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混血

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

——《墨子·親士》

章台街的望陰山酒肆共有三層,一樓客堂與二樓包間都是喝酒的地方,日夜笙歌燕舞,永遠躁動喧嘩,唯有三樓的客房相對清靜一些。此刻,胥破奴正站在自己客房的窗前,靜靜看著下麵車來人往的街市。

長安的繁華喧囂與大漠的荒涼曠遠真是天壤之別的兩個世界,再怎麽鐵骨錚錚的馬背上的漢子,若是在這個溫柔鄉泡久了,怕是骨頭也會泡酥了吧?

正這麽想著,樓下的一陣浪笑之聲忽然穿過緊閉的門縫灌進了耳朵,胥破奴不由嫌惡地皺緊了眉頭。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進。”胥破奴顯然在等人,門閂並未插上。

門被推開,烏拉爾閃身進來,反手把門關上,快步走過來,麵有喜色道:“大當戶,阿胡兒有消息了。”

“說。”胥破奴眸光一閃,卻沒回頭。

“您猜猜今天是誰跟他接的頭?”烏拉爾一臉神秘。

“少廢話。”

烏拉爾咧嘴一笑,俯了俯首:“是阿檀那。”

胥破奴倏然轉過身來,眼中滿是詫異:“阿檀那?”

“沒錯。阿胡兒說了,阿檀那想了個計策,準備二人聯手把於丹救出來,然後再一塊取出天機圖。”

“總算等到這一天了。”胥破奴有些感慨,“也不枉咱們千裏迢迢走這一趟。”

“是的,大當戶。”烏拉爾滿臉興奮,不覺提高了聲音,“等他們行動那天,咱們就給他們來個一鍋端——奪了天機圖,宰了於丹,再把阿檀那和阿胡兒帶回王庭,這樣單於交給咱們的所有任務,就全都完成啦!”

“噓!”胥破奴瞪了他一眼,朝隔壁努努嘴,“隔牆有耳。”

荼蘼居次和朵顏就住在隔壁。

“您放心。”烏拉爾嘿嘿一笑,“剛才我過來時故意給居次她們敲了敲門,沒人應,估計是出去了。”

“想必……又是去找阿檀那了。”胥破奴歎了口氣。

“居次對左都尉還真是癡情啊!”烏拉爾嘖嘖感歎,“若不是單於私下叫咱們跟著她,她就算獨自一人也會找遍海角天涯吧?”

“你小子嘴巴給我閉嚴實了,千萬別在朵顏那兒露了馬腳。”胥破奴道,“居次打小心氣兒就高,要是讓她知道咱們跟著她是單於一手安排的,而且來漢地還別有任務,她非跟我撕破臉不可。”

“這您放心,我跟朵顏那丫頭有什麽好說的?”

胥破奴哼了一聲:“你喜歡這個漢人姑娘,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烏拉爾靦腆一笑:“啥都瞞不過您。”

胥破奴忽然想著什麽,眉頭微蹙。

烏拉爾觀察著他的神色:“大當戶,您……想什麽呢?”

胥破奴又沉吟片刻,才道:“天機圖要現身了,這固然是個好消息,不過阿胡兒究竟可不可信,卻不太好說。”

“阿胡兒不可信?”烏拉爾不解,“這怎麽講?”

“我跟你聊聊這家夥的往事吧。”胥破奴扭頭望著窗外,緩緩道,“當年,阿胡兒是奉軍臣老單於之命,假裝戰敗、投降漢朝的。本來大夥都指望這個暗樁能發揮作用,沒想到劉徹太過精明,表麵上給了他一個翕侯的爵位,暗地裏卻防著他,既不給兵權,又不讓他參與軍機,結果這家夥就變成了一枚廢棋!這些年,這老小子一直泡在長安這個溫柔鄉裏,恐怕連骨頭都泡酥了。”

“您是懷疑,阿胡兒會動什麽歪心思?”

胥破奴不答,接著道:“三年前,於丹逃亡到此,咱們新單於立刻派人聯絡了阿胡兒,命他伺機做掉於丹,可這家夥倒好,天天陪於丹在這家酒肆花天酒地,卻遲遲不肯動手。後來單於給他下了死令,說再不動手就做掉他在匈奴的家人,阿胡兒才在於丹的酒裏下了藥,可沒想到,於丹最後還是讓劉徹給救活過來了……”

“還有這等事?”烏拉爾睜大了眼睛,“屬下怎麽從沒聽說?”

胥破奴冷哼一聲:“就你小子的級別,還想知道這些機密?我是看你這一趟挺賣力氣,是個可造之材,才跟你說這些。”

烏拉爾大喜,滿臉堆笑道:“多謝大當戶栽培,屬下定當為您效死!”

“不是為我,是為咱們單於,為咱們匈奴。”

“是是是,為單於,為匈奴。”烏拉爾諾諾連聲,“那,後來呢?”

“阿胡兒解釋說,是劉徹的宮裏有妙手回春的神醫,才救了於丹一命,可單於懷疑,是這家夥沒把藥量放夠,故意留了一手。”

“何以見得?下毒這事,也不敢說十拿九穩吧?”

“毒酒事件剛過不久,咱們潛伏在漢朝的好幾個臥底,包括流亡過來的一些貴族,就都被劉徹暗殺了。單於懷疑,有可能是阿胡兒向劉徹泄露了情報。所以下毒之事,也很可能是阿胡兒做給單於看的。”

烏拉爾一驚:“這麽說,這老小子是個雙麵間諜?”

胥破奴冷然一笑:“也許還不止雙麵。現如今,他周旋在劉徹、咱們和於丹之間,恐怕玩的是三麵間諜的把戲。”

“三麵?!”烏拉爾忍不住抓了抓腦袋,“我的乖乖,這……這三麵的把戲咋玩?就不怕玩脫了嗎?”

“像你小子隻會打打殺殺,怕是一麵你都玩不轉,可阿胡兒的腦子,一個能頂你八個!當年老單於之所以派他潛入漢朝,便是因為他腦子活絡、心思縝密。”

“那他玩這種三麵把戲,到底想幹什麽?”烏拉爾一臉困惑。

“腳踩三條船,自然是拿不準哪條船順風、哪條船逆風,所以暫時觀望嘍。”

“那……那眼下哪條船是順風?他最後總得上一條吧?”

胥破奴思忖片刻,道:“劉徹這條船,外示尊寵,內奪其權,他肯定是不想待了;於丹嘛,純粹是條破船,唯一的利用價值隻有天機圖;所以,依我看,阿胡兒心裏還是想回到咱們這邊來。畢竟,咱們匈奴才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根在那兒呢!”

烏拉爾鬆了口氣:“這就好,那天機圖最後還是咱們的。”

胥破奴又冷哼一聲:“別高興得太早。以我對阿胡兒的了解,他得手之後,絕不會輕易把天機圖交給咱倆。天大的功勞,誰願意拱手相讓?”

“那他想怎麽樣?”

胥破奴沉吟著,眼中射出一道陰鷙的光芒,“如果我是他,我就會借劉徹之刀把咱倆除掉,然後獨得天機圖,回王庭向單於邀功。”

烏拉爾臉色大變:“若是如此,他今天幹嗎還要給咱們透露消息?”

“沒拿到天機圖之前,咱們畢竟還是他的助力。說白了,他是想利用咱們。”

“我呸!這老小子,想得倒挺美。”

胥破奴淡淡道:“出來混,不都是彼此利用嗎?這很正常。關鍵在於,到頭來是誰利用了誰,誰又能笑到最後。”

“還是大當戶高明!”烏拉爾諂媚一笑,“那您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目前事情還不明朗,跟阿胡兒保持聯絡,見機行事。”

馬車停在尚冠前街的宅子前,酈諾和倪長卿從車上下來。

倪長卿又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方才一路上,酈諾本想馬上追問天機圖的事,可倪長卿一直咳個不停,隻好忍住了。此時見他越咳越凶,忙道:“倪伯,您這恐怕不是一般的風寒,得找個醫師來瞧瞧。”

“不礙事,不礙事。”倪長卿擺了擺手,腳步看上去有些虛浮,“人老了,就這樣……”

酈諾命石榮和劉五趕緊扶倪長卿回去歇息,然後走到馬車旁,吩咐車夫去附近醫館接醫匠過來。正說著,身後的石榮和劉五忽然發出驚呼。

酈諾猛然回頭,便見倪長卿閉著眼睛癱軟了下去……

杜周從子牙坡匆匆趕回廷尉寺,向張湯稟報了趙信的動向。

張湯聽著,沉吟不語,直到杜周提起跟趙信接頭的人時,才猝然一驚:“你說什麽?跟趙信接頭的人是丞相門尉秦穆?”

“是的,屬下看得很清楚,就是此人。”

“這就奇了。”張湯大為詫異,“這個秦穆怎麽會跟趙信扯上關係?!”

“依屬下看,秦穆或許另有來頭,說不定……”杜周欲言又止。

“說不定什麽?”

“說不定此人跟趙信一樣,也是匈奴人。”

張湯搖了搖頭:“不太可能。上回張次公在丞相邸查問秦穆的身份,我也在場。他的名籍沒問題,還有個姐姐叫秦姝月,在章台街賣藝。身份背景如此清晰,怎麽會是匈奴人?”

“也許是屬下多慮了。不過無論如何,此人與趙信秘密接頭卻是事實。此事是否該即刻向皇上稟報?”

張湯苦笑了一下:“秦穆是丞相的人,我若這麽報上去,豈不是陷丞相於被動?”

杜周點點頭:“那是該先跟丞相打個招呼。”

“事不宜遲。”張湯站起身來,“備車。”

青芒策馬回到茂陵邑,剛馳入丞相邸所在的這條街時,一陣淒美的歌聲伴著琴音從身後追了上來,幽幽落入了他的耳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沒有任何來由地,青芒發現自己的手竟然自動勒住了韁繩。

這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似乎是身體不受控製地背叛了他。或者說,他的身體仿佛擁有它自己的某種記憶——對這個歌聲的記憶,所以不必經由他的指令,便對這歌聲做出了誠實的習慣性回應。

青芒呆立原地。歌聲繼續傳來: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慢慢地,有某種莫名的憂傷開始在青芒的心中彌漫開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單純被歌聲感染,還是被這歌聲喚醒了某種沉睡的情愫。

恍惚之中,青芒掉轉了馬頭,循著歌聲的來處望去——

荼蘼居次一襲白衣,坐在一家茶肆的二樓陽台上,纖纖十指輕撫琴弦,歌聲自唇中迤邐而出;清風拂動著她帷帽下的薄紗和素白的衣袂,令她看上去就像落入凡間的天人。

青芒不由自主地走上茶肆,來到了荼蘼居次身邊,這時她剛好唱完了最後一闋:

佻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首《子衿》,是你教我的。”

荼蘼居次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眼中隱隱噙著淚光。

“我忘了。”

青芒的聲音毫無感情色彩。他覺得自己壓抑得還算成功。

“你沒忘。你的身體比你誠實。”

“我上來隻是想告訴你,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阿檀那了,所以……你沒必要再來找我。”話一出口,青芒便覺心裏掠過一絲疼痛,像被人扯了一下。

“我做不到。”荼蘼居次站起來,緩緩走到他麵前,“離開你,我毋寧死。”

“你不離開,才真的會死。漢人有多恨你們,不需要我提醒你。”

“你擔心我?”荼蘼居次黯淡的眼神忽然泛出一絲光彩,“你擔心我的安危,說明你還在乎我,說明你還是以前那個阿檀那——我的夫君。”

青芒避開她的目光,走到一旁。

就在這一刻,那片草原上美麗的花海,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對此刻的青芒而言,這場記憶越是美麗,就越顯得殘忍——生平第一次,他奇怪地發現,美麗和殘忍這兩種毫不相容的事物,竟然在自己的感覺中水乳交融了。

“是你教我漢話,教我漢人的禮儀、詩歌、琴棋書畫……”荼蘼居次悠悠道,“你還送給了我一個美麗的漢人名字。這一生,若不是遇見你,我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麽多美麗的東西,不知道在遼闊的草原和荒涼的大漠之外,還有一個世界是那麽喧鬧、繁華,又是那麽迷人和幽雅……”

青芒靜靜聽著,眉頭不由漸漸蹙緊。

難道我在十五歲去匈奴之前是在漢地生活的?不然我從何教她這麽多漢人的東西?如果說匈奴貴族伊霓婭是我的母親,那麽我的父親會不會是漢人?!

青芒猛然轉身,緊盯著她:“荼蘼,你告訴我,我的父親是不是漢人?”

荼蘼居次一怔:“你……你想起來了?”

“回答我!”

荼蘼居次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果不其然!

原來自己既不是單純的匈奴人,也不是單純的漢人,而是……漢匈混血!

自從北邙山墜崖失憶後,青芒一直在苦苦找尋的答案,終於在這一刻露出了端倪。然而麵對這個結果,青芒卻不知道自己該喜還是該悲——因為他不知道,在如今這個漢匈征戰的時代,在漢人與匈奴人彼此勢不兩立的背景之下,一個漢匈混血的人應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如果我的身上同時流著漢人和匈奴人的血,那麽哪一方才是我的親人,哪一方又是我的仇敵?從今往後,我該支持誰,反對誰?又該保護誰,反抗誰?哪裏才是我的家國?哪裏又算是異國他邦?我該為了誰去流血犧牲?又該為了誰去哭去笑、去愛去恨?

青芒仿佛聽見自己的靈魂正被片片撕裂,聲音有如裂帛一般清厲……

“那你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誰?他……叫什麽?”

不知道過了多久,青芒才強迫自己問出了這句話。

荼蘼居次搖了搖頭:“你從沒有告訴我。我問過你不止一次,可你的回答隻有沉默。”

青芒聞言,唯有苦笑,笑容無比蒼涼。

“阿檀那,雖然你身上也流著漢人的血,但這一點都不重要。”青芒的反應讓荼蘼居次有點害怕,“你的家在匈奴,你的心也在匈奴。你是草原上的雄鷹,是大漠的蒼狼,是咱們龍城王庭最厲害的勇士!你不屬於這裏。跟我回去吧,阿檀那……”

話音未落,青芒已經舉步離開了。

他的背影是那麽蕭瑟和落寞,讓荼蘼居次的心隱隱作痛。

因著這疼痛,她強迫自己閉上了嘴,也強迫自己停留在了原地,沒有追上去。她明白,此刻她深愛的這個男人,正在承受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撕裂和痛苦……

阿檀那,我可以等你,一直等下去,哪怕是永遠。

哪怕是陪你一起老死在長安,最後我也要帶著你的靈魂一起飛渡關山,回到草原,回到我們的家。

青芒心神恍惚,邁著沉重的步履回到了丞相邸。剛一進門,便看見朱能慌裏慌張地迎了上來。

“老大,你這是上哪兒去了?丞相到處找你呢!”朱能焦急道。

“出了何事?”

“我估摸不是什麽好事。方才張廷尉來了,也不知跟丞相說了什麽,然後他老人家的臉‘唰’地一下就黑了,接著就火急火燎地找你。”

青芒眉頭一蹙,似乎明白了什麽,嘴角掠過一絲苦笑。

“老大,你臉色不太好?”朱能看著他,有些擔心。

“我沒事。丞相是在正堂等我吧?”

朱能點點頭。

青芒沒再說什麽,大步朝正堂方向走去。朱能一路緊跟:“老大,你可得打起精神來,張廷尉今天來者不善哪!”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何必這麽緊張?”青芒淡淡一笑。

“哪能不緊張?你是沒看見丞相那張臉啊……”

“好了,你先去忙吧。”青芒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死不了。”

進入正堂的時候,青芒抬眼一瞥,看見公孫弘和張湯坐在堂上,而公孫弘的臉色果然如朱能所說,一片陰霾密布,像極了暴雨來臨前的天空。

青芒剛要俯身見禮,公孫弘便迫不及待地喝問道:“秦穆,你剛才上哪兒去了?”

“回丞相,卑職去城外見了一位朋友。”

“見誰?”

“翕侯趙信。”青芒回答得十分坦然,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

公孫弘一怔,和張湯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料到,他會這麽痛快就說出實話。

“你挺能耐啊,秦穆!”公孫弘冷然一笑,“一個窮鄉僻壤出來的年輕人,在本相門下不過當了一個多月的差,居然就跟翕侯攀扯上了,你還真是讓本相刮目相看哪!說吧,你跟他是怎麽認識的?”

青芒忽然沉默了,仿佛根本沒聽見公孫弘的話。

“秦穆,你聾了嗎?!”張湯終於忍不住了,“沒聽見丞相在問你話?你跟翕侯是怎麽認識的?你們今天為何鬼鬼祟祟私下見麵?你倆見麵都說了些什麽?快快從實招來,休要裝聾作啞!”

“張廷尉,請恕在下直言,這裏是丞相邸,不是你的廷尉寺,你拿出一副審案的架勢對在下大肆咆哮,恐怕不妥吧?”

“哈!”張湯大聲冷笑,“本官是看在丞相的麵子上,才在這兒問你話,不然早就拿你回廷尉寺了!”

“張廷尉所言非虛。”公孫弘接言道,“秦穆,你要是不老實回答問題,恐怕本相也保不住你,隻能送你去廷尉寺了。”

“是,如果丞相有令,卑職不敢不從。隻是卑職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張廷尉。”

“何事?”張湯問。

“翕侯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是皇上親自賜封的列侯,難道在下跟他見麵犯法了嗎?為什麽要跟你回廷尉寺?”

張湯冷哼一聲:“也罷,既然你問了,那本官不妨跟你透露一點:眼下隻要是跟趙信接觸的人,不管是公開接觸還是私下接觸,都必須接受廷尉寺的調查。至於為什麽,你無權過問,因為這是朝廷機密。總而言之,你現在隻需老老實實回答問題,別耍什麽小聰明。”

“張廷尉,”青芒嘴角輕揚,似笑非笑,“既然你提到了‘機密’二字,那麽在下也不妨提醒你一點:朝廷的辦案機構有好幾個,不止你一個廷尉寺;特別是涉及匈奴事務的案件,有權辦案的官員就更多了,遠不止你一個張廷尉。所以,基於跟你相同的理由,為了保護相關的朝廷機密,我隻能遺憾地告訴你——你的問題,我無可奉告。”

此言一出,張湯和公孫弘頓時麵麵相覷。

尤其是公孫弘,更是被青芒這一席話徹底搞蒙了。

事實上一直以來,公孫弘都不大相信秦穆隻是一個從魏郡鄴縣來的不諳世事的鄉野青年。相反,他總覺得這個年輕人身上具有某種公府之人或江湖遊俠的氣質。換言之,在青芒貌似單純的外表之下,公孫弘總會隱隱瞥見另外一張複雜且令人捉摸不透的麵孔。隻因為他救過公孫弘一命,加之公孫弘看上了他的身手,才把他留在身邊。此前公孫弘一直在找各種理由自我說服,一再壓抑對他的懷疑,可現在,這個年輕人終於要把他隱藏在背後的真實麵孔掀開了。

而讓公孫弘感覺不可思議的是——這小子居然說他在“保護朝廷機密”,這是什麽意思?!

盡管公孫弘猜得出他的真實身份一定很不簡單,卻也萬萬沒料到他會跟朝廷扯上關係!

公孫弘眯起眼睛,用一種陌生的目光凝視了青芒許久,才道:“秦穆,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就接著說完吧。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話要跟本相說。”

青芒一笑:“是的丞相,的確如此。不過,卑職下麵要說的話,隻能跟您一個人說,因為您是丞相,在您麵前,無所謂什麽朝廷機密,至於張廷尉嘛,恐怕要請他回避一下了。”

“你……”張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好你個秦穆,居然敢藐視本官?!”

“張廷尉,少安毋躁。”公孫弘冷冷道,“請你到偏房稍候片刻。”

張湯目瞪口呆:“丞相……”

“請吧。”

張湯無奈,隻好大袖一拂,憤然走出了正堂。

接下來,公孫弘和秦穆在裏麵到底說了什麽,張湯就全然不知了。在外麵的庭院來回踱步的時候,張湯一直百思不解:即使這個秦穆真有什麽來頭,他也不可能真的掌握什麽“朝廷機密”吧?他怎麽就敢跟自己這個堂堂廷尉叫板呢?

越是困惑焦急,時間就過得越慢。公孫弘和秦穆在裏麵其實隻說了一刻鍾左右,可在張湯感覺就像過了一個時辰。

當公孫弘終於召喚他進去時,張湯驀然發現正堂上隻有丞相一人,而秦穆已然不見蹤影。

“丞相,秦穆呢?”

公孫弘低垂著頭,怔怔出神,臉上的表情頗為奇怪:既像是明白了一切,又像是有滿腹疑團未解。張湯越發詫異,隻好又問了一遍,公孫弘才頭也不抬地指了指身後的屏風。

張湯恍然,秦穆是從正堂的後門離開了。

“丞相,這小子到底跟您說了什麽?他和趙信到底是什麽關係?”

公孫弘卻恍若未聞,隻是苦笑了一下,自語般道:“這個秦穆,還真是令老夫刮目相看啊!”

張湯如墜五裏霧中,急得滿臉都起了褶子,“丞相,究竟是怎麽回事,您倒是跟我說一說呀,這不是要急死人嗎?!”

公孫弘這才抬起臉來,看了看他,然後沉沉一歎:“事關機密,本相說不得啊!你就耐心再等幾日吧,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此言令張湯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半晌,他才悻悻道:“既如此,那屬下就不問了。隻是有一事,屬下還需按您的意思來辦。”

“何事?”公孫弘依舊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秦穆跟趙信接頭一事,屬下該如何向皇上稟報?”

張湯本以為這個問題一定會難住公孫弘,迫使他多少透露一些秦穆的底細,不料公孫弘聞言,卻幾乎不假思索道:“照實稟報,無須隱瞞。”

他娘的!張湯忍不住在心裏爆了句粗口。

入仕這麽多年來,辦案無數的張湯向來對自己的腦子頗為自負,可今天就因為這個該死的秦穆,他平生頭一回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旭日初升,照耀著重簷複宇的未央宮。

溫室殿北麵的靶場上,一匹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的栗色駿馬正在撒蹄狂奔,揚起一路黃塵。李廣帶著一群禁軍騎兵和宦官拿著套馬杆在後麵拚命追趕,卻始終攆不上它,更別說把它套住。

天子劉徹一身獵裝,策馬立在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匹駿馬,神情有些興奮。

幾個行動笨拙的宦官在追趕中失足落馬,樣子十分狼狽,惹得劉徹哈哈大笑。

笑聲中,一個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縱馬疾馳而來,高聲喊道:“父皇,得了寶貝也不叫上女兒,您太不仗義了!”

此女是劉徹的女兒夷安公主,年方十六,深受寵愛。雖是女兒身,卻喜歡舞刀弄劍,尤其酷愛騎馬射獵,性情倒與劉徹頗有幾分相似。

“朕可不敢叫你。”劉徹頭也不回,拉長了聲調道。

“為什麽?”夷安公主轉瞬已馳到身邊。

“你那麽霸道,朕的寶貝豈不是又要被你搶走了?”劉徹故作不悅,回頭瞟了她一眼。

夷安公主哼了一聲:“我再霸道不也是隨爹的嗎?要怪您隻能怪自個兒。”

“胡說!朕行的是王道,幾時霸道過?”

“王道隻是您的劍鞘,美則美矣,不過隻是給人看的。”夷安公主衝他眨眨眼,“霸道才是您的劍刃,鋒芒所指,天下披靡。我說得對嗎,父皇?”

劉徹一怔,嗔笑道:“你若是男兒身,朕恐怕就得把你送上戰場了。”

“這是為何?”夷安公主詫異。

“你不是隨朕嗎?那就代朕去抵禦外侮、試試鋒芒嘍。”

“得,那您賞我個將軍做,我準保給您立個大功回來。”

劉徹淡淡一笑,用馬鞭一指:“瞧見那馬了嗎?野性難馴,都狂奔一個多時辰了,愣是沒人駕馭得了,你若降得了它,再說這話不遲。”

“一大早聽說您在這馴馬,我就是專程過來降服它的!”夷安公主自信滿滿。

“呦嗬,口氣不小。你可知這是什麽馬?”

“什麽馬?”

“西域的汗血寶馬!是張騫從大宛國帶回來的稀世珍品。”劉徹頗為自得,“此馬速度飛快,耐力驚人,日行千裏,夜行八百,唯一的壞處,就是性子太野。”

“性子野是優點,正合我意!”夷安公主一笑,“父皇,咱可說好了,我若降住了它,這馬就歸我了。”

劉徹無奈一笑:“早知道你沒安好心。”

夷安公主咯咯笑著,一拍馬臀,坐騎疾馳而出。“當心點兒,不可強求。”劉徹在背後喊了一句。夷安公主頭也不回地揚了揚手,算是回應。

汗血馬依舊在靶場裏狂奔,脖子和肩膀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紅光。由於四周隔著高高的圍欄,它便在靶場邊上一直繞圈。夷安公主從一個宦官手裏搶過套馬杆,拍馬追了上去,瞅準機會甩出繩套,好幾次險些套住,可都被它靈巧地躲開了。

李廣退回到劉徹身旁,擔心道:“陛下,這馬太野了,公主怕是不安全哪。”

劉徹淡淡一笑:“這馬是野,可夷安比它更野。就像你套不住這馬一樣,朕又何嚐套得住夷安?”

李廣也忍不住笑了。

夷安公主又努力了好幾次,仍然徒勞無功。她索性勒住馬兒,靜靜地想了片刻,忽然翻身下馬,走到圍欄邊上,等著汗血馬過來。

遠處,劉徹和李廣同時一驚。

“陛下,公主這樣子太危險了!”李廣失聲叫道。

劉徹手搭涼棚,眯眼看了看,鎮定道:“沒事,讓她去。”

眼看著汗血馬直衝夷安公主而去,速度絲毫沒有減弱,李廣不禁大為焦急。劉徹微微蹙眉,心下不免也有些惴惴,卻還是緘默不語。

汗血馬快得宛如離弦之箭,夷安公主卻沉靜得像一麵靶子。

二者的距離越來越近,夷安公主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然而,她還是一動不動,且目光如電,直射汗血馬的雙目。

五丈,三丈,一丈……

最後的時刻,汗血馬突然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刺耳的長嘶。它高高揚起的前蹄幾乎蹭上夷安公主的鼻尖,她不禁嚇得閉上了眼睛。

等她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這匹悍馬竟然靜靜地站在她麵前,雖然一直噴著響鼻,但目光卻變得異常柔和。

夷安公主笑了。

場上的禁軍和宦官們發出了一陣歡呼。

劉徹也欣慰地笑了。李廣如釋重負,嘿嘿一笑:“乖乖,這野馬居然怕了夷安公主,到底還是一物降一物啊!”

夷安公主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被汗水浸濕的馬鬃,嘴裏不知說著什麽,念念有詞。汗血馬甩了甩尾巴,竟然前腿一屈,跪了下來。

“哈哈!”劉徹大笑,“瞧見了沒有,朕就說夷安比它更野嘛!”

夷安公主順勢騎上了馬背,汗血馬開始輕盈地跑了起來。夷安公主得意地享受著父皇和場上眾人的注目禮,忽然心中一動,遂拍馬走到靶場中間,然後一拍馬臀,驟然加速,朝圍欄衝了過去。

劉徹和眾人又是一驚。

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汗血馬已經載著夷安公主飛過了圍欄,矯健的身姿如同一條騰雲駕霧的飛龍。

場上頓時響起一片驚呼。

“陛下,這馬一沒轡頭,二沒馬鞍,跑出去太危險了!”李廣大叫。

這回劉徹也不淡定了,眉頭一緊,馬鞭一抽,策馬追了過去。李廣帶著眾禁軍緊緊跟隨。

汗血馬衝出圍欄後,就像鳥兒離開了籠子,一時間竟然野性複萌,又撒起四蹄狂奔了起來。夷安公主有些怕了,慌忙抱住馬脖,嘴裏拚命喊著“籲——籲——”,可馬兒卻充耳不聞,瞬間便衝上了溫室殿旁的回廊。

見那馬兒像瘋了一樣衝過來,回廊上的宦官宮女們嚇得連連尖叫、紛紛躲閃。

夷安公主無計可施,隻能死死抱著馬脖子,一路大喊“閃開閃開”。

這時,一個身影正從回廊的拐彎處走出來,見狀頓時愣住了。

夷安公主見遠處那人竟然不躲,不禁又急又怒,拚命喊道:“你找死啊?快閃開!”

此人終於看明白怎麽回事了,遂無聲一笑,高聲道:“我若閃開,你如何收場?”

“你管我呢?快滾!”夷安公主喊著,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霍去病。“姓霍的,別逞英雄,撞死你本公主概不負責!”

霍去病嗬嗬一笑:“你最好有把握一頭撞死我,要是撞個半身不遂,我下半輩子可就賴上你了。”

好你個霍去病,仗著父皇寵信,竟敢對本公主出言輕薄,看我回頭怎麽收拾你!夷安公主在心裏碎碎念,嘴裏卻喊:“好,那你別躲,有種就站那兒!”

眼看著馬兒越來越近,霍去病倏然收起笑容,同時腳下發力,竟然迎麵衝了上去。

“你瘋了?!”夷安公主失聲大叫。

如果說自己方才站著等馬兒已經是匪夷所思,那霍去病此舉簡直是喪心病狂!想找死也不是這麽個找法,真是瘋了!

此時,劉徹和李廣等人也跟了上來,在回廊邊的道路上疾馳。當李廣遠遠望見迎著馬兒飛奔的霍去病時,不由驚呆了,脫口而出道:“霍驃姚這是瘋了嗎?”

劉徹當然也看在了眼裏,遂勒了勒韁繩,放慢了馬速,表情瞬間輕鬆下來。

李廣不得不跟著慢下來,焦急道:“陛下為何不追了?”

“不必了。”劉徹淡淡一笑,“有那小子在,朕無憂。”

回廊上,霍去病麵無表情,心無旁騖,像一頭凶猛的豹子朝著馬兒飛奔,速度越來越快。

想象著下一瞬間一馬二人命喪於此的場景,夷安公主不由發出一聲哀歎,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雙方距離隻剩下約莫兩丈的時候,霍去病突然身子一歪,整個人借著強大的慣性力橫著踏上宮殿的牆壁,然後在馬兒飛馳而至的瞬間雙足一蹬,穩穩地落在了夷安公主身後的馬背上。

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幾乎在眨眼之間完成。

夷安公主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霍去病的雙手從自己兩腋之下伸出,抓住了前麵的馬鬃,顯然已經把這匹瘋狂的野馬“接管”了。

我錯過了什麽?!

夷安公主大為困惑。

“你錯過了一場完美的馬術表演。”霍去病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也錯過了一場驚險且感人的救人行動。可惜你沒看見。這一幕,日後本該可以成為美好回憶的。”

由於兩人緊挨著,霍去病的說話聲就仿佛是在她耳旁輕聲呢喃,夷安公主不由心頭一顫,嘴上卻沒好氣道:“離我遠點,別占本公主便宜!”

“縱然你是公主,也不該如此刁蠻無理吧?我可是剛救了你一命,說話客氣點。”

“你敢說我?”夷安公主眼睛一瞪,可惜頭轉不過去,瞪不著他,“父皇都沒說過我,你算老幾?”

“別動。你扭來扭去的,掉下去可別賴我。”

此時霍去病的兩隻手抓著馬鬃,狀似環抱著她,這種姿勢夷安公主根本掉不下去。可聽他語氣輕柔,夷安公主心裏還是蠻受用的,嘴上卻仍道:“我發現你這人很臭美啊!剛才嘰哩哇啦誇了自己一堆,你也好意思?”

“明知你不會誇我,我隻好勉為其難自誇一番。”霍去病笑了笑,“要不你現在誇我一下,我立馬收回那些自誇之言。”

“算了,你吹你的吧,我權當沒聽見。”

二人說話間,不知是霍去病使了什麽本事,還是馬兒自己跑累了,速度終於慢了下來。霍去病掉轉馬頭走下回廊,拐上宮中馳道,在接近劉徹等人時跳下馬背,然後竟再也不理夷安公主,徑直朝劉徹走了過去。

霍去病頭也不回道:“放心吧,它已經被你馴服了,這輩子它都會忠於你。”

聽著這話,回想著剛才被他“環抱”的情景,夷安公主腦中倏然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他這句話中的“它”不是指馬兒,而是他自己。

剛這麽一想,夷安公主馬上清醒過來,不由暗罵自己:怎麽冷不丁就想到這上頭去了?夷安啊夷安,你真該死!你可是堂堂的公主,怎麽一點矜持都沒有?你這想的都是些什麽鬼?!

劉徹知道霍去病進宮肯定有要事奏報,便讓李廣等人護送夷安公主先行離開,然後笑著對霍去病道:“你小子剛才可是在玩命哪,萬一出了差池,你自己小命難保不說,連公主都得跟著遭殃,你可真敢賭。”

“回陛下,臣做事看似冒險,其實心裏還是有把握的,不存在萬一。”霍去病自信道。

劉徹嗬嗬一笑:“雖然你這話說得有些輕狂,但不知為何,朕還真就喜歡聽。”

“謝陛下寬宏。”

“說吧,何事要奏?”

“稟陛下,還是於丹之事。”

劉徹神色一凜,翻身下馬,命身後的宦官把馬牽走,等他們都遠離後,才道:“是不是天機圖有什麽動靜了?”

“正是。臣已探知,於丹將天機圖視為其翻盤的籌碼。聽他的口氣,此物對他的複國行動可能會有極大的幫助。不過具體是什麽,目前尚不清楚。”

“翻盤的籌碼?”劉徹咂摸著這句話的含義,冷冷一笑,“自古欲爭天下者,有三樣東西不可或缺:人,錢,兵器。於丹作為昔日的匈奴太子,人和錢恐怕都不缺。如此看來,天機圖背後隱藏的東西,很可能便是兵器了。”

“陛下聖明。可於丹若是有錢的話,要打造兵器便不是難事,何需如此倚重這天機圖?”

“說得也是。若是一般的常見兵器,有錢自然就能打造……”劉徹思索片刻,似乎悟到了什麽,卻又不太敢肯定,便道:“罷了,東西還沒到手,在此空想無益。你不是給於丹設好局了嗎?他何時會行動?”

“臣估計,應該就這兩天的事了。”

“你可有把握拿到天機圖?”

“陛下放心,於丹一旦行動,臣必能斬獲!”

劉徹一笑:“好,朕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