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界 第一節

大明,建文元年,五月。

北平府。

這裏曾是金朝的“中都”,到了元朝時又被稱為“大都”,是當時的都城,現在是燕王的治所。三十二年前,“中山王”徐達攻占這座古城,將蒙古皇帝趕回了草原,太祖爺便將此地更名為北平,取平定北方之意。

新修的北城牆上露出了一縷晨曦,清寂的古都街道有了些暖意。

腳夫洪六顛著小步,搓著手,往城中的澄清閘走,澄清閘是北平的咽喉,它連接著通惠運河與積水潭,南方的稻米絲綢、陶瓷玉器都是通過此處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大明的北境。

洪六最近手氣不太好,在賭檔裏輸了不少錢,家裏的惡婆娘少不得拳腳相加,他隻好硬著頭皮趕早出來到澄清閘前接活幹。

新皇帝登基以後,這南邊來的貨船是越來越少,運兵的船倒是越來越多,能接的活兒少了,腳夫們的日子不好過,於是洪六就想著去賭檔碰碰運氣,哪知道十賭九輸,這日子越發不好過了。

洪六歎了口氣,加緊了腳步。

前麵就是北平最熱鬧的斜街,時辰尚早,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家飲食店準備開門迎客。洪六忍著腹中饑餓,一口氣跑過了斜街。

這就是大運河的終點也是通惠河的盡頭,遠遠就能看見一排排的貨倉像一群張開大口的巨獸安靜地趴在渡口上。早年間這裏是牙人的天下,這些伶牙俐齒的牙人穿梭在買家與賣家之間,來回幾趟就有幾百兩銀子交易達成,接下來他們這些腳夫便可以上場了。

一箱箱,一件件的貨物就由腳夫肩挑手扛地送到需要它們的地方,牙人收了巨額的傭金,腳夫卻隻能撈到點糊口的辛苦錢。

太祖皇帝出生草莽,最看不得那些隻用嘴皮子的食利之徒,便下令取締了所有的牙行。

牙人們吃了癟,洪六開始的時候還高興了一陣,但不久他就發現這沒了牙人,賣家找不到買家,沒了交易腳夫就更沒活計了。

幸好太祖後來重設了官牙,這市麵才慢慢好了一些,隻是總不如從前興旺了。

沒想到,今年的市麵突然就冷清了,街頭的茶攤上都在傳新登基的皇帝嫉賢妒能,害怕驅除蒙古人的燕王殿下會造反,先抓了他的三個兒子做人質,接下來就準備派大軍來抓燕王本人了。

洪六聽到這些個傳聞隻會鼻子出氣,冷哼一聲,得意地走開,因為他知道燕王的胖世子其實早就回到北平了,那天他從運河登岸的時候,洪六正好靠在渡口的木樁子上等活。

正想著,前麵已經是河岸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有商船到岸。

咦?哪個憨頭比我還早……

洪六望見一個高大身影,像堵牆一樣靜靜地矗立在河岸上。

難道是二杠子?不會吧,這小子憑著自己身高力大,從來都是最晚來,搶最好的活幹,今天這日頭不會從西邊出來了吧。

“二杠子!你……”

那人緩緩地轉過頭來,洪六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孔,臉頰上有一道細細的疤痕。

“你……”

那人又緩緩地轉過頭去,洪六這才發現那高個子正盯著水裏的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看。

他遲疑了一下,也蹭過去往河裏望去,隻見那玩意隨著河岸邊汩汩的水浪一起一伏。

“那是……”

“一個死人。”

冰冷的回答讓洪六汗毛根根豎起,世間仿佛停了須臾,下一瞬他連滾帶爬地向後退去。

“死人……死人拉,死人拉……”

燕王府,審理所。

太祖爺還在的時候,北平府大大小小的案子要經過王府審理所的審理官來結案,根本輪不到北平府下麵兩個縣的縣衙來管,更不用提北平府的提刑按擦司了。

但新皇帝登基後,就下旨藩王領地的大小事務都要劃歸當地官員管理,不許藩王府插手,燕王府的審理所也不例外,原本熱熱鬧鬧的審理所大牢也冷清下來。

這天審理所大牢的差役突然接收了一個人犯。

“這人犯了什麽事?”接收的差役“小麻子”捅了一下押送的“瘦子”問。

瘦子仰頭望了一眼那個高如鐵塔的人犯,立即躲開那人冰冷的視線趴在小麻子耳邊悄聲說:“聽說是殺了人。”

小麻子有些失望地撇了一眼人犯,大明立國行得是嚴刑峻法,其他的案子倒是還能撈點油水,這人命官司這些小差役就隻能照章辦事了。

他剛想開口抱怨幾句,瘦子立刻將人犯的鎖鏈塞到小麻子的手中道:“你給我看好了他,一會李千戶會親自來審問。”

小麻子一縮脖子,麻利地將人犯推進了牢房。

冰冷粗糙的地麵讓華鋼感覺有些不舒服 ,但他始終閉著眼睛,腦袋裏總是出現積水潭中的那具浮屍。

他有種強烈的感覺,這具屍體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一個“采花賊”,名字叫“穀才”。

為了抓這個采花賊,華鋼從京師一路追查,好不容易在北平發現了他的蹤跡,可誰能想到他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他這一死,好多懸而未決的案子就真的成了懸案。

華鋼不知該如何向京師那位大員交代,更不知道如何向那位枉死的女子交代,他微微歎了口氣,伸直了右腿。

思緒又回到今天清晨,他也有些疑惑自己怎麽會進了王府大牢,那驚惶的腳夫逃走後,一會的功夫,就有一隊王府侍衛不由分說將華鋼連著屍體,捎帶著腳夫也一起帶回了王府。

然後就是等待……

漆黑的牢房裏沒有日月,又不知過了多久。

華鋼的耳朵裏傳來兩個腳步聲,越來越近,窸窸窣窣一陣之後,“哐啷”一聲,他知道牢房的門被打開了。

“吱呀……”

華鋼緩緩睜開眼睛。

一個高大的身影,頭一低走了進來。

“李千戶,您慢點。”差役小麻子拎了一把胡床,搶身上前將其展開。

來人端坐在胡**,透進來昏黃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華鋼依稀可以辨認是一張硬朗堅毅的臉孔,而且有些熟悉。

“鐵哥?”華鋼脫口而出,麵前的人不是他少年時的好友李镔又是何人。

可那熟悉的眼神稍一閃爍就露出了陌生的威嚴,他略一沉吟,右手彈了彈膝蓋,冷冷地開口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