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一個時代的結束

從師父的竹林小苑裏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不知不覺,一天的時間又過去了。

此刻月色晴朗,因為洞天福地的緣故,星子朦朦朧朧的,像蒙上了一層毛玻璃,看得並不是很清楚。

若是以前,我自然會在這兒留下來吃一頓飯,但是此刻的師父身體處於崩潰狀態,而陶師兄又處於喪女的悲痛中,哪裏有心思來招待我。跟師父談完事情之後,我便離開了,拒絕了陶師兄夫婦的挽留,而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新任的掌燈弟子符鈞。

他也是被師父叫過來的,想必也是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我當時的心情頗為沉重,沒有與他再多寒暄,彼此點了點頭,便擦肩而過了。

出了偌大的一片林子,我踱著沉重的腳步往茅山主峰走去,瞧著周遭的景色搖曳,不由得多出幾分陌生感來。

盡管我在茅山度過了相當一段時間,但自出師之後,我便一直在外奔波忙碌,再沒有心思理會諸多景物。現在回頭一看,處於此刻心境中的我不知不覺,感覺一切都變得黯淡許多。

一直來到了前方的一處山口時,我的心情才變得明媚起來。穿著一身素淨長裙的小顏師妹正在前方靜靜等著我,宛如謫落人間的仙子,清冷又出塵。而當她的一雙晶瑩美目與我相對的時候,卻又恢複了小女人的活潑,快步過來,與我招呼道:“我聽他們說,你開完會之後,就來掌教真人這邊了,怎麽聊了這麽久?”

我點了點頭,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輕輕捏著,煩躁的心中方才有了一絲寧靜。

我與師父的談話,涉及許多隱秘的事情,為了小顏師妹的安全,我不得不隱藏了許多的話。隻是講起了師父明日要閉死關,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我作為大弟子,終歸是要幫著辦許多事情的。

小顏師妹與我,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一對夫妻了。因為十八劫的緣故,盡管兩人已是夫妻,卻又不得不瞞著別人,也不能名正言順地走到一起。反而如同**的男女一般,回避著別人。好在我們兩人的心倒是貼在一塊兒的,不管分別了多長的時間,相隔了多遠的距離,都能夠彼此感覺到對方的情誼恒在。

所謂愛情,或者說我與小顏師妹之間的愛情,並非長相廝守,而是精神上的共鳴。

兩人稍微談了幾句後,小顏師妹便有些著急地對我提及了小師弟的事情。說她得到消息,長老會議上已經確定了對他的處理決定,廢去一身修為,逐出茅山門牆,而且還是我師父親自敲定的。

對於這件事情,小顏師妹顯得特別不理解,一臉愁容地對我說道:“大師兄,掌教真人不是挺喜歡小明的麽?怎麽現在居然會這麽對他。難道是在記恨陶陶的死?我聽他們在傳,說是小明害死了陶陶,而且還貪生怕死將陶陶一個人丟下,方才會如此的。他們是不是搞錯了啊,小明雖然性子有些跳脫,不過本性並不壞啊,也不會這麽沒種的。”

小顏師妹沒有資格參與長老會議,得到的消息也大都不是完整的,以訛傳訛,難免會有一些偏差。我將當時發生的事情,給她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也沒有太多的隱瞞。

聽完之後,小顏師妹愣了好久,眼圈立刻就紅了,拉著我的手說道:“大師兄,我知道小明有些事情做得確實比較混蛋。不過他本意還是好的啊,而且這一次陶陶的死,也並不能完全怪他。掌教真人對他的懲罰,是不是太殘酷了?你能不能幫我勸一勸掌教真人啊,我聽說刑堂的人今天就會將小明的修為廢去,並且明天一早,就將他逐出茅山了呢……”

小師弟蕭克明是小顏師妹的侄子,姑侄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兩人在茅山也算是相依為命。而現在他被逐出茅山,對小顏師妹的打擊,實在是太重了。

然而麵對小顏師妹的請求,我也很無奈,因為此事既然已經在茅山長老會上做了決定,基本上沒有更改的可能。而且我瞧得出來,師父在小師弟的這一步棋上,是花費了許多心思的,並不僅僅是一次驅逐。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在這種關鍵時刻,還費精力使用大六壬給他測算未來。顯然也是希望他能夠在江湖中磨礪,將性子磨煉得沉穩些。

再有一點,那就是雖然小師弟的修為要被廢去,並不是斷了他修行的根子,隻不過是將他丹田的氣海破去,讓他這些年來修行的功力消融。這就給小師弟重修埋下了一個引子,隻要這個小子精神不垮,其實還是有機會卷土重來的。

關鍵的一點,就是看這個小子是否能夠受得住磨礪,他得證明自己並非是一塊魯鈍的石頭,而是一塊真正值得雕琢的璞玉。要是他從此沉淪,一蹶不振,那麽真的就入不得我的法眼了。一個扶不起來的阿鬥,我是看不起的,即便是有小顏師妹的這層關係,那又如何?

我對小顏師妹解釋了一番,說這決定是更改不了的,而小師弟之後的造化,就得看他自己了,不過我會對他保持關注的,不會讓他就此沉淪。而且這一次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未必不是一次很好的經曆,溫室裏麵的花朵永遠都長不大,唯有麵對過狂風暴雨的野草,方才能夠迎著凜冽寒風,露出倔強不屈的微笑。

小顏師妹並非一般的市儈女子,聽得我的解釋之後,也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隻是歎息了一聲,說希望如此吧。

是夜,我並沒有回清池宮的道舍,而是住在了小顏師妹的屋子裏。英華真人的三年喪期已過,而兩人又是夫妻,自然不會有太多的忌諱。

次日清晨,我精神百倍地醒來,親了親還在抱被沉眠的小顏師妹光潔的額頭。不忍打擾她的好夢,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後離開,一直來到了山門之前。

我趕到的時候,正好瞧見小師弟被刑堂馮乾坤押著,一路朝著山門之外踉蹌走去。瞧見他走路的姿勢,以及蒼白得如同一張薄紙的臉,便曉得他的功力已經在昨夜就被廢去了。此刻的他,當真還比不上一個普通人,畢竟身上還有重傷,一瘸一拐的模樣,實在讓人心酸。

除此之外,一路上還有許多不明真相的茅山弟子,瞧見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掌教關門弟子,此刻落難鳳凰不如雞,一副落魄的模樣,不由得指點紛紛。他們未必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但是人雲亦雲,都曉得這是跟掌教真人的孫女陶陶之死有關,而且許多人以訛傳訛,都以為是這小子貪生怕死,苟且偷生,說話都不免難聽了許多。還有人吐口水、扔石子,場麵一時混亂。

麵對著諸多羞辱,身處旋渦之中的小師弟則顯得麻木無比。不管別人怎麽咒罵侮辱他,都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整個人一如之前的失魂狀態。即便隔得很遠,我也能夠瞧見他那一雙無神的眼睛裏麵,藏著無數的痛苦與彷徨。

這是從山頂摔落下來之時的那種痛苦,一種對未來的迷茫,以及對前事的內疚。這痛苦就像跗骨之蛆一般折磨著他,而他倘若是不能夠扛過來,隻怕就真的廢了。

我遠遠地瞧著,因為昨天答應過師父的事情,並沒有在這個時候伸出援手。我甚至都不能讓他知道,師父,還有我在關心著他。我明白這是師父的苦心,人隻有在經曆極端的痛苦之後,方才能夠浴火重生。

小師弟蕭克明就這般被逐出了山門,而當天夜裏子時的時候,師父被符鈞背著,交給了看管後山的塵清真人。此時的他已經不能走動了,全身癱瘓,唯有一雙眼睛裏麵,散發著微微的神采。

師父閉死關了,在場的人不多,眾人瞧見他與塵清真人消失於後山那淡薄的煙雲之中時,幾乎所有人的心中,同時生出了一個想法。屬於陶晉鴻的時代,過去了。

一個時代的結束,代表著另外一個時代的開始,而身處於這個時代的浪潮前沿的我們,到底該如何走下去,方才不會被浪潮給吞沒呢?

我站在茅山諸位長老之間,餘光處打量著每一位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老頭兒,一時之間,陷入了迷茫。

這些人,在多年之後,誰是敵,誰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