沒有了啊。要重複以前用過的凶器嗎?這個與犯罪側寫不相符啊。難道說,凶手一開始就打算隻殺三個人嗎?那為什麽要剩下卓秋純和魏欣桐?她們跟劉輕嫣、蘇林、黨昊淩有什麽不同?

“林,校董事會剛剛決定,停止‘英才計劃’了。”不標準的普通話在身邊響起,是那個英國校董科林·費斯,“不過你先前也說了,就算計劃停止,凶手也不見得會停止殺戮。”

“你當初設立這個計劃的初衷,是要送最需要的人出國進修,對吧?”

“對,我是這麽想的。”

“最需要指的是什麽?”

“林,你這幾天也接觸了那些入圍者,你覺得他們對‘英才計劃’的態度怎麽樣?”

林萌搖了搖頭,這幾位都是傲嬌氣質,有很強烈的優越感,“英才計劃”對他們的吸引力不大,甚至有人表示就是被選上了,也不會參加。

“最需要當然指的是最想去的,校董事會隻想要選出來的學生為學校爭光,卻沒考慮到這個計劃本身的用意。我是想讓對英國教育方式感興趣的學生,擁有這樣一個機會。在我最開始的設想中,是不用考慮成績、家世和個人修養這些東西的。”

“大叔你的想法蠻新穎的,但是要怎麽實現呢?”

“開始我想搞一個演講,然後由全體老師和學生投票,但被校董會否決了。他們覺得這個樣子,會在學校內引起拉票之類的**。後來周提出了設置成績、家世和個人修養這些複雜條件,然後一層層地從學生中篩選的方案,在校董會上通過了。雖然違背了我的初衷,但隻要這個活動能開展起來,也算是給學生們打開了一個窗口。誰知道現在一連死了三個入圍者,真是完全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方案是周呂寧製定的,篩選是誰操作的?”

“也是周。不用擔心他作弊,全校學生的資料都在學生處,他所做的僅僅是從資料庫裏用電腦程序做幾次篩選罷了。而且每次篩選的結果,都要向校董會公示,他不可能騙過所有人的。”

“會不會存在一種可能,周呂寧想要五個入圍者裏的某個學生成為勝出者,所以殺掉了其餘三個入圍者,減少競爭對手?”林萌眼神閃爍。

科林·費斯點頭:“要是在以前,我肯定會說這很荒謬。但發生了這麽多事,也有這種可能。林,我沒想到你們國家的人功利心這麽強。”

“你這麽說可有點地圖炮的味道,小心被罵。哪個國家都有罪犯吧,不能以偏概全。”

“Sorry,是我說錯了。”

張翔臉色蒼白地從洗手間走了出來,那神情活像見到了鬼一般。他茫然地看了下四周,發現林萌後,快步走了過來。

科林·費斯迎了上去:“警察先生,校董會決定暫停‘英才計劃’,你不用太擔心了。”

張翔卻一把推開英國人,嘶啞著聲音對林萌道:“丫頭,真邪氣了。”

“嗯?”

“我們不是發現了周呂寧的簽名,把他列為第一嫌疑人,全市通緝了嗎?你猜怎麽著?寶山分局今天上午在黃浦江撈出了一具屍體,是周呂寧的!”

“啊……昨晚殺死黨昊淩後,他就投江了?”科林·費斯神色沉重。

四天前,林萌眯起了眼睛,跟劉輕嫣的被害時間比較接近。

“What!你們不是發現了他在圖書館的簽名嗎?這怎麽可能!”

“大叔,周呂寧是怎麽死的?”林萌問道。

“腸胃內沒有發現足以證明溺亡的江水,致命傷在屍體的後腦,被鈍器敲擊造成的顱骨碎裂。”

後腦、鈍器傷,這意味著凶手在體型和力量上,並不比周呂寧有優勢。剩下的卓秋純和魏欣桐,都符合這個特點。凶手就在她們兩人之中?卓秋純曾經拿出手機,給自己看過劉輕嫣發給她的微信,提醒她小心周呂寧。而魏欣桐則明確表示不會出國學習,不會接受“英才計劃”。等一下,既然凶手殺死劉輕嫣、蘇林、黨昊淩時,先後使用了長劍、天平、白布這些凶器,采用了暗喻殺人手法,那為什麽在殺死周呂寧時,並沒有采用這種方法?難道殺死周呂寧的凶手,跟殺死劉輕嫣、蘇林、黨昊淩的凶手,並不是一個人?還是說,有其他的可能?

林萌突然想到了什麽,她向科林·費斯問道:“校董先生,你那裏有周呂寧篩選入圍學生的那些資料嗎?”

“有是有,不過既然計劃都已經停止了,你要那些有什麽用?”

“有件事我很在意,想確認下。”

“好的,沒問題。”

陽光透過窗棱灑在房內,將一切都鍍上一層夢幻般的金色,讓林萌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隻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她就翻完了電腦中的資料,發現了要找的東西。隻是,這個人就是凶手嗎?她並沒有把握,也沒有證據。這次的凶手,性格冷靜,心思縝密,不但現場沒留下什麽痕跡,就連整個案子都沒有邏輯上的破綻。

她有些無奈地轉過身,走到窗戶旁邊。太陽正在緩慢地跌向地平線之下,不久之後,黑暗即將統治整個世界。手機震了一下,是許偉才發過來的微信:卓秋純約我去自習室,說她知道案子的一些隱情,你要來嗎?

林萌握著手機,在黃昏中僅僅猶豫了一會兒,就回複道:好的。

隻不過五六分鍾的路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清脆的腳步聲在走廊中孤單地回響,聲控燈忽明忽暗,平添一股緊張氣氛。林萌在自習室門前停下,看到許偉才握著一把水果刀,正轉身朝向自己。

他是凶手?

“林萌!不是你看到的這樣!”許偉才慌亂地擺手。

而他身後,卓秋純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喊我來,說要告訴我一些事,但來了之後,就突然拿出把刀衝向我!”許偉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推開她的時候,不小心將她撞到了講桌上,結果她昏了過去。”

“報警,要趕快報警!”許偉才語無倫次。

林萌摸出手機:“張翔大叔,我在學校的自習室,你們趕快來,已經發現凶手了,她要殺另一個同學時失手撞在桌子上昏了過去。什麽?凶手就是卓秋純啊,你們快點來吧。我知道你們離學校很遠,三十分鍾總能趕到吧,三十分鍾!”

她掛掉電話,把手機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後快步跑到卓秋純身邊,蹲下,將手指搭在了她的頸動脈上。還好,雖然微弱,但還在跳動。

“你說卓秋純要用水果刀殺你?怎麽覺得有點奇怪啊。”林萌問道。

“什麽?”身後傳來許偉才的聲音。

“如果卓秋純是凶手的話,她為什麽突然改變了殺人模式?或者應該這麽問,為什麽凶手要用象征忒彌斯的形式殺死劉輕嫣、蘇林和黨昊淩,卻用另一種形式殺死了周呂寧?”

“原來所謂的大學生女偵探,也不過如此,現在才懷疑到我?”

林萌回過身,看到許偉才正拎著那把水果刀,滿臉都是得意的笑容。“凶手果然是你。”她皺著眉頭道。

許偉才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離警方趕來,還有二十七分鍾,我就勉為其難地回答你的問題吧。如果想要把一具屍體隱藏起來,最好的辦法是什麽?”

林萌沒有回答。

“難住了?不論是埋在地下,丟進河裏,還是其他各種辦法,都有被發現的危險。就算沒有被發現,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失蹤了,警方肯定要調查的。如果運氣不好,碰上個頭腦靈活的家夥,恐怕會被找出真相。我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了,掩藏一具屍體,最好的辦法就是製造出一堆屍體。”

“你真是瘋了。”林萌歎了口氣,“周呂寧、劉輕嫣、蘇林和黨昊淩都是你殺的。”

許偉才笑道:“你這麽快就懷疑到我,也不枉費我為你設的這個局。不過很可惜,你剛才在電話裏已經告訴了警方凶手是卓秋純,這件案子就要這麽完結了。”

“等警察趕來,我再告訴他們你就是凶手不就行了?”

“你有這個機會?”許偉才又看了眼時間,“還有二十五分鍾呢,在這漫長的等待時間裏,我隻要殺掉你和卓秋純就可以了。卓秋純突然醒了,跟你搏鬥時同歸於盡,這個解釋警方是可以接受的。”

“確實。”林萌歎了口氣,以張翔的智商水平,恐怕看不出什麽疑點。

“你剛才說掩藏一具屍體的最好方法,是製造一堆屍體。那麽說,周呂寧是第一個被殺的。而接著被殺死的劉輕嫣、蘇林、黨昊淩,都是你為了轉移警方的注意,而設下的心理陷阱。後麵這三起命案,你加上了所謂的正義女神的噱頭,選用了不常用的凶器,撒下**花瓣,不但強調了案件的連續性,還設置了一個動機謎團。

“而且,你雖然一再暗示我,凶手是‘英才計劃’的入圍者,卻偽造了周呂寧的兩次簽名,加大了他的嫌疑。沒有人知道周呂寧一開始就被你殺了。如果他的屍體不被發現,那麽警方就一直徒勞無功地搜捕,就算屍體被發現了,也有卓秋純和魏欣桐給你當掩護。沒有人會意識到整個案子的開端其實是周呂寧的死,更沒有人會意識到跟‘英才計劃’無關的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許偉才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你隻說對了一部分,看來你的智商也就這種水平了,真讓我失望。”

林萌沒有反駁,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在這個案子中,周呂寧的簽名出現過兩次,一次是請假條,一次是圖書館的簽名。你偽造了他的簽名,目的是想讓警方確信他的存在,但是這卻是你最大的疏漏。請假條內容是打印的,簽字是手寫,這就有些不自然了。更扯的是圖書館的簽名,一個被高度懷疑的嫌疑人,怎麽會在門禁並不嚴格的情況下留下簽名?”

“警方不是做了筆跡鑒定嘛,簽名不是偽造的。”許偉才把玩著水果刀,靠近林萌。

“這在你看來是個得意之處,但終究是個小聰明罷了。筆跡鑒定雖然有一定的參考性,但並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肯定。把周呂寧以前的簽名撕下來,墊在紙後麵描下來,就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不錯,能想到這點,表明你還不算太蠢。”

“四件命案,三件與正義女神有關,一件無關,這讓我突然想到,我很可能跌入了凶手設置的心理陷阱。於是我把案子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發現了一件很蹊蹺的事情。你第一次接觸我,聲稱是暗戀劉輕嫣,才參與到這個案子的。接著在蘇林被殺的現場,你也出現了。不得不說,這個角度你也切入得很好。暗戀嘛,無從證實,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嘍。為了暗戀的人而參與查案,不但讓你出現在案發現場不顯得突兀,還能從我這裏套出不少警方對案件的看法,更重要的是你可以一直暗示我凶手在‘英才計劃’入圍者之中,在某種程度上算是把握了案子的走向。

“但是,在第三起案子發生後,竟然沒有看到你的身影,這讓我覺得有點不自然。現在想來,你殺死黨昊淩是在昨天晚上,周呂寧屍體被發現是在今天早上,黨昊淩屍體被發現是在今天中午。這裏麵的時間差,讓周呂寧是殺人凶手的推斷變得可笑,加大了凶手是‘英才計劃’入圍者的懷疑。這本來是你表現的好時機,為什麽你沒有出現?而且,在咖啡館那次,見到卓秋純後你就不聲不響地走了,這點也很奇怪。

許偉才嘖嘖了幾聲:“想不到你這個偵探推理起來還像模像樣的,說了這麽多,是想拖延時間吧。很可惜,現在還有二十分鍾,在你被殺之前,警察是趕不到了。”

林萌歎了口氣:“可能是我成績不好的緣故吧,我真的不懂,就算是不能出國學習,以你的成績考上國內重點大學研究生沒問題吧,犯得著殺死無意中淘汰了你的周呂寧嗎?你也太變態了吧。”

“混賬!周呂寧的死是咎由自取!”許偉才表情扭曲猙獰,“出國學習,報考劍橋大學研究生,這些可能在那五個入圍者眼中不算什麽,但對於我,卻是可以改變一生的機會!別跟我說什麽重點大學研究生,我就算考上了國內重點大學研究生,學費怎麽辦?生活費怎麽辦?就算我邊打工邊學習,熬到畢業,現在就業壓力這麽大,我能找到什麽樣的工作?我能融入到大城市中嗎?我買得起房子,結得起婚嗎?養得起孩子嗎?”

“啊……那都是以後的事情吧,你未免想得太遠了。”

“想得太遠?對於一個家裏窮得連大學學費都是借的學生來說,能隻活在眼前嗎?你坐在咖啡店裏喝幾十塊錢一杯咖啡的時候,想過一個已經活了十八年連杯速溶咖啡都沒喝過的人的感受嗎!”

林萌靜靜地看著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去找周呂寧,問他為什麽要把家境設為出國學習的條件,你知道他怎麽回答我的嗎?他說像我這種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吃西餐都不知道怎麽拿刀叉的窮光蛋,聽不懂鋼琴曲、品不懂紅酒的窩囊廢,出國隻會給學校丟臉!他嘲笑我,說我要不是靠學校的助學貸款,根本就上不起大學,說我是這個學校的寄生蟲,竟然還妄想著出國學習!這種人,配稱為老師嗎?不殺了他,怎麽能解我心中之恨!”

林萌歎了口氣:“好,就算你殺周呂寧有理由,那劉輕嫣、蘇林、黨昊淩呢?為什麽要殺了他們?他們有些根本不認識你吧!”

“我父母常年有病,弟弟還小,整個家以後都要靠我養活,我不可以被抓。殺死周呂寧後,隻有對他負責的‘英才計劃’入圍者動手,才能轉移警方的注意力。”

“那你就沒有想過,劉輕嫣、蘇林、黨昊淩他們的父母怎麽辦?親人怎麽辦?”

“你的邏輯好奇怪啊,同樣都是父母的孩子,他們可以死,你必須活,僅僅是因為他們家裏有錢?”

“這要怪他們運氣不好,誰讓‘英才計劃’選中了他們呢?還有,如果周呂寧的屍體沒有被發現,我根本不用殺死卓秋純和你。但現在,我要快點讓這個案子結束,再有幾個月就要期末考了,我可不想因為分心對付你和警察,拿不到獎學金。”

林萌看著他,像看一隻怪物:“所以說,從頭到尾,都是別人的錯,你沒有錯?真是個變態。”

許偉才揚起了水果刀:“你可真是囉嗦,隻剩下十五分鍾了。你還是變成一具安靜的屍體,做我飛黃騰達的墊腳石吧!”

自習室裏突然燈光大亮,後門被猛地踢開,科林·費斯拎著一根棒球棍闖了進來。

“林,快逃!”他大吼道。

“混蛋,敢設陷阱陰我!”許偉才瞬間就反應過來,咬牙切齒地向林萌刺去。

林萌往旁邊閃了一下,刀尖貼著肩膀劃過,激起一道血霧。與此同時,隻聽“嘭”的一聲響,許偉才翻著白眼抽搐著倒在了地上。一個棒球從他身上掉下來,在地上咕嚕嚕地旋轉不停。

科林·費斯衝到跟前,使勁踢了許偉才兩腳,看他沒反應後,又趕緊脫下襯衣,撕成布條幫林萌包紮傷口。

“痛!痛!痛!”林萌疼得齜牙咧嘴。

“林,你太胡來了,幸好隻是皮外傷,要是被割破了大動脈,可就太危險了。”英國人嘟囔道,“要是當初聽我的,報警的話,不是更安全?”

“報警有什麽用?沒證據,能拿他怎麽樣?再說你的辦公室離自習室隻有五六分鍾的路程,警方要半個小時才能趕來,時間太長,他肯定會起疑心的。”林萌靠在桌子旁,“錄音呢?都錄下來了嗎?”

“都錄下來了。”科林·費斯仍然心有餘悸,“還好我投球水平不低,不然砸不中他,後果會多可怕。”

“一個以主投手身份參加全國棒球比賽的人,如果這麽近的距離還丟不中,真該去死一死啦。”

英國人聳聳肩,拿出手機,打了急救電話後,又去探了探卓秋純的脈搏。“還好,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們兩個都沒問題。”

“許偉才呢?”

“你還關心他?剛才你差點死在他手裏!”

“我是想看到他站在被告席上,被人唾罵的樣子。”林萌撇嘴道。

遠處傳來了警笛聲,應該是張翔他們快到了。

“真沒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在人生路上的不順利,全部歸咎於別人,甚至不惜用別人的生命做自己上進的墊腳石。這樣的人,竟然還選用象征正義女神的凶器殺人,真是太荒謬了。”英國人道。

“怎麽會,難道不是象征正義女神忒彌斯嗎?”

“是忒彌斯,但是忒彌斯在神話傳說中,還是公平女神。眼看就能改變自己的人生,卻因家境這個條件被淘汰出局的許偉才,一定很不甘心吧。成績這些東西,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改變。但是家境呢?生在貧困的家庭,不但被取消了出國的機會,還被嘲笑,這難道是自己的錯嗎?這公平嗎?他用這種方式殺死比自己出身好的同學時,一定充滿了快意吧。”

科林·費斯猶豫了一會兒,道:“畢竟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出身不好,當然意味著活得會更艱難。但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條件而不擇手段,這不論是在哪裏,都不會被原諒的。”

“但像許偉才這種人,就算拚盡了全力,想要躋身到另一個階層,有多大的可能?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成績優秀的考上重點大學研究生又能怎麽樣呢?僅憑自己能在上海這種城市裏幸福地生活嗎?”林萌喃喃道。

“林,就算自己以後的路再難,就算別人以後的路再容易,都不能當做妒忌傷害別人的理由。”科林·費斯很認真地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麵對不公平,我們需要做的是奮鬥和努力,而不是放棄善良,成為魔鬼。”

林萌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她透過窗子,看著外麵黑暗的景色,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