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驛路有賊友

列車誇嗒…誇嗒的聲音響著,慢悠悠地駛出了長安北站。

這兩天住哪兒,平三戈說不清楚,不過他真正見識了“躺下就是家”的流浪漢生活,公園裏曬著太陽午休,浴池裏裹著浴巾入眠,昨晚喝完酒下雨了,來不及找地方睡,居然是在建設銀行24小時ATM取款機的小隔間睡的,那裏麵不但沒蚊子,居然還有空調,睡得好不愜意,就是早上被保安給攆出來了。

有些人骨頭就是賤啊,明明揣著錢,偏偏不住店,說他小氣吧,他舍得把千把塊做大保健;說他大方吧,他除了吃和日,其他都舍不得花錢。布狄就是這號貨色,坐在車上的平三戈伸著鉻得生疼的後背小腰,心裏早把這個死胖子罵了一千一萬遍,他不但自己不住店,還非拉著平三戈和他一起睡戶外,直把平三戈折騰的開始懷念鐵路邊那個與鼠共眠的狗窩了。

“吃吧吃吧。”布狄過來了,一手拿一個肉夾饃,遞給平三戈一個,一屁股坐到了平三戈對麵,雙手持餅,喀嚓一嘴,那餅已經去了一大半,他嚼著,眼皮抬時看平三戈沒動,含糊不清地問著:“咋啦?不至於嬌嫩得沒胃口吧?”

“不是,我是奇怪你特麽餓死鬼投胎的啊?早上吃羊雜牛雜、中午吃紅繞肉、晚上吃燒烤,能消化了嗎?”平三戈驚訝地問。

布狄咧嘴一笑,吸溜著鼻子嚼著道著:“我就怕吃不上,不怕消化不了,你快吃啊,還有好遠路呢。”

“我……我中午得喝點稀點啊,媽的跟上你吃肉,兩天都拉不出來了。”平三戈苦悶的表情道,不過還是吃上了,這肉夾饃一咬一片油汪汪的著實味道不錯,就是這兩日吃肉太多,有點消化不良。

反觀布狄就牛了,吃完肉喝得是涼水,打個嗝還像沒吃飽,平三戈把剩下的半個遞給他,他也不客氣,拿著喀嚓喀嚓就消滅了。

這個蠢貨、吃貨、愣貨加二貨全身上下無一是處,毛病還和拘留所初見時一樣,一點沒改,不過平三戈卻像有了依賴一樣,偶而看他,有點期待,卻欲言又止。

哦對了,五賊幫決裂了,那仨不知道怎麽樣,沒心沒肺的布狄也不擔心,偶而問他一句,他會不屑道:被逮著有可能,餓著沒可能。

當賊的肯定餓不著了,可被逮著,平三戈有點擔心了,和布狄商量一起回去,布狄頭卻搖得你撥郎鼓,那意思是:哥去意已決,就那幾個貨,都成不了大事,遲早得折。

折……是栽了的意思,可能栽到警察手裏,可能栽到同行手裏,相比之下栽到警察手裏反而是最好的歸宿,閑來無事平三戈聽布狄講了啞巴張兵的故事,他居然是剃刀馬二軍的小兄弟,據說馬二軍黑了窯叔一批貨,窯叔那拔人尋仇,把馬二軍按規矩來了個敲手斷指,而且追殺他手下幾位把兄弟,啞巴直被追得滿地亂跑,挨了四刀,跳進護城河才逃了一命。

友誼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像帶著平三戈吃霸王餐一樣,布狄把啞巴背到郊區一處獸醫處縫了幾針,灌了碗熱湯,就成莫逆之交了。隻是布狄對他一直頗有微詞,直說這家夥出手太黑,做賊不講規矩。

規矩!?

對,有規矩的,隻是布狄說不清大表姑教給他文鄒鄒的規矩,反正總而言之就是,偷點小錢找活,別做大案找死,做賊要講良心的啊,比如醫院就那救命錢,我從來就不去偷的。當然,其他的,偷點偷點唄,咱生活所迫嘛。

每個人都有他的生存智慧和看世界的邏輯,隻是布狄腦袋裏大多是狗屁不通的邏輯,平三戈也懶得和他較勁,可越不較勁,卻越讓布狄有成就感一樣,老給這個有文化的新人灌輸江湖理念,試圖扭曲一下平三戈本就不太正的三觀。

這不,又來了,布狄嘴裏沒吃的,就得有說的了,他盯著平三戈道著:“三兒,你這臉,咋又像小寡婦發愁無依無靠了。”

“我能不愁麽?咱們五個人幹活好歹湊合有照應,要咱倆人幹,分分鍾得被警察收拾嘍。”平三戈道。

不抱團,沒地兒取暖,心虛了,布狄嗬嗬一笑道著:“這你就不懂了,合夥時間越長,越容易出事,那警察不傻,我擱那兒一站,那肯定知道接下來就要幹什麽,咱們得換著人來,不能老是一窩,容易被人掏了老窩。”

“再組一個團夥?”平三戈愣了下,沒想到布狄還有這能力。

“很難麽?像我這樣正宗的手藝人,別人巴不得跟上我混呢。”布狄瞪著眼道。

“小聲點。”平三戈看看這趟老式列車,幸好人不多,他好奇問著:“在拘留所裏沒見誰膜拜你啊?你吹牛吧。”

“嘖,這我跟你吹什麽?凡拿工具的都不算手藝人,知道警察怎麽定罪麽?贓物、作案工具,你拿刀拿鑷子到時候你扔都來不及,不像咱這兩根手指,吃遍天下啊。”布狄道。

平三戈表情使勁作怪刺激著:“吹個毛啊,啞巴水平比你高多了,也沒見人家吹自己是什麽爺的弟子。”

“當爺的能收他那種貨,就馬剃刀都不算,大表姑是我親表姑,橋爺是我親爹……要說江湖地位啊,他們都是小輩。”布狄不屑道。

平三戈凜然看著這貨,實在看不出這牛究竟吹得有多大,兩個傳說上中的名賊居然都是他的親人,能信麽?

他再一次審視布狄,髒兮兮的衣服前襟,不知道油膩的手擦過多少回了,T恤都變色了,露著一大片胸毛,那眼睛一瞅人就斜,而且是不向一個方向斜,雖然擴大了他的視野,卻增加了他的白癡相,再加上這貨醜得像二次元的臉,根本不符合毛賊從業的基本要求。

太特殊了,別說偷東西,不偷東西別人看一眼也忘不了他。

於是平三戈搖搖頭,抿抿嘴,坐正了,不想聽他吹牛了。

布狄就怕這種無人識得的寂寞,他翻翻斜眼,放低了聲音告訴平三戈:“教你一招,想不想學?”

“你那兩下子我已經學會了,所差不過時日了。”平三戈說著,摩娑著手一亮,飛出來一塊薄薄的細石,他的手已經恢複了個七七八八,摩娑細石已經初見成效,指紋已經細不可辨,就像故意炫耀一樣,平三戈食指、中指、無名指有韻律的一彈一彈,每一彈都把細石片彈起,那細石落下,又恰在他的指縫中。

專心於眼力和吃的布狄在這個上已經落後了,畢竟手太肥,玩得沒有平三戈這麽利索了,不過他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笑眯眯告訴平三戈:“我發現了一個賊,等下車就能收個小弟了。”

這貨眼睛斜,可眼力確實過人,平三戈四下瞄瞄,那個“賊”居然在布狄的身後,正提留著一個大蛇皮袋子找座位,他穿著破工裝,扣了頂工地那種安全帽,像個回家的民工,不過看清臉時,平三戈笑了。

熟人,拘留所裏那位老往褲襠裏藏西紅柿的熊二強,居然碰到了。

“他是蹬鐵輪的,和咱們這不是一路。”平三戈小聲道。

布狄小聲回著:“同是天涯淪落賊,相逢正好結個夥。”

“又是大表姑教的?”平三戈咬著嘴唇憋著笑,布狄早被形形色色的爛人烏七八糟教了一堆。

布狄搖搖頭:“導演教的,他說這是唐詩。”

“還教你什麽了?”平三戈驚訝問,估計是導演故意逗布狄。

“還教……”布狄咬著手指,使勁想想道:“擒賊先擒王,罵人先罵娘。”

噗……平三戈沒憋住了,笑了,一笑驚到那位賊了,那賊一怔,看清平三戈了,他眼睛一直,直愣愣看著,平三戈臉上一綻,笑了,布狄一回頭,也衝他笑了笑,做了人屈兩指交互的手勢,熊二強移開眼光了,一下子像不認識一樣。

“噯,你打手勢什麽意思?”平三戈問。

布狄小聲道:“告訴他放心幹,我給他看著,下車跟我走。”

平三戈聽得眼睛一直道:“哇,你會啞語?”

“會啊,不過不和啞語一樣,是賊語,你入夥時間太短,再長點就會了,比如戳額頭,表示小心;比如拇指外翻,表示有花臉(便衣)盯著;比如手屈著做切掌……意思是,見麵分一半。”布狄小聲道。

論文化布狄是文盲,可要說江湖,那是碩博水平,平三戈知道這貨所言不虛,瞄了眼熊二強,小聲問著:“這車廂裏空了三分之一座位,沒幾個怎麽偷啊?”

確實沒幾個人,兩人能有空座還是因為布狄長相太過奇葩把人嚇跑了,一說到專業布狄來勁了,小聲和平三戈道著:“蹬鐵輪可偷的東西就多了,貨車偷貨、客車偷包,往上看。”

眼皮一抬,平三戈往上一看,明白了,偷行李呢。可這樣能偷走嗎?偌大車廂,你偷人家行李能不被看到?

他剛在思忖該如何偷,布狄問了:“看出來了麽?這貨老大被抓了,收個小弟教育兩天,又是把好手,這貨工地出身的,幹過瓦工。”

“你咋知道幹過瓦工?”平三戈不解了,砌過牆總不能看出來吧。

“他在拘留所幹活,把菜地攏得比牆還齊,背和腿都打彎,肯定是瓦工,長年砌磚,腰展不直,媽的一佝,正好往褲襠裏的藏東西。”布狄道。

“你咋知道他老大被抓了?”平三戈又問,對於布狄的過人之處,他是相當景仰的。

“嘖,一個人出來幹活,又是找這種最沒油水的綠皮車下手,不是老大被抓沒地兒去了才見鬼呢,等著看吧,你帶他,他就跟你走。”布狄道。

言到此處,平三戈發現自己沒文化了,布狄居然會窺斑知豹,尼馬學會判斷了,他訕笑了笑,認同這個看法了,熊二強現在亂瞄著,可不和拘留所菜地裏偷西紅柿,又怕管教發現一個鳥樣,猶猶豫豫好半天都沒找到目標。

興趣來了,平三戈支身問著:“這上麵怎麽下手?”

“下套,套蒙驢。”布狄道。

“下套?”平三戈一下沒明白。

“你自己看,一學就會,蹬鐵輪是最沒技術的活,數他們這拔賊沒出息。”布狄道,卻是失去興趣了。

如果布狄不說,平三戈也不問,但很好學,他眯眼假寐,一直看著熊二強的動作,走十幾公裏,熊二強動了,把他拎著破蛇包大包放到行李架上,平三戈以為他下手了,不過卻錯了,這貨把行李擱好,自己也在那兒眯上了。

過了很久,平三戈假寐得都快真睡了,列車上廣播響了,提示下村快到了,這時候平三戈看到熊二強挪挪準備動了,就在列車停靠,門開的時候,這貨起身了,平三戈看他,到了行李架下,拿著自己的行李……不對了,他是拉了一下拉鏈,那是個空包,然後他把相鄰的不知道誰的行李往他那蛇皮包裏一放,一提,若無其事的走了。

下車的下車,點瞌睡的點瞌睡,誰也沒發現這個提著別人行李的熊二強,或者,根本沒人注意這號民工範的貨色。

確實很簡單,簡單到平三戈看傻眼了,沒想到會這麽偷?就把別人行李放自己包裏,多方便啊。

“走吧。”布狄一拉他,前麵走了。

平三戈跟著,還沒有消化掉震驚,就像頭回見到熊二強褲襠裏能拿起五六個西紅柿,然後擦都不擦就往嘴裏啃一樣震驚,而且你別說這辦法簡單,就這麽簡單,到下車都沒人發現,估計早盯準行李的主人是車上睡覺的那一位呢。

兩人快步走著追著熊二強,出了車站成了前後位置了,布狄追問著:“熊二,是不是沒地兒去了?”

“誰說我沒地兒去,我正去辦件大事呢,這個沒你的份啊。”熊二強跑著,生怕布狄追他分贓似的。

布狄道著:“傻逼,那裏麵沒啥值錢東西,這車上你能偷上東西?”

“有點算點,高鐵上看那麽緊,我不敢去啊。”熊二強有點不耐煩地道。

“你找我啊,你老大栽了,別自己個出來找錢啊,多危險呢。”布狄關切道。

熊二強一怔,回頭警惕問著:“你咋知道我老大栽了?”

“還用知道,都寫臉上了?一看就是死了老公沒依靠的寡婦相,要不你能傻了吧嘰自己出來找活?”布狄道,一說熊二強好懊喪,布狄像教唆平三戈一樣一攬肩膀問著:“咋栽的?”

“被鐵警抄老窩了,哎呀,攢了好幾個月的貨,他媽的,估計得判好幾年出不來……”熊二強說著,果真是失去依靠,他老大是專偷貨車的,丟貨多了被鐵警盯上了,結果他前腳出拘留所沒幾天,後腳老窩就給端了,幸虧他剛出來休息著呢,否則也得被弄進去。

於是生怕以前舊事被刨的熊二強家不敢回,就成這麽個天涯淪落賊了,這是急眼了,在列車上扒拉行李裏,到了這個小站外的僻靜處,熊二強迫不及待了打開行李箱,洗漱用具,用不上扔了;衣服,不缺,扔給布狄了,布狄太胖肯定穿不上,直接扔給平三戈了;幾本書肯定不看,又不認識幾個字,扔了。摸來摸去,就剩個充電寶和兩包煙還能留著,揣起東西的熊二強好不懊喪,看樣子這趟賊又白當了,解決不了眼下的生計呐。

“跟我走,你傻成這樣,真不知道是怎麽當賊的。”布狄邀著。

熊二強怒道著:“你長這麽白癡,笑話我傻逼呢?我跟你走,你養我啊?”

“哥帶你做一趟活,讓你看看,賊不是這麽當滴,你覺得哥不行是吧?”布狄一揮手,手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摞錢一晃,又塞進去了,熊二強眼睛一直,看傻眼了,平三戈可樂了,布狄又在玩花樣了,逗這個蹬鐵輪的呢。

這不,一翻手,像變魔術一樣,手裏多了包煙,熊二強一看是自己剛裝口袋裏的,一摸,果真是,他傻兮兮看著,驚訝道著:“耶,在拘留所我一直當你是個傻逼,沒看出來啊,居然是個牛逼人物?”

“那當然,你不裝傻點,警察能放過你……啥也別說了,看在吃過你一顆西紅柿的份上,哥得拉你一把,不能讓你真流落街頭啊。我跟你說你不信,像我們這號老手藝人,是最講義氣的,不像你,在裏麵偷過多少西紅柿呢,隻給過我一回……哎對了,你狗日怎麽把那麽多西紅柿都塞在褲襠裏的?”布狄道。

熊二強咧著嘴,陪著笑,敬著煙,謙虛道著:“很簡單啊,褲衩做大點,能兜住就行了,我以前在鞋廠上班,每天偷雙鞋塞褲襠裏帶出廠,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別人看不出來的,想學我教教你。”

“還用學你的……我現在正教你呢,想去哪兒幹一趟?”布狄問。

“我咋知道,我不敢去啊,我怕警察正抓我著呢。”熊二強迷茫地道,失去方向。

“走,下站有高鐵,我教你一招……免得你老覺得老子是吹牛逼。”布狄道。

熊二強直豎大拇指道著:“沒有,沒有,就衝你敢在高鐵上動手,那就夠牛逼了。你確定?我認識幾個高鐵上作案的,都被警察摁了,哎呀,摁住就往死裏揍啊。”

“傻逼,用手偷的都是毛賊,用腦子、用心偷才是高明的賊,你這樣是不行滴,你得努力啊,賊山有路勤為徑、偷海無涯苦作舟,懂不?”布狄教育道。

熊二強晃著腦袋,傻眼了,老實道:“不懂。”

“就知道你不懂,好好學,快走啊?傻站著能學會啊。”布狄端著大氣道。

唬住了,熊二強被這一驚一乍,還露了一下手給唬住了,既興奮,又好奇的跟著,平三戈暗笑著,果真收了個小弟,他也亦步亦趨跟著,此時他也非常好奇,在監控的安保都非常嚴密的高速列車上,這個處處出奇致勝的肥布,又會怎麽樣偷東西呢?

別的可能吹牛,不過他要說偷東西,肯定不是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