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半夜枕邊鬼唱歌

其實這件事情最早跟我沒關係,人家找的是我爹——龍家嶺的赤腳醫生陳知禮。

生病的是田家壩張知青家的閨女,叫小妮,五六歲,到底是知青家的孩子,跟我們這些山裏娃就是不一樣,白白淨淨像洋娃娃一樣。我出生的第三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有無數城裏青年來到了農村,這張知青就是其中一個。聽我爹說他是江陰省人,也不知道怎麽地,既沒有去新疆建設兵團,也沒有到雲南邊疆,反倒是來我們麻栗山插了隊。

張知青到底是城裏人,嘴滑手快,一來沒多久就把田家壩一枝花給追到了手,緊接著小妮就呱呱落地了。這孩子長得漂亮,人人都說以後肯定是一個大美人兒,張知青和他媳婦一枝花可高興了,寶貝得不行。我以前去田家壩的時候,總是跟羅大根和龍根子去看那小妮子,說以後要能娶這麽白的一媳婦就值了。

帶著小妮過來的是張知青,連夜過來,直敲我家的門。

麻栗山地處大山深處,靠山吃山,基本上都是木質吊腳樓,這一頓猛敲,誰都睡不著了,我爹去開門,我也披著外衣跟著胖妞一起出來,瞧見張知青抱著全身無力、已經昏迷的小妮進了堂屋來,一臉驚慌,拉著我爹瞧病。我爹開診這麽久,經驗十足,摸摸那孩子蒼白的臉,燙得驚人,又把了一回脈,臉色便沉了下來,問:“咳嗽不?”

張知青都要哭了,搖頭,說不知道,我爹又問:“那發作之前有沒有呼吸困難,打冷擺子?”

張知青依舊是搖頭,我爹就有些火了,一拍桌子大聲罵道:“姓張的,我知道你在托關係回城,想扔下這娘倆兒,不過我告訴你,小妮畢竟是你的骨肉,不能因為你那點破事,就耽誤了孩子的性命!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孩子她娘呢?”我爹這連罵帶勸地一出口,張知青的眼淚水立刻就流出來了:“孩兒她娘,她、她瘋了……”

我爹一聽,立刻火冒三丈,揪起張知青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怎麽,是你弄的鬼嗎?”

張知青猛搖頭,說:“陳醫師,你聽我說,這跟我沒關係,是因為幾天前我媳婦掉了孩子的事情。”我爹聽他這麽說倒是想起來了,張知青他老婆今年又懷了一個娃,肚子鼓鼓的,還來他這裏看過,前些日子聽說那孩子在做農活的時候滑了,還是個男娃,挺可惜的。孩子月份很大了,這事情擱誰都不好受,一枝花想不開也是正常的。

我爹想了想,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叫我去弄點冰涼的井水過來給小妮敷一敷。這孩子有點兒怪,腦門燙得很,像是發高燒,不過身子卻發涼。

我去弄了一桶井水過來,擰幹毛巾給小妮擦臉,聽到張知青在跟我爹講他老婆發瘋的事情。

張知青的老婆自然有名字,但是我那個時候也記不住,就知道是田家壩一枝花,美得很,山裏麵好多少年郎都“饞”她,卻沒想到被張知青這個外來人給“摘”了,為這事兒張知青沒少被人在背地裏罵。不過到了後來,上山下鄉的知青開始陸續回城,張知青就有些慌了,在城裏麵待過的人自然是不想一輩子留在農村。他和一枝花是事實婚姻,沒領證,於是就琢磨著先回城,到時候再把一枝花她們娘倆兒弄回去。

他忙著這事,卻不想一枝花又懷上了。但張知青一心想回城,整個人的精力都撲這事情上了,家裏麵的活都扔給了身懷六甲的一枝花和年邁的嶽父嶽母,結果一枝花因為勞累過度就流產了。

流產之後才曉得是個男娃,一枝花命大,身體沒多大事,留在屋裏休養,就是不說話。她不說話,張知青他嶽父就火了,為這事跟他鬧了兩回,每回都很凶。張知青是從城裏來插隊的,就住在自己嶽父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心裏麵更是難受,想跟自家老婆說話,可一枝花傷心過度,根本就沒有搭理他。

張知青心裏麵苦悶,隻能跟自家可愛的女兒說話,小妮懂事,說的話像小大人一樣,給了他許多安慰。

那時候農村生活條件差,活又重,醫療條件也不好,基本上都是靠我爹這種沒有經過正經考試的赤腳醫生來治病,女人流產也屬正常。不過一枝花想留住自家男人,太想要一個男孩了,心中有執念,所以才鬱鬱寡歡,悶得厲害。本來這件事情差不多就算是過去了,結果到了第七天的時候,張知青睡覺睡得正迷糊,半夜裏突然聽到一陣幽幽的歌聲,在自己的耳朵邊輕輕地響了起來:“阿寶阿寶樹上睡,下麵有個野狼追,莫害怕啊莫害怕,媽媽就來了……”

《野狼追》是麻栗山的一首童謠,哄小孩兒睡覺的歌兒,本來是一首很簡單的搖籃曲,然而到了張知青的耳朵裏,卻是那麽地瘮人,聲音又尖又銳,而且還伴著嬰孩的嚶嚶哭聲。張知青渾身發冷,寒毛直豎,連忙爬起來,就瞧見自己老婆一個人坐在床頭,抱著個枕頭,一邊拍一邊哼歌。

自從小孩滑了之後,一枝花就沒有露出過一絲笑容、說過一句話,然而現在她的臉上竟然滿是發自內心的幸福笑意。

這場景看得張知青有點兒害怕,連忙拉住一枝花,喊道:“素素,素素,你怎麽了?”

一枝花見丈夫一臉驚恐地喊自己,連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認真地說道:“你小聲點,不要吵醒我們兒子。”張知青一聽這話,心想壞了,咱兒子七天前就滑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是自家老婆日思夜想,把腦子想壞了?他是城裏人,想的也不多,隻以為是神經衰弱了,跟一枝花解釋。誰知道一枝花臉一翻,瞪著眼罵道:“你這個鬼扯的,我兒子明明在我的懷裏呢,你幹嘛咒他?難道你以為他不是你的種,是別人的?好嘛,我跟你這麽多年,清清白白,你竟然這麽想我?嗚嗚……”

一枝花在這裏哭鬧,張知青便頭大了,連忙爬下床來,去找隔壁的嶽父嶽母商量。

他白天剛跟嶽父吵了一架,正慪氣呢,不過也顧不得這麽多了,正好他嶽父也找了過來。木房子隔音不佳,他嶽父隱隱聽到一些響動,走進房間裏一瞧,卻見自家女兒抱著枕頭,不吵不鬧,正哼著兒歌呢。張知青他嶽父畢竟見識多一點,守在門口與他商量,說:“這妮子莫不是相思成疾,驚走了魂咯?”當時的場景十分詭異,幾個人都慌了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講到後來,他嶽母說要不然找個神婆看下。

農村人迷信,遇到事情都想找神婆神棍,不過那個時候“破四舊”不久,又鬧動亂,但凡有點名氣的都被拉去遊大街了,隻有那深山的苗寨子裏才會有一兩個。

張知青嶽母說自己娘家附近倒是有一個姓龍的神婆,不過太遠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先等等再看。

這樣到了白天,一枝花仍然覺得自己有一個兒子,還跟她說話呢,叫她媽媽。不過她前幾天病懨懨的,這會兒倒是精神了,也下了地,幹起家務麻利得很,一點不像是小產過的人。張知青不知道該是喜還是悲,也不敢走遠,就和自家小妮守著一枝花,地裏的活讓兩個老人去做。

到了黃昏的時候,一枝花突然又抱起了枕頭,說要給孩子喂奶,張知青哭笑不得,然而他扭過頭去一看,卻是嚇得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