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事規:陽明心學的四誡

四事規原名為《教條示龍場諸生》,是王陽明初創心學後在貴州龍場為弟子們立下的訓誡,它包括四方麵:立誌、勤學、改過、責善。

立誌,就是意之所向,它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大主題,也是王陽明人生初始的主題。據說,王陽明12歲時在北京長安街漫步。一大仙模樣的人拽住他說:“我為你看相,不收錢。記住我下麵的話,你的胡子到領口時,進入聖境;胡子到胸口窩,結聖胎;胡子到小腹,聖果圓。”

這段話翻譯成現在的話是這樣的:你30歲時能在學問上登堂入室,四十歲時可建立完善的思想體係,50歲左右,就能將思想體係運用到實踐,由此人生圓滿。

王陽明自從聽了這段話後,就常常在課堂上走神,因為他在凝思。後來的某天,他一本正經地問老師:“何謂第一等事?”這話的意思其實是問,人生的終極目標到底是什麽?

他的老師吃了一驚,從未有學生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看了看王陽明,笑笑,又思考了一會兒,才做出他自認為最完美的回答:“當然是讀書做大官啊。”這在當時的確是標準答案,正如今天大多數中國人發家致富的“第一等事”一樣,明帝國的知識分子們當然是以讀朱熹理學通過八股考試進而做官為畢生理想。

王陽明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他看著老師說:“我認為不是這樣。”

老師不自然地“哦”了一聲:“怎麽?你還有不同的看法?”

王陽明誇張地點頭,說:“我以為第一等事應是讀書做聖賢。”

老師目瞪口呆,突然狂笑,然後對著王陽明搖頭:“孩子,你這第一等事可是太高了,哈哈。”

學做聖賢,這就是王陽明在12歲那年立下的誌向,從此,他的誌向從未改變過。創建心學後,他對立誌異常重視。《傳習錄》和《文錄》中談立誌的地方不勝枚舉。不過,正如你所知,陽明心學的立誌和我們今天所熟知的立誌有很大不同。王陽明在《教條示龍場諸生》中說:“誌向不能立定,天下便沒有可做得成功的事情。雖然各種工匠有技能才藝的人,沒有不以立誌為根本的。現在的讀書人,曠廢學業,墮落懶散,貪玩而荒費時日,因此百事無成,這都是由於誌向未能立定罷了。”

誌向未立定,就如同無舵的船,沒有銜環的馬,隨水漂流,任意奔逃,連鬼都不知道你最後能到哪裏!

談到這裏,我們可看出王陽明所謂的“立誌”就是立下誌願、樹定誌向。它可以是具體的,諸如我想當個科學家、我想當個土豪、我想當個政治家等。

但他話鋒一轉,馬上進入他對立誌的看法:

“所以立誌做聖人,就可以成為聖人了;立誌做賢人,就可成為賢人了。古人所說,‘假使做好事可是父母厭惡他,兄弟怨恨他,族人鄉親輕視厭惡他,如像這樣就不去做好事,是可以的;做好事就使父母疼愛他,兄弟喜歡他,族人鄉親尊敬信服他,何苦卻不做好事、不做君子呢?假使做壞事,可是父母疼愛他,兄弟喜歡他,族人鄉親尊敬信服他,如像這樣就做壞事,是可以的;做壞事就使父母憤怒他,兄弟怨恨也,族人鄉親輕視輕視厭惡他,何苦卻一定要做壞事、做小人呢?”

最後他巧妙地來了句經典的結語:各位同學想到這點,也可以知道為君子應立定誌向和什麽樣的誌向了。

由此可知,王陽明所謂的“立誌”其實是學做聖賢常行善事,“念念存此天理即是立誌”,也就是致良知的誌向。

或許有人問,這隻是道德誌向,和事功不搭邊。可按王陽明的說法,隻要你能存天理去欲望、良知光明,用這光明的良知去行走天下,何事不可成?

在王陽明看來,立誌並非是易如反掌的事,它很有難度。所以他要求正人君子立下誌向後,要眼裏耳裏隻有自己的誌向,內心永遠隻專注於自己的誌向:

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知有其他,然後此誌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

具體方法是:

一毫私欲之萌,隻責此誌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隻責此誌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誌,即不怠;忽心生,責此誌,即不忽;燥心生,責此誌,即不燥;妒心生,責此誌,即不妒;忿心生,責此誌,即不忿;貪心生,責此誌,即不貪;傲心生,責此誌,即不傲;吝心生,責此誌,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誌責誌之時,無一事而非立誌責誌之地。故責誌之功,其於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在一次講課間隙,王陽明對弟子們說:“諸公在此,務必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痛癢,恐終不濟事。”

這就是王陽明所謂的立誌!

既然立下誌向,接踵而來的事自然是勤學,勤學和立誌息息相關:“凡是學得不夠勤快的人,一定是因為它所立的誌還不夠深切。跟著我求學的人,我不會把天資聰明當作能力,我反而是把勤勞、謙虛當作難得的素質。”

按理,下一段應該是說如何勤學,勤學個什麽。但王陽明說的卻是人對學的態度:“各位試著觀察同學之中:如果有‘肚子裏明明空空的,卻假裝很充盈;明明是沒學問,卻假裝很有學問’,隱藏自己的短處、妒忌別人的長處,以自我為中心、自以為是,說大話來欺騙別人這樣的人,就算那種人天資很高超,同學們不會討厭他嗎?不會輕視他嗎?他就算用那種方式來欺騙別人,別人就真的會被他欺騙嗎?會有人不在背後偷偷地嘲笑他嗎?

“如果有人以謙虛緘默自我要求,以沒有能力的態度自處;深切地立誌又努力實踐,勤奮向學又喜好提問;稱讚他人的優點,責怪自己的缺點;跟從他人的長處,揭明自己的短處;忠誠信實、和樂平易,外在跟內在完全相同。就算那種人自居無能,而不求超越別人,別人就真的會以為他無能嗎?會有人不敬重他嗎?”

由此可知,王陽明所說的勤學,不僅是知識,還是一種為人處世的態度,一種光明良知的過程。為何要勤學?因為我們被習氣所染,心靈上產生了諸多毒瘤,這些毒瘤就是過錯。要全心全意地祛除這毒瘤,那就需要改過。

在王陽明看來,那些大聖大賢也難免有過,之所以還是聖賢,就因為他們能改過。所以做人不怕有過失,就怕不能改。那麽,要改哪些過呢?

“各位同學自己想想,日常也有缺少廉恥忠信的行為嗎?也有輕視於孝順友愛的道理,陷入狡猾奸詐苟且刻薄的習氣嗎?各位同學恐怕不至於這樣。萬一有近似這樣的行為,固然不可以不極力悔過,但是也不應當因此自卑,以至於沒有了充分改過就善的心了。隻要能有一天完全除掉舊有的惡習,即使從前做過強盜賊寇,今天仍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君子啊。如果說我從前已經這樣壞,今天雖能改過而向善,別人也將不會相信我,而且也無法補救以前的過失,反而懷抱著羞愧、疑惑、沮喪的心理,而甘願在汙穢中沉迷到死的話,那我也就絕望了。”

王陽明說,改過有兩種境界,一種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種是被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自己的良知認識到了過錯,然後自動自發地改正,它是發自內心的省悟;所謂被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自己的良知被遮蔽而沒有認識到過錯,是在外力的作用下使他認識到了錯誤進而改正,這種例子不勝枚舉。

改過之後就是“責善”,立誌、勤學和改過是針對自己,責善則是針對別人。所謂責善,就是要別人向善。別人有錯,要盡心地勸告並且好好開導他,盡自己的忠誠愛護的心意,盡量用委婉曲折的態度,使對方聽到它就能夠接受,深思出道理後就能夠改過,對我隻有感激卻沒有惱怒,才是最好的方法啊。

最不好的方法,就是超越了限度的責善:

“如果首先揭發他的過失罪惡,極力地毀謗斥責,使他無地容身,他將產生慚愧羞恥或憤怒怨恨的心;雖然想要委屈自己來聽從,可是在情勢上已經不可能。這等於是激怒他使他做壞事了。

“凡是當麵揭發他人的短處,攻擊揭發他的隱私,用來換取正直的名聲的人,都不能和他談論要求規勸為善的道理。

“但即使這樣,如果我遇到這種人,也是不可以惱羞成怒啊,凡是攻擊我的過失的人,都是我的老師,怎麽可以不樂意接受而且內心感激他呢?!”

四事規是一脈相承的,王陽明說:“吾輩今日用功,隻要有真切為善的心,就必能勤學,必見善即遷、有過即改,見到不善,會不自覺地去勸其善。”倘若如此,便能“如種樹然,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