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初戰

紅日早已沉入大海,海上一片朦朧,還好月色甚明,照得海上一片銀亮。蒙蒙月色下,海風凜冽,卷起浪花朵朵。俞重山將手探出窗外試試風向,喃喃自語道:“風向終於變了。”

“報!”傳令兵突然在艙門外高呼,“偵察小艇上發回信號,敵軍船隊在二十裏外聚集,正逆風向我側翼移動。”

俞重山聞言啞然失笑:“書生畢竟是書生,再精通兵法,也還是紙上談兵。千算萬算,恐怕就沒算到今晚的風浪吧?逆風迂回襲擊我側翼,這不是找死?”

副將張宇然也笑道:“咱們隻需以逸待勞,就能大獲全勝。”

“不然!”俞重山微微搖頭,“公子襄畢竟機智多謀、聰明絕頂,一旦發現失策,肯定會立刻改正。咱們不能給他任何改正的機會!”說到這他陡然提高了聲音,“傳令下去,船隊升起風帆,向東南方向全速前進,直擊敵軍主將戰船!”

“嗚嗚”的牛角號在甲板上悠揚回**,水兵們忙而不亂地升起了風帆。桅杆上的旗兵用燈籠向同伴發出信號,十幾隻戰船立刻揚帆啟航,向黑暗中的對手駛去。

“報!敵船掉頭逃了!”瞭望的哨兵突然在桅杆上高呼。俞重山聞言一聲輕哼:“這個公子襄,反應倒快。現在敵船離咱們還有多遠?”

“大約在三裏開外!”哨兵答道。俞重山一聲冷哼:“追上去,這個距離,他已逃不脫咱們的追擊!”

風浪漸大,卷得風帆獵獵作響。十幾隻戰船如離弦之箭,直射海上的對手。蒙蒙海麵上,漸漸能看到對手船隊那黑黢黢的影子,像十幾隻海上怪獸,在獵人的追擊下張皇逃竄。

“報!敵船逃入了海灣!”哨兵的稟報令俞重山心中一動,連忙高聲下令:“減速!在海灣外拋錨停下!”

“怎麽不追了?”副將張宇然疑惑地問。俞重山沉聲道:“公子襄雖不是出身軍旅,但領兵之能有目共睹,不應該這麽容易就亂了陣腳。他既然逃入海灣絕地,咱們隻需守住海灣入口,天亮後他所有的安排和計謀,就都一無所施。”

戰船在海上停了下來,像十幾隻追獵的狼犬,靜靜地臥在獵物的洞穴之外,等著天亮後再發出致命一擊。海灣中,雲襄也在靜靜地等待。看看東方漸漸泛起的一絲魚肚白,筱伯小聲問:“如果俞重山不追進來,那會怎樣?”

雲襄苦笑道:“如果天亮前俞重山還不追入這海灣,咱們就輸定了。現在咱們隻有祈求上蒼,讓海上的風浪大點,再大點,將他逼進來!”

一旁的漁民孟老伯笑著安慰道:“雲公子放心,依老朽多年海上討生活的經驗,今晚的風浪小不了!”

雲襄心中稍安,欣然道:“那可就要感謝上蒼相助了!”

海灣裏風平浪靜,海灣外已是巨浪滔天。俞重山如孤岩般穩穩立在船首,木然看著水軍在風浪中操持。一名水軍將領跌跌撞撞地靠過來,高聲請示道:“將軍!風浪太大,咱們是不是靠岸避一避?”

副將張宇然也道:“是啊!再等下去,說不定戰船會受損。”

俞重山無奈歎了口氣,這是演習,不是實戰,如果在演習中戰船受損,那就太不值得了。不過要他就這麽放棄逼入絕地的對手離開,卻又心有不甘。他沉吟良久,終於決定冒一回險。

“令船隊駛入海灣,與敵軍決戰。”俞重山一聲令下,十幾隻戰船猶如得到命令的獵犬,立刻向海灣中撲去。

“來了!”看到十幾隻戰船全速駛入海灣,水軍點檢張龍也有些興奮起來。一邊用信號燈指示三艘大船插入海灣入口,一麵命令水軍向敵人發起進攻,以引開敵軍注意。

海灣中風浪小了很多,但隆隆的戰鼓令人精神不敢有絲毫鬆懈。俞重山一麵令前鋒迎敵,一麵指揮後軍保護好自己的退路。此時卻見敵軍三艘戰船完全無視自身安危,從側翼直撲海灣入口,俞重山有些不解地眺望著那三艘大船,自語道:“這個公子襄,白白犧牲三艘戰船,想幹什麽?”

火炮聲隆隆響起,火光像閃電般在海麵上倏然明滅。雖然火炮都沒裝彈丸,但激烈程度跟真正的海戰沒有多大差別。有負責裁決的將領在遠離戰場的船上記錄雙方發射的炮火,及發炮的距離遠近和角度,以確定哪些戰船應該算被擊沉而退出演習。

俞重山正要下令先擊沉插入自己船隊後方那三艘敵船,突聽桅杆上的哨兵高叫:“三艘敵船向我們發出信號,他們已鑿船自沉。”

“鑿船自沉?”俞重山一驚,立刻就明白了雲襄的意圖。一旁的副將卻還在嚷嚷:“演習中哪有這個戰術?不管他,繼續向他們開炮。”

“停!”俞重山一聲令下,火炮頓時停止發射,海灣中立刻靜了下來,隻見敵水軍戰船已大部靠岸。俞重山打量著三艘戰船停泊的位置,黯然歎道:“這三艘船要沉在那裏,就完全堵死了海灣入口,咱們也就全都被困在這海灣中了。”

張宇然忙道:“演習中哪有這個戰術?不用管他。”

“演習中沒有,實戰中卻有。”俞重山沉聲道,“咱們要以實戰的思想來演習,這樣才能達到演習的效果。現在咱們退路被堵,不過兵員、戰船都沒有多大損失,還算不得輸。公子襄為了將咱們引入這絕地,把自己的水軍也賠了進去,也沒有占到便宜。”

話音剛落,就見岸邊礁石上飛來幾支帶著火焰的飛箭,落在甲板上立刻就被兵卒踏滅。俞重山麵色頓時凝重起來,他知道這是公子襄在問他,如果遭到火箭襲擊,他該怎樣應付?實戰中火箭肯定密如飛蝗,決不會輕易就撲滅。

“棄船!登岸!”俞重山無奈下令,他知道雲襄的步兵已占據有利地形,但遭到火箭襲擊,除了棄船登岸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從哪裏上岸?”張宇然忙問。俞重山放眼望去,就見四周礁石都有篝火亮起,隻有開闊的沙灘上黑黢黢不見任何光亮。他沉吟良久,最後下令:“從火光最盛的礁石處登陸。”

十幾艘戰船先後靠岸,一千多兵卒紛紛棄船登岸。就在這時,隻聽一聲號炮響起,埋伏在險要處的一營和七營步卒齊齊現出了身形,盡皆彎弓搭箭引而不發。俞重山見狀一聲長歎,轉頭對副將吩咐:“中止演習,公子襄贏了。”

中止演習的信號燈在戰船桅杆上漸漸升起,岸上埋伏的步卒齊聲歡呼。從藏身處出來,隻見雲襄青衫飄飄走在最前方,遠遠就對俞重山拱手遙拜。俞重山快步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公子知兵善兵,胸中韜略非俞某可比,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雲襄忙拉過身後的趙文虎,笑道:“俞將軍過謙了。這一戰我有熟悉將軍用兵的幹將相助,又精研將軍過去的用兵習慣,才有針對性地做了這些布置,占了你明我暗的便宜。不過就算是這樣,以將軍之能,在誤入重圍之際要趁夜突圍也不是難事,所以這一戰隻能算平手,在下不敢稱勝。”

俞重山對趙文虎點點頭,執起雲襄的手歎道:“公子不必自謙,你知人善任,第一次統領千餘人的水陸聯軍作戰,就能使出這等妙計,稱為天才也不為過。我將委你剿倭營的全權指揮調度之權,在下隻負監督、訓練、參謀之責。相信以公子之能,定不會令本將軍失望。”

雲襄連忙拜倒在地:“多謝將軍信任,在下將竭盡所能,平息百年倭患,保百姓平安。”

俞重山連忙扶起雲襄,解釋道:“可惜朝廷製度,軍權不能私相授受,所以公子的一切命令,將由本將軍代為傳達,請公子理解。”

雲襄點頭道:“雲襄唯有借將軍之威信,才能號令全軍。也隻有倚仗將軍完全的信任,才能無所擎製地指揮剿倭營。能遇到將軍這等知人善用、禮賢下士的伯樂,是雲襄畢生之大幸!”

俞重山哈哈一笑,挽起雲襄的手遙望茫茫大海,昂然道:“公子天縱奇才,不遜那武侯與韓信。就讓咱們文武聯手,平息這百年倭患!”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巴哲猶如一隻獨狼,正循著舒亞男逃離的方向苦苦追蹤。雖然沒有坐騎,他依然沒有放棄。他就像一隻忠實的獵犬,對主人的命令永遠都不折不扣地執行。

前方出現了幾個放牧的漢子,趕著馬群在草原上嬉戲。有牧人看到徒步而來的巴哲,遠遠就在招呼:“喂!兄弟!要不要幫忙?”

“你們可看到一個單身女人,從這裏過去?”巴哲一邊問,一邊打量著馬群中的駿馬。一個牧人往東南方向一指:“有!往那個方向去了。”

另一個牧人笑道:“看你風塵仆仆,想必已趕了不少的路,過來和咱們喝上一杯,來的都是客嘛。”

巴哲沒有理會那牧人的邀請,卻突然一把將一個牧人拽下了馬鞍,然後搶過他的馬向馬群奔去。他已經發現了馬群中的頭馬,那是一匹渾身漆黑的千裏馬,如果把它搶到手,追上那女人就沒有多大問題。

馬群受驚,開始向遠處逃逸,萬馬奔騰的蹄音如隆隆雷聲滾過大地。巴哲從馬群側麵悄悄接近頭馬,在離頭馬還有數丈之遙時,突然從馬鞍上淩空躍起,踏著幾匹奔馬的馬背,如淩空虛渡一般追上頭馬,然後一個虎撲穩穩落在頭馬背上。頭馬拚命嘶叫跳躍,卻怎麽也甩不掉巴哲。而他則一手緊緊抓著馬鬃,一手握拳狠擊馬背,一連數十拳,那馬終於吃痛不住,漸漸老實下來。

幾個牧人看得目瞪口呆,見他不僅製服了頭馬,還要將頭馬搶走,眾人紛紛叫罵著上前阻攔。巴哲剛被舒亞男暗算,正憋著一肚子火,見眾人竟敢喝罵阻攔,也不多話,拔刀一路斬殺過去,幾個牧人立刻身首異處,慘遭橫死。他卻帶著一路血腥,向東南方疾馳而去。

有日行千裏的駿馬相助,巴哲第二天黃昏就追上了那個可惡的女人。這裏已經是關內一處邊境小鎮,隻有一條小街和幾間簡陋的鋪子,以及幾十戶貧困潦倒的邊民。當巴哲牽著馬出現在那個女人麵前時,她正在鎮上唯一一家酒肆,狼吞虎咽地用當地一種堅硬如石的大餅填肚子,看到巴哲突然出現在麵前,她驚得目瞪口呆,若非嘴裏塞滿了大餅,一定能塞下一個拳頭。

巴哲很喜歡別人這種驚恐的表情,他嘴角泛起戲謔的微笑,在她的對麵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對過來招呼的小二一聲高喝:“五斤好酒!”

小二趕緊抱來一大壇酒,殷勤地問:“客官不要菜嗎?”

“我已經有下酒菜,什麽菜能比得上少女鮮美的嫩肉?”巴哲舔著幹裂的嘴唇,笑眯眯地打量著對麵的舒亞男,頭也不抬地淡淡說道。小二聽得莫名其妙,不過憑直覺,他知道麵前這個像狼一樣的異族漢子不是善類,也不敢多問,立刻擱下酒壇躲一邊去了。

舒亞男突然有種想吐的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肌膚直透骨髓。她見過各種各樣令人不安的眼光:凶狠的、****的、毒辣的、殺氣騰騰的……所有這些眼光加起來,都不如巴哲的目光令她膽寒,那就像是餓狼在打量食物時發出的饞光!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對朗多殿下忠心耿耿?”巴哲笑眯眯地抓住舒亞男的手,湊到鼻子邊輕輕嗅著,“因為我有一個綽嚎叫人狼。十六歲那年,大雪封山,村裏所有人都餓得奄奄一息,我也不例外。你沒餓過肚子,至少沒餓到用泥土充饑的地步,所以你根本想象不到饑餓日夜伴隨著你的恐怖感覺。為了活下去,我吃過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東西——老鼠、毒蛇、蟲豸甚至蛆蟲,最後連草根樹皮泥土都拿來充饑。當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都吃完後,我不得不用一種既能吃也不能吃的動物來充饑,你知道是什麽嗎?”

舒亞男突然感到渾身發軟,腹中酸水不住上湧,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使她的雙眼睜得溜圓。隻見巴哲笑著點點頭:“你猜對了,是人。全村一百零三口,全成了我的美食,我是那次大饑荒唯一的幸存者。自從吃過人肉後,我發現天地間的美味莫過於此,所以我迷上了這道美味,忍不住四下掠食。附近的牧民視我為妖魔,給了我一個恐怖的稱呼——人狼。”

巴哲摸摸手臂上的累累疤痕,微微歎道:“無數牧民想將我除掉,設下過各種各樣的陷阱,無數獵人將捕獵我這頭人狼視為最大榮耀。這雖然給我造成了一些麻煩,但他們都失敗了。我在與他們的周旋中變得越來越精明,越來越像頭真正的野獸,直到遇到朗多殿下。”

巴哲目視虛空,眼裏滿是感激和敬仰,“朗多殿下在犧牲數十名武士和上百條獵狗之後,終於將我捕獲。在得聞我吃人的緣由後,他沒有殺我,而是把我留在了身邊,並用最好的食物來喂養我,令我漸漸忘卻了人肉的味道。他讓我重新成為一個正常人,所以,我視他為再生父母。”說到這巴哲神情突然變得異常凶狠,盯著舒亞男喝道,“這幾天對你沒日沒夜、忍饑挨餓的追蹤,令我再次想起了十六歲那年的饑餓,以及對人肉那種特殊的記憶。我恨你!讓我再次想起對人肉的無盡渴望,既然一切因你而始,我隻有吃掉你,才能平息我遺忘多年的欲望。”

舒亞男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朗多殿下的妃子,你……你不能吃我!”

巴哲一聲冷笑:“朗多殿下早已被你傷透了心,所以臨行前對我說,帶不回活人,帶個屍體回去也行。帶個屍體上路實在太麻煩,所以我打算隻帶你的頭回去,剩下的部分嘛,嘿嘿!”巴哲說著舔了舔嘴唇,饞涎欲滴地打量著舒亞男頸項以下的部位。

恐懼能讓人爆發出最大的潛能,舒亞男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從巴哲掌心中抽回手,一把掀翻桌子,跟著一腳踢向巴哲的咽喉。卻見巴哲一低頭一張口,竟一口咬住了舒亞男踢來的靴尖。這不是任何門派的武功招數,而是無數次生存搏殺養成的動物本能。

舒亞男心中恐懼,但手上依舊不慢,拔刀便斬向巴哲頸項。卻見巴哲抬手就抓住了刀鋒,跟著一掌切在舒亞男頸項上,令她立時軟倒。巴哲也不顧被刀鋒割傷的手掌,一手抱起酒壇,一手提起軟倒的舒亞男就大步出門。此時天色已晚,酒肆中除了小二和掌櫃,再無旁人。二人見巴哲行凶,正待張嘴叫人,卻被巴哲一腳一個踢中要害,頓時雙雙栽倒,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斃命。

抱著舒亞男和一壇酒來到郊外的樹林,巴哲將舒亞男扔到地上,拾了些枯枝生起篝火,然後對舒亞男嘿嘿笑道:“人肉烤著吃最香最嫩,尤其是妙齡女子的鮮肉,我保證這是一般人從未嚐到過的美味。難得你長得這般俊美,我打算與你分享這世間第一美味。你放心,我下刀會非常謹慎,決不會讓你失血早死。希望咱們吃完你四肢和脊背上的肉之後,你還有力氣來稱讚我的廚藝。”

巴哲說著拿出金瘡藥,然後拔出匕首,順著舒亞男的胳膊剖開衣袖,這才將匕首慢慢割向那白皙豐腴的手臂……

最新的戰報就擺在剿倭營中軍大帳的書案上,帳中的氣氛十分凝重壓抑。俞重山據案而坐,將戰報推給身旁的雲襄道:“東鄉平野郎又侵擾閩省,擄掠數個州縣而去。咱們剿倭營成立已近兩個月,卻尚未建一功,不知雲公子可有良策?”

剿倭營的實際指揮權雖然已歸雲襄,但為了不給別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實和把柄,所以每次議事依舊由俞重山端坐帥位,雲襄的公開身份隻是俞重山的幕僚。麵對俞重山的詢問,雲襄從容道:“有!不過就是有點委屈俞將軍。”說著他將一封奏折推到俞重山麵前,“我已替俞將軍擬好奏折,請俞將軍盡快派人送到京師。”

俞重山展開奏折一看,頓時滿麵驚訝,垂頭沉吟半晌,漸漸又有所領悟,最後展顏笑道:“為了逮到東鄉這條惡狼,我個人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我連夜就讓人以八百裏加急快報將奏折送到京師,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二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目中看到了彼此的默契。隻有帳下諸將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俞重山與雲公子在打什麽啞謎。

七天之後,朝廷批複的聖旨下來,與聖旨同時到來的還有數名錦衣衛武士。當聖旨宣讀之時,眾將大嘩,誰也沒想到忠心耿耿、抗倭有功的俞重山,竟被朝廷說成有通敵之嫌,要提往京師審訊問罪。若非俞重山竭力壓服手下,俞家軍差點便要釀成兵變。

俞重山離開杭州之時,江浙兩省文武百官、數萬百姓十裏相送,場麵頗為壯觀。人們紛紛為俞重山奔走請命,一封封奏折火速送往京師,皆是為俞重山說情。

就在俞重山離開杭州的當夜,剿倭營中軍大帳中,雲襄將一封書信遞給帳下五名垂頭喪氣的剿倭營千戶,淡淡道:“這是俞將軍的密令,諸位傳看後燒毀。從現在起,我將替俞將軍統領全營。”

剿倭營五位千戶中,有四位來自俞家軍,另外一位是俞重山特意從廣東要來的水軍驍將。五個人傳看著俞重山的密令,臉上的憤懣和頹喪漸漸變成了疑惑和驚訝,彼此交換著心有所悟的眼神。最後五人都將征詢的目光轉向雲襄,隻見雲襄肯定地點了點頭:“諸位殺敵立功的時候到了,眾將聽令。”

五人一掃頹喪和疑惑,興奮地拱手道:“末將在!”

雲襄環視眾將,沉著淡定地道:“即刻照信中方略行事,不得走漏半點風聲,違令者斬!”

五將轟然應諾,手執令箭昂然出帳,與先前進帳時的頹喪已全然不同。

俞重山被停職拿問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江浙兩省,同時也傳到了在海上遊曳的東鄉平野郎耳中。聽到探子送來的諜報,他那陰沉沉的臉上泛起了久違的興奮和笑意,不過他還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俞重山真的已經離開了杭州?”

“千真萬確!”那探子連忙道,“小人離開杭州時,俞重山已被錦衣衛押著上路,這會兒恐怕已經快到京城了。”

“再探!”東鄉平野郎揮手令探子退下,然後興奮地連連搓手。雖然他早已垂涎杭州富庶天下的財富,但多年的海盜生涯使他懂得,謹慎是保命的唯一有效辦法。這些年來,他在沿海諸省屢屢得手,卻從來不去碰江浙兩省,就是謹慎地避開俞家軍,以免重蹈他人覆轍。現在沿海百姓恐於倭患,已退到遠離大海的內陸,致使他登岸後不得不百裏奔襲,所得卻寥寥無幾。如今俞重山這隻看門狗終於被革職離杭,俞家軍受此打擊必定軍心大亂,再不複往日之勇。他似乎看到江南最富庶的杭城,正在向他隱隱招手。

船隊趁著夜色悄悄逼近杭州灣,在離杭州灣還有數十裏之遙,東鄉平野郎突然下令停船。他還有些不放心,要等最後一道諜報再做決定。他行事一向謹慎,這無數次救過他的性命。

海上有燈火閃爍,一艘漁船漸漸靠了過來。東鄉心急如焚地來到船首,親自詢問那送信的線民:“俞重山真的離開了杭州?”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又問,“俞家軍現在誰在指揮?”

那線民答道:“是俞重山的副將在暫領全軍,不過俞家軍如今已是群龍無首,軍紀廢弛,不少兵將深夜還在青樓流連買醉,甚至發生了幾起擾民事件。”

東鄉聽到這消息,緊繃著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放鬆的微笑。拔出戰刀往黑暗中的杭州方向一指,他高聲下令:“前進!目標杭州城!”

眾倭寇發出興奮的歡呼,他們就像饑餓的惡狼,終於聞到了久違的血腥味。

巴哲的目光此刻也如狼眸,正饞涎欲滴地打量著舒亞男雪白的胳膊,用匕首比畫著準備下刀。卻聽舒亞男突然喝道:“等等!你不能吃我!”

“為什麽?”巴哲眼裏滿是調侃,並沒有打算停手。就聽舒亞男從容道:“因為我不僅是朗多殿下的妃子,更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親。”

巴哲一愣,茫然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舒亞男臉上閃過一絲羞赧:“因為……我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孩子?朗多殿下的孩子?”巴哲怔怔地望著舒亞男半晌,突然嗬嗬大笑起來,“這種騙小孩的鬼話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若是懷上了朗多殿下的孩子,怎麽還要逃走?”

舒亞男愧然道:“我害怕。”

巴哲冷笑:“怕什麽?”

舒亞男喃喃道:“朗多殿下令讓你殺掉魔門使者,這是違背汗令、大逆不道的反叛之舉,這在咱們中原是誅滅九族的重罪。我怕受到牽連,也是想為殿下保住這點骨血,所以才連夜逃走。”

巴哲見舒亞男說得楚楚可憐,心中開始有幾分信了。朗多殿下令自己殺掉魔門使者,這確實是按律當斬的重罪,隻是大汗對朗多殿下十分溺愛,殿下這才免於一死。他想了想,嘿嘿冷笑道:“就算你所說屬實,為何見我追來,你卻要設下陷阱暗算於我?”

“我害怕啊!”舒亞男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顯得越發可憐,“我哪知道你有沒有背叛朗多殿下?又是不是奉了汗令來追殺咱們母子?”

“我會背叛朗多殿下?”巴哲勃然大怒,神情直欲擇人而噬,“我就算背叛自己父母,也決不會背叛殿下!你若再羞辱於我,看我不將你碎屍萬段!”

舒亞男連忙拜道:“小女子不知勇士對殿下的忠心,先前多有誤會,請巴哲勇士恕罪!”

巴哲麵色稍霽,沉吟道:“你的話我不能輕信。要知道你有沒有說謊,隻需看看你有沒有懷孕便知道。”說著將舒亞男一把拎起,不由分說便大步向鎮上走去。

此時天色已晚,鎮上已是家家燈火,戶戶閉門。巴哲沿著長街一路走去,終於在長街盡頭看到一家醫館的標誌。他也不管別人已經關門,上前狠狠敲開房門,對開門那個睡眼惺忪、驚恐不安的老大夫說道:“幫這女子號號脈!”

那大夫見他模樣凶狠,不敢多問,隻得燃起燈火,為舒亞男號脈。舒亞男心裏七上八下,隻在心裏暗暗祈禱:但願沒有遇到庸醫,但願自己沒有算錯日子。

那大夫用三根手指搭在舒亞男腕上,眯著眼沉吟了半天,直到巴哲已有些不耐,他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這位姑娘除了有些疲倦,並無任何病患,脈象與常人無異。”

巴哲嘿嘿一聲冷笑,目光陰森森地盯住了舒亞男。就聽那大夫又道:“不過,她似乎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此時實在不該再奔波勞碌。”

巴哲一聽這話,麵色漸漸和藹起來,起身對舒亞男拱手一拜,沉聲道:“主母之上,先前小人多有冒犯,還請主母恕罪!”

舒亞男緊張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差點喜極而泣。她雖然早已堅信自己懷上了雲襄的孩子,但第一次在大夫這裏得到證實,意義又有所不同。她不禁輕撫小腹,在心中暗暗歎道:小雲襄啊小雲襄,你可救了為娘一命!

巴哲見她雙目垂淚,隻當她心中委屈,連忙賠笑道:“主母請放寬心,殿下是大汗愛子,大汗不會為魔門一個使者就重罰殿下,現在殿下已經沒事了。小人這就去雇一輛馬車,立刻載主母回去。決不讓主母再受半點奔波勞碌之苦。”

舒亞男點點頭:“那就辛苦你了。”

巴哲正要出門,想想又有些不放心,忙過來攙起舒亞男道:“咱們還是一同去雇車,這樣可以快一點上路。”

舒亞男不滿地瞪了巴哲一眼,“你既知我受不得勞累,還要我跟著你去到處找車行,莫非是信不過我嗎?”

巴哲一愣,第一次見舒亞男端起主母的架子,倒也不好勉強,隻得道:“那好!你就暫時在此等候,待我雇了車來接你。”說著便拱手出門。

來到長街,巴哲立刻閃到陰暗處監視,隻要那女人還想逃跑,就說明她先前所說都是謊言,那就隻好對她不客氣了。等了半晌不見那女人逃走,巴哲放下心來,他自忖這女人若是逃走,也逃不過自己的追蹤;若是向旁人求救,這小鎮上也沒人能奈何得了自己。想到這他再無顧慮,立刻去找車行雇車。不過走遍全鎮他也沒找到一個車行,隻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鎮上唯一的客棧門外。他上前牽起馬車就走,正在車後擦洗馬車的車夫連忙上前阻攔,他不由分說,拔刀便將車夫斬殺在路旁。

匆匆趕著馬車來到醫館,見舒亞男不僅沒逃,還讓大夫給她抓了一副草藥。巴哲隨口問那是什麽藥,就見舒亞男麵上有些羞赧,隻說是女人吃的藥。巴哲也不好再問,匆匆道:“主母,馬車已經找到,咱們得連夜就走。”

舒亞男皺起眉頭:“咱們明日再走不行嗎?”

巴哲坦然道:“我在這鎮上已殺了三人,明日走恐怕會有麻煩。請主母上車。”

舒亞男一聽這話,隻得隨他出門登車。巴哲將舒亞男扶進車廂,然後說道:“主母稍等。”說著返身折回醫館。片刻後,他若無其事地擦著刀上的血跡從容而出,坐上車轅道:“好了,現在不會再有人知道咱們的行蹤了。”說著他一揚鞭,馬車立刻向西疾馳。

舒亞男見他談笑間連殺數人,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憤怒。她摸著小腹暗自祈禱:小雲襄,你一定要給娘力量,讓咱們平安逃離這惡魔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