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怕有心人

我們敘述王陽明南贛剿匪時,讀者往往會產生這樣的疑問:剿匪真的就如敘述的那樣順利?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南贛土匪在少則數萬、多則數十萬的四省剿匪部隊麵前幾乎不可動搖,但在王陽明指揮的一萬餘部隊麵前卻不堪一擊。原因何在?

1518年農曆四月下旬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王陽明邀請他的弟子們喝酒,席間,他真心實意地對弟子們說:“謝謝諸位,以此相報。”弟子們大為驚訝,說:“我們還為沒有幫到您而慚愧,您為何要感謝我們?”王陽明回答:“我剛到贛州辦理軍務時,時常擔心辦錯事,愧對諸位,所以謹慎之極。我一人靜坐回憶執行賞罰時,總感覺有些地方還是不到位。不過一旦與諸位相對,我感覺所做的一切賞罰之事都無愧於心。這就是你們助我之處啊。”

其實這段話說的就是“事上練”,任何一件事靠你一個獨坐想象,無論想得如何滴水不漏,都於事無補。必須要到事上去磨煉。做事時無愧於人、無愧於心,這才是王陽明心學所說的真正的“存天理去人欲”,真正的“煉心”。

王陽明的這段話還透露出一個信息。他初到南贛打敗詹師富之後曾給中央政府上了一道奏疏,他認為賞罰不明才是南贛剿匪屢次失利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說,他自認為能夠順利掃**群賊,歸因於他在忠誠地執行了賞罰。

固然,“賞罰公正”是一個組織前進的催化劑。但公正的賞罰隻能保證組織本身的前進,它並不是組織解決外部問題的充要條件。王陽明南贛剿匪的全盤勝利,主要靠的是他非同凡響的軍事才能和行政才能。

王陽明在軍事上有三個過人之處。

一、不重形式,隻重實質。王陽明之前的南贛巡撫都喜歡調動四省部隊,場麵壯觀,聲勢逼人,卻寸功難立。王陽明認為這是搞形式主義,南贛地區千山萬壑,根本就不適合大部隊縱橫馳騁,而且勞民傷財。他動用的剿匪部隊其實隻是機動部隊,人數最多時才一萬餘人。按他的見解,山賊未經過專業的軍事訓練,所以野戰能力脆弱,全靠地勢存活,隻要解決了他們倚靠的“地利”就萬事大吉。而解決“地利”的問題,一支驍勇善戰的機動部隊就足矣。

二、以毒攻毒,以賊攻賊。任何一個王朝的正規軍在軍事訓練中很少訓練山地戰。因為正規軍的主要任務是抵禦強大的外敵,消滅敵人有生力量必須在大平原上進行硬碰硬的衝鋒戰,躲貓貓式的遊擊戰簡直就是玩笑。所以正規軍一旦對付起山賊草寇,就力不從心。王陽明的策略就是以毒攻毒,以賊攻賊。最了解賊的不是官,而是賊。用賊攻賊,勢如破竹。王陽明重用受降的盧珂,就是此例。

三、心理戰。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永遠讓人摸不透他的路數。

在軍事才能之外,王陽明還有出色的行政才能。每消滅一處土匪,他就在土匪滋生處建立政府據點,崇義縣、和平縣就是這種思路的產品。另外,之前我們提到的保甲製、光榮榜和黑名單,都被王陽明在南贛地區全方位地實行了。最值得一提的是《南贛鄉約》。

南贛匪患銷聲匿跡後,王陽明開始以一個儒家門徒的眼光看待匪患產生的緣由。儒家思想把個人道德抬到至高無上的位置,認為道德是靈丹妙藥,百病可除。王陽明把這種思想實踐化。他的心學認為,道德就在我心,不必外求,關鍵是有人並不想釋放它。

如果遇到不想釋放道德的人,王陽明和孔孟的辦法一樣:教養。孔孟、朱熹、王陽明都認為,家庭宗族鄉裏的風俗環境,對個人的道德和行為影響極深。孔子說,性相近,習相遠。孟母為了讓孟子有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曾多次搬家。王陽明則說:“天理固然在我心中,但如果一個意誌力不堅定的人,生活在一個肮髒的環境裏,他的天理就很難顯現。”

按王陽明心學的意思,真正的聖人是在花街柳巷而能清白為人,不去做妓;是在強盜窩裏正身修心,不當強盜的人。可這樣的聖人鳳毛麟角,因為大多數人都是被大環境影響的。所以,對於這大多數人來說,大環境是相當重要的。

不過王陽明也認為,單純和這些人講大道理未必有效,所以他的《南贛鄉約》不是道德教科書,實際上,它應該屬於命令,其中主要內容如下:

一、每一鄉的領導人(約長、約正)要幫助大家,必須對他所管轄區域內的人負責。任何人有疑難,鄉領導必須出麵為其解決。鄉領導還要主動去了解人們的困難,如果有人作奸犯科,鄉領導就有連帶責任。

二、每一鄉的領導人要協助官府完成納糧的任務,勸一些頑民改過自新、恪守本分,以及勸誡大家維護地方安定。如果鄉領導認為無法解決的問題,必須第一時間向官府匯報。

三、每一鄉的領導人有保護其所管轄人民的責任。如果有地方官吏、士兵等來勒索騷擾,鄉領導必須向官府報告,並追究官吏和士兵的法律責任。

四、每一鄉的領導人必須有處理管轄區事宜的責任和義務。在經濟事務上,鄉領導要勸令大戶、客商,放債收息合依常例,貧難不能償還的宜以寬舍,不得趁火打劫,逼人為盜。親族鄉鄰若有紛爭、鬥毆等不平之事,不得妄為,當向鄉領導上訴。男女成年宜及時婚嫁,如有因為聘禮或嫁妝沒準備好而推遲婿期,要請示鄉領導,鄉領導要出麵勸他們不要耽擱,隨時婚嫁。為父母辦喪事,根據家庭經濟條件,隻要心誠盡孝就好,不必浪費。否則,鄉領導有權在糾惡簿上的“不孝”欄裏寫上他的名字。

由上述內容可以看出,《南贛鄉約》從政治層麵來講,很有點自治的味道。它是一個由政府督促的鄉村組織,也許在王陽明之前,它不過是個政府的規條,而到了王陽明手中,它就成了政府統治鄉村的工具。而從王陽明心學的角度來講,它就是“格心”。

康有為曾說,言心學者必能成事,而且是大事,這句話在王陽明身上是不言而喻的真理。因為王陽明心學,說白了,就是讓人用心的學問。所謂“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任何一件事,隻要你用心,正如王陽明所說,道理就在你心中,你用了這個道理,就必能成事。“用心”其實就是一種使命感,為了一個目的而進行全方位的思考。

王陽明到南贛剿匪就一直在用心。他最初的目的是消滅山賊,他就“用心”地運用“詐術”消滅山賊。他後來的目的是還百姓一個太平世界,他就“用心”地設立政府據點、教化百姓,出爐《南贛鄉約》。因為他的使命感告訴他,消滅土匪後拍拍屁股走人不是做事的正確態度。

當然,在一年多的剿匪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作為心學大師的角色。隻要稍有空閑,他就會和跟隨他的弟子討論心學。在贛州,他要弟子們靜坐祛除人欲,又讓弟子去事上練,更讓弟子們去事上練時一定要誠心實意。為了大範圍地傳播他的心學,他在贛州城一口氣建立了義泉書院、正蒙書院、富安書院、鎮寧書院、龍池書院。同時寫下心學《教約》,要弟子們每日清晨聚集後,捫心自問如下問題:愛親敬長的心是否有鬆懈時?孝順父母的行為實踐否?人際交往中是否有不得當之處?每天是否做了欺心的事?如果沒有,那就繼續,如果有,那就馬上要改。

為了讓弟子們深刻理解他的心學,他在贛州寫下了《大學問》一書。《大學問》是心學入門課,是王陽明從心學的角度重新解釋了儒家經典《大學》。任何對心學感興趣的人,必須要讀這本書。而如果能讀透這本書,也就從理論上正式邁進了王陽明心學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