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方世界

幾度紅塵幾度夢,而今世俗,已不是曾經模樣。

百經周折,難逃宿命,幾宵醉死,倦了虛生。

六合曆二千二百八十一年,仙魔不再,人妖分離,人間進入了以皇帝為尊的天元紀年。

洪荒曆和六合曆成為上古。

散仙安隨遇路過洛城,發現了所尋之人的跡象,一路追尋。

星夜長河,他回憶起往事,覺得那一天仿佛就近在眼前。

當日寧子鄢一死,他生無可戀,舉起指天劍自殺,被顏玉阻止,稱有辦法讓寧子鄢轉世。

正如當初魔君萬域一般,因為法力深厚,寧子鄢殘餘了一絲魂魄。

他窮盡百年時光,終於在北冥深處找到了一顆補天石,以起死回生之力,讓寧子鄢進入了輪回。

轉世的時間和地點都不能確定,再世為人的寧子鄢也不會留有曾經的記憶,每次她一轉世,他便開始尋找。

這一找便找了數百年,上窮天地,下入黃泉。

世上傳言,散仙安隨遇持有指天劍,但是從不在人間露麵。

白雪覆蓋下的冬日褪去,池邊楊柳紛紛垂下碧綠的絲絛。

已到了春暮。

安隨遇站在洛城水畔,見河水屈曲著流淌,兩旁的花樹正在漸漸生長。忽然,水中有一襲紫衣漂浮而過。

隻是倏忽,便已然被水流衝刷下去了,隻聽得嘩嘩之聲不絕,衝擊著淺岸邊的沙石。

安隨遇沿著河流一路往下遊跑去。

水流一路延伸到幽幽的山穀之中,在這裏匯聚成一池清澈的湖泊,湖邊落英繽紛、綠草成茵,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安隨遇立於岸邊,在湖中心見到了寧子鄢。

她橫躺在水麵上,身下的木筏在激流的衝擊下快要坍塌,已經漸漸傾斜,木筏上擺放著無數芙蓉花。寧子鄢置身其中,仿佛花中仙子。

她此刻側對著安隨遇,濃黑的秀發整整齊齊地披散在身下,一身紫衣自是全都濕了,單薄的衣衫下,被水浸濕後若隱若現一具曼妙的嬌軀,俏麗鬼魅。

木筏再度傾斜。這一次,屍體隨著無數芙蓉花一起落到了水裏,柳眉下的雙眼緊閉著,安靜得像是一朵已然凋零的芳華。

……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在她身上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活人的氣息。

洛城一帶常見水葬。寧子鄢轉世,總是命途多舛,這一世又是年紀輕輕,紅顏薄命。

忽然,腰間的瓷瓶子震動起來,這是燭綻死前送給他的鎖魂瓶,不料竟真的能用上。

他隱約感覺到,一縷魂魄進入了鎖魂瓶。

“子鄢,是你嗎?”安隨遇禁不住語聲發顫。

過了許久才聽到她淡淡一句回應:“方塹,好久不見。”

“叫我隨遇吧,這幾百年來,我用的都是這個名字。”

“好,隨遇,你為何將我困於這裏?”

安隨遇道:“我找了你幾百年,好不容易現在魂魄可以聚集了,我這就帶你去找寧微師叔,他們能想辦法救你!”

“不,”寧子鄢斷然拒絕,“生死有命,既然這一世我已經死了,又何必強求。”

安隨遇眉色中帶著深深的悒鬱,沉痛道:“我怕我找不到你。”

“那就不必再見。”寧子鄢十分絕情,“隨遇,不要想著逆天改命,為何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沒有長進?”

安隨遇眼眶發熱。他望著湖麵良久,突然揚起手,下定決心似的,麵色一凜,重重地將那鎖魂瓶打碎在地上。

隨著瓷器的碎片散落,一縷紫色的煙塵從地上飄忽而起,漸漸形成一個人形的模樣。

她看著安隨遇,低低歎了口氣道:“你終究還是肯放了我。”

安隨遇哀痛地看了她一眼,指著湖麵道:“你的肉身剛剛沉下去,現在後悔的話,還來得及。”

“隨遇啊,你為何還要執迷下去呢?我早就說過,此心已定,今生再無可能變更。若你要的隻是那一具肉身,大可以找個無處寄身的靈體……”

安隨遇猛然間打斷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等你,無論多久,會一直等下去。”

他忽然低笑起來,笑聲中夾帶著難以言說的悲痛。

紫衣翩躚,長長的衣袂仿似拖著一卷輕風。

安隨遇看著平靜的湖麵,低聲問道:“輪回數百年,漂泊不定,你後悔過當初的決定嗎?”

寧子鄢在他身前蹲下,虛無的手指撫上他的臉,觸碰不到實體,隻在空氣中勾勒出了他的麵貌。

飄渺的聲音像是從一個極遠極遠的深處傳來:“知君仙骨,了無寒暑,千載相逢,猶如旦暮。隨遇,我縱然錯了太多,但從未悔過……”

便見那一襲紫色的身影在漸漸淡去,她的聲音也變得愈加飄忽而不可聽聞:“你若還忘不了我,那就等我千年,千年後……”

最終的聲音消失在初春茫然無際的風裏。

身後忽然有個女子說道:“這不是隨遇嗎?你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安隨遇轉過身,見是歐絲之野的散仙容嫣,論輩分,比他還大上許多。

“我是來此尋人的,容嫣姑姑所為何事?”

容嫣指了指水中的屍體,道:“我來找這個。”

安隨遇大驚,道:“要這做什麽?”

“難不成這就是你在找的人?剛死不久,真是可惜,可現在魂魄已去,沒有辦法了。”容嫣見他這個模樣,便也猜到了,“你放心,我拿走這屍體是想給一個朋友用的,她為了救人,被打回原形,想借用一下這個身體。當然,你若覺得不妥,我就再找……”

安隨遇道:“她若還在世,知道這具身體對你有用,也定會覺得高興。”

容嫣道:“放心,我會善待。”

轉眼又是數百年。

人間處處煙火色,不知不覺,又已是盛夏。

安隨遇路過東葛國,看到一群人圍在一堵斷牆邊議論,上前一看,才知道他們是在看一隻燕子。

一個老人歎道:“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個勁地挖這泥土,都好幾個時辰了。”

有人接道:“想必這裏麵是藏著什麽東西。”

安隨遇向那方向望去,見是一隻漂亮的燕子撲打著翅膀,在斷壁殘垣中尋找什麽東西。它的趾爪已經被磨出血來,但依舊沒有放棄。妖精對這世間生靈的感知能力要大大高於人類,他看得出那燕子神情悲戚,痛苦萬分。

就在此時,一個女子走上前去,輕聲道:“別怕,我幫你。”

那燕子見她走近,也不躲避,烏黑的眼睛探究似的望過去。

女子摸摸它的腦袋,幫它搬開眼前的石泥瓦礫。

當看見那所埋之物的時候,她忍不住一聲驚呼。被這些石塊掩埋著的竟然是一隻燕子的屍體!

想必是這戶人家要重建房屋,房子倒塌的時候,這隻燕子來不及逃生,被活生生壓死了。

那隻活著的飛燕發出一聲悲痛的哀鳴,走到它的同伴身邊用頭去觸碰,卻怎麽也喚不醒躺在地上的燕子。

那女子低低道:“小燕子,它已經死了,你不要太難過,我幫你找個地方把它葬了,好不好?”

燕子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有淚。

它突然後退幾步,飛了起來,飛快地往那斷壁之上撞去。

生則同穴,死則同寢,情之一字,不可被褻瀆與冒犯。而以身殉情,其實並不僅僅是古老的傳說。

周圍的人都驚呼起來。

忽然一陣疾風,白衣閃動,當眾人看清楚的時候,安隨遇已經站在殘垣之上。而剛才那陣疾風,正出自於他手中的指天劍。劍之淩厲,斬斷了牆壁,而劍之輕柔,又將飛燕緩緩托起。

安隨遇手執長劍,白衣磊落,一頭黑發在風中獵獵飛揚。

他遊曆數百年,看過無數事,但這執意赴死的燕子還是讓他不由得輕歎:“莫問何處高遠,銜泥隻為君願。東風顧誰言,安知薄翅悵怨。飛燕,飛燕,問誰借得仙顏?”

安隨遇帶著燕子,禦劍而飛,追風逐月。

豈料,剛才那女子竟然追了過來,大聲叫他:“神仙!”

安隨遇停下來看著她,她有著一張與寧子鄢一模一樣的臉,但剛才安隨遇就已經發現了,這不是她,這女子的本體是一株人參精。她應當就是容嫣所說的那位被打回原形的朋友。

“我不是神仙。”安隨遇雙眼望著天空,喃喃道,“飛燕飛燕,你如此真情真性,不知是福是禍。”

那飛燕仿若聽懂了他的話,繞著他飛了幾圈,似是依依惜別。

安隨遇看向那女子,目光窅茫,道:“生命之可貴,有時候並不在於追逐——無論是名利還是真情。名利是欲望,難道真情就不是欲望?”

他一語道破了女子的心事。她剛才沒有救那燕子,是覺得真情貴於生命,而如他所說,情,實則與世間任何的執念和欲望如出一轍。

她急切道:“什麽才是生命之可貴?要如何才能真正無所欲求?”

安隨遇眼波流轉,平靜的臉上似有微笑,細看又不著痕跡地隱去了,道:“生之貴,隻在於生;欲無求,本就是欲。”

……生死其實並沒有什麽高低之分,生之貴,隻在於生,而死之貴,也隻在於死。

女子抬頭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在下安隨遇。”他道出名姓,一襲白衣翩然出塵。

“安隨遇,隨遇而安?”

他微微一笑,道:“當初為我取這名字的人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安隨遇托著在他手掌中撲打著翅膀的燕子,道:“飛燕飛燕,你這般聰明,當知死亦何歡……”他湛然的眼神中瞬息萬變,“……求不得,最苦。”

那飛燕再次撲扇了幾回翅膀,忽然振翅而起,飛向天空。

忽聽得長劍龍吟,竟是安隨遇手中的指天劍自行飛出,光芒之盛,灼人眼目。

它呼嘯著朝那女子直逼而去,淩厲遠勝方才斬斷牆根的那一瞬。

女子感覺到這劍所散發出的強勁殺氣,連連後退幾步,見安隨遇神色有變,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攻擊並非他本意。

上古有些神器,在進入天元曆後為人所用,變成了收妖神器,持有神器者,便可成為狩妖師,所以指天劍遇到妖精會自行攻擊。

安隨遇手指微動,收住了劍的力道,也變換了它的方向,但是劍光依舊倏忽而過,劍刃貼著她的臉部劃過去,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小口子,頃刻間便有鮮血絲絲滲出,而一縷留在外側的頭發也被削了去,落到地上,變成了一截截短小的人參。

人群響起驚呼聲,有人大喊,“妖怪,妖怪啊!”

女子踟躕難辦之際,安隨遇忽然上前,將她抱起,對著光劍喝道:“起!”

二人站在指天劍上,由它帶著飛了起來,轉眼間遠離了地麵,周身有浮雲繚繞。

“神仙,我叫堇榮。”天空中的風很大,她生怕摔下去,緊緊抓住安隨遇的衣袖,“你真的是神仙!還是個好神仙!”

安隨遇笑道:“不過是圖個逍遙,算不上什麽神仙。你這人參精膽子倒是不小,見到指天劍都不知道要躲一下。”

他抬手拭去堇榮臉上的血跡,手指輕輕擦過,傷口就自行愈合了。

堇榮一聽“指天劍”,腳下一軟,差點就摔了下去。

安隨遇一把扶住她,道:“怎麽?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這是上古神器之一的指天劍?”

堇榮驚魂未定,問道:“現在站在它身上不要緊嗎?它會不會一生氣,把我扔下去?”

想著這指天劍可是上古十大神器之首,剛才它聞出了妖氣,差點就要拿她祭口。

安隨遇淡淡道:“我既是它的主人,自然有所分寸。”

堇榮看他一眼,道:“你們做神仙的,應該不會和我一個小妖精過不去吧?我是個好妖精,不殺人不放火,還知道積德行善,你可別把我收了或者打回原形什麽的。其實修煉挺辛苦,不能吃東西不能想心事,拚了命地收集天地精華。”

“我要真想殺你,也不會等到現在了。剛才我看你想救那燕子,為何一出手又收住了?”

堇榮道:“我若想阻止,或許能夠救下它的性命,但是……它自己真的願意嗎?它應該寧可承受這一時的痛楚,死去後與相愛的戀人相守,而非孤獨地留在這個世界上,形單影隻。”

“看不出也是個為情所苦的妖。”

堇榮微微臉紅,道:“我喜歡上了一個凡人,可我終究是妖精,不能和他在一起……”

安隨遇讓指天劍換了個方向,問道:“要不要送你去找他?”

堇榮搖搖頭,道:“不不不,我沒什麽想去的地方,你到哪兒下來,順便把我擱下就行。”

安隨遇微微一怔,繼而又恢複如常,道:“你倒是和我差不多,天地之大,任我遊心,到哪裏其實都沒區別。”

堇榮笑道:“這是不是就叫‘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他一愣,嘴角卻輕輕抿起了笑意,道:“你真是口無遮攔,法力這麽淺,若是遇到別的獵妖人,就等著被人拿回去熬湯吧。”

堇榮哈哈大笑。

當晚,安隨遇坐在屋頂上看星星。

自從寧子鄢死後,他就經常這樣打發時間。

堇榮忽然在他身邊坐下,把屋頂上的瓦片踩得哢哧哢哧響,說道:“你也喜歡看星星啊?”

安隨遇心中一歎,雖說不是寧子鄢,但這樣相同的容貌,他還是容易產生錯覺。

堇榮道:“我一看到這漫天的星星,就會想起我和他在洛城的時候,我想要那顆古隨珠,他就真的給我了。”

安隨遇道:“我聽人說起過洛城的桃花釀,你喝過嗎?”

堇榮點點頭:“很甜很好喝,但容易醉。”

安隨遇道:“有機會要嚐嚐。”

堇榮問道:“神仙,你有愛過什麽人嗎?”

清亮的月光,皎潔地灑在安隨遇的外袍上,似乎融為一體。

若為一人生情,便是竭盡全力,都無法割舍的。

心中長出的東西,橫亙在心肺與血脈間,存活在每一口呼吸中,要想根除,除非是將整個的心髒盡數剜了去,碾碎為粉末,零落成塵土……

他吸了口氣,眸光淡淡看向堇榮,道:“所有的放下都要經過拿起和放不下。我也有深愛過的人,曾經也想生生世世與她相守,但是……”

“但是怎麽樣?”

安隨遇凝視著天空,緩緩道:“她早已化為白骨,與山水相融了。這世上再也沒有她,但是所有的山川、河流,包括日月、星辰,其實都有她。”

他語聲淡淡,似是含有無盡的溫情,又似在訴說著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

“所以你喜歡遊曆山水,因為覺得她會時時刻刻都陪在你身邊,與你一起喜怒哀樂?”

安隨遇搖了搖頭,“山水,也隻是山水。”

堇榮支著下頜,看了看天上的星辰,悶聲道:“但是我還放不下。神仙,你能明白一個小妖精愛上一個人的心情嗎?我好想忘記他,但是我又想永遠記得他。他誤會我,不肯相信我。我好不容易跑了這麽遠,一聽說他遇到危險,又要眼巴巴地趕回去。”

安隨遇仰頭躺下,“要是還覺得自己放不下,回去看看也好。”

堇榮仰頭望著天空,低歎一聲:“還是神仙好啊!”

安隨遇玩笑道:“不及人間眷侶。”

“真的嗎?”

“我不知道。”

很多年後,安隨遇才想明白,寧子鄢離去前說的那句話,完整的應該是:“你若還忘不了我,那就等我千年,千年後便能將我忘懷了。”

她讓他等一千年,並不是要等她的出現,而是要等到……將她忘記。

他做不到。

千年之期,他終於遇到了初熏。

她長得不是寧子鄢的模樣,但安隨遇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十二歲的初熏時常聽長輩們說起上古神器的傳說,但當她真正看到指天劍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嚇了一跳。

小姑娘穿著藕粉色襖子,梳兩個圓髻,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安隨遇,再次確認道:“你剛才在天上飛,真不是在戲班裏學的法子?”

安隨遇道:“要是不信,我帶你飛上去看看,好不好?”

初熏想了想,鬼精鬼精的,道:“你得保證我不會摔下來。”

安隨遇道:“那是自然的,我保證,不會傷你一根頭發絲。”

初熏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道:“走吧。”

安隨遇把手給他,道:“還是牽著我更安全些。”

“好。”初熏說著,握住了安隨遇的手。

指天劍倏忽而起,初熏嚇得抱住了安隨遇,等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在空中了。

“哇!你沒有騙我,你真的會飛!”初熏高興地大叫,“我要拜你為師!能不能教教我啊?”

“拜我為師?”

“嗯!”

安隨遇笑了,時隔千年,他們竟然發生了這樣的倒置,當初他上六合山拜師學藝的時候也是十二歲。

“會很辛苦,你怕不怕?”

初熏堅定地搖搖頭,道:“不怕。”

安隨遇道:“好,可是你得答應我,不能告訴你的家人,也不能在人前施展。”

“我答應你!”

安隨遇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小發髻。

自從收了初熏為徒,安隨遇的生活就變得熱鬧起來了。

上午教心法和口訣,下午先從強身健體入門,安隨遇從來沒有教過徒弟,所以怎麽個教法,自己也在學習,初熏畢竟年紀小,隻能慢慢來。

月下的花園中,她反複練習一個動作。

安隨遇看她小臉通紅,道:“先休息一會兒吧。”

初熏道:“不行,我昨天和蘇洛打架輸了,所以我要不停地練,直到再也沒有人能欺負我。”

安隨遇道:“你不想被人欺負很簡單,找我就行了。”

初熏道:“你又不能保護我一輩子。”

安隨遇頓時氣結,再一想,不對,她竟然和人打架?

“蘇洛是誰?”

“我的同窗,與我一般大。”

“你們小小年紀,又是女孩子,學什麽不好……”

“哎呀!”安隨遇還沒說完,初熏就用力過猛,摔了一跤。

安隨遇接下去的話也沒有再說了,上前一把抱起她,道:“傷到了嗎?”

初熏搖搖頭,卻還惦記著那個招數,道:“沒有。”

安隨遇拍拍她衣裙上的泥土,道:“不練了,為師帶你去放風箏。”

“放風箏?”初熏一聽便來了興致,“師父你還會放風箏?”

“為師什麽不會?”安隨遇微微得意。

他恨不得告訴初熏:一樣是拜師學藝,看我對你多好啊,哪像你之前,隻知道叫我挑水、挑水、挑水……

好景不長,初熏跟著一個神仙師父學仙術的事情很快就被她的家裏人知道了。

因為魂魄齊全了,這一世的寧子鄢不像之前幾世那樣飽受疾苦。初熏的父親是一個做茶葉的富商,母親出身名門,雖是下嫁,但夫妻二人素來相敬如賓。初熏還有一個比她年長五歲的大哥,對她也極為疼愛。

初熏的異樣就是她大哥初墨發現的。初墨看到初熏手肘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以為他的寶貝妹妹被誰給欺負了。初熏原本想拿蘇洛搪塞,眼見著大哥要去蘇洛家問個明白,才忙不迭拉住他,不情不願地道出實情。

在他們生活的這個年代,所謂仙人、仙術,都已經是上古的傳說了,人們隻知道有,卻誰也沒有見過。初熏能遇到這樣的機緣,家人也不知是福是禍,但不管怎樣,家中唯一的閨女,他們是舍不得見她在外風吹雨打的。

初熏被禁足了三天,哪裏也不準去,更見不到安隨遇。

第三天晚上,安隨遇找到了她。

初熏一見他就哭道:“師父,我爹娘和大哥都不讓我跟著你學仙術。”

安隨遇道:“不哭,你若想學,沒有人能阻止。我們相處也有幾個月了,我隻問你,日後,真的願意跟著我嗎?”

初熏堅定地點頭。

安隨遇道:“好,我去與你的家人說。”

第二天,他來到府上,見到初熏的父母,讓他們屏退家仆後,對著他們雙膝跪下。

這可嚇壞了二人,凡人之軀,怎可受仙人之拜?

安隨遇道:“不瞞二位,初熏雖然還年幼,但我此次前來,當算作是求親。說來話長,我與她最初相見的時候,她叫寧子鄢,那是在六合曆一千三百九十六年……”

這一說就說了一個時辰。

夫婦二人皆是長久的沉默,最終,初熏的父親對妻子道:“罷了,讓孩子去吧,他們之間的姻緣又豈是我們能阻撓的。”

初熏不知道安隨遇是如何與父母說的,為什麽他們突然就答應了,但虛驚一場之後,她自然還是高興的,問安隨遇:“以後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隱瞞,可以到處鋤強扶弱了?”

“你還想鋤強扶弱?”安隨遇看著她粉團團的樣子,不禁笑道,“扶我就好了。”

“師父,你笑話我!”初熏氣得直跺腳。

安隨遇笑得越發開懷。

有了家人的應允後,初熏便時常可以跟著安隨遇離開家,去各種地方遊曆。他們禦劍飛行,去了所有初熏能叫得上名字的地方。

三年的時間倏忽而過,當初的小女孩已經長高了,穿一襲紫衣,麵容與安隨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下個月就是初熏的及笄禮,在這之前,安隨遇說還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初熏所料不差,正是她從安隨遇口中聽到過的六合山。安隨遇從未與她說起過寧子鄢,所以初熏隻知道這裏是他曾經拜師的地方。

如今的六合山頂,當年的建築都已經毀壞,百年前新蓋起了一座道觀,常年有人主持,香火還算旺盛。

門口有道士算卦,初熏好奇道:“我們要去求支簽嗎?”

安隨遇道:“不必。”

他徑自往裏走去,初熏跟在後麵,說道:“師父,你都很少跟我說起你以前的事情。”

安隨遇道:“都是千年前的事情了,怕你聽來枯燥。”

“才不會呢……”

走進院內,安隨遇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他內心感謝上蒼,不管多少波折,最終,這個人還是站在了他的身邊。

他們前往後山,當初鎮壓魔軍結界之地,如今已是一片荒草叢生。

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什麽聲響,他們往前一看,竟是一群似馬非馬、頭頂白毛的動物。

初熏從未見過這種動物,以為是什麽妖怪,當即亮出了護身法器。

安隨遇忙製止她,道:“是鹿蜀。”

白毛怪物們一聽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歡快地圍了過來。

初熏覺得這些小家夥可愛,抱起一隻在懷裏,給它撓癢癢。

安隨遇道:“我千年前曾養過一隻,料想,它回來找不到我,便在這裏安了家,這些應該都是它的後人……”

初熏見懷中的小鹿蜀十分粘人,問道:“我可以抱一隻回去嗎?”

安隨遇道:“可以。”

此時,一隻成年鹿蜀向安隨遇走去,嘴中叼著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

那是一支發簪,已經褪了色,模模糊糊能看出當年的樣子。

安隨遇接過的一瞬間,便愣在了那裏。

初熏詫異道:“師父,你見過這東西?”

安隨遇道:“是我送給一個人的……”

他話沒說完,初熏已經將那發簪拿過去看,隻是一不小心,被簪子劃傷了手指,她“啊呀”一聲,簪子落在地上,老舊的珠花撒了一地。

初熏忙把地上的珠花撿起來,想著這東西對師父來說應該很重要,卻被自己摔壞了,心中十分內疚。

安隨遇卻隻是慌張地拉起她的手,問道:“有沒有傷著?”

初熏搖搖頭,道:“沒事。”

她將手中那一捧東西還給安隨遇,道:“對不起,師父,我太不小心了。”

安隨遇淡淡一笑,道:“你收著吧,本來就是給你的。”

“給我的?”初熏十分不解,見安隨遇也不再準備回答的樣子,就想著,這或許是師祖留下的傳家寶之類……

離開六合山後,安隨遇就把初熏送回了家。

及笄禮在一個渡口邊舉行,當地年滿十五歲的女子一同參與。

安隨遇站在一邊遠遠看著,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初熏。

渡口有年輕人打馬而過,鮮衣怒馬,詩酒年華,風景一如舊時。有人榮華一生,有人香車滿路,有人的緣分隻不過是觀音廟前的一個回首。

方塹看著在水邊玩耍的初熏,覺得這一生,已然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