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臥底

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墨子·兼愛》

這天夜裏,發生在尚冠前街的這場大火並不是長安城裏唯一的一場火災。

在東市附近一條僻靜的巷子中,一座白牆灰瓦的兩進宅子也燃起了大火。準確地說,失火地點是宅子後院的那幢二層小樓。

大火是在天色擦黑的時候燒起來的。在小樓周圍巡邏站崗的武士一發現火情,立刻破門而入,救出了於丹。所幸發現得及時,於丹隻是嗆了些煙,並無大礙。霍去病迅速把他轉移到了前院,然後帶人救火。

可是,誰也沒料到,正當霍去病及大部分手下在後院救火之際,一夥蒙麵人突然從竹林中殺出,趁亂攻進了前院。為首之人輕功絕頂、武藝超卓,像一隻黑色的大鳥飛過眾人頭頂,輕而易舉地劫走了於丹。霍去病立刻率眾追擊,豈料對方在竹林中又埋伏了一撥人,死死纏住了他們。饒是霍去病英武過人,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於丹被那個狀如大鳥的蒙麵人挾持而去……

這個輕功絕頂的蒙麵人正是青芒。

一刻鍾後,青芒帶著於丹趕到了橫門附近,與等候在此的趙信會合。方才襲擊霍去病的那些蒙麵人,正是趙信的手下。

三人一起上了一輛馬車,馬車前後共有二十幾名趙信的侍從策馬護衛。經過橫門時,前行護衛出示了翕侯的印綬,城門吏當即放行。一行人出了橫門,迅速朝渭橋方向馳去。

“殿下沒受傷吧?”

車廂中,看著被煙熏黑了半邊臉的於丹,趙信關切地問道。

“我沒事。”於丹無心寒暄,直奔主題,“這回起兵,你能召集多少人?”

趙信笑了笑:“長安這兒至少有一千人。另外,朔方、五原、雲中等地,都各有數千舊部,總共不下萬人。”

“好,有這一萬人,夠咱們殺回去了。”於丹躊躇滿誌,“王庭那邊還有幾個部落是我的人,可以跟咱們裏應外合,再加上天機圖在手……”

“打住!”青芒猝然打斷他,“你不是說救你出來後,就把天機圖還給我嗎?”

於丹遲疑了一下,勉強笑笑:“兄弟,你難道願意在漢人的地盤待一輩子嗎?寄人籬下的滋味我跟阿胡兒都受夠了,你又何必重蹈覆轍?咱們三人共舉大業、同享富貴有什麽不好?我說了,一旦奪回大位,我就封你為左賢王,封阿胡兒為右賢王……”

“照你這意思,這天機圖你壓根就沒想還我是吧?”青芒斜著眼道,“說白了,為了讓我救你,你從頭到尾都在誆我?”

“我也不是成心誆你,關鍵是你拿這天機圖有什麽用呢?你一個人又不可能拿那些利器去打天下……”

“等等!什麽利器?”青芒神色一凜,“關於天機圖你到底還知道多少,最好痛痛快快全說出來,不然我現在就送你回霍去病那兒。”

於丹苦笑:“也罷,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了。這天機圖背後藏著墨子當年打造的好幾樣厲害兵器,聽說隻要啟用那些兵器,便足以掃滅強敵、**平天下。不過具體是些什麽樣的東西,到底厲害到什麽程度,我也不是很清楚……”

趙信在一旁聽著,若有所思。

“你話又想說半截是吧?”青芒直視著他。

“不是我想說半截,我確實不知道啊!”於丹苦著臉,“那天夜裏你跟那個鐵匠躲在氈房裏密談,我在外麵就聽到這幾句,然後你好像就察覺了,我隻好趕緊躲開,後麵你們說什麽我真的不知道了。”

“鐵匠?”青芒眉頭一蹙,“什麽鐵匠?”

“一個漢人鐵匠,是被咱們軍隊擄過去的,在王庭幫咱們打造兵器。那幾年,你好像一直在找他,最後總算把他找到了。天機圖就是他交給你的。”

青芒恍然。

這個鐵匠,很可能就是鐵錘李所說的那個失蹤的“共工”!此人顯然是一個隱姓埋名的墨者。如果於丹所言非虛,自己那些年一直在找他,那是否意味著我也是一名墨者呢?我從漢地去匈奴,會不會就是帶著這個使命去的?

可一轉念,青芒便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從目前已知的情況看,自己去匈奴那年隻有十五歲,基本上還是個孩子,怎麽可能是墨者?又怎麽可能肩負如此重要的使命?

正思忖著,趙信忽然道:“阿檀那,我覺得於丹殿下的話有道理。咱們畢竟是匈奴人,跟漢人是不可能在一口鍋裏吃飯的。漢人不是有句話常說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見他們打心眼裏就信不過咱們。既然如此,咱們又何必非得看他們的臉色活著呢?你初來乍到,沒嚐過我這些年在漢地吃的苦頭……”

青芒冷笑著打斷他:“侯爺,你這麽說,豈不是得了便宜賣乖?據我所知,漢朝待你不薄,甚至可以說極盡尊寵。你看人家漢朝將軍李廣,打了半輩子仗,卻始終不得封侯,可你一來,劉徹就給你封了個翕侯,還給了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些年,你哪天過的不是鍾鳴鼎食、肥馬輕裘的日子?就這你還喊苦,是不是有點昧了良心啊?”

趙信微微苦笑,歎了口氣:“年輕人,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沒錯,劉徹表麵上是待我不薄,可暗地裏一直防著我,從不讓我參與軍機。說白了,他隻是拿我當一麵幌子和一枚棋子罷了。一方麵,他利用我招攬大漠的匈奴人來投誠;另一方麵,又利用我監視流亡漢地的匈奴人。我既要應付劉徹,又要盡可能保護咱們的同胞,每天都像是活在刀尖上,戰戰兢兢,如臨如履。你說,這樣的日子好過嗎?”

青芒淡淡一笑:“侯爺這是在警告我,不要步你的後塵嘍?”

“不是警告,是忠告,是替你著想的肺腑之言。”趙信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阿檀那,咱倆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輔佐於丹殿下殺回王庭,幹掉伊稚斜,奪回單於之位,然後咱們兄弟三人從此共享富貴。我向你保證,這才是一條陽關大道,舍此別無他途!”

於丹聽著,投給了趙信感激的一瞥。

青芒不語,似乎陷入了思索,身體隨著馬車的顛簸一晃一晃。這時,車輪碾地的聲音有了一些變化。青芒聽出是車子駛上了木橋,掀開車簾一看,果然,馬車已行駛在渭橋之上,橋下的渭水在暗夜中緩緩流淌,泛著幽微的波光。

“咱們這是去哪兒?”青芒看著於丹。

“北邙山。”

“你把天機圖藏那兒了?”

於丹點頭。

青芒不由啞然失笑。

又是北邙山!一個多月前,自己就是在這個地方丟失了全部記憶,沒想到繞了一圈之後,又要回這個地方去撿拾天機圖這塊至關重要的記憶碎片。如此巧合,亦可謂造化弄人。隻是不知拿到天機圖後,自己能否想起更多的東西,能否將已然打碎的生命重新拚接完整?

“北邙山的什麽地方?”青芒又問。

“寒鴉嶺西邊,一座廢棄的伏羲祠。”

寒鴉嶺不高,但林子茂密,於丹所說的伏羲祠便位於密林深處。

馬車進不了樹林,遂停在嶺下。於丹、青芒、趙信三人換乘了馬匹,趙信命侍從們全都點燃火把,一行人由於丹領路,從一條小道進了林子。

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青芒便覺腳下的道路漸漸開闊,兩旁的樹木也稀疏了一些,舉目望去,隱約可見一座古舊的建築就匍匐在道路的盡頭。

眾人近前,迎麵是一座破敗的院門,兩邊的黃土院牆已大片傾圮,院中荒草萋萋,看上去頗有幾分陰森。眾人下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進去。青芒看見裏麵的主殿保存得還算完好,殿門上方的匾額雖已斑駁朽壞,但“伏羲祠”三字卻仍依稀可辨。

字體是大篆,可見這座神祠應建於春秋年間,至今當有四五百年曆史了。

殿內蛛網盤結,一進門,便覺一股陳年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一尊一丈來高的伏羲坐像立於大殿裏側。神像原為泥坯彩塑,如今顏色已然剝落殆盡,可麵目神情依舊十分威嚴。伏羲的雙手放在胸前,托舉著一個圓盤,盤麵上隱約看得出是一個太極八卦圖案。

相傳,伏羲是中國最早的有文獻記載的創世神,也是太極八卦的創造者,位居“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如今其神祠竟荒涼破敗如斯,青芒心中不禁有些惋惜,隨即走到神像前,恭敬地拜了三拜。

於丹一看,不由笑道:“阿檀那,這伏羲是漢人福佑社稷之神,又不是咱們匈奴的,你拜他作甚?”

青芒也笑了笑:“相傳,伏羲是‘一畫開天’的創世神,天地萬物皆由此誕生,怎麽能說隻是漢人的神?你讀書少我不怪你,可亂講話就是你不對了。”

“創世神?”於丹冷哼一聲,“這不也是漢人的書自己講的嗎?”

“是,是漢人書中所講沒錯,可咱們匈奴有書嗎?要不你拿一本我瞧瞧,看咱們匈奴說的創世神是誰?”

於丹語塞,撇了撇嘴:“你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華夏之所以人文昌明,皆賴伏羲創製肇始。你自甘於茹毛飲血我不管,可我崇拜華夏衣冠文明,也不幹你的事吧?”青芒說著,索性又朝塑像拜了三拜。

“好了好了,你倆就別忙著鬥嘴了,還是先取天機圖要緊。”趙信在一旁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殿下,東西在哪兒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沒等於丹開口,青芒便拉長了聲調道。

趙信詫異,看了看神像:“你說它?”

這回青芒還沒說,反倒是於丹笑了起來:“老天爺真是不公平,憑什麽讓阿檀那長了一個這麽聰明的腦子!”

趙信越發困惑:“你們倆別打啞謎了,行嗎?”

“既然阿檀那都看出來了,那就讓他說吧。”於丹道。

“其實我一進門就看出來了,這尊神像有問題。”青芒當仁不讓道,“首先,這座神殿裏到處都是蜘蛛網,又厚又密,可唯獨這兒的蛛網要稀疏得多,所以我懷疑,這尊神像在不久前被人動過。其次,整尊神像的彩塑都剝落得很厲害,唯有胸前這個太極八卦的圓盤,其顏色和質地看上去要比其他部位新一些。雖然也刻意做了舊,但做舊的東西終究不太自然,所以我斷定,這塊圓盤是後來放上去的。至於為何要這麽做,答案也並不難猜:這塊圓盤很可能暗藏鎖鑰,而咱們想要的天機圖,估計就藏在它後麵,也就是在這尊神像的心口處。”

“我服了。”於丹一邊苦笑,一邊拍掌,“從小到大,我最嫉妒的就是你的聰明,可我還是不得不佩服你。”

“他說的都是真的?”趙信有些驚喜。

“絲毫不差,就跟他親眼所見似的。”於丹道,“要不是太了解這家夥,我真懷疑是不是我藏東西的時候被他偷窺了。”

青芒一笑,忽然道:“知道我剛才為何要對著神像拜兩次嗎?”

於丹撇了撇嘴:“你拜兩百次也是你的事,跟我無關。”

“第一次,隻是出於我自己的崇拜之情。”青芒不理會他的揶揄,自顧自道,“第二次則是替你拜的,想知道為什麽嗎?”

“不想。”

“不想我也得說,我是在替你懺悔。”青芒麵帶笑意,“你為了藏天機圖,就在神像的心窩處掏了個洞,這是對神靈的大不敬,會遭天譴的。但願我替你懺悔能幫你獲得救贖,不謝!”

於丹搖頭苦笑,回頭對趙信的手下道:“來人,抬我起來。”

兩名侍從過來,一左一右用肩膀架起於丹的雙腳,把他抬到差不多跟神像等高的位置。青芒和趙信在下麵目不轉睛地看著。

隻見於丹伸手在太極圓盤那兩條陰陽魚的魚眼上各按了一下,然後便聽“啪嗒”一聲,整塊圓盤就脫離了伏羲的雙手,被於丹取了下來。正如青芒所言,圓盤背後,也就是神像的心窩處,果然被掏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於丹隨即從洞裏抽出了一個一尺多長的圓筒狀的東西,然後跳下地來。

青芒和趙信趕緊上前,隻見這東西用一隻厚厚的黑色帙袋裝著,袋口紮著牛皮繩,看上去就像是裏麵裝著一卷竹簡。

“這東西,你打開看過嗎?”青芒問。

於丹不語,而是解開牛皮繩,從帙袋中慢慢抽出那個圓筒,遞給了青芒。青芒接過一看,圓筒被一層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勒口處蓋著一塊封泥,封泥上赫然印有小篆體的“共工”二字。

很顯然,這些包裝是墨者共工所為,而於丹此舉也回答了青芒剛才的問題——他沒動過。

“不瞞你說阿檀那,我不止一次想把這東西打開。”於丹苦笑了一下,“可一看到這封泥,便想起了你的囑托,心中不免愧疚,所以……”

“是嗎?這可讓我有些意外。”青芒揶揄一笑,“你都把這東西私藏了,明明已經辜負了我的信任,怎麽還會愧疚呢?”

“不管你信不信,總之,這就是事實。”於丹悻悻道,“好了,現在物歸原主了,你自己打開吧,讓咱們仨都開開眼,看看這神秘的天機圖到底藏著什麽玄機。”

“別打開了,還是原封不動獻給咱們單於吧。”

方才一直冷眼旁觀的趙信忽然開口,同時趁青芒不備,猛然抽出他腰間的佩刀,反手架上了他的脖子,然後將他手中的圓筒一把奪過。而趙信的十幾個手下也同時動手,紛紛抽刀逼住了青芒和於丹。

青芒冷然一笑,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於丹則大驚失色,瞪著趙信道:“阿胡兒,你幹什麽?!”

趙信不語,而是把青芒的刀扔給手下,然後從於丹手中搶過帙袋,把圓筒裝了進去,係緊了繩子,將帙袋揣進懷裏,最後才冷冷一笑,道:“於丹,恕我直言,你早就是個廢人了,所謂翻盤,純屬癡心妄想。我阿胡兒又怎麽可能放棄榮華富貴,陪你去送死呢?”

“你……你是劉徹的人?”於丹又驚又怒,“原來這幾年,你一直在耍我?!”

“錯了。我阿胡兒生是匈奴的人,死是匈奴的鬼,絕不會替漢人皇帝賣命!我耍你,隻是為了敷衍劉徹,否則我如何自保?”

“這麽說,當時給我下毒的便是你?過後給劉徹送黑名單、害死咱們自家兄弟的人也是你?!”

“這就是我方才在車上對阿檀那說的寄人籬下之苦了。”趙信歎了口氣,“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劉徹太狡猾,不這麽做,我早就被他殺了。但是你得知道,對自己的同胞下手,我心裏也不好受啊。”

“我明白了。”於丹氣得咬牙切齒,“你他娘的就是個三麵間諜!”

“這回算你說對了。”趙信笑了笑,“不過,我雖然有很多麵,但歸根結底還是忠於咱們匈奴、忠於伊稚斜單於的。”

“伊稚斜是一個篡位的亂臣賊子!你應該效忠的是我的父王軍臣單於!”

“可你父王早死了,你也早就被廢了,不是嗎?如果你是我,你會去效忠一個死人和一個廢人,卻跟一個大權在握的活人為敵嗎?”

於丹連連苦笑,卻已說不出話。

“阿胡兒,那你現在想怎樣?”一直沉默的青芒開口了。

“我想借二位的項上人頭一用。”趙信陰陰一笑,“說實話,我在漢地潛伏了這麽多年,伊稚斜肯定不太信任我。所以,除了天機圖,我還得把你們二位的頭顱獻上,這樣的禮物才夠分量,也才能讓我在回到龍城王庭的時候,更像是一位凱旋的英雄。”

“哈哈!”青芒忽然朗聲大笑,“阿胡兒,你自以為聰明,腳踩三條船,貌似把大夥都算計了,可你怎麽就不想想,劉徹和他手下的人會是傻瓜嗎?你難道真的以為,他們會對你毫無防備?”

話音剛落,一名在外麵負責警戒的侍從便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

剛一邁進殿門,還未張口,此人便一頭栽倒在地,後背赫然插著一支羽箭。

伏羲祠外,張湯、杜周帶著大隊人馬,已將此處團團包圍。

院門前的空地上,趙信的六七個手下皆已倒斃,每具屍體身上都中了好幾支箭。

張湯一臉得意,給了杜周一個眼色。

杜周策馬往前走了幾步,大聲喊道:“裏麵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快快出來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殿中,趙信的手下們聞聲,臉色都有些變了。

可趙信卻毫無懼色,甚至還微微一笑:“阿檀那,你太小看我了。我阿胡兒能在漢地潛伏這麽多年,天天在刀尖上過日子,可不是憑運氣的。你以為劉徹和張湯一直盯著我,我會毫無察覺嗎?”

青芒眯起眼睛,不得不承認趙信這個人的確不簡單。當然,此時的趙信會有什麽後手,他也早料到了。

“阿胡兒,你確實挺聰明,不過你還有什麽後手,卻也瞞不過我。”

“哦?既然知道我還有後手,那你更應該知道,你和於丹今晚是走不出這寒鴉嶺了。”

“是嗎?”青芒淡淡一笑,“不見得吧?”

於丹困惑地看著他們,已經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了。

就在青芒和趙信說這些話的同時,伏羲祠外的樹林中,一群黑衣人正朝著張湯等人快速逼近。

張湯見院內毫無動靜,便冷冷道:“杜周,告訴他們,最後數三下,若再不出來,就一把火把他們全烤了!”

“諾。”杜周又提了提中氣,大聲喊道,“裏麵的人聽著,我數三下,再不出來就放火了!”

院內仍舊沒有回應。

“三。”

杜周喊完,等了片刻,又喊了一聲:“二。”

裏麵還是鴉雀無聲。

杜周忍不住低聲咒罵,正待開口再喊,忽聞身後“嗖”的一聲,趕緊扭頭,卻見張湯身子往前一挺,同時發出一聲悶哼,一頭栽在馬下,背部赫然中了一箭。杜周大驚失色,趕緊伏低身子。與此同時,一排利箭呼嘯而至,嗖嗖連聲,瞬間又射倒了身邊的多名甲士。

“結陣!禦敵——”杜周一邊厲聲嘶喊,一邊跳下馬背,俯身拖起地上的張湯,費勁地朝後麵挪動。

附近的甲士們聞聲,迅速集結過來,在他們身前結起了一道人牆。

樹林中,為首的黑衣人抽刀出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並攏,向前一指,兩側的數十名手下立刻朝甲士們撲了過去。

黯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見這個為首的黑衣人正是烏拉爾。

頃刻間,外麵便已殺聲震天。

趙信得意地看著青芒:“阿檀那,我的援兵到了,你們倆還是乖乖授首吧。”

青芒從容一笑:“阿胡兒,你在漢地待這麽久了,想必對圍棋的博弈之道也不陌生吧?”

趙信不解:“你想說什麽?”

“善弈之人都知道,既然一方早已料到了另一方的後手,那他就肯定會有對治之策。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嗎?”

趙信不由眉頭一緊,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青芒麵含笑意地盯著他,緊接著目光忽然一偏,大喊道:“霍驃姚!”

趙信大驚,慌忙看向身後,青芒抓住時機閃電般出手,一把抽出了他腰間的刀。趙信發覺上當,右拳打向青芒麵門。青芒左手格擋,右手握刀朝他胸前刺去。趙信慌忙側身閃避。這一避,懷中帙袋的袋口恰好暴露了出來。

青芒無聲一笑。

他這一刺僅是虛招,目的正是誘使對方做這個動作。隻見他的刀尖往袋口上輕輕一挑,整個袋子便從趙信懷裏跳脫出來,旋即被青芒的左手穩穩接住。

這時,於丹也奪了一把刀,跟對方廝殺起來。

天機圖既已到手,自然沒必要跟趙信糾纏,青芒和於丹遂且戰且退,從神殿的後門撤出,一頭跑進了樹林。趙信帶人緊追不舍。不料,廷尉寺的一部分伏兵恰在此時殺了出來,無意中幫他們擋住了趙信。

三方混戰了片刻,趙信被一支流箭射中了右肩,手下慌忙掩護他撤退。青芒和於丹遂趁亂逃脫。廷尉寺的人正欲分頭追擊,忽聽伏羲祠前的杜周大聲呼喚援救,知道前麵戰況吃緊,隻好掉頭殺了過去。

青芒和於丹在林中埋頭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後的廝殺聲慢慢聽不見了,才在一處山坳中停了下來。青芒幾乎麵不改色,隻是心跳略有些加快,而於丹則大口大口喘息,仿佛一尾行將咽氣的涸轍之鮒。

過了好一會兒,於丹才緩過勁來。

“阿檀那,咱們接下來……該往哪兒走?”於丹茫然四顧,目光中滿是惶惑。

“回長安吧。”青芒道,“你畢竟是匈奴太子,劉徹不會殺你。”

於丹慘然一笑:“回去接著當活死人?”

“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說過。”

“這東西……”於丹瞟了眼青芒懷中的帙袋,“你打算怎麽辦?”

“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

於丹苦笑著點點頭:“對,這本來便是你的事,隻是被我耽誤了而已……”

夜空中,一輪殘月寂冷地掛在天邊。黯淡的月光照著於丹慘白的臉,似乎也照見了他心中的悲涼與絕望。

“於丹,你實話告訴我,我十五歲之前的事情,你知道嗎?”青芒忽然問。

“你從沒說過,對誰都沒說。不過,大家都猜得出來,你小時候肯定住在漢地,否則哪懂那麽多漢人的東西?”

“那……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

於丹搖搖頭:“這是一個謎,除了你母親伊霓婭,沒人知道。”

這是一個謎?!

青芒不由淒然一笑。既然這個謎底隻有母親知道,而母親又已不在人世,那是不是意味著,除非自己能恢複記憶,否則這將永遠成為一個謎?

而更讓青芒感到悲哀的是,即使自己恢複了記憶,恐怕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因為自己也可能從小就不知道。

青芒在心中沉沉一歎,換了個話題:“還有件事我想問你。荼蘼跟我說過,我在漠南之戰中的反常表現,其實是伊稚斜一手安排的,目的是除掉那些陰謀反對他的勢力。你覺得,這種說法可信嗎?”

“什麽?”於丹一愣,“這是她親口說的?”

青芒點頭。

於丹蹙眉思忖了起來。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樹林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這當然不是真的,荼蘼隻是想騙你跟她回去罷了。”

青芒和於丹同時一驚。

緊接著,周遭的樹林突然大亮,數十支火把同時燃起,把他們圍在當中。閃閃爍爍的火光中,隻見一個黑衣人邁著沉穩的步履朝他們走了過來。

二人定睛一看,來人居然是胥破奴。

“阿檀那,其實單於早就懷疑你是於丹的人;之後於丹逃跑,單於更懷疑是你暗中相助。”胥破奴走到兩丈開外站定,“所以,他早就想殺你了,隻是因為居次太在乎你,而單於又疼愛居次,怕自己的女兒傷心,才遲遲沒有動手。”

青芒聞言,心中頓時釋然。

如此看來,自己肯定是在漠南之戰前便決意要逃歸漢地了,所以才會在戰場上主動給霍去病和漢軍“放水”。

隻是,自己畢竟也是半個匈奴人,當初做這個決定,難道就不會對那些死於此役的匈奴“同胞”心懷愧疚嗎?

“既然伊稚斜早就不信任我了,又為何會任命我為此役的前鋒大將?”青芒問。

“原因當然還是居次。”胥破奴淡淡道,“單於既打算除掉你,又不想讓女兒怪他,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把你放到戰場上去了。刀劍無眼,倘若你戰死沙場,居次傷心歸傷心,總歸不會怪到單於頭上。”

青芒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伊稚斜既已下決心要殺我,恐怕不會僅僅把希望寄托在漢人的刀劍上吧?”

“聰明。”胥破奴嗬嗬一笑,“單於知道你有點本事,沒那麽容易死,所以事先便給籍若侯、羅姑比他們下了密令,讓他們見機行事,把你除掉,然後對外宣稱你是被漢人所殺。隻可惜,籍若侯這幫家夥太沒用,不僅沒能殺了你,反倒讓你借漢人之刀殺了他們。”

青芒終於恍然,方才隱隱生出的愧疚之情頓時一掃而光。

如此看來,自己很可能在戰前便已察覺了伊稚斜的陰謀,所以才會將計就計,借霍去病之手把籍若侯、羅姑比等人一鍋端了!此計雖狠,但也是被逼無奈的自保之策。換句話說,這都是籍若侯等人助紂為虐、咎由自取,自己大可不必為此良心不安。

“哈哈哈哈……”於丹忽然發出一陣大笑,“伊稚斜機關算盡,自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沒想到阿檀那將計就計,反倒給他來了一記釜底抽薪!他一定氣得七竅生煙了吧?我真想看看他那惱羞成怒又無計可施的嘴臉啊!”

胥破奴冷哼一聲:“笑吧於丹,你盡管笑吧。我之所以跟你們說這些,就是想讓你們死個明白,別當糊塗鬼。咱們過去也算有點交情,這就算我送給二位的臨別贈禮了。”

“你以為憑你們這幫人,就可以殺掉我和於丹嗎?”青芒淡淡笑道。

胥破奴也笑了笑:“阿檀那,我知道你這人向來自信,而且你的本事的確不小。不過我今天帶過來的人,都是左、右狼衛的勇士——你當初也是狼衛出身,應該知道他們的厲害。所以,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今天晚上,不管是你、於丹,還是天機圖,都逃不出我的手心了。”

於丹一聽,臉上立刻浮現出恐懼之色。

青芒雖然麵無表情,但心中已然意識到了形勢的嚴峻。

左、右狼衛是單於的貼身侍從,都是從身經百戰的匈奴士兵中嚴格遴選、層層選拔出來的,個個悍不畏死,皆有以一當百之勇,可謂精銳中的精銳、高手中的高手!所以青芒很清楚,接下來要麵對的必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殊死惡戰!

除非出現奇跡,否則自己和於丹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伏羲祠前的林中空地上,烏拉爾與廷尉寺的戰鬥已然見出了分曉。

盡管廝殺仍在進行,可橫陳於地的數十個死傷者中,至少有八成是廷尉寺的人,其中包括方才從後麵趕過來的援兵。此刻,隻剩下十來個甲士還在苦戰,而烏拉爾一方卻足足還有二十多人。

張湯仍處於昏迷狀態。杜周把他抱到一塊岩石後麵躲著,一直縮著不敢露頭。他畢竟隻是一介查案審案的文官,偶爾抓一兩個作奸犯科之徒還湊合,可碰上這麽大的陣仗,出去就等於送死,所以隻能當縮頭烏龜。

眼見己方的人越來越少,杜周分明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齒打架的聲音。

此時,烏拉爾接連砍倒了兩名甲士,飛濺而起的鮮血噴了他一臉。

其實按原計劃,他早就可以撤了,因為胥破奴給他的任務隻是牽製張湯而已,並沒讓他把廷尉寺的人趕盡殺絕。可如同往常一樣,烏拉爾一動起手就控製不住自己了。殺人令他興奮,尤其是殺漢人,更是令他充滿了嗜血的快感。

烏拉爾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伸出舌頭舔了舔。

杜周恰在這時探出頭來,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們漢人都是孬種!”烏拉爾狂笑著,一步步朝杜周走近,“個個都是沒卵蛋的家夥,老子殺你們都嫌髒了刀。”

話音未落,忽聽“唰唰”幾聲,烏拉爾頓覺襠部冷颼颼的,低頭一看,自己的褲子居然被人從後麵開了襠!盡管裏麵還穿著褻褲,但兩條大腿和大半個臀部已經露了出來。

他大驚失色,慌忙捂著襠部飛快轉身。

眼前是霍去病微笑的臉。

“你……你是誰?!”極度的羞惱讓烏拉爾登時漲紅了臉,還好被鮮血掩蓋了大半。

“滾吧。”霍去病冷冷一笑,“我不殺穿開襠褲的人。”

與此同時,樹林中殺出了數十名武士,都是霍去病的手下,紛紛與黑衣人交上了手。

杜周知道自己安全了,遂指著烏拉爾見了光的臀部放肆大笑。

烏拉爾萬分窘迫,不得不扔掉手裏的刀,用另一手捂住了後襠。

“再不滾,下一刀割的就是你的卵蛋了。”霍去病又道。

“好,你有種,你等著,老子總有一天要親手宰了你!”烏拉爾說完,趕緊掉頭跑進了樹林。由於雙手護襠,他奔跑的動作十分滑稽,又惹得杜周一陣開懷大笑。

一進樹林,烏拉爾便打了聲呼哨,餘下的黑衣人迅速後退,轉瞬便沒入了樹林中。霍去病的手下並不追趕,而是俯身去救助那些受傷的甲士。

“霍驃姚,”杜周笑得意猶未盡,“你幹嗎不殺了那家夥?至少把他卵蛋割了呀。”

“你還嫌你們廷尉寺的人死得不夠多嗎?”霍去病冷冷道。

杜周尷尬,連忙收起笑容。

“快把張廷尉和受傷的弟兄抬下山,再不救治,他們死定了。”

杜周諾諾連聲,趕緊照做。

霍去病命大部分手下幫杜周送傷員下山,自己隻帶著幾名隨從轉身離去。

山坳處,青芒和於丹背靠著背,與二三十名狼衛激戰正酣。

地上躺著七八具屍體,都是青芒所殺,而於丹基本上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若不是青芒采取這種“貼背”戰術不斷旋轉著替他抵擋,他恐怕早就橫屍當場了。

然而,再好的戰術也改變不了這種敵眾我寡、實力懸殊的局麵。

短短一炷香工夫,二人身上便已多處掛彩,鮮血漸漸染紅了他們的衣裳。

胥破奴背著雙手在一旁觀戰,一副氣定神閑之狀。

“阿檀那,你自己……殺出去吧,別……別管我了。”於丹氣喘籲籲道。

青芒不語,又砍倒了一名過於冒進的狼衛,可左肩也旋即中了一刀。

“兄弟,聽我的,快走吧!”於丹忽然眼眶泛紅,“有你這份拚死相護的情義,我就……死而無憾了。”

青芒仍舊沉默,又旋轉了大半圈,奮力逼退了幾名狼衛。

胥破奴聞言一笑:“二位兄弟情深,令人感動。放心吧,我今天一定成全你們,讓你們死在一塊,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於丹淒然一笑,又對青芒道:“兄弟,我於丹虧欠了你,這輩子是還不上了,容我先走一步,來世再報吧!”說完,還沒等青芒反應,便嘶吼著撲向了胥破奴。

“你瘋了,快回來!”青芒大叫,想去拉他,卻迅速被狼衛們隔開了。

胥破奴冷笑著,一直等到於丹衝到麵前,才猛然抽刀,“鏗”的一聲**開了他的刀,然後飛快轉身,反手把刀刺入了他的腹部。

隻聽“噗”的一聲,刀尖便自於丹的背後穿了出來。緊接著,胥破奴把刀抽回,於丹頹然栽倒。

“於丹——”青芒嘶吼著,目眥欲裂。

就在這一瞬間,一塊塊記憶的碎片在腦中紛紜閃現,並迅速拚湊成了一幅幅完整的畫麵:

草原上,十幾個匈奴少年在圍毆十五歲的阿檀那,一邊暴打,一邊罵他是“野種”。阿檀那拚命反抗,卻一次次被打倒在地。然後少年於丹策馬奔來,揮舞馬鞭趕跑了那些人。

氈房旁,阿檀那在教於丹劍法,於丹在教阿檀那摔跤。

山林中,已是青年的阿檀那和於丹在騎馬射獵。

擂台上,阿檀那擊敗了一個個對手,最後把於丹也擊敗了。於丹卻不惱怒,反而拉著他跑到軍臣單於麵前,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麽。單於看著阿檀那,麵露讚賞之色。

篝火邊,阿檀那和荼蘼居次在一起跳舞,於丹在不遠處靜靜看著,目光中充滿了失落,但唇邊卻掛著笑容。阿檀那轉身之際看到了他,於丹趕緊笑著走過來,賣力地幫他們打鼓伴奏……

突然恢複的這些記憶深深刺痛了青芒的心,也讓他在這一刻遽然喪失了反抗能力。

十幾把刀同時架上了他的脖子。

胥破奴仰天大笑,可笑聲卻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因為與此同時,也有一把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讓他們把刀放下。”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冷冷道。

荼蘼居次!

青芒聞聲,心中頓生啼笑皆非之感。

胥破奴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什麽,苦笑道:“敢問居次,你是何時看穿我的?”

“就在你‘幫’我逃離王庭的那一天。”

“什麽?”胥破奴驚訝,“這……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荼蘼居次冷哼一聲,“你和父王自以為演了一場天衣無縫的好戲就可以瞞住我,可惜你們錯了,我並不像你們以為的那麽沒腦子。”

胥破奴歎了口氣:“自從阿檀那一走,你就跟丟了魂似的,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所以大夥都覺得,你似乎為了感情可以不顧一切……”

“是的,為了感情我可以不顧一切,但不等於我會喪失理智。”

“所以這一路走來,你都是在利用我嘍?”

“沒錯,正如父王和你也在利用我一樣。”荼蘼居次冷然一笑,“你們想利用我找到阿檀那並殺了他,我就利用你們找到他並保護他。用漢人的話說,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很公平,你不必覺得委屈。”

“你是單於的心頭肉,他怎麽會利用你呢?他知道你無論如何都會來找阿檀那,攔是攔不住的,最後隻能想這個辦法,讓我跟著你、保護你。”

“那好,既然父王是讓你來保護我的……”荼蘼居次說著,突然把刀架在了自己頸間,“那你現在就放了阿檀那,不然隻能給我收屍了。”

胥破奴沒想到她會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挾,不由大驚失色:“居次,你冷靜點……”

“放了他!”荼蘼居次厲聲一喝。

胥破奴無奈,隻好給了手下一個眼色。

狼衛們退開。青芒以刀拄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渾身鮮血淋漓。荼蘼居次看在眼中,不覺泛出了淚光。

青芒回頭,無力地朝她一笑,然後一步一步走進了樹林中——雖然虛弱,但他的腳步依然沉穩。

狼衛們蠢蠢欲動,忍不住齊齊看向胥破奴。

胥破奴輕輕搖了搖頭,眾人隻好眼睜睜看著青芒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輪半圓月在厚厚的雲層中穿梭,時隱時現。

天地寂然,四野無聲。

青芒在樹林中踽踽獨行,滴滴鮮血落在他身後的地上,活像一條蜿蜒尾隨的蛇。

天機圖仍然揣在懷中,青芒卻忽然有些厭惡這個東西。今夜有這麽多人因它而死,那麽在此之前呢?青芒相信,在此前的數百年中,一定也有很多人為它丟掉過性命。而從今日之後,定然還會有無數的人如飛蛾撲火般地為它而死!

青芒停住腳步,把帙袋從懷中掏了出來,在月光下定定地看著。倘若把此物徹底毀掉,不就可以免卻所有因它而起的紛爭和殺戮了嗎?

就在這時,闃寂無聲的樹林中忽然飛起一群寒鴉,紛紛從青芒的頭上倉皇掠過。

緊接著,一群禁軍甲士便從周遭的林子中冒了出來,為首之人正是張次公。

“秦門尉,好久不見啊,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了?”張次公帶著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走了過來。

青芒微微有些詫異,旋即把帙袋揣回懷裏,淡淡一笑:“張將軍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你既然在這裏出現,說明今晚的大戲都被你看在眼裏了。”

“哈哈,是啊。”張次公一臉得意,“今天這場‘鷸蚌相爭’的大戲,的確是精彩紛呈。我這個‘漁翁’現在出場,應該不算太晚吧?”

今晚,尚冠前街大火一起,張次公便接到了巡夜禁軍的奏報,隨即帶人前往,不料剛出軍營不遠,便又得到奏報,說東市附近的一座宅子也失火了。由於後者距離較近,張次公遂掉頭趕往東市,隨後便在東市附近的竹林中發現兩幫人在打鬥:一夥人以霍去病為首,另一夥人身份不明。

盡管對霍去病心存芥蒂,可職責在身,他沒有理由不出手幫忙。可是,剛要上前,他忽然看見一道修長的身影挾持著一個人從不遠處飛掠而過。憑著過人的眼力,張次公當即發覺這個身影很像秦穆,頓時好奇心大起,便帶人一路追蹤。追到橫門附近時,他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此人果然是秦穆。接著,他又看見了趙信,心中大為狐疑。而當他終於看清第三個人時,登時寒毛直豎,險些叫出聲來。

他萬萬沒想到,那個據說早在三年前便死於傷寒的匈奴太子於丹竟然還活在世上,而且還跟趙信和秦穆扯到了一起!

張次公料定他們三人必有重大陰謀,當即決定繼續跟蹤,不料張湯突然出現,把他訓了一通,命他去處理火災,別的事不必多管。張次公表麵唯唯,卻偷偷跟上了張湯,並一直跟到了寒鴉嶺的樹林中。

隨後,張湯在伏羲祠前遭到了烏拉爾的襲擊,而當時張次公就帶著部下躲藏在附近。但為了搶功,他卻視而不見,帶著手下轉身離去,繼續追蹤青芒和於丹。不過追到半路的一個岔道口時,他出現了誤判,結果丟失了目標。可他並不死心,仍然帶著部下在附近的山林裏轉悠,最後終於在這裏撞上了青芒……

“張將軍,你說得沒錯。”青芒笑了笑,“今晚的確是一場‘鷸蚌相爭’的大戲,隻可惜,你不是那個最後的‘漁翁’。”

“哦?到現在你還這麽認為嗎?”張次公冷笑,“你勾結趙信和於丹,製造禍亂,圖謀不軌,隻要現在抓你進宮,便是功勞一件。另外嘛……你懷裏揣的那個東西,想必一定非同小可,我猜皇上也一定很感興趣。如此人贓並獲,你說,我還不算是得利最大的‘漁翁’嗎?”

張次公見他一臉從容,不像是嚇唬自己,不由眉頭一緊:“你懷裏是什麽東西?趕緊交出來!”

不管你秦穆玩什麽花樣,張次公想,隻要我把這東西搶到手再獻給天子,那肯定是大功一件。

“我若把此物交給你,隻怕有人不答應。”青芒說著,眸光一閃,像是看見了什麽。

“這裏還有別人嗎?”張次公冷笑。

“當然有。”

“誰?”

“我!”

最後這個聲音是從張次公的身後傳過來的。他猝然一驚,趕緊轉身,卻見霍去病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幾名精幹隨從。

又是你小子?!

張次公心裏暗罵,臉上卻不得不勉強一笑:“霍驃姚?你怎麽在這兒?”

“奉旨辦差。”

“哦?那能否請教是辦什麽差?”

“你無權過問。”

張次公被噎了一下,頓時臉色一沉:“霍驃姚,秦穆是我抓的,你要是不把話說清楚,不管是人還是東西,你都休想帶走!”

霍去病卻再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到青芒麵前,看著他滿身的傷痕,不由蹙緊了眉頭。青芒迎著他的目光,虛弱地笑笑:“霍驃姚,咱們事先都說好了,一拿到東西,你便現身。可你今晚幹什麽去了?如此姍姍來遲,是不是成心要給我收屍?”

張次公在旁邊一聽,不禁大為困惑:這個該死的秦穆,什麽時候又跟霍去病扯上關係了?

“抱歉,在伏羲祠那邊耽擱了一下。”霍去病麵無表情地說道,然後轉身彎腰,背朝著青芒,“上來吧,你得趕緊止血,再磨蹭你就真變成屍體了。”

張次公見狀,越發錯愕。

秦穆明明勾結趙信和於丹犯下了大案,可霍去病為何不抓他,還要親自背他去療傷?!

“不必了,我自己能走。”青芒道,可身體卻不爭氣地搖晃了起來。

“你還嘴硬?是不是活膩了?!”霍去病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回頭瞪著他。

青芒無奈,隻好趴到了他的背上。

霍去病抬腳就走,張次公趕緊攔住:“霍驃姚,你就這麽把人帶走?”

“讓開。”霍去病沉聲道。旁邊的隨從立刻抽刀指著張次公。一旁的禁軍甲士見狀,慌忙抽刀圍住了他們。

場麵頓時僵住。

而就在此刻,失血過多的青芒終於支撐不住,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張次公,你聽好了。”霍去病抬起眼來,目光狠厲,“秦穆是我派到於丹和趙信身邊的臥底,是今晚這場行動的首功之臣,若因你的阻攔而有什麽三長兩短,別說我跟你沒完,皇上也輕饒不了你!”

張次公白忙了一整夜,最後什麽都沒撈著,不由氣得牙癢,遂狠狠一拳砸在了旁邊的樹幹上……

霍去病說青芒是他的臥底,其實也不全是在忽悠張次公。

今夜寒鴉嶺的這場行動,的確是青芒和霍去病事先設計好的。準確地說,是青芒主動去找霍去病商量,然後二人共同製訂了行動方案。

青芒之所以這麽做,原因就出在他最後一次去找於丹的那天晚上……

那晚,於丹告訴青芒去跟趙信接頭,由於聲音壓得很低,門外的霍去病一個字都聽不到。當時霍去病急得抬腳要去踹門,後來還是忍住沒踹,隻恨恨地朝半空揮了一拳。

就是這個無意的動作,引發了一個輕微的聲響,讓聽力過人的青芒捕捉到了。

門外有人!

青芒迅速做出了判斷。可他卻不動聲色,繼續跟於丹把話說完,然後便和上兩次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事實上,青芒隻是離開了小樓,並未離開這片宅子。他摸黑繞到了小樓前,躲在一棵樹後,果然看見一個身影輕手輕腳地從樓上走了下來。這個身影正是霍去病!

青芒在黑暗中無聲苦笑。

盡管無從知道霍去病已經偷聽了幾回、偷聽了多少,但青芒還是可以肯定,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天機圖的事情,對霍去病而言很可能已經不是秘密了。那麽可想而知,這一切在天子劉徹那兒,當然也不會是秘密。

經過一番短暫而緊張的思考後,青芒迅速做出了一個決定——跟霍去病攤牌,進而跟他做筆交易。

隻有這樣,自己才能在長安繼續待下去,否則就隻能連夜逃亡、浪跡天涯了。

主意已定,青芒隨即主動現身,徑直走到了霍去病麵前。霍去病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揶揄道:“請問閣下,我是該叫你秦門尉呢,還是該叫你左都尉阿檀那?”

青芒淡淡一笑:“名字不過是個符號,你想叫什麽都行,這不重要。”

霍去病哼了一聲:“你就這麽走到我麵前,是來跟我自首的嗎?”

“不,是跟你做筆交易。”

“什麽交易?”

“我幫你拿到天機圖,你幫我隱藏阿檀那的身份。”

霍去病眉毛一揚:“你終於肯承認你就是阿檀那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又何必否認?”

霍去病盯著他,眼中忽然跳動著怒火:“很好。那你告訴我,漠南之戰中,你是不是故意帶著前鋒大軍離開了防線,才讓我輕而易舉地端掉了匈奴大營?”

青芒苦笑了一下:“坦白說,我現在還沒法回答你的問題。”

“為什麽?”

霍去病一怔,旋即想起於丹和他的對話,似乎提到過他丟失記憶的事:“你真的……失去記憶了?”

“這還有假?我現在知道的事情,大多是於丹告訴我的。”

霍去病雖滿腹疑惑,卻也沒辦法再追問下去,便道:“你讓我幫你隱藏身份,意欲何為?”

“不為別的,隻為了活下去,然後找回丟失的記憶。”青芒蒼涼一笑,“其中自然也包括漠南之戰的記憶。”

最後這個願望顯然與霍去病一致。他不由沉吟了片刻,道:“可你終究是匈奴人,我如何相信你?”

“你隻能相信我,因為你想得到天機圖。”

這又是一個難以拒絕的理由。可是,要讓霍去病跟一個匈奴人聯手,委實令他感覺別扭。“我若幫你隱瞞,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不必全部隱瞞。”青芒道,“你可以告訴天子,我是漠南之戰中抓獲的匈奴俘虜,隻是暫時不要透露我是左都尉阿檀那。因為一旦透露,馬上就會牽扯到漠南之戰。我想,在弄清真相之前,你也不想讓此事公開吧?”

霍去病不得不承認,青芒所言的確與自己不謀而合。事實上,之前霍去病向天子稟報的時候,便已經主動隱瞞了此事。

“那關於你的具體身份,我該如何向皇上解釋?”

霍去病這麽說,意味著他已經同意這筆交易了。青芒暗暗鬆了口氣,思忖了片刻,道:“秦穆這個身份,我還可以用。你就這麽告訴皇上,說我其實是北地的漢人,小時候被匈奴人擄走,因苦練武藝,後來當了於丹的侍從,前不久在漠南之戰中向你投誠,還獻出了不少情報。回朝後,因你懷疑於丹圖謀不軌,便派我刺探於丹,結果意外探知了天機圖的事。”

霍去病聽完,忽然笑了笑:“你就不怕我拿到天機圖後,就反悔把你給賣掉?”

“你不是那種人。”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霍去病嗬嗬一笑,“你怎麽知道我是什麽人?”

“我相信,你是一個重然諾的君子。”

“少給我戴高帽!”霍去病忽然走近他,冷冷道,“阿檀那,你給我聽著,為了幫皇上拿到天機圖,我可以暫時跟你做這筆交易。但是你別忘了,你是匈奴人,是我的敵人!日後我會釘死你,一旦發現你有任何不軌的企圖,我會隨時殺了你!”

“為什麽匈奴人就一定是你的敵人?”青芒笑了笑,“咱們就不能嚐試著做朋友嗎?”

“休想!”霍去病狠狠道。

“好吧。”青芒點點頭,“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咱們還是聊聊天機圖的事吧。”

隨後,霍去病雖然仍舊沒有好臉色,但還是認真地跟他討論了行動方案……

正因為那天晚上青芒已經跟霍去病達成了“交易”,所以數日後,當張湯抓住他和趙信暗中接觸的把柄,到丞相邸興師問罪時,青芒才能從容自若地化險為夷。

公孫弘聽完,也隻能啞然失笑,半晌才問了一句:“天機圖究竟是何物?”

“對不起,丞相,卑職對此也毫不知情。況且……”青芒頓了頓,“即便知情,卑職也無權透露。還是等拿到東西後,您再去向皇上問詢吧。”

聞聽此言,公孫弘自然是無話可說了。

天色微明,長安城的城門緩緩開啟。

一駕馬車風馳電掣地衝進了城門,後麵緊跟著幾名騎士。

車內躺著血跡斑斑、昏迷不醒的青芒。霍去病坐在一旁,神情焦急,不停地催促禦者再快一點。禦者急得滿頭大汗——盡管馬車的速度已經接近極限,他還是狠狠地朝馬兒連揮了幾鞭。

車廂劇烈地顛簸了一下,青芒的頭猛地一晃,撞在了板壁上。

霍去病一驚,趕緊探身過去查看,卻見青芒倏然睜開了眼睛。霍去病暗暗鬆了口氣,嘴上卻冷冷道:“我還以為你死了。”

“你如此費心相救,我要是死了,豈不是太不仗義?”青芒虛弱一笑。

“別以為我想救你。”霍去病哼了一聲,“若不是為了漠南之戰的真相,我早把你殺了!”

“我知道。”青芒又笑了笑,“可要是公平對決,你未必殺得了我。”

“行。”霍去病點點頭,“那就等你養好了傷,咱們再來一場公平對決。”

“我記得咱倆好像約定過了吧?”青芒忽然想了起來,“就咱倆第一回見麵的時候。”

“沒錯,而且還是你下的戰書。”霍去病冷然一笑,“所以,你放心,你阿檀那的項上人頭,遲早是我的,跑不了!”

青芒笑笑不語,把目光轉向車窗外,驀然看見灰蒙蒙的天空中,有一些狀若白絮的東西在輕盈地飛舞。

“下雪了……”

青芒艱難地撐起身子,把臉湊到了窗前。

一片雪花從蒼穹深處飄飄搖搖地落下來,沾在了他長長的睫毛上。

這是元朔六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很快,長安便會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變成另外一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