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至

1、桐始華

洪武三十一年。

經曆了太祖爺的駕崩,新皇帝的登基,忙忙碌碌的京師終於恢複了平靜。

大明的第一次最高權力交接看似順利地完成了。

變幻莫測的老天爺卻並不喜歡這種平靜,剛進入六月,京師的日頭就如同盛夏一般毒辣起來。

皇城裏來來往往的宮人們,一邊抹著額頭的汗水,一邊咒罵這鬼天氣。

這日,司苑局○1的一個叫十六的小內官手裏提著瓷花澆,貼著皇城牆根的陰影,步入了午門,又穿過奉天門,越過巍峨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個大殿,再往後麵走就是百姓們所說的“後宮”了,在後宮的西北角,就是供皇帝休憩遊玩的禦花園,那裏珍花異草的栽種養護都屬司苑局的職掌。

“開花了……開……花了……”

十六手中的瓷花澆也不知哪裏去了,他一路語無倫次,跌跌撞撞地隱沒在高大的宮牆之間。

幾天後,一則關於一株老櫻樹的流言便傳開了。

禦花園的西南角上有一株參天古櫻,龍蟠虯結,鬱鬱蔥蔥,卻從未有人見它開過花。

但是,就是在這小暑時節,幾乎一夜之間,綠葉全部退光了,光禿禿的枝頭突然綴滿了緋紅色的花,堆雲疊雪,偶爾一陣風過,花瓣漫天飛舞。

不過,這裏依舊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前來賞花。

這一日,樹下來了兩個人。

一個身材高大挺拔,一張堅毅英氣的臉孔,左臉頰上的一道細疤看著讓人有些惋惜;另一個矮墩墩,胖乎乎,一顆大圓腦袋,大耳垂肩,永遠是一張笑眯眯的臉,有點像寺廟裏的彌勒佛。

如果隻看兩人的服飾都隻是普通的青色曳撒○2,隻是那個胖子腰間的佩刀,宮裏的人都知道那是“繡春刀”,隻有高品級的錦衣衛才能配的刀。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矮胖子搖頭晃腦地吟道。

高個子幹咳了一聲:“大人,這是櫻花……”

尷尬的沉默,幾片緋紅的花瓣靜靜地落在他們肩上。

“鋼子,你到底拉我來這幹嘛?”,矮胖子一邊抖落身上的花瓣一邊奇怪地問道。

“大人,您近來有沒有聽說什麽傳聞?”

“許老三又被老婆捉奸啦?”,矮胖子一雙小眼睛露出猥瑣的神色。

高個子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大人,是關於這株櫻樹的。”

“哦,這個啊”,矮胖子壓低了聲音對高個子說:“我聽說啊,這樹上有鬼,而且是個女鬼……”

這時,一陣風吹過,又沙沙地落下一大片花瓣,聽來極像是一個女子的呻吟。

矮胖子一縮脖子,哧溜一下躲到了高個子身後。

“大人,這都是傳聞……”

“我知道你不信這個”,矮胖子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又整了整衣冠,挺著肚子背著手重新站好。

“據說啊,據說,這女鬼是太祖皇帝的一個妃子,吊死在這顆樹上,”矮胖子舔了舔嘴唇繼續說:“她在死前下了個詛咒說‘櫻花重開之日,滿城鮮血之時’。”

“我問過司苑局的人,這株櫻樹確實好多年沒有開花的記錄了。”

“好多年?我自小進宮裏玩就沒見這樹開過花”,矮胖子有些得意地說,高個子心裏知道他上司的老爹曾是戶部的高官,不過在“郭桓案”中受了牽連,差點丟了性命。

矮胖子不知道高個子在想什麽,自顧自地往下說:“不對啊,這麽說來,這花開了,不就是……”

他瞪大眼睛轉向高個子。

高個子搖了搖頭說:“大人,傳聞不足信。”

“那你帶我來這幹嘛?”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個子抱拳道:“大人,我父親跟我說過,這種櫻樹叫山櫻,俗稱屍櫻樹。”

“屍櫻?”,矮胖子心裏一陣惡寒。

“對,就是屍櫻,如果這種樹下埋了屍體的話,這花就會開得很茂盛。”

“那你的意思是,這下麵埋了……”,矮胖子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動作往後一跳,“屍體?”

“是的,所以我想帶您來看一看。”

“這……這,你自己查就行了嘛”,矮胖子躲得遠遠地伸著脖子看看樹下說。

高個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橫疤,表情凝重地走到樹下,他抬頭望去,漫天的花瓣隨風揚起,如果不是空氣中有絲絲腥味真是一番好景致。

他又低著頭繞櫻樹慢慢走了一圈,最後在靠東南角的地方蹲了下來。高個子盯著地麵看了一會,伸手在地上扣出了一塊泥土。

矮胖子在遠處注意地看著,發現高個子手上的土綠地有些異樣。

高個子把手中的土放到鼻子前麵聞了聞,便起身往上司這邊走過來。

“鋼子,這下麵不會真有屍體吧?”,矮胖子滿心期盼著他需要的那個答案。

高個子卻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皇甫大人,我們有案子了。”

半月前,通往京師的官道上,一名背著行囊的旅人正揮汗如雨地向京師進發,他是接到了吏部的調令,從杭州府推官調任京師兵馬司的副兵馬。

赴京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嘉興老家,老父親握著他的手老淚縱橫地說:“方兒啊,大明對我們老王家有恩,你此去京師一定要兢兢業業,為皇帝效力。”

偌大的京師人地生疏,他的心中是有些惶恐的,好在他的父親介紹了一個做內官的遠房親戚代為照料,信中約好了今日未時在京師城外的驛亭相見,看看日頭,時候應該不早了,他的心中焦急,腳下就更快了。

正思量間,背後傳來一陣隆隆地馬蹄聲響,他急忙退到路邊。

不一會,一隊車馬塵土飛揚地奔馳而過。

居中一輛馬車上,一個頭戴方巾的中年人探出頭來:“李镔,前頭還有多少路程?”

“回稟大人,此地離京師不足十裏了”,一名身著靛藍色貼裏○3,身材高大的隨從在馬上回頭答道。

“宮裏的情況不知道怎麽樣?”,那中年人憂心忡忡地問。

“大人請放心,我們王爺在京師也是經營多年了,宮裏麵的人應該很快會有消息了”,那隨從信心滿滿地回道。

“李镔啊……”,那中年人頓了頓,後半句換了個話題:“國師不知到京師了嗎?”

“他比我們早一步出發,應該早就到了。”

“等到了京師,早些跟他聯絡,王爺交代了我們在京師都要聽他調遣”,他放下簾子,長長地籲了口氣。

今年五月,老皇帝駕崩,遺詔勒令各地藩王不得進京祭奠,等新皇登基坐殿,大位已定才可遣使入京。

朝野上下都明白這老皇帝心裏終究還是防著這些藩王,接下來新皇帝還不知道有什麽手段對付藩王們。

這一趟京師之行可不這麽簡單,他微微地閉上眼睛,心裏翻江倒海不能平靜。

而馬車外麵,那名叫李镔的隨從握了握鬥大的拳頭顯得有些興奮。

“華鋼……終於又見麵了……”,他在心裏默默地叨念,抬眼遠眺已經能隱約看到京師高聳的城樓了。

注:○1司苑局,明廷執掌庭院的宦官機構。

○2曳撒,改造自元蒙質孫,後麵通裁,前麵分裁,下裳有打褶。

○3貼裏,類似於曳撒的袍服,隻是下擺略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