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受困

愛人者必見愛也,而惡人者必見惡也。

——《墨子·兼愛》

食案上擱著幾樣清淡的小菜,酈諾和倪長卿對坐著,各懷心思地扒著手裏的一碗稀飯。

“倪伯,如果有什麽事,您暫時不方便說,我也不逼你。”酈諾選擇著措辭,“咱們可以換個話題。”

“瞧你說的,好像我真瞞了你什麽似的。”倪長卿扒了一大口飯,含混不清道,“也罷,咱就聊點輕鬆的吧。”

“我要聊的這個話題,恐怕也不輕鬆。”酈諾扒了一小口飯,卻毫無食欲,隻能勉強吞咽。

倪長卿笑了笑:“你想聊什麽?”

“精衛。”

“精衛怎麽了?”

“他當初既然事先得到了情報,就有可能還知道點別的什麽,您事後就沒有聯絡他、問問看?”

“還真讓你說著了,事後我還真想聯絡他來著。”倪長卿道,“本來他跟巨子都是單線聯係,我也無從找他。不過我聯絡了盤古,想通過他跟精衛搭上線,當麵跟精衛問個清楚。可你猜怎麽著?盤古壓根就不理我,說按照組織規矩,他不能向我透露精衛的身份。我沒辦法,隻好請他傳話,問題跟你剛才一樣,想問問精衛是否知道點別的什麽,可盤古直接就給我擋了回來,說精衛知道的並不比他多,甚至也不比我多。”

酈諾無奈一笑:“這個盤古,還真不愧是墨者。”

倪長卿不解:“此言何意?”

“墨守成規唄。”酈諾語帶揶揄,“咱們墨家這麽多弟兄,還真找不出一個像他這樣死守規矩、不知變通的。我爹遇害這麽大的事,難道他就沒有義務幫著查一查?”

“他那麽做,恐怕不是死守規矩……”

“那是什麽?”

“不信任我。”倪長卿苦笑了一下,一口扒光碗裏的飯,抹了抹嘴,“也許,他的懷疑跟你一樣,認為告密者不僅是咱們內部的人,而且級別不低。我就符合這兩個疑點。何況還有一點,根據大夥所知,事發當天,隻有我一人離開過弱水村。所以,我的嫌疑最大。既如此,他怎麽敢輕易透露精衛的情報給我?”

酈諾啞然失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忽然,一個念頭從她心裏閃過:正如倪長卿自己說的,他的確是嫌疑最大的人,那麽,告密者會是他嗎?

酈諾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盡管從情感上,她很不願意這麽想,但是從理智上,她又不能不這麽想。

可是,如果倪長卿真的是告密者,他又為何要不遺餘力地推舉自己繼任巨子呢?莫非他認為我隻是一介女子,且年紀輕輕,所以比其他幾位旗主更易掌控?莫非他是想把我推上寶座當傀儡,然後他在幕後掌握實權?如此說來,偽造巨子令的動機就根本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麽冠冕堂皇,而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陰謀!

思慮及此,酈諾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疑心一起,眼前這個熟悉而麵目慈祥的倪長卿,頓時變得陌生且令人生畏。

“倪伯,既然盤古不信任你,那你剛才說想聯絡他,讓他交還巨子令,這可能嗎?”酈諾忽然問道。

倪長卿朗聲一笑:“聯絡是由我聯絡,可最後出麵的人肯定不能是我,而是你。”

“我?”

“當然是你。你想啊,在盤古看來,不管是我,還是老仇和老田,不都一樣有嫌疑嗎?咱們墨家現在唯一沒有嫌疑的人,就是你;所以盤古唯一能信任的人,也隻能是你。”

看著倪長卿真誠的表情,酈諾心裏一下子又亂了。

她委實不願相信倪長卿是謀害父親的凶手。換言之,如果連自己一向尊敬信賴的這樣一位長者都有可能暗藏陰謀,那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是可以信任的?

酈諾木然咀嚼著飯菜,味同嚼蠟,心亂如麻。

“飯都涼了,你瞧你這一碗飯扒拉這麽久。”倪長卿起身,拿過她的碗,“別吃了,我讓他們拿去廚房熱熱。”

酈諾回過神來:“不用了,倪伯……”

“誰說不用?冷飯會把肚子吃壞的。”

就在這時,一陣拍門聲猝然響起。

倪長卿皺了皺眉,放下碗,走過去打開房門。侍從石榮慌張地瞟了酈諾一眼,附在倪長卿耳旁說了幾句,倪長卿頓時變了臉色。

“什麽事,倪伯?”酈諾警覺道。

“哦,沒什麽,我出去辦點事。你趕緊吃飯,別忘了熱一熱。”說完,倪長卿便帶著石榮和劉五匆匆離開了小院。

酈諾一臉狐疑。

一前一後兩杆長矛距離青芒都隻剩下最後一寸了。

漏壺的水滴聲依舊單調而執拗地響著。

好漢不吃眼前虧。青芒一度也想道出實情,先脫困再說。可問題是,如何讓鐵錘李相信自己真的失憶了,隻記得聯絡地點和接頭暗號,別的全忘了?又如何向他解釋自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這件事?還有,讓鐵錘李知道天機圖居然在匈奴太子於丹手上,而於丹眼下又被朝廷軟禁了,他又會作何反應?要是把這些老底全兜了,自己固然可以暫時保住一命,可接下來的事態豈不是全然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思前想後,青芒終究還是一籌莫展。

望著眼皮底下那根鋒利的矛頭,青芒近乎絕望的心裏忽然靈光一閃:鐵錘李既然是天機圖的接收人,還能設計製造如此精密的機關陷阱,那他就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鐵匠,背後肯定隸屬於某個神秘勢力;而普天之下最擅長機關術的不正是墨家嗎?!

一想到墨家,青芒便立刻想起了酈諾。

如果她和鐵錘李都是墨者,那麽此刻除了她,還有誰能救自己呢?

仿佛溺水的人在行將窒息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青芒迫不及待地扯開嗓子大喊:“鐵錘李,你給我聽著,咱們是一家人,你可別大水衝了龍王廟!”

上麵悄無聲息。

“別給老子裝聾作啞!”青芒怒了,“快把老子放了,要不然我們旗主來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旗主”二字顯然起了作用,鐵錘李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終於出現在坑邊,臉上明顯有了驚詫的表情。

所料不錯,鐵錘李果然是墨者。

青芒暗自慶幸。

“小子,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是誰?”鐵錘李道。

“老子跟你一樣。”青芒做出一副餘怒未消的表情。

“好好說話,不然把你舌頭割了。”

“那你給我聽好了。”青芒抬頭瞪著他,“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壇高七尺,壇密七……”

鐵錘李本來站在坑邊,聞言立刻蹲了下來,緊盯著他:“你是……赤旗的人?”

“廢話!還不趕快把我放了?”

“不可能。”鐵錘李滿臉狐疑,“赤旗的人怎麽可能知道天機圖?”

“我說你這老家夥,咋就這麽磨嘰呢?”青芒不耐煩道,“你先把我放了,再去把我們酈旗主請過來,不就啥都清楚了?”

聽他居然報出了酈諾的名頭,鐵錘李越發困惑,卻又不敢完全相信他,頓時左右為難。

“鐵老兄,我說了這麽多,你還不肯信我是吧?”青芒眉毛一挑。

“我姓李,不姓鐵。”鐵錘李冷冷道。

“不管你姓李還是姓鐵,歸根結底咱倆都姓墨!”

鐵錘李越發拿不定主意,隻好保持沉默。

“好吧,既然你疑心病這麽重,那我再告訴你一些秘密。”青芒歎了口氣,“你可知道,一個月前,酈旗主和弟兄們在陵寢被困,是誰毅然挺身、出手相救的?還有前不久,酈旗主帶人營救刑天幼子,卻反遭禁軍埋伏,又是誰冒死幫她躲過追兵、救下那娃兒的?”

“難道……是你?”鐵錘李頗有些震驚。

“廢話,不是我還能有誰?”青芒白了他一眼,“我可是酈諾的救命恩人,跟她的關係更是非同一般。她要是知道你這麽對我,你說她會不會把你腦袋擰下來?”

聽他居然說出這麽多機密之事,鐵錘李就算疑心再重也不敢再堅持了,隨即縱身跳下,把手伸向坑壁底部的某個地方。

那裏暗藏著機關按鈕。

青芒鬆了口氣——好歹算是躲過一劫了。

可就在這時,裏屋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驀然傳了過來:“酈旗主是那種隨便擰人家腦袋的人嗎?”

我倒,這又是打哪冒出來的家夥?!

青芒心裏叫苦不迭。

鐵錘李聞聲,連忙縮回手,縱身跳了上去,俯首抱拳:“參見右使。”

倪長卿邁著沉穩的步履走了進來。鐵錘李正是他的人。失蹤數年的天機圖終於有了線索,鐵錘李自然要派人去向他稟報。

倪長卿走到坑邊,低頭看著青芒:“年輕人,你說你是酈旗主的救命恩人,跟她的關係非同一般,那你能否告訴我,你叫什麽?”

青芒瞥了他一眼:“我憑什麽告訴你?”

“不得無禮。”鐵錘李嗬斥道,隨即湊到倪長卿耳旁,把青芒的情況大致說了下。

“哦?赤旗的人?”倪長卿又打量了一眼青芒,“那我怎麽沒見過你?”

“墨家的弟兄成千上萬,你都見過嗎?”青芒冷笑。

“年輕人,你的時間不多了,要是不想死,就老實回答問題。”倪長卿道。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除非……你把酈諾找來。”

“酈旗主豈是你想找就找的?”

青芒冷然一笑:“你剛才不也聽見了嗎?我跟她的關係非同一般。”

“哦?怎麽個不一般法?”

“我已經說了,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還有呢?聽你的口氣,不是還有別的關係嗎?”

“還有……”青芒稍微遲疑了下,“這還用說嗎?你年紀一大把的人,連這麽明顯的事都看不出來?”

倪長卿嗬嗬一笑:“請恕老朽眼拙,實在看不出來。”

“你這老頭也是閑得慌,非逼我說是吧?”

“是。”

“也罷。”青芒索性豁出去了,“我跟酈諾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所以,我的命很金貴,你們趕快把我放了!”

“我什麽時候跟你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了?”

酈諾的聲音猝然響起,令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

老天,你居然真的來了?!

青芒頓時哭笑不得。

酈諾拄著拐杖,在仇芷薇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倪長卿大為詫異:“酈旗主,你……你怎麽來了?”

“抱歉倪右使,現在是非常時期,我認為咱們彼此都應開誠布公,所以我就跟著您過來了。”酈諾環視屋裏一眼,“這裏應該沒什麽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吧?”

“瞧你說的,哪有什麽秘密。”倪長卿尷尬笑笑,“主要是你腿腳不方便,不然老朽肯定請你一塊過來了。”

酈諾淡淡一笑,把目光轉向鐵錘李:“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鐵錘李先生了?沒想到您這兒還真是別有洞天啊!”

“不敢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鐵錘李連忙抱拳,“見過酈旗主。”

“底下那個孟浪之徒是誰呢?”酈諾探頭看著青芒,滿臉嘲諷,“一來就聽他信口雌黃、大放厥詞,你們怎麽還留著他?這種人就應該早點剁了,扔到外麵喂狗去。”

仇芷薇在一旁掩嘴竊笑。

鐵錘李大感意外:“酈旗主,您……您不認識他?”

“太黑了,看不清。”酈諾冷冷說著,又往坑裏瞟了一眼,“這麽看的話,哪像個人啊?不就是一隻垂死掙紮的大耗子嗎?”

仇芷薇終於憋不住,咯咯笑出了聲。

青芒一臉苦笑,隻能在心裏埋怨自己——誰叫你為了活命就口無遮攔亂說話?活該!

“快快,打盞燈過來。”鐵錘李趕緊叫道。麻臉漢子立刻打了一盞燈過來。鐵錘李一把搶過,往坑裏照去,“酈旗主,您瞧仔細了,這家夥還說是您的救命恩人呢。”

酈諾俯身看去,青芒無奈抬頭,彼此四目相對,各自的眼神都微妙難言。

等了半晌,鐵錘李才弱弱問道:“怎麽樣,酈旗主?”

“嗯,人模人樣的,看來不是耗子。”酈諾收回目光,淡淡道。

“那……您到底認識還是不認識?”鐵錘李滿臉困惑。

“嗯,也算認識吧。”

“也算?”鐵錘李越發莫名其妙,“‘也算’是個啥意思?”

“酈旗主,”倪長卿忍不住發話了,“他自稱是你們赤旗的人,可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他?”

酈諾頓時有些遲疑,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當然沒見過我了。”青芒忽然在坑裏大聲道,“我是酈旗主安插在官府的臥底!這事本不該對你們說,現在倒好,被你們逼得生生壞了咱墨家規矩。”

倪長卿和鐵錘李同時一怔,麵麵相覷。

“酈旗主,他說的,可是事實?”倪長卿忙問。

算你這家夥聰明,不但一句話就把謊圓了,還倒打別人一耙。酈諾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嘴上卻不語,隻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鐵錘李見狀,趕緊道:“既如此,那我這就把人放了。”

青芒長籲了一口氣。

“慢著。”酈諾搶著道,“把矛收了便可,人先別放。”

鐵錘李不解,倪長卿也不解,同時看向酈諾。

“在官府做鷹犬,容易被功名利祿**,也不知這家夥到底變沒變節,我得審審他再說。”酈諾從容道。

倪長卿和鐵錘李這才釋然。

仇芷薇又暗暗發笑。

鐵錘李跳進坑中,按下按鈕,隻聽嗖嗖兩聲,那兩杆長矛便縮回了坑壁。他又檢查了一下青芒手腳上的鐵環,見依然牢靠,這才跳出坑洞。

“倪伯,老李,可否請二位暫時回避一下?”酈諾又道,“有些話,我想單獨問問他。”

二人聞言,對視了一眼,便和麻臉漢子一起走了出去。

“喂,姓秦的,下麵好玩嗎?”仇芷薇早就憋不住了,馬上探頭看著青芒,笑嘻嘻道,“怎麽哪兒都有你?你這家夥,成天神出鬼沒的,不被人家當耗子逮住才怪。”

“我說你倆能不能有點人性?”青芒不悅道,“我好歹也救過你們的命,你們

就這麽報答我?”

“是你自己被人家逮住的,關我們什麽事?”

“可人家明明要把我放了,你們為何不放?”

“你還有臉說?”仇芷薇冷哼一聲,“什麽‘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這些惡心的話是你說的吧?諾姐沒把你大卸八塊就算便宜你了!”

青芒語塞:“我……我那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你敢信口雌黃,我就敢替諾姐割了你的舌頭!”

青芒無語,隻好翻了個白眼。

“芷薇,你也出去。”酈諾忽然道。

“啊?”仇芷薇詫異,“我幹嗎要出去?”

“事關機密,你不便在場。”酈諾淡淡道。

“機密?這家夥能有什麽機密?”仇芷薇正跟青芒鬥得來勁,玩心大起,一點都不想走。

酈諾不答,隻冷冷看著她。

仇芷薇無奈,嘟起嘴,又意猶未盡地瞪了青芒一眼,這才甩手甩腳地走了出去。

鐵匠鋪對麵有一間茶肆,那個頭戴帷帽的貴婦坐在靠窗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鐵錘李的鋪子。

方才那個侍女已經回來了,站在她身後。她對麵坐著兩個男子,一個三十餘歲,體型魁梧,皮膚黝黑,麵目凶悍,正是多次跟蹤青芒的其中一人;另一個年近六旬,頭發半白,身材精瘦,長著一雙禿鷲般的眼睛。

“居次,你能肯定,那個丞相門尉就是阿檀那?”精瘦老者低聲問貴婦道。

“你這是多此一問。”貴婦頭也不回道。

這個被稱為“居次”的女子,就是匈奴單於伊稚斜的獨生女荼蘼居次。

“錯不了,大當戶。”魁梧男子對老者道,“屬下跟蹤左都尉多日了,就是他。”

“烏拉爾,虧你還是堂堂左鷹衛,連個人你都跟丟了。”侍女白了男子一眼,“最後還得咱們居次親自上陣,那要你幹什麽用?”

烏拉爾嘿嘿一笑,不以為忤,“我是左鷹衛沒錯,可你想阿檀那是什麽出身?人家是堂堂右狼衛,本來就比我厲害。”

“沒出息!”侍女冷哼一聲,不理他了。

“之前在茂陵邑跟你們撞上的那兩人,是什麽來頭?”大當戶問烏拉爾。

“看樣子,應該是官府之人。”

大當戶眉頭微蹙:“算上他們,已經有兩撥官府之人死在咱們手裏了……”

“怎麽了大當戶,你怕了?”荼蘼居次回頭瞟了他一眼。

大當戶一笑:“若是怕,我胥破奴也不會跟著您從大漠一路跑到這來了,何況還是背著咱們單於偷偷跑的。”

“你不必擔心我爹,回去後,我自會跟他解釋,他不會為難你。”

胥破奴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怕單於怪罪,我是擔心不能護你周全。”

“若尋不回阿檀那,我活著都沒意思了,周不周全亦何所謂?”荼蘼居次把目光又轉回了鐵匠鋪。透過薄紗,隱約可見她的眼圈微微泛紅。

胥破奴輕歎一聲:“居次切莫說這種話,現在人不是找到了嗎?”

“居次,大當戶。”烏拉爾道,“左都尉進去這麽長時間了,咱們是不是該動手了?”

“再等等。”荼蘼居次道,“剛才又進去了兩撥人,不知什麽來頭,也不知裏頭現在什麽情況,貿然動手,我怕他會有危險。”

其他人一走,屋裏一下子安靜了,漏壺的滴答聲顯得更加清晰。盡管那兩杆殺人的長矛縮回去了,可這聲音在青芒聽來依舊刺耳。

酈諾站在坑邊定定地看著他:“說吧,你為什麽來這兒?”

“來找鐵錘李談點生意。”

“談生意?然後人家就把你當耗子逮了?”

“是啊,我也沒想到。這老頭店大欺客,脾氣還臭,生意談不攏就翻臉……”

“少跟我打馬虎眼。這店本就是個幌子,你也清楚。想讓我放你,就說實話。”

青芒笑了笑:“對了,孔禹家那娃兒還好吧?”

酈諾一怔,沒料到他會提起這茬,頓了頓才道:“已經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你的腿傷,還沒好?”青芒瞥了眼她的拐杖。

“別打岔,回答問題。”酈諾冷冷道。

“你們墨家的人,都像你這般不近人情嗎?”

“你以為幫過我兩回,我就欠你人情嗎?別忘了,你也搞砸過兩回我的事。所以,咱倆誰也不欠誰。”

“懂了。”青芒點點頭,無奈一笑,“那你今天來救我,我是不是還倒欠你一回?”

“別誤會,我不是來救你,我是來審你的。”

“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坑蒙拐騙、四沒殺人放火,你憑什麽審我?”

“不憑什麽,就憑你落到我手裏了。”

青芒急了:“你這是強盜行徑!”

“彼此彼此。”酈諾冷笑,“你們這幫朝廷鷹犬,不也是披著官服的強盜嗎?廢話少說,你要是不想爛在這裏,就老實回答我:你,為什麽來這兒?”

青芒歎了口氣:“我說實話,你就會信嗎?”

“信不信得看你說什麽。”

青芒略為沉吟,決定說出部分實情,一來這是現在唯一的脫困之法,二來也可以讓酈諾一起幫他弄清天機圖之謎。

“也罷,我告訴你,我師父也是墨者,代號‘共工’,三年前命我一位師兄把一個重要的東西交給鐵錘李。我今天來,就是想確認他當時交了沒有,結果才知道他根本沒交。鐵錘李便把賬賴到我頭上了,還把我困在了這裏。我一想你也是墨家的,興許鐵錘李認識你,便把你的名頭搬出來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酈諾若有所思,眉頭緊鎖:“你說的那個重要東西,是什麽?”

“天機圖。”

酈諾聞言,在自己的記憶中拚命搜索這三個字,結果卻是一片空白。

“天機圖是何物?”

青芒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撒謊!既然是你師父的東西,你怎麽會不知道?”

“不瞞你說,除了剛才告訴你的那些,其他的事我一概不記得了。”

“‘不記得’是什麽意思?”酈諾不解。

“就是把腦袋裏的記憶弄丟了。”青芒苦笑,“你可以理解為口袋破了一個洞,裏麵的東西都漏光了。”

酈諾越發困惑:“開玩笑吧?你腦袋破洞了嗎?”

“很不幸,還真破過一個,就是頭一次遇見你那天。”青芒歪了歪頭,“不信你下來瞧瞧,現在額頭上還有個疤呢。”

“那你這個師兄,現在何處?”酈諾沒心思跟他扯別的。

“我也在找他。”

關於於丹和自己的匈奴身份,青芒當然不能說。

“既然是三年前的事,你為何現在才想來問鐵錘李?”

“呃,我剛才不都說了嗎?我失憶了,過去的很多事都不記得了,這事也是前幾天偶然想起來的。”

“你跟鐵錘李素昧平生,怎麽跟他接頭?”

“我有接頭暗號。”

酈諾冷笑:“你不是失憶了嗎?居然還記得暗號?”

青芒也笑了笑:“趕巧,跟這事一塊想起來了。”

“暗號是什麽?”

“維天有漢,鑒亦有光。對方回答:天女機杼,銀漢迢迢。前八個字出自《詩經?大東》,後八個字,說的應該是織女星,而且其中嵌入了‘天機’二字,應該不是偶然。至於這八個字的出處,我就不知道了。”

天機圖,織女星,還有這十六個字的接頭暗號……這些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酈諾不禁凝神思索。

“要我說,你也別在這苦思冥想了。”青芒晃了晃兩隻手,鐵鏈一陣叮當亂響,“我該說的都說了,快把我放開,咱們出去問問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問誰?”酈諾一怔。

“就剛才那位白發老者啊,你們叫他‘右使’的那個。”

“你怎麽知道該問他?”

“直覺。我覺得關於天機圖的所有秘密,他應該都知情。”

酈諾一聽,驀然想起之前跟倪長卿的對話。當她猜測那個告密者有可能掌握了墨家的什麽機密,而這個機密會給他在爭奪巨子位時帶來優勢時,倪長卿便目光閃爍,似乎極力在掩飾什麽。

自己偶然猜測到的這個機密,會不會恰好就是天機圖呢?

倘若是的話,那這個東西一定非同小可,並且就像秦穆說的,倪長卿也一定知道有關天機圖的秘密。

想到這裏,酈諾立刻轉身,拄起拐杖朝外麵走去。

青芒一看便急了:“哎,哎哎,你去哪兒?先把我放開啊!”

酈諾充耳不聞。

“沒人性,無情無義!”青芒忍不住大罵,“你們這些墨者沒一個有人性!還說什麽‘兼愛’呢,都是糊弄人的吧?”

沒人理他,青芒隻能恨恨地朝房梁翻了個白眼。

鋪子外間,倪長卿正在跟鐵錘李低聲交談,把青芒的情況又詳細詢問了一遍。“倪右使,您覺得,這小子真的會是酈旗主的人嗎?”鐵錘李問。

倪長卿冷然一笑:“你說呢?”

鐵錘李搖搖頭:“我覺得不像。”

“那你還問我?”

鐵錘李撓了撓頭:“那眼下這情況,您說該咋辦?”

倪長卿沉沉一歎:“天機圖已經失蹤四年了,這小子是咱們現在唯一的線索,待會兒我得把他帶回去,好好審審。”

這時,酈諾走了出來。二人趕緊噤聲。酈諾徑直走到倪長卿麵前:“倪伯,能借一步說話嗎?”

鐵錘李一聽,很知趣地走開了。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倪長卿淡淡笑道,“咱們先把那個年輕人帶回去,回頭再慢慢聊。”

“為什麽要把他帶回去?”

“呃……”倪長卿遲疑了一下,“他肯定知道不少事情,不得帶回去審審嗎?”

“您認為他知道什麽?天機圖嗎?”

倪長卿頓時語塞,挪開了目光。

“您能不能告訴我,天機圖到底是什麽?”酈諾直視著他。

倪長卿沉默不語。

對麵茶肆,荼蘼居次仍然緊盯著鐵匠鋪,眉頭漸漸擰緊。

“方才那兩撥人都出來了,隻有阿檀那沒有露麵。”胥破奴低聲道,“居次,看來情況不妙。”

荼蘼居次又沉吟片刻,決然道:“烏拉爾,通知弟兄們,準備行動。”

“得令!”烏拉爾立刻起身。

“等等。”荼蘼居次喊住他,“告訴弟兄們,咱們的目的是把人搶出來,一旦得手,迅速撤離,不可戀戰。”

“遵命。”烏拉爾大步走出了茶肆。

“大當戶,”荼蘼居次霍然起身,“咱們兵分兩路,你跟烏拉爾從正麵攻擊,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帶朵顏從後麵包抄。”

“不,我跟你一路。”胥破奴也站起身來,用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道。

荼蘼居次看了看他,沒說什麽,徑直走了出去。胥破奴和侍女朵顏緊隨其後。

麵對酈諾的質問,倪長卿神色沉鬱,半晌無語。

“倪伯,您不是一心希望我當巨子嗎?”酈諾緊盯著他,“那咱們墨家還有什麽秘密是我不該知道的?”

倪長卿長歎一聲,苦笑道:“不讓你知道,是你爹的遺訓。”

酈諾大感意外:“我爹?”

“天機圖是咱們墨家的最高機密,向來隻有巨子、我和另外少數幾人知情,不僅你不知道,連仇、田二位旗主也不知情。所以,你爹是出於大局考慮,不是針對你。”

天機圖到底藏著什麽可怕的秘密,才會讓父親如此諱莫如深?

酈諾聞言,非但沒有消除疑惑,反而激起了更強的好奇心。

“倪伯……”

酈諾正想再說什麽,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街上有二三十名帶刀壯漢正步調一致、呈半月形朝鐵匠鋪圍過來,個個神情凶悍。

鐵錘李同時察覺,沉聲對徒弟們道:“大川,鐵柱,來客人了,小心招呼。”麻臉漢子等人立刻抄起家夥,嚴陣以待。

倪長卿神色一凜,對酈諾道:“帶上那個年輕人,快撤!”

仇芷薇趕緊過來攙住酈諾,二人返身走回裏屋。

街上,烏拉爾見行跡已露,立刻拔刀出鞘,帶著眾手下朝鐵匠鋪撲了過來。倪長卿、鐵錘李等人挺身迎戰。一時間刀劍鏗鏘,殺聲四起。

酈諾和仇芷薇剛一邁進裏屋,荼蘼居次等三人恰好破窗而入,雙方隨即短兵相接。

耳聽上麵殺聲震天,青芒卻被困在坑中不能動彈,更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何事,不禁大為焦急。

此時,胥破奴殺向酈諾,朵顏纏住了仇芷薇,四人捉對廝打,而荼蘼居次則快步走到坑邊,同時迫不及待地撩起了麵紗。

青芒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張眉目如畫、肌膚勝雪、美豔不可方物的麵孔。

而且,這顯然是隻有北部匈奴人才有的麵孔——皮膚比漢人白,鼻梁比漢人高,而且眼睛是藍色的!

原本以為酈諾的美貌已無人可及,不料這個匈奴女子的姿色不僅與她各擅勝場,而且別具一種異域特有的風情和嫵媚。

盡管眼下根本不是欣賞美色的時候,可出於男人的天性,青芒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心裏驚歎了一下。

“阿檀那……”荼蘼居次一叫出名字,眼圈立刻便紅了。

青芒頓時錯愕。

怎麽回事?她認識我?可我壓根想不起來她是誰啊!

“你……你是何人?”

青芒很不願意在美女麵前表現得茫然無措,可記憶的缺失還是把他變成了一個笨伯。

荼蘼居次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臉上立刻泛起一個苦澀傷感的笑容。她沒再說什麽,而是縱身跳入坑中,打算幫青芒解除機關,卻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青芒方才已經仔細觀察過了,大致猜出了按鈕所在,便跟她說了幾個地方。荼蘼居次依言摸索了一會兒,總算陸續找到了幾個按鈕。隻聽“啪嗒啪嗒”數聲響過,困住青芒手腳的那些鐵環便一一彈開了。

“快走!”

荼蘼居次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轉身要走。

“等等……”青芒不得不再次露出笨伯般的表情,“你是何人?為何……救我?”

“裝出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你覺得有意思嗎?”荼蘼居次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

“抱歉。”青芒用盡量輕的力度把手抽了回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荼蘼居次眉頭微蹙,打量他的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陌生。

坑洞上方,仇芷薇被朵顏死死纏住,堪堪打了個平手;而酈諾的功夫本來稍勝胥破奴一籌,但因腳上有傷,又手拄拐杖,反倒落了下風,僅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所以,荼蘼居次對青芒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她完全無暇顧及,隻能在心裏責怪自己沒先把青芒放開。

然而緊接著,隨著鐵環彈開的聲音和坑洞裏隱約傳出的說話聲,酈諾卻詫異了。

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顯然這幫匈奴人並不是來殺秦穆的,甚至也不是來劫他,而是來救他的,否則青芒不會跟下麵那個匈奴女子安安靜靜地說話。

這又是怎麽回事?

今天的事情已經夠亂的了,原本便有一堆謎團未解,此刻酈諾更是想不明白——這夥匈奴人為何會來營救一個丞相邸的門尉?這個神秘莫測的秦穆,到底是什麽來曆?!

心裏一分神,本來便落於下風的酈諾旋即露出了破綻。胥破奴抓住時機,連連急攻,猛地一刀劃破她的肩頭——雖然隻是劃開了一道小口子,但鮮血立刻湧出。

酈諾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慌忙收斂心神,全力應對,才勉強擋住了對方的攻勢。

“阿檀那,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才會變成這樣?”坑洞裏,荼蘼居次終於隱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謝謝姑娘搭救之恩,不過我跟鐵匠鋪的人隻是一場誤會。”青芒心裏惦記著酈諾的安危,忙道,“請你們立刻罷手,別為難他們。”

“姑娘?!”荼蘼居次苦笑,“你居然這麽稱呼我?看來你還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對不起,我再問一遍,你能不能讓你的人罷手?”青芒實在不想跟她糾纏。

荼蘼居次盯著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酸酸道:“你是在擔心上麵的哪個女子嗎?是那個瘸腿的?還是旁邊那個矮個的?”

一聽“瘸腿”二字,青芒心裏大為不悅,對這個匈奴女子的好感立馬消失了大半。

“失陪。”青芒冷冷扔下兩個字,縱身躍出了坑洞。

荼蘼居次一臉惱恨,緊跟著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