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自殘行為,至少在王陽明看來,它是心靈驅動下的冒險犯難,是孔子在良知命令下的“明知不可為而為”。

北京方麵的“打老虎”行動徹底失敗後,南京方麵接過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早在劉健、謝遷“被辭職”的消息傳到南京後,南京監察官(禦史)薄彥徽、陸昆、蔣欽等十五人聯名上書請求朱厚照挽留劉、謝二人。不過他們的請求書達到北京時,劉、謝二人已經離開。他們馬上轉向,矛頭直指八虎,自然,劉瑾是他們攻擊目標裏的代表人物。他們在奏折中聲稱掌握了無數確鑿的證據,證明劉瑾罪不容赦。

劉瑾的反應非常淩厲,要求朱厚照下令,把這些人捉到北京,廷杖伺候。朱厚照對劉瑾的憤怒感同身受,自他繼位以來,官員們就一直在找他麻煩。

廷杖是朱元璋專門對付政府官員而設置的刑罰之一。這一刑罰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於:把罪犯在眾目睽睽之下按趴在地,用繩子捆綁住手腳,把褲子褪到膝蓋處,執行員以粗重的木板拍打受刑人的屁股。

扭曲的傳奇就此上演。南京的監察官們被拖到北京,每個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又被開除公職,政治生命就此結束。監察官蔣欽不服氣,屁股挨了三十棍被貶為平民後,他又給朱厚照寫了封信。在信中,他把劉瑾罵得狗血淋頭,同時提醒朱厚照,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立下家法,不許太監幹政。可如今,劉瑾已成了帝國的二號首長,貪贓枉法,無惡不作。奏疏的最後,蔣欽豁出性命:“皇上如果您信臣,殺劉瑾;如果不信臣,殺我。”

劉瑾暴跳如雷,朱厚照七竅生煙,兩人一合計,再給蔣欽三十軍棍,如果他還沒死,就扔他進錦衣衛大牢。

蔣欽沒有死,不過已剩半條命。這半條命在蔣欽看來,剩和不剩沒有太大區別。於是,他在獄中又給朱厚照寫信,希望朱厚照能明白這樣的事實:如果劉瑾沒有罪,我為何要不惜性命來控告他。現在,我每天在獄中和蟑螂老鼠為伍,他在外麵錦衣玉食,我有老爹七十二歲,我連盡孝這件事都可以拋棄,我圖個什麽?

朱厚照沒明白,和劉瑾合計後,蔣欽又挨了三十軍棍。剩下那半條命就這樣和已死去的半條命會合了。

蔣欽在十天內挨了九十棍,給政府官員們帶來了極大的視覺衝擊和心理摧殘。那是一幅血肉橫飛的場景,屁股上被打爛的腐肉能割下一盆。當事人在受刑時鑽心刺骨的痛時,使得麵部都會變形。政府官員們在感歎蔣欽奇異的不屈不撓精神和朱厚照罕見的冥頑不靈外,毫無他法。人人都意識到,現在誰敢說劉瑾一句壞話,蔣欽就是榜樣。

王陽明就在這噤若寒蟬的空氣中不聲不響地登場了。他必須登場,表麵上看,是一群文官和太監劉瑾作對,實際上,這是正氣和邪氣的較量。王陽明當然站在正氣這邊,所以他必須做一個表態。

據說王陽明準備上奏疏之前,有人勸他:“當初鬧得那麽凶,不見你有任何動作;現在勝負已定,你卻逆風而行,這太傻了吧?”

王陽明傲然道:“就是因為當初鬧得太凶,那麽多正義之士都在奮鬥,所以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而現在,正義之士被壓迫,死氣沉沉,必須要有一個聲音來呼喚他們的良知,而這個重任非我莫屬。”

知道王陽明要登場的人可能會猜測,他會直奔當時官員們力挺的宏大主題:扳倒劉瑾。但王陽明的思考方式和一般人並不一樣,他就是上了山,也不會直奔老虎。以他的見解,這場風暴的起源處是朱厚照,劉瑾不過一木偶。想要扳倒劉瑾,必須要從朱厚照那裏入手。他入手的方式極為婉轉,綿裏藏針。

他的著眼點就是南京監察官事件。他首先把朱厚照捧起來:君仁,臣才直。也就是說,上有朱厚照這樣英明的皇帝,下才有那些直言敢諫的南京監察官。他們如果說得對,您應該嘉獎。如果說得不對,您也應該包容,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聲音。隨後,話鋒一轉:可是您現在做的叫什麽事啊。南京離北京幾萬裏,您也不惜成本把他們拉到北京來執行廷杖。對當事人而言,不過就是屁股上受了點苦,可在外人看來,您這就是在堵塞言路,將來誰還敢麵對奸佞之人挺身而出?皇上您天縱睿智,不可能不知道南京監察官們的指控是虛是實。我希望您能施舍您的仁慈,把他們官複原職。上有天下有地,中有萬民,都會以各種形式稱頌聖明,天下有福。

上了這道奏疏,王陽明心情輕鬆,居然還跑到他和湛若水創建的學堂裏繼續給學生講身心之學。朱厚照和劉瑾遠沒有他那麽淡定,看完信後,雖然朱厚照根本不知道王陽明是誰,劉瑾也不清楚這個兵部的小官到底是何方神聖,不過他當時的原則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既然王陽明的上書和南京監察官們有關,那就證明其心必異。而且,這封信裏有暗示:那些監察官是對的,豈不就是證明他劉瑾是錯的。

於是,一道聖旨到了王陽明眼前:廷杖四十,下錦衣衛獄。

王陽明年輕時雖然練過中國傳統武術,而且能蹦過一丈寬的懸崖,更修習過道家導引術,可他天生體質就弱,更沒有練過硬氣功,所以,他無法“笑納”招呼到屁股上的四十軍棍。他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到被抬到錦衣衛大牢時,他才悠悠醒轉,眼前已換了世界。

這個世界,他在幾年前任職刑部時見過,暗無天日,臭氣熏天,儼然地獄。不過當年他在過道裏看,現在他在囚籠裏看,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情景就完全不一樣。他有種異樣的感覺:在這幽暗潮濕的囚牢中,他自少年時代就埋藏在心中的一切理想都消失不見了。他的心不是空的,而是像裝滿了渾水的罐子。

關於王陽明在錦衣衛大牢的具體情景,沒有旁證,我們隻能通過他的詩歌來還原他在監獄中的生活。據他的詩歌說,他剛進大牢時,由於屁股創傷和心理壓力,整夜整夜地失眠。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一下跌到人間最黑暗的錦衣衛大牢,就是元始天尊和佛祖,心理也會起變化。當他勉強能直立行走後,他就在牢裏來回地踱步。回憶起前半生時,他不僅潸然淚下。他好像沒有回憶他的那些理想,人的理想和站立的位置有關,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不可能去想建功立業。王陽明也沒有想自己怎麽會淪落到這個境地,也許他在寫那封奏疏時就預料到會有今天。如今,他漫不經心地觀察今天的處境,牢房裏沒有四季的更替,隻有刺骨的寒冬。牢房裏的光線慘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牢房裏的飯菜幾乎比豬食還難吃。

後來,他終於認清了現實,自己在這個地方會待很久。據他估算,離他去另一個世界的時間也還有很久,這段時間,他怎麽來打發,應該是他首先思考的問題。他把時間用在了《周易》上。《周易》是周文王在監獄裏寫的一本卦書,道家說它裏麵暗藏人生玄機,讀透它就能趨吉避凶,儒家卻說他是君子的修身寶典。王陽明讀《周易》,也想讀出點天機來。不過讀著讀著,他就想到了自己在家鄉的陽明洞。在那裏,他曾翻過佛經,練過導引術,清風吹進洞裏時沁人心脾。

出乎王陽明意料的是,1507年春天,他的牢獄生涯居然結束了。但舊的厄運結束標誌著新的不幸到來:他被貶到貴州龍場驛站擔任站長。但凡有點地理常識,就知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不過王陽明卻很開心,他出獄時還曾勉勵他的獄友,要保持君子風範,不可拋棄聖賢之書。

人生一切所謂的苦難,都是比較而言。和錦衣衛大牢相比,山遙水遠的貴州龍場就不值一提。這至少是王陽明當時的想法,可他的朋友們卻麵色大變。

湛若水費了好大勁,才在大明帝國疆域圖的最南方找到了一個叫龍場驛站的地方。他沮喪地對王陽明說:“此地非人類所能居住,你這一去恐怕……”

王陽明心裏有數,但卻安慰湛若水:“我大明帝國既然在那裏有驛站,就說明有人。別人能在那裏生活,為什麽我不能?錦衣衛大牢是什麽地方,我這不也出來了嗎?”

他話鋒一轉:“我唯一擔心的是當今天下,聖學不明,讀書人隻講口耳之學,不談身心之學,我希望你能把身心之學發揚下去。”

湛若水很愧疚,一個生死未卜的人還時刻不忘身心之學,他這個在波平浪靜中生活的人沒有任何資格頹喪。況且,他對王陽明也有很深的了解,王陽明大半生無論是對理想還有生活從未絕望過,隻要他能發揮主觀能動性,應該不會發生什麽事。

看上去,王陽明應該沒什麽事。

可生活自有它自己的準則,凡是你能預料的事大都不會發生;凡是你沒有預料到的,毫無意外地肯定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