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雨將至

昨天還一幅風雨飄搖,仿佛全世界都浸在渾濁的檸檬汁中般的景色,今天一早居然完全沉寂了下來。羅偉覺著這就像攻勢凶猛的敵人突然撤退,是要密謀什麽更大的陰謀。

七月二十一日的早上七點剛過幾分,羅偉已經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品咂起咖啡,這是他每天早飯後的固定項目。今天因為大暴雨無法外出跑步,但早睡早起的習慣沒有變。雖然已經是五十歲的年紀,羅偉對自己身體的熱愛卻不自覺地越發強烈起來。這或許和再婚有一定的關係——新鮮而有趣的未知事物,尤其是女人,總是能讓男人夢想永遠保持精力,從而去陪伴和探索她身上所有的未知。

隔著二樓的紗窗,羅偉看見除了小區暗白色的花紋地板磚和那些被雨水鞭笞得左右搖擺的樹葉樹枝外,就剩下幾輛私家車擺在那裏。平時住戶都懶得將車開回車庫,直接停在院內,導致小區內經常擁堵不堪,口角衝突也是屢見不鮮,再好的天氣也會被這些景象折煞幾分。反而是在這種暴雨不斷的天氣,大家倒不辭勞苦地將車開回了車庫,人性有時候真是奇怪。想到這裏,羅偉**了一下嘴角,不屑的神情像是隻小壁虎的前爪,剛好觸到他的臉頰。

“也許我也該將車開回車庫了。”羅偉望向樓下,那裏有一輛黑色的奧迪A4。

思忖的當口,豆大的雨點將景色衝刷得越發鮮明,雨勢又大了一些。嘈雜的雨聲似乎在暗示這場已經持續了整整二十四小時的大暴雨很有來頭,而且至今也沒有一絲衰退的跡象。

“這麽早就起來了嗎?”伴隨著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聲,薔慧拖著慵懶的語調走了過來,她惺忪的雙眼眯成兩條縫隙,努力地將羅偉以及周圍的事物塞到裏麵。

“嗯。”羅偉轉過頭微笑著看向薔慧。這個三十五歲的女人依然擁有著他們剛結識時所擁有的一切魅力。

“我煮了皮蛋瘦肉粥,還有火腿三明治和鮮奶,先去吃飯吧。”羅偉說著將咖啡杯放在桌上,眉頭微皺,揉了下胃部。

“又不舒服了?”薔慧趕忙問道,“說好了這兩天我給你做早餐的,你這一去又要在那種地方待上幾天,吃不好睡不好,一個小城鎮又沒……”

“別再這樣說那個地方,它對我的意義我已經給你說過很多次了。”羅偉的目光變得嚴峻起來。

在那種目光下,薔慧的神經猶如烈日下的一片輕薄雪花,絲毫經不起那樣的炙烤。匆忙間,她低下了頭。

“去吃飯吧,順便把小雪的屋子打掃一下,她快回來了。這妮子隻肯讓你進她的房間,我這個父親是一點管轄權都沒有了。”羅偉笑著說道。

“哪有的事。”薔慧笑著往廚房去了。

望著薔慧離去的背影,羅偉的眼裏滿是欣慰。這樣的年紀有這樣一段感情確實不易,賢惠顧家的薔慧像是溫暖柔軟的紗巾,將他連同他周圍的一切都包裹了進去。

“鈴鈴鈴……”羅偉的手機響了起來。

“哦,到了?那先上來歇會兒吧,我這還得穿穿洗洗。”羅偉朝那邊說了一句,接著掛掉了電話。

“上午……我可能不回來了。”羅偉頓了頓,大聲喊了一句。

“又要應酬?別再喝酒了,肉也要少吃。”薔慧從廚房探出頭來說道。

“嗯,看吧。”羅偉垂目盯著腳下的地板,仿佛上麵有什麽有趣的文字一樣,語氣有些無奈。但這一切轉瞬即逝,成熟男人特有的堅毅瞬間又回到了他臉上。

“咚……咚。”這種輕微的敲門聲是鄧輝登門的標誌,就好像做錯事的孩子在低聲向家長認錯,即便隔著厚重的防盜門也能感覺到他對上司的尊重。羅偉將門打開,鄧輝微微點頭,笑著打了聲招呼。

“雨下得不小啊。”羅偉沒話找話地挑了個頭。

“嗯,挺大的。”鄧輝輕聲應道,聽語氣似乎連這四個字都是煞費苦心擠出來的。

“小鄧來啦?”薔慧探出半個身子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剛想坐下的鄧輝連忙站直已經彎下去的下半身,有些結巴地應了一句:“呃……嗯,剛到。”

對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司機的聊天方式,羅偉早已習以為常。鄧輝臉上那副內向而靦腆的表情似乎從兩年前一直延續到了現在,一星半點也沒有被時間的洪流掠走,真是不可思議。

“我洗完就走。”羅偉說著,大踏步走進衛生間,往臉上打著肥皂。

兩三分鍾後,當羅偉出來時,他看到鄧輝正朝小雪的屋裏瞟著——正彎腰幹活的薔慧胸口的衣領開得有些大,羅偉如此覺得。

“小雪還沒回來啊?”似乎是餘光瞥到了羅偉,鄧輝匆忙間將視線掉轉了方向,有些拘謹地問道。

“沒呢,快了。”隔了三四秒,鄧輝才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是薔慧回答的他。

幾分鍾後,羅偉和鄧輝一前一後地下了樓。從樓道口到停車位還需要走上幾步,鄧輝的白色襯衣已經打濕,卻還是將雨傘整個撐在羅偉頭上,另一隻手拿著那輛奧迪的鑰匙。

此時樓下依然不見人影,隻有沙沙作響的枝條柳葉,光線似乎比在家中往外看時更加昏暗,厚重的雲層下一切景物都被渲染成了生冷的青色。

羅偉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所有人都已經離開這個小區去別處躲避什麽大災大難了。

“羅總?”打開車門的鄧輝小聲喊了一句。羅偉反應過來,坐進副駕駛座。

一品水果製品廠是羅偉一時心血**創建的獨資企業,坐落在T市的市區近郊,租用了一棟三層的商務樓作為辦公場所。其實,羅偉早先是想自己蓋一棟樓的,奈何這個小小的願望不是有錢就能實現的,當時的規劃用地實在太緊,市裏市外鱗次櫛比的大樓骨架將他這個心願搗得粉碎。

上午十點,羅偉接到T市日報社社長杜勇的電話,對方向他確認前往景家鎮進行義務捐款的行程,好安排人手跟訪。

景家鎮即將舉行一個企業家之間的研討會,都是一些發展中的中小企業,老板也大多從那裏發跡。若不是羅偉想趁那兩天熱鬧前去捐款,像這種會根本不入市報的法眼。

“我看著天氣也不怎麽保準,老兄,非要這兩天去啊?其實你大可不必和那些家夥湊熱鬧,等這會開完了再去,你不就獨占鼇頭了嗎?”

杜勇嘴裏“老兄”喊得格外親切,羅偉卻聽得有些別扭。明明是這家夥非要黏著自己,現在反倒還嫌自己的行程安排得不好。

“其實……杜社長,這事我自己去就行了,不用搞得那麽興師動眾,而且……”

“多宣傳宣傳有好處的,不管是對你個人,還是對你家人,”杜社長笑著打斷了羅偉的話,“那就這樣,你去之前一定要聯係我。下雨去就下雨去吧,到時候我們還多了一條‘T市著名慈善家羅偉冒雨送愛心建小學’的煽情標題,都一樣。”

“記著聯係我啊。”杜社長最後又著重說道。

羅偉掛了電話,苦笑了一下。他本來不想這麽多人來湊這熱鬧,但無奈樹大招風。

的確,作為一個知名的慈善家、企業家,羅偉都記不清自己從何時起如此出名了。年輕時從景家鎮那一座座煤礦中汲取錢財,如今已近暮年,再用多餘的錢財汲取口碑,還有薔慧和小雪這一對母女為伴。旁人眼中的他可謂是名利雙收的人生贏家,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風光背後是怎樣的迷茫與痛苦。

“這雨什麽時候是個頭?要給種植園那邊打個電話防範一下嗎?算了,讓他們自己弄吧,麻煩。”羅偉心煩意亂地將手機扔在沙發上,一份晚報也攤開在那裏,版麵上寫的是羅偉在半個多月前訪問郊區的桃園養老院時捐贈的石英報時座鍾已經安置完成的新聞。

中午,雨勢似乎小了一些。羅偉桌上大大小小十幾份來自生產、銷售、加工等部門的報告亂七八糟地堆在桌上。鄧輝在門外輕輕敲了兩下,沒有得到回應。不知為什麽,最近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離約定的飯點還差五十分鍾,但在這種鬼天氣,每一分鍾都很寶貴。

當鄧輝猶豫著是不是應該直接走進去時,滿臉倦容的羅偉將門打開了,惺忪的雙眼像是剛剛睡醒。

“在辦公桌上睡著了,總覺著還有個事,差點誤了。”羅偉自言自語般嘟囔道。

“來得及的。”鄧輝說道。

從樓上一路下來,畢恭畢敬的員工大多拿著從外麵打包的外賣。其實公司是有食堂的,隻是不怎麽受歡迎。

“如今年輕人的口味是越來越不好對付了。”羅偉如此想著。

七月二十二日,雨勢猛然停滯,猛然得有些不正常。昨天還一幅風雨飄搖,仿佛全世界都浸在渾濁的檸檬汁中般的景色,今天一早居然完全沉寂了下來。羅偉覺著這就像攻勢凶猛的敵人突然撤退,是要密謀什麽更大的陰謀。

“你一個人開車出去行嗎?”薔慧擔心地問道。

“沒什麽問題,”羅偉小口嚼著煎雞蛋,“這種天氣和路況我可以光明正大地開慢些,後麵的車應該也不會一個勁兒地按喇叭了。”

“早知道就我去那家惠民便利店買芝麻燒餅來吃了,做成這個樣子,”薔慧吐了吐舌頭,“是不是有點鹹了?”薔慧又認真地嚼了幾下自己煎的雞蛋,微微抬頭問羅偉。

“還行吧,”羅偉接著說道,“最好還是在雞蛋剛下到鍋裏時就撒些鹽,這樣鹽粒可以滲到蛋黃蛋白裏麵,而且也幹淨,不然你煎完再撒鹽,盤子也不好刷。還有,以後我要是出遠門不在家,就別每天跑那麽遠去買早餐了,還要打車花上十幾塊錢。”

“但小雪喜歡吃啊。”

“你親自下廚,她會更高興的。”羅偉盯著薔慧說道。

“好吧,我記下了。”薔慧的臉上綻開一個既調皮又有些害羞的笑容。

“那我出去買東西,你在家收拾收拾自己和小雪的行李吧,看看要拿什麽。”

薔慧輕輕應了一聲。羅偉將自己那套餐具規整地攏在一起後就去換衣服了。

昨天晚上羅偉決定和薔慧、小雪她們一同前往景家鎮。一來可以一家人在那裏玩上幾天,二來宣傳部和報社也有這樣的意思。作為在景家鎮被羅偉收養的女兒,小雪可是一個噱頭十足的宣傳點,羅偉也算是做個順水人情。不過小雪還要過兩天才能回來,羅偉安排自己和薔慧先行一步,小雪回來後再接她過去。

上了車,坐在駕駛座的羅偉還是有些緊張。他的雙手握著方向盤,雙腳不停地在刹車和油門間輕輕切換,如此幾次後才用鑰匙啟動車子。

雖然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但羅偉並不是一名合格的司機。如果單獨一個人出行,之前他都是選擇那輛山地車,但他覺著人有時需要突破,凡事都有第一次。

一路上,時斷時續的轟鳴聲撥動著羅偉的神經,他同時要密切觀察前後的車距。拿到駕駛證後信心滿滿地第一次開車上路就一個油門頂壞前車保險杠的事故依然記憶猶新,那樣的場景越是深刻,羅偉就越是覺著自行車是比汽車更好的出行選擇。

大概半個小時後,他勉強開到了北國商場。此去一行數天,還是要準備一些東西的。

羅雪是在二十四日晚上從H市返回T市的。在火車上她得知了T市前兩天的暴雨黃色警報,以及羅偉和薔慧昨天白天開車往景家鎮走的消息,薔慧還特地給她打電話說第二天早上會有車接她一同前往景家鎮。

“本來沒打算讓咱們去,但是報社和市宣傳部那邊覺著這種場合你過去再好不過。”薔慧當時這樣說道,羅雪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

作為在景家鎮被羅偉收養的女孩,從兩歲到二十二歲這二十年間,羅雪對羅偉從未有過什麽特殊的感情,甚至在某些時候對他有些抵觸。例如,他觸碰自己的私人物品時;再例如,他將自己強行推到媒體麵前自我標榜時。這也許是因為她一早便被羅偉告知了自己是個被領養的孩子吧?羅雪誠然知道她所擁有的一切都來源於羅偉,包括她一次次漫無目的旅行的花銷,但是她自覺對羅偉產生不了什麽感情。反觀羅偉對她倒是盡職盡責,從小學到高中都動用了強大的人力物力將她送進最好的學校,羅雪隻在大學填報誌願時完全自主了一次。四年後,羅雪又拒絕了羅偉給她規劃的出國留學方案,開始迷上旅遊。她討厭背負著某種責任長期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例如留學。相反,她喜歡以遊玩放鬆的目的短期住在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例如在各地旅遊。

小區裏的積水退散了不少。淡黃色的雪地靴有節奏地踏在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樓道門口,羅雪左手從塞得滿滿當當的報箱裏將訂閱的報刊抽出,右手上晃**著一份快餐店的蓋澆飯。

將相機裏的照片傳到電腦上整理好後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此時羅雪已有些困意。正準備舒展地伸一個懶腰,手機冷不丁地響了起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後,她撇了撇嘴。

“喂?”她噴薄著冰冷的情緒卻又盡量將這些情緒壓到最低。耳朵貼到手機聽筒上時,最先傳來的是有些空曠的嘈雜聲,像是在戶外。

“小雪姐吧?”那邊的鄧輝終於開口,依然是那種謹慎而略帶溫柔的語氣。羅雪很想吼一句:“你說呢?你給誰打的電話你不知道嗎?”但在平複了幾秒後,她隻簡單地“哦”了一聲。

“那個,羅總這不剛說了嗎,要我明天把你接過來,所以咱們是不是早點?你看幾點合適?”

“隨便,你看吧。”羅雪冷冰冰地打斷了鄧輝,吐出這五個字。

“那……行吧,”鄧輝似乎思考著什麽,接著說道,“那晚上一個人睡小心點,把門窗關好,別睡太晚,要不明天起不來,我就要被晾在外麵了。”鄧輝的語氣變得輕鬆起來。

“哦。”羅雪回應道,並在一秒多的平靜後心安理得地先掛掉了電話。

和這個叫鄧輝的家夥越相處就越覺著不自在。說話的時候,不管對誰都唯唯諾諾,似乎把自己當成了所有人的服務員,而且除了開車這一件事情外,其他時候膽子小得不像話。曾經有一次羅偉與客戶喝酒,鄧輝作陪,整場宴席下來,鄧輝幾乎沒說話。客戶酒後似乎有些撒脫,笑稱鄧輝這樣不會講話的家夥注定一輩子隻能當個司機,沒出息,但好歹有一個這麽有出息的老板。這番話引起一陣哄笑和附和。而鄧輝在笑聲中將上半個身子衝那個家夥提了一下——羅雪可以斷定,鄧輝當時是想反駁的,但是他終究什麽都沒說,隻是難看地笑了兩下,或者說隻是**了兩下嘴角。

其實,羅雪有時也覺得奇怪,這個男人也沒招惹自己,但自己就是控製不住對他的冷淡。羅雪將這歸結為男女最自然的生理反應:就好像男人天生厭惡生性**、蛇蠍心腸的女人一般,女人可能也天生厭惡生性軟弱、毫無原則的男人吧。

洗漱完畢後,羅雪檢查了門窗,發現雨勢似乎又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