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世間再無陳二蛋

祭拜完先祖,還需要拜見諸位師長。

茅山道宗,源遠流長,上演千年,時至如今,輪到我師父這一代執掌。但他的上一輩還有幾位宿老存留,如傳功長老李道子、守山老者塵清真人、散人周俊利,這都是名列十大長老之列的。當然還有許多隻修真不修行的宿老,他們皆在山中搭一草廬,體悟天道,卻不會出來理會世事。

除此之外,還有一名長老在把守茅山宗通往世間的真正大門,故而無緣參加此次盛典,隻得作罷。

此番開山收徒的有七位尊長,再加上周遭的一些長者,我們皆需一一拜過。因為我被認定為第三代弟子的大師兄,故而需要帶領大家逐一相見。

此間禮儀頗有講究,不過我到底在外曆練多年,倒也不會怯場,執禮長老在我旁邊耳語一番,我也能夠行雲流水地做下來。待到拜見傳功長老李道子的時候,我的身子幾乎折到了地上。

因為我知道,就是這個不苟言笑的老人,改變了我的一生。

直到今日我方才知曉道門收徒的講究,而正是他以千裏傳音之術,請得陶晉鴻——哦,不對,我師父,我生命中除了父母、姐姐之外,對我最親的人——前來為我奠基,引我上正途。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李道子就是我能夠站在這裏的緣由,叫我怎能不感激涕零呢?

拜過掌門以及十大長老,執禮長老雒洋又帶著我們見過了其餘的二代弟子,特別讓我記憶深刻的,就是楊知修。在此之前,我曾經在金陵見過他,一個人,一雙肉掌,便將橫行金陵、凶名赫赫的集雲社大檔頭朱建龍直接生擒。我永遠記得他在辦完事情之後,臉色平淡地說道:“茅山宗,楊知修,知識青年的知,修正主義的修。”

舉重若輕,高手風範顯露無疑。也正是那個時候,茅山宗的強大方才深入了我的心中。

此人是楊小懶的哥哥,也是虛清真人的關門弟子。

在傳說中,他是除了我師父之外,唯一備選的掌門人選——茅山人傑地靈,高手大拿層出如雲,成為此間的掌教真人可得有天大的手段,能夠成為掌門備選,便可見他的資質和根骨。

事實上,他也是十大長老之後,最受推崇的茅山二代弟子。

今日茅山宗開山收徒,整個氣氛莊重而嚴肅,然而即便如此,我依舊還是忘不了自己的初心。在儀式的空隙,我找到了小顏,此刻她是英華真人楊影的弟子,旁邊還有兩個女孩,一個比我小一兩歲,叫做程莉,還有一個女童,叫做張欣怡。小顏向我介紹了她們,然後歡樂地喊道:“陳大哥,哦,不,大師兄,天啊,想不到你真的過來了,你竟然被掌教真人收為徒弟了,而且還是我們的大師兄。”

她臉上展露出了小女孩特有的雀躍,眉眼彎成了一道線,讓人感覺到那洋溢的青春從她小小的身子裏麵**漾出來,心兒也跟著怒放了。

她十分開心,旁邊的師姐妹瞧見三代弟子中的翹楚人物過來打招呼、交結熟識,也顯得很激動,在小顏介紹完之後,都十分熱切地邀請我去她們那兒玩,欣怡還奶聲奶氣地說道:“大師兄,你晚上會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我怕黑,晚上沒人陪著睡不著。”

隻有六歲的欣怡這話簡直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倘若條件允許,我還真的想跟著她們一同回去。可惜這美好被小顏親手打破了,她疼愛地擰了擰欣怡的臉,沒好氣地說道:“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能夠睡一塊兒的,我們和大師兄的師父不同,到時候肯定是各回各處啊,小笨蛋。”

欣怡也蠻可愛的,一邊去撥小顏的臉,一邊噘著嘴說道:“不要,我是大姐姐,不是小笨蛋。”

茅山收徒,儀式感很強,通過繁複的儀式和戒律給新入門的弟子增強凝聚力以及歸宿感,耗時也久。不過我整晚都處於一種飄飄然的狀態,其一是因為茅山掌教就是老鬼,而老鬼現在已經是我的師父了,這種強烈的歸宿感讓我整個人都無比亢奮,感覺找到了能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其二則是因為小顏,我和她竟然真的一同進了茅山,她先前還覺得我騙她,此刻卻得乖乖地喊我大師兄。

你說說,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如此持續了幾個小時,一切皆定,執禮長老雒洋宣布大典結束,各峰長老帶著自家徒弟離開,返回峰上好生教養。

如此一結束,我還來不及找到小顏道別,便被一名道童給引導進了偏殿。

這道童不大,也就是十一二歲,穿著中規中矩的道袍,我不知道他是什麽身份,也不敢相詢。與我同行的自然有符鈞和那個叫楊坤鵬的馬臉少年,一路穿殿過廊,來到一處偏殿,瞧見堂上坐著師父陶晉鴻,正笑盈盈地望著我們。

這是我們第一次私下見師父,我和符鈞有些愣住,而馬臉少年極有眼色,上前跪倒,高呼:“拜見師父!”

他一跪,我和符鈞也要朝地上跪倒,這時師父長袖一揮,一股勁道湧起,使得我們都不能俯身而下。

師父平靜地看著我們,揮揮手,說道:“世間不缺磕頭蟲,而少有能夠真正獨立審視這個世界的人。我們平日相處,重在情,而輕乎禮,沒事跪兩下的事情就不要再有了。”

說完這規矩,他老人家開始對我訓誡道:“二蛋,你入門最早,又在外流落多年,曆練通達,世事人情皆在心中,應當擔起大師兄真正的責任,替我教育督促諸位師弟的修行進度和態度,可能做到?”

我躬身點頭,心情激動地說道:“能!”

師父又對符鈞說道:“符鈞,你根骨並不精奇,但自小心誌堅定,性格執著,能否一生堅持,走過荊棘,看見彼岸呢?”

符鈞也是躬身應諾道:“能!”

師父又對那馬臉少年說道:“坤鵬,你年紀最小,心思伶俐,日後能否尊師重道,禮讓師兄,不偏不倚?”

馬臉少年也應諾:“能!”

如此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將我們三人的關係給定了下來,隨後師父又對我們勸勉幾句,然後把我留下,讓道童帶著其餘兩人離開。

符鈞和楊坤鵬走了之後,師父也不忌諱我在場,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走下座位來,招呼我道:“二蛋,我與你有一些事情要交談,且隨我走。”他伸手過來拉住我,我長期獨自在外,對這親切的行為既感到溫暖,又有些害羞。師父察覺出來,溫言笑道:“小鬼頭!”

我問師父,說:“我們去哪兒?”

師父平靜地說道:“去我家。你抓緊了,為師可是要帶你飛了。”

這話語還未落,他便一步跨前,帶著我出了清池宮的殿門,移形換位,接下來,周邊的景物倏然朝後退去,順著山道而下,呼呼生風,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停不下來。這當然不是飛,但是跟陸地飛行也差不離,想必是通過奇門遁甲之術縮地成寸,方才會有如此效果。時間仿佛在一瞬間過去,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個山穀,遍地花香,山穀之間有一處漂亮的竹苑,燈火寥寥。

來到了竹苑,師父方才停歇腳步,走到第一間客廳,我瞧見裏麵有一個魯鈍的年輕人和一位清秀的少婦,少婦還抱著一個繈褓搖晃,有嬰兒的聲音傳出來。

師父領我進去,向我介紹,說這是他的兒子和兒媳,而繈褓裏麵的是他的孫女,大名陶庭倩,小名叫做陶陶。

我恭敬地喊師兄師嫂,師父的兒子嘿嘿憨笑,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說好。

兩人給我的印象感覺並非修道之人,許是資質駑鈍的緣故,不過師父還是蠻喜歡自家兒子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言吩咐他照顧好陶陶,然後帶著我直走,一路來到書房,這才遺憾地說道:“世間並非人人都可以修行,與其拔苗助長,還不如讓他們享受平淡人生。來,你坐,講一講這些年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

竹苑燭光,兩人相對,四下靜謐,唯有遠處嬰孩的哭聲隱約傳來。我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曆毫無保留地一一講來,師父時而點頭,時而歎息,情緒與我一同起伏。

待我講完,過了好久,他才長歎一口氣,對我說道:“我當初能夠預料你必定會受苦,卻不料竟然會這麽多。你已十八,當務之急,得給你改命更弦。而改命一術,得先改名,瞞過天神陰靈,你自己可有想法?”

我搖頭,說全憑師父賜教。

師父沉吟好一會兒,方才說道:“清時蒲鬆齡曾有著言,‘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此乃勵誌的話,也可以成為你的人生坐標,不如叫做陳誌成吧?哦,不對,此名不合父母……你母親的姓氏是?”

“家母姓程。”

“如此甚好,那你便改名喚作陳誌程吧。從此之後,世間再無陳二蛋,而隻有你這茅山大師兄,陳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