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心中賊之私情

王陽明曾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我們心中的賊有很多,不過不出七情六欲(七種情感:喜、怒、哀、懼、愛、惡、欲;六種欲望:色、聲、香、味、觸、法)。在心學家們看來,王陽明心學的目標就是祛除心中賊的學說,所以雖然難,但王陽明還是給出了很多心法。

在七情中,我們最容易犯的就是哀傷憂愁。因為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麵對不如意時,很少有人能保持平衡的心態。《傳習錄》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是王陽明為哀傷憂愁開出的藥方。

王陽明的弟子陸澄有一天收到一封家信,信上說,他的兒子病危。由於鞭長莫及,所以陸澄很哀愁。

王陽明發現了這一情況,問明原因後,問陸澄:“你這樣憂愁,對你兒子的病有什麽幫助嗎?”

陸澄慘然一笑:“當然沒有幫助。”

王陽明於是說:“那你應該快樂一點。”

陸澄幾乎要跳起來,兒子病危,不哭也就罷了,居然還叫我快樂,這不是狼心狗肺嗎?

王陽明看出了陸澄的心理,說:“我經常要你們在事上練心,這正是個好機會,你如果錯過這樣的機會,平時把心學思想說得頭頭是道隻能算窮嚼爛穀子!”

陸澄愕然,問:“那我此時該如何練心?”

王陽明就講解道:“父親愛兒子,這是良知的意思,良知認為對的就是天理。不過,‘天理’之所以稱為‘天理’就是因為它有個中和處,一旦過了就是私心,就不符合天理了。”

陸澄說:“我的良知就是要求我現在應該哀傷啊,我覺得我沒有‘過’。”

王陽明笑笑:“你和很多人的認識是一樣的,以為麵對不幸時就應該憂愁哀傷,而且還認為這就是良知的意思。可你不知道,此時你的良知已被你過分的情感所遮蔽,沒有完全展現,所以它的意思可能是錯的。一般而言,人們在七種情感中表露‘過’的多,‘不及’的少。我剛才要你快樂,這不是真話,如果你真的快樂,那就是‘不及’,同樣不符合‘天理’,可你太‘過’就更不好了。不過,人人都這樣,父母去世,做兒女的都哭得死去活來,口吐鮮血。但《孝經》上說:‘不能過分悲傷而失去本性’,‘本性’就是天理。”

陸澄恍然:“其實隻是要掌握個度。”

王陽明點頭。

陸澄問:“這個度該如何掌握呢?”

王陽明想了一下,然後說:“理論上我已經解釋得很清楚,這個需要你自己去感悟。有一個掌握度的方法是這樣的,哀傷憂愁是心理的病痛,如果它不能影響到你的健康,那就是掌握了度。人不能因為哀傷憂愁而病倒。當然,每個人的承受能力不同,所以這個度的把握也不同。”

陸澄懊惱道:“人為什麽要有七情啊,做個無情的人該多好,就不必因遇到不幸的事而哀傷憂愁了。”

王陽明正色道:“話可不是這樣說。那群朱熹門徒就是你這種心態,希望能把七情從我們的心靈中驅趕出去。可是,七情是人心與生俱來的,所以它的存在就是合理的。隻是你應該用你的良知來清醒地認識它們,不要被它們控製。如果良知是太陽,那麽七情就是浮雲。太陽是移動的,不可能總停留在一處,無論何處,隻要有一線光明,就全是陽光所在。天空即使布滿烏雲,可你還是能看得清,這就是良知的妙用。而這妙用無非是掌握一個度罷了。按你所說的,因為雲能遮日,就要抹去天生的浮雲了麽?”

陸澄沉默。

王陽明接著說,其實在傷痛的情緒上掌握好一個度,無非是要你在這上麵不要太認真,用書麵語來講就是“不執”。有些事必須認真,而有些事絕對不能認真,哭完了就拉倒,不要時刻都把哀傷、憂愁放在心上。你要是真這樣做了,那就是太認真了。認真就會“過”,就不符合天理。

除了那些有事沒事就喜歡尋愁覓恨的矯情之人外,絕大多數人的悲傷都有顯而易見的理由:有人生計無著會憂愁,有人被戀人甩了會哀傷,有人損失了一大筆錢會難過,有人則因為失去親人而傷心。但這些哀愁必須要有個度,生計無著而憂愁可以,可你不能一直憂愁下去,要去奮鬥;失戀了哀傷也可以,可你不能每天都萎靡不振,這是作踐自己;失去親人當然要傷心,可死者已矣,你的心不要隨死者而去。

王陽明說,七情隻是浮雲不是太陽,誰如果在浮雲上較真,不但傻而且還傷天害理。

人在情感上的措置最傻的還不是過度憂愁哀傷,而是憤怒。

有人可以不哀傷過度,但從來沒有人不會憤怒。它在人類的七種情感中排在第二位,說明了它地位的舉足輕重(嬰兒三個月時就懂得憤怒),我們會因為別人的挑釁而憤怒,會因為對某些事物不滿而憤怒,會因為願望不能達成而憤怒,會因為行動受挫而憤怒。總而言之,這個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能引起我們的憤怒。

有一種論調說,憤怒,就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這種懲罰是相當殘酷的。生物學家曾通過實驗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人生氣十分鍾所耗費的精力不亞於進行了一次3000米長跑,而且人在憤怒時的生理反應非常劇烈,同時會分泌出許多有毒性的物質,這些毒素甚至可以毒死一隻小白鼠。也就是說,憤怒和慢性自殺隻是名稱不同而已。

王陽明認為,憤怒在我們心中不可能沒有,但卻是我們最不應該有的。因為“一個人在忿怒時,就會感情用事,有時會怒得過分,就失去了心的本體。因此,有所忿怒,心必然不會中正”。

既然憤怒是我們心中固有的,當我們憤怒時該如何不失去心的本體呢?

王陽明的理論是:“隻要順其自然,不過分在意。”他舉了這樣一個例子,“出門看見有人打架,對於錯誤的一方,我心中當然很憤怒。不過雖然憤怒,因為這事和我無關,所以我不會怒火攻心。如果你對別人有怒氣時,你可以這樣想,這件事和我無關,雖然我生氣,但不會因怒火喪失理智。”

這種方法乍一看上去大有阿Q的神韻,其實不是這樣。王陽明提倡的這種消除憤怒的方法不是逃避,而是規避,把當事人巧妙地變成旁觀者。不過很多人無法知行合一:雖然明白這一點,卻無法做到。畢竟我們和別人起衝突時,為了麵子、利益難免要憤怒,很多人不可能放棄麵子和利益而抽身退開變成旁觀者。

可如果你認真思考後就會看清王陽明對待憤怒的理論源泉:我們憤怒的原因往往是因為別人挑戰了我們外在的一些東西,諸如身份、地位、名利、麵子。這些外在的東西在王陽明心學中是不值一提的,王陽明真正關注的是內心的良知,每個人隻有在麵對良知時才是當事人,麵對其他一切外物時,就是個旁觀者。

憤怒來襲時,我們可以是旁觀者,那麽,恐懼呢?

人人都會恐懼,人類最基本的恐懼就是怕鬼。

還是那位曾因兒子病危陷入憂愁中的陸澄問王陽明:“有人晚上怕鬼,如何是好?”

王陽明回答:“這種人,平時不肯行善積德,內心有所欠缺,所以害怕。若平時依良知做事不違神靈,坦**光明,又有什麽可怕的?”

旁邊一個叫馬子莘的弟子搖頭道:“您說的那些是正直的鬼,誰做了壞事,它們自然會去找當事人。可世界上有種可惡的鬼,不分青紅皂白,找到誰算誰,這種鬼,肯定要怕的。”

王陽明堅定地說:“我從未聽邪惡的鬼能被致良知的人撞上。如果真有人怕這種鬼,那就是心邪,還是沒有完全致良知。”

兩個弟子都無話可說,因為王陽明這種回答,實在讓人無可反駁。正如你虔誠信佛,可總遇到倒黴事,你問佛祖,佛祖說:“你呀,還是信得不堅定。”

致良知“致”到什麽程度才算是“完全”,本來就沒有標尺。

不過王陽明下麵的話卻說明了人恐懼的根源:“比如你好色,就會撞到色鬼;你貪財,就會撞到財鬼;你總發怒,就會撞到怒鬼;你不能發揮良知的力量而總處於恐懼之中,那就會撞到懼鬼。”

也就是說,我們怕的鬼不在外而在內,是我們的心養出來的鬼。我們怕的是“鬼”這個概念,而不是鬼本身。同樣,我們恐懼,也是如此。恐懼不是真實的,它隻是對未來的一種自我暗示,是我們心靈的產物。雖然危險是真實存在的,但恐懼與否是你的選擇。麵對危機時,你可以選擇恐懼,也可以不選擇,這是你的自由。

遺憾的是,很多人都不曾擁有這種自由。原因正如王陽明所說,你經常去追尋外在的聲色貨利,這些聲色貨利占據了你的頭腦,遮蔽了你的良知,當它們一旦出現異常情況時,你就會做賊心虛,馬上恐懼起來。歸根結底,我們之所以沒有選擇是否恐懼的自由,就是因為我們不能時刻致良知的緣故。

通過違背良知而得到的名利權勢,會時刻牽引著你的心,你總會擔心失去它們,恐懼自然而然就產生了。人必須在良知的指引下去爭取你應得的東西,才有可能擁有選擇是否恐懼的自由。這就是王陽明心學告訴我們的破除心中賊的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