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華鋼心中焦急萬分,駝叔說過要是沒有在一炷香的時間內回去,不知會引發什麽樣可怕的後果。

一炷香的時間就快到了。

“你們是曹國公李景隆的人!”華鋼嘴巴上隨意攀扯想穩住幾個蒙麵客,心裏的思緒飛快地旋轉。

但那幾個蒙麵客卻不上當,幾乎同時從不同的方向攻了過來。華鋼實在沒有辦法,隻得利用殿中有修繕用的龍門架,輾轉騰挪終於借助它攀上了橫梁。

華鋼藏身在橫梁的陰影中,苦苦思索脫身之計,卻不知危險已經悄然降臨,那個用巨刀的蒙麵客身輕如燕,幾個縱躍也跳上了橫梁。

背後有人!多年“夜不收”的經曆讓華鋼對即將到來的危險十分敏感。

但下一瞬,他的腦袋裏突然同時冒出了幾件事,大祀殿——高不可攀的橫梁——與自己穿了幾乎一摸一樣衣服的屍體——刻著自己名字的錦衣衛腰牌,最重要的是此刻袖中還有父親寫的那首詩……

散落一地的珠子終於串了起來,華鋼明白了。

他背後一陣惡寒,華鋼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他並不恐懼,隻有徹悟之後的輕鬆,原來那具大祀殿裏的屍體真就是自己啊。

華鋼覺得自己被無數鐵拳打在身上,五髒六腑都被打得翻了個個兒,頭更是生生地疼,最後感覺自己被打成一張薄薄地紙片,一會又像被無數鐵臂拉住頭和腳,兩邊一齊用力,最後直到被拉成一條細細的線,又被無數手掌搓成一團,這種煉獄般地痛苦仿佛永遠不會終結……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撐開似有千斤重量的眼皮,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晰起來。

“小少爺,小少爺,”老仆人駝叔淚流滿麵,“你終於醒啦。”

“駝叔……”華鋼艱難地張口。

“一炷香的時間早就到了,”駝叔指著桌上已經燃盡的香,哭得像個小娃娃,“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駝叔……”華鋼的熱淚也滾滾而出,“我……我還是沒能。”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駝叔緊緊握住華鋼的手。

華鋼感覺還是頭痛欲裂,閉著眼睛緩了一會,想用手一撐卻沒坐起來,駝叔趕忙上來扶著才坐直了身子。

“駝叔……”華鋼低著頭說,“我父親他……”

“老爺怎麽啦?”駝叔焦急地問。

“他好像……被人威脅了。”

“威脅?”駝叔皺了皺眉頭,“小少爺,怎麽回事啊?”

華鋼便把在大祀殿外聽到蒙麵客所說的話,簡單地向駝叔複述了一遍。

“小少爺的意思是,”駝叔頓了頓,“老爺知道齊尚書的秘密,大祀殿內的蒙麵客脅迫他講出那個秘密。”

“蒙麵客盜取了齊尚書的大明兵勢圖,”華鋼看向駝叔道,“上麵用了暗語所以無法解讀。”

“父親以為可以用假的暗語解法作為誘餌,卻沒想到被蒙麵客抓住了什麽把柄逼他就範。”華鋼繼續說。

駝叔頷首道:“怪不得前些日子我看老爺一直伏案寫東西,原來是在假造暗語。”

華鋼點頭讚同。

“但從大祀殿回來以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整天魂不守舍的,”駝叔眯起眼睛,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現在想來,老爺那時候內心應該十分煎熬。”

“大明兵勢圖其實有兩份,合二為一就能解開暗語,”華鋼搖了搖頭,“齊尚書卻讓他自己重新搞一套暗語來作為誘餌。”

“原來如此,”駝叔沉吟半響,抬頭看向華鋼,“老爺一生光明磊落,怎麽會有什麽把柄在那些賊人手中?”

“那些蒙麵客說父親曾在十幾年前包庇過我。”華鋼低頭輕聲道。

駝叔仰頭回憶,喃喃道:“十多年前?”

華鋼添了添幹澀的嘴唇:“駝叔,您還記得我從軍那一年,西安府秦王二公子的那樁案子。”

“秦王二公子?”駝叔眯起眼睛,緩緩道:“是那樁案子啊,老爺那時候在秦王府審理的任上,秦王二公子在巷子裏被人毆打至死,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最後成了無頭懸案。”

“老爺因為沒能抓住凶犯而得罪了秦王,被左遷到雲南,五年之後才被調回京師。”駝叔歎了口氣道。

華鋼的臉上像是蒙了一層黑霧:“我打過這個二公子。”

“真是你殺了他?”駝叔皺著眉問。

華鋼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咽氣,那時候很怕就逃了。”

“凶手不一定就是你,”駝叔點點頭,緩緩道,“不過,說來也奇怪,老爺入仕這麽多年,什麽神奇詭譎的案子沒遇到過,再狡猾的凶犯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唯獨這樁案子他卻束手無策。”

華鋼直起身子,“駝叔,你說二公子會不會真是我……”

“以老爺的性格,如果真是小少爺……”駝叔輕輕地搖頭。

“那天我確實有些衝動了。”華鋼皺起眉頭,思緒回到了十四年前……

洪武二十年,秋。

西安城內,摩肩接踵的南門大街。

少年李镔循著陣陣蔥蒜的香味,像一條魚兒一樣穿行在人群之中。

同樣是虎頭虎腦的少年華鋼一臉不屑地跟在後麵。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李镔手舞足蹈地停在一家食攤前。

“攤主,攤主,來兩碗禿禿麻食。”

“好嘞。”隻見攤主操起鐵勺在大海碗中一挑,勺子裏就盛滿了做好的麻食子,再將鐵勺探入大鍋的滾水中一燙。

“我以為什麽美味呢,就這個啊。”華鋼在後麵撇撇嘴道。

李镔轉頭嘿嘿一笑,“鋼子,他們家的不一樣。”

“不就是麻食子麽。”

攤主向華鋼翻了個白眼,手上卻沒停下,左手拈來一個海碗,右手大鐵勺輕輕一抖,煮熟的麻食子就像一粒粒白色的珠子叮叮當當地落入碗裏。

“來了,來了,”李镔舔舔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

攤主左手抓了一把切好的蔥蒜撒入碗中,右手的鐵勺並沒有閑著,在另一口大鍋中舀起一勺油汪汪的肉湯汁。

“呲啦……”

滾燙的肉汁宛如一條長虹,將鐵勺和海碗連在一起,白色的麻食子和翠綠的蔥段隨著湯汁上下翻飛,香氣噴薄而出。

“好香啊。”華鋼不禁歎服道。

李镔得意地將冒著熱氣的海碗推給華鋼,“來,嚐嚐。”

“老五,老五……”

這時,攤主聽到有人在叫他,抬頭看了看。

那人擠出過往的人流,一邊擦汗,一邊急道:“老五,老五,快去看看吧,你家娘子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