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倭患

數百裏路程幾天就到,當齊小山終於趕回雜貨鋪後的租屋,就見家門緊閉,鴉雀無聲。他推門一看,隻見妻子一人在房中飲泣,見他回來也不理他,背轉身去暗哭不已。

“你看我拿回了什麽?爹和娘呢?”齊小山興奮地拿出贏回的房契地契,正想向妻子表功,陡然發現妻子穿著孝服,他心中一涼,“你、你為啥穿著孝服?”

妻子猛然轉回頭,眼中淚如泉湧:“爹聽說你又去賭,一氣之下舊病複發,幾天前就已經去世。娘受此打擊,也隨爹去了。爹臨死前說,他不想再看到你這個兒子,所以不用等你回來就要讓他入土為安。”說著她搶過地契扔到齊小山臉上,“你現在就算拿座金山回來,又有啥用?”

齊小山渾身一軟,不由坐倒在地,心裏空空落落不知東西。隻見妻子拿出一張紙和遞給他,垂淚道:“我還等在這裏,就是想等你簽了它。念在咱們夫妻一場,你簽了它讓我走吧!”

齊小山呆呆地接過那張紙一看,原來是一封寫好的休書,隻有落款空缺,就等自己簽字。休書上淚跡斑斑,可以想見妻子寫下它時的痛苦。齊小山不禁又愧又悔,不敢再說挽留妻子的話,匆匆簽上自己的名字,交給妻子後澀聲問:“爹娘的墳在哪裏?”

妻子黯然道:“公公婆婆不想再看到你,就算在九泉之下都不想再被你打攪,所以他們不讓我告訴你他們的葬身之處。他們葬得很遠很遠,並且沒有留下任何墓碑。”

不知道妻子是如何離開,也不知道時光是如何流逝。齊小山呆呆地坐在地上,眼望虛空欲哭無淚。不知過得多久,他猛然一躍而起,嚎叫著發足狂奔,但任他找遍周圍的山山水水,也沒有發現一座新墳或墓碑。

他最後失魂落魄地回到空****的齊家莊,望著這熟悉而陌生的家發呆。現在家中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就算贏下整個世界又有什麽意義?

“喲!齊少爺回來了?”莊門外,一個常在附近遊**的閑漢探頭探腦地向內張望,見齊小山立在院中,他袖著手拐了進來,笑嘻嘻地道,“聽說你在杭州鴻運大賭坊贏了大錢,那一場豪賭早已名震江南,給咱仔細說說,讓咱也開開眼。”

見齊小山神情木然,他從懷中掏出個瓷碗和幾枚骰子,笑道:“你不願說就陪咱玩玩,咱們玩小點,一兩銀子一把如何?”

這閑漢以前常與齊小山玩骰子,也算是賭友。見齊小山木然不答,便將他拖到桌旁坐下:“來來來,有啥想不開的?骰子一響,啥煩惱就都沒了。”說著將骰子往海碗裏一扔,“一三五六,十五點,該你了。”

見齊小山呆若木雞,那閑漢便將骰子強行塞入他手中。齊小山終於有所知覺,拿起骰子信手往海碗裏一扔,眼光卻望向虛空。經曆過大輸大贏,賭博對他已失去了任何刺激,他隻是機械地將骰子扔下去,看都懶得看一眼。

“沒勁,真沒勁!不想玩就算了。”那閑漢發覺自己輸了,不想賠這冤枉錢,收起海碗就走。齊小山自始至終都魂不守舍,就如行屍走肉一般。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莊門外,一襲青衫飄忽如初。是那個教會齊小山賭術的書生,隻見他徑直來到齊小山麵前,淡然問道:“你已經贏回了你想要的東西,還有什麽不滿足?”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齊小山漸漸恢複了幾分知覺,他定定地望著麵前這個神秘莫測的書生,咬牙切齒道:“魔鬼,你是魔鬼!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決不與你做任何交易!”

書生淺淺一笑:“經曆過大輸大贏,大喜大悲,賭博對你來說,已經失去了它的刺激。不過我想跟你最後再賭一把,賭注就是一個承諾,你對家人最後的承諾。”

見書生拿出了牌九,齊小山如見鬼魅,突然一躍而起,一把將牌九推開,對書生嘶聲叫道:“我要殺了你這惡魔!”說著一把扣住了書生的咽喉,就在這時,突聽門裏傳來一聲熟悉的嗬斥:“住手!”

聽到這蒼勁有力的聲音,齊小山不由僵在當場。他不敢回頭,生怕驚飛了這最後的幻覺。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拄著拐杖大步過來,重重一杖敲在齊小山頭上,愛恨交加地罵道:“沒長進的東西,還不快放開雲公子?”

這一拐將齊小山徹底打醒,他連忙放開那書生轉回頭,呆呆地望著麵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父親,瞠目結舌不知所以。這一愣又被一杖結結實實打在腿上,隻聽父親罵道:“還不快謝謝雲公子?為了讓你戒賭,雲公子費盡心機安排下這一局,讓你經曆了一個賭鬼所能經曆的大輸大贏,大喜大悲。你要再賭下去,你這幾天的遭遇,遲早會真正發生!”

齊小山呆呆地望著死而複生的父親,又看看跟在父親身後笑吟吟的母親和妻子,突然就什麽都明白了。他心中一陣狂喜,跟著又是一陣後怕,幸虧這隻是一個騙局,幸虧自己遭遇的一切,並沒有真正發生!他不禁衝安排下這個騙局的書生“撲通”跪倒,哽咽道:“多謝雲公子點化之恩!令在下終生難忘!”

雲襄扶起他歎道:“賭博的刺激怎比得上至愛親情?有些東西你擁有的時候不覺得珍貴,當你一旦失去,就悔之晚也!”

齊小山垂淚點頭道:“我不賭了,我再也不賭了!我會珍惜今天所擁有的一切。”經曆過大輸大贏、大喜大悲的強烈刺激後,任何賭局都不會再有這樣大的刺激。賭博的輸贏對他來說,也確實不會再有任何吸引力。

齊老爺捧著個紅封來到雲襄麵前,懇切地道:“多謝雲公子為犬子所做的一切,這五千兩謝禮,不成敬意。”

雲襄沒有推辭,坦然接過紅封道:“齊老爺,我替河南災民謝謝你!”

登上門外等候的馬車,雲襄正要離去,齊小山突然氣喘籲籲地追出來,興奮地問道:“雲公子,你賭技超群,聰明絕頂,是不是就是那名傳天下的千門公子襄?”

雲襄微微一笑,反問道:“公子襄很有名嗎?”

馬車絕塵而去,齊小山極目眺望,目光已從感激和敬仰變成了崇拜,心中更是熱血沸騰:他就是公子襄,他就是聞名天下的千門公子襄!他竟然親自為我設下了一個善意的騙局!老天!公子襄竟然親手教過我賭術!如此說來,我也算是千門弟子了!

齊老爺突然給了發愣的兒子一記爆栗:“還不快去把放假回家的仆役們都叫回來,看看現在家裏亂成了什麽樣?”

齊小山轉頭望向父親,以從未有過的嚴肅說道:“爹,我要去京城!”

“去京城幹什麽?”齊老爺有些驚訝。隻聽兒子興衝衝地道:“這次我去杭州,看到官府的公告,刑部正在招募年少有為的青年做捕快。孩兒學過武,想去試試。我要做個最好的捕快,成為像柳爺那樣的天下第一神捕!”

齊老爺盯著兒子的眼睛,第一次從那裏看到了少年人特有的衝動和向往。他欣慰地點點頭:“去吧!好男兒誌在四方!為父相信你總有一天,必能光宗耀祖,名揚天下!”

緩緩而行的馬車中,雲襄將五千兩銀票仔細收好,正待舒服地躺下來,就聽趕車的筱伯在外麵笑道:“公子,這回這五千兩銀子掙得可不輕鬆。咱們調動了多少千門弟子,甚至將杭州鴻運賭坊都包了下來,開銷之大完全超出預計。咱們為這區區五千兩銀子,或者說為那個不爭氣的紈絝子弟,值嗎?”

“別總是想著掙錢。”雲襄斥道,“那孩子本質不壞,既然遇上就幫人幫到底吧。”說到這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續道,“說到掙錢我突然有個想法。咱們能不能像這回這樣,靠頭腦和智謀,為他人解決一些棘手的難題,並收取相應的費用。如今濟生堂開銷甚大,不廣開財路,如何能維持下去?”

筱伯想了想,連連點頭:“公子這主意不錯,憑公子的聰明才智,任何難題都必能解決。隻是,具體咱們該如何操作呢?”

雲襄沉吟道:“你可以先在江湖上放出風聲,就說千門公子襄公開為天下人排憂解難,任何人隻要請求合理,又出得起價,公子襄都願為他服務。”

筱伯笑道:“此言一出,江湖上還不掀起軒然大波?想買公子智慧的人,恐怕會擠破門檻。”

雲襄也笑道:“那您老就替我把好關,咱們傷天害理的事不接,沒有把握做到的事不接,報酬太低的事也不接。是為本公子三不接!”

“老朽這就去辦!”筱伯甩出一個響鞭,馬車立刻加快了速度。

一個消息像水珠落入滾燙的油鍋,立刻在江湖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漸漸聲名鵲起的千門公子襄,以智慧公開為天下人排憂解難,這消息像風一般很快就傳遍了江南。有的人懷疑,有的人嘲諷,有的人觀望,但也有人衝著公子襄的名頭,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將自己的難題寫成帖子,送到指定的望月樓。

半個月後,雲襄與明珠在那座隱居的小樓中逗弄著孩子,也就是南宮放與趙欣怡的兒子。雲襄記得孩子的小名叫佳佳,所以給他取名趙佳。他潛意識中一直拒絕承認這孩子跟南宮放有任何關係,所以就讓他隨了母親的姓。

“佳佳到這兒來,到姐姐這裏來!”明珠將孩子放到地上,讓他自己爬過來。看到孩子滿地亂爬的可愛模樣,雲襄突然想到,怡兒給兒子取名佳佳,是不是在懷念那個蒙冤受屈、下落不明的秀才駱文佳?想到這他心中突然一痛,差點淒然淚下。

明珠見他望著孩子怔怔不語,不由柔聲問:“公子又在想趙姐姐了?”

雲襄勉強一笑:“沒有,我隻是在想,將來孩子大了,該怎樣告訴他有關他父母的情況。”明珠在他眼中,始終是個未經風雨的千金小姐,他不忍將自己的煩惱或痛苦告訴她,她在雲襄眼裏,始終是個需要關心、愛護的小妹妹,而不是共擔生活重擔的同伴。

門扉響動,風塵仆仆的筱伯背著個褡褳興衝衝地進來,不及抹汗便對雲襄道:“公子!自從你以智慧為天下人排憂解難的消息傳出後,望月樓差點讓人給擠破。寫給你的帖子實在太多,老奴也來不及細看,全給你帶了回來,都在這裏了。”說著他放下褡褳,沉甸甸的,怕有好幾十斤。

“想不到我還這麽有人望。”雲襄笑著抽出幾張帖子,臉上帶著一絲好奇和興奮,就像孩童在拆看著自己新奇的玩具。明珠看看那一疊一疊的帖子,誇張地叫道:“這麽多?不會是張家丟了狗,李家掉了貓,也讓堂堂千門公子襄幫他去找吧?”

雲襄草草看了幾張帖子,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明珠見狀,知趣地抱著孩子出門去曬太陽,她知道雲大哥在這個時候,需要的是專注和安靜。筱伯也悄悄帶上門退了出去,與明珠在外間細說外麵的風土人情。不知過了多久,就見雲襄開門而出,鐵青著臉對筱伯道:“筱伯,你給那些等候消息的人傳個話,就說有關倭寇的帖子,我公子襄都接了。”

“倭寇?”筱伯嚇了一跳,“公子你、你不是要對付倭寇吧?”

雲襄慎重地點點頭:“這是我公子襄公開承接的第一樁事,這裏的帖子一多半都跟倭寇有關,我要不接如何對得起別人的信任和企盼?又如何對得起大家對公子襄的崇拜?”

筱伯目瞪口呆地喃喃道:“公子你既沒一兵一卒,又無堅船利炮,如何對付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倭寇?要知道朝廷每年靡費無數糧餉,折損無數兵將,也無法根除倭患啊。”

雲襄沉聲道:“事在人為!雖然我現在還不知如何才能對付倭患,但看到那些血淚寫就的帖子,我雲襄願把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聲名,乃至身家性命押上去,與倭寇一決生死。”

明珠癡癡地望著鬥誌昂揚的雲襄,眼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她知道倭寇的狡詐和凶殘,但她也知道,麵前這個並不算高大強壯的男子,決不會在任何暴行麵前退縮。她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禱,祈求上蒼眷顧這真正的勇士!

千門公子襄接下所有與倭寇有關的帖子,以一己之智向倭寇宣戰的消息,像平地驚雷,數日間便傳遍大江南北!人們議論紛紛,尤其那些倍受倭寇侵擾的江、浙、閩等沿海省份的百姓,更是奔走相告。有人懷疑,有人嘲笑,更有人揣測公子襄是在嘩眾取寵,欲揚名天下,隻有深受倭寇之苦的沿海百姓,將公子襄視為最後的希望。

帖子是接下了,但如何對付在海上飄忽不定、來去無蹤的倭寇,卻讓雲襄一籌莫展。他一邊隱名埋姓走訪倭寇出沒最頻繁的沿海城鎮,一邊苦讀古人留下的兵法韜略,直到此時他才發覺,雲爺教過自己無數千門之道,卻偏偏沒有教過自己兵法。更難的是,自己手中既無一兵一卒,也無戰艦糧餉,不說平息倭患,就是想與倭寇一戰,都有些癡人說夢。

看來自己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雲襄在心中暗歎,遙望茫茫大海默然無語。明珠見他眉頭深鎖,知道他遇到了為難之事,不由柔聲鼓勵道:“公子經曆過多少艱難險阻,從未在任何困難麵前退縮過,我相信,這次也不會例外!”

雲襄不想讓明珠擔心,強笑著對她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

默默回到車上,雲襄順手抽出一本書。為了旅途不致寂寞,他的車廂中總是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書。這是一本《論語》,他幾乎背得滾瓜爛熟,不過百無聊賴之下,他還是信手翻開,一句熟悉的話突然映入眼簾:君子善假於物。

看著這句熟悉到幾乎遺忘的聖人之言,他的嘴角漸漸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刀光如電,從帶著露珠的花瓣上一掠而過,花瓣微微一顫,如被和風輕輕拂過。一隻停在花瓣上的綠頭蒼蠅受到驚嚇,“嗡”一聲飛起,卻在半空中一裂兩瓣,直直地落入草叢中。

江浙兩省總兵俞重山緩緩用素巾擦去緬刀上的汙穢,這才平心靜氣還刀入鞘。每日這個時辰他都要聞雞起舞,練一回家傳刀法,很難相信麵目粗豪、身材魁偉的他,能將刀法使得這般細膩。

廊下站著貼身的副將張宇然,見他收刀忙躬身稟報:“總兵大人,營門外有人求見。”

“什麽人?”俞重山抹著頭上的汗珠,國字臉上有些不悅,心不在焉地問。身為督領浙江一省兵馬的掌兵大員,那些削尖腦袋想跟他攀上關係的人實在多不勝數,像蒼蠅一樣討厭,他早已不勝其煩。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將這些人形蒼蠅一個個都劈成兩半。可惜人不是蒼蠅,所以他隻有嚴令部下,任何不相幹的人一概不見,張宇然跟隨他多年,不會不知道他的脾氣。

“他自稱公子襄。”張宇然忙道。

“公子襄?”俞重山一怔,“就是那個妄稱要憑一己之力,平息倭患的千門公子襄?”

“正是!”張宇然笑道,“所以屬下不敢自專,才冒昧向大人稟報。”

俞重山啞然失笑:“這個小騙子,騙騙鄉野愚民也就是了,居然敢送上門來?你還愣著幹什麽,直接綁了送杭州府,一頓板子下來,我看他還敢蠱惑人心,騙人錢財。”

張宇然有些遲疑,囁嚅道:“他讓我給大人帶句話,小人不知該不該說?”

“什麽話?講!婆婆媽媽的幹什麽?”俞重山乃世襲將領,從小受父輩熏陶,說話辦事雷厲風行,最見不得迂腐書生和婆婆媽媽的部下。張宇然追隨他多年,知道他的脾氣,忙硬著頭皮道:“他說他是來向大人問罪,大人若不見他,就是畏罪心虛!”

俞重山十七歲由世襲點檢從軍,從最低級的軍官一步步升到統領兩省兵馬之總兵,自問這二十多年軍旅生涯,一向坦**做人,廉潔做官,軍功卓著,這讓他一直引以為傲。今聽到有人竟敢上門問罪,他哈哈一笑:“那好!我就見他一見,他要說不出老子的罪狀,老子要加問他一條誣陷之罪!”

張宇然如飛而去。俞重山大步來到中軍帳,大馬金刀地往案後一坐,就聽門外步履聲響,一個青衫如柳的書生被張宇然領了進來。隻見他無視大帳兩旁虎視眈眈的狼兵虎衛,對俞重山坦然一禮:“小生雲襄,見過總兵大人!”

俞重山滿麵不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冷笑道:“你就是那個什麽千門公子襄?聽說你在江湖上搞出不少事,騙過不少人,竟然還敢來見本官。不怕本官將你綁了送知府衙門問罪?”

雲襄哈哈笑道:“江湖宵小,自有捕快緝拿,將軍若以虎威捕鼠,隻怕會被天下人恥笑為:拒狼無能,捕鼠有功。”

俞重山嘿嘿冷笑道:“如此說來,你自認是江湖宵小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管你在江湖上做下的那些雞鳴狗盜的勾當,隻想問你,本官何罪之有?你要說不出個一二三,本官帳下的軍棍,恐怕也不比知府衙門的板子輕鬆。”

雲襄迎著俞重山虎視眈眈的眼眸,坦然道:“將軍抗倭不力,是罪一!”

“放屁!”俞重山勃然大怒,憤然拍案,“本官自任江浙總兵以來,多次擊潰倭寇侵襲,斃敵數萬,使倭寇不敢在我疆域騷擾,我俞家軍更被百姓譽為虎軍!你竟敢說我抗倭不力?”

雲襄目光如電,與俞重山針鋒相對:“請問將軍,倭寇最大一支東鄉部,人數過萬,在海上嘯聚來去數載,屢屢騷擾我沿海城鎮,將軍可有殲敵之策?”

俞重山一窒,立刻道:“隻要東鄉平野郎敢騷擾我江浙疆域,本官定斃之!”

雲襄哈哈一笑:“倭寇不除,騷擾不止,此理人人皆知。將軍上任數載,僅守住治下疆域,也敢說抗倭有功?”說著他抬手往虛空一揮,似將數千裏海防盡收袖中,“江浙兩省富足天下,將軍兵精糧足,據此優勢卻不思進取,一味驅狼傷鄰,使倭寇數度深入閩、粵諸省腹地,此其罪二!”

俞重山急道:“各地駐軍,皆各有司職,別人守不住疆域,與我何幹?”

“請問將軍,閩、粵諸省百姓,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你身為守邊將領,對他們的安危有沒有責任?”見俞重山一時語塞,雲襄喟然歎道,“你作為江浙兩省總兵,能保一方百姓平安,有功;你作為與倭寇作戰多年的資深將領,隻管自己門前無雪,不管鄰裏安危,有罪!”

俞重山瞪著書生默然良久,最後頹然歎道:“倭寇擾邊,本官憂心如焚,但職責所在,有些事我即使想管,也無能為力。鄰省有難還可出兵救援,路途太遠也就鞭長莫及。不是本官心胸狹隘隻看到江浙兩省,實在是力有不逮。”

雲襄歎道:“大明數千裏海防線,即便再多幾支俞家軍這樣的虎軍,也守不住這萬裏海域。若都像將軍這樣固守一隅,倭患永難消除。”

俞重山微微頷首:“主動出擊,以攻代守,固然是兵法要訣。然我水軍方動,倭寇已遠逃千裏,竄入鄰省疆域,本官空有虎狼之師,也有勁無處使啊!”

雲襄點頭道:“抵抗倭寇,不能各省分治,應該組成一支機動的鐵軍,作為主動出擊的利劍。一旦發現倭寇蹤跡,不拘地域統屬,千裏奔馳,一擊必殺,甚至揮師直指倭寇巢穴,擒敵擒王。以將軍抗倭的職責,應該立刻上書朝廷,請旨組成這樣一支專司剿倭的精銳機動部隊,是為剿倭營。”

“剿倭營?”俞重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公子所言甚是,不過即便有了剿倭營,要想預見倭寇侵襲的地點,予以迎頭痛擊,也是難如登天。”

雲襄淡淡笑道:“將軍隻需訓練精銳,上書朝廷請旨組建剿倭營。至於如何聚殲倭寇,本公子自有妙計。”

俞重山打量著雲襄,將信將疑地問道:“公子不過是一個江湖老千,何以知兵?”

雲襄笑道:“兵者,詭道也,與千道不無共通。在我眼裏,倭寇就如押寶的莊家,他將寶押在我大明數千裏海防線,由咱們來猜。猜中了留下他們的人頭,猜不中可就苦了百姓。如果老老實實地猜,猜中的可能實在微乎其微,不過如果出千,猜中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有理有理!”俞重山連連點頭,望向雲襄的目光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若朝廷同意組建剿倭營,我定舉薦公子做個參軍。”

俞重山本以為雲襄定會感恩戴德,畢竟有才華的人,都渴望一個展示的舞台。誰知他卻微微搖頭道:“我從不借他人之手來賭博,我要麽不賭,要賭就要親自上陣。”

“公子的意思是……”

“朝廷若答應組建剿倭營,俞將軍是不二人選。我可以在將軍帳前掛個參軍的虛銜,不過將軍若要用我,就要讓我指揮全軍。”

俞重山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見雲襄一臉正經,顯然不是在開玩笑,他不禁仰天大笑:“書生論戰,不過紙上談兵。你既無帶兵經驗,又無半點軍功,甚至連戰場都未上過吧?竟然要我將數千將士性命,數十萬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荒謬,真是荒謬!公子襄,你實在太狂妄了!”

麵對嘲笑雲襄麵不改色,待俞重山漸漸止住了笑聲,他才坦然道:“諸葛孔明也是一介書生,也無帶兵打仗經驗,卻能一戰成名,輔佐劉備三分天下;韓信由小卒一步登天,統帥漢王全軍,最終也擊敗一代梟雄項羽。雲襄不敢與前輩比肩,但指揮幾千人馬擊敗小小倭寇,雲襄還有這點信心。”

俞重山本來已收住笑聲,聞言不禁爆出更大的狂笑,邊笑邊擦淚道:“公子襄啊公子襄!你以為你是誰?竟敢自比諸葛武侯和淮陰侯?這種從天而降的兵法大家,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曠世天才,你公子襄何德何能,竟敢與他們相提並論?”

雲襄待俞重山笑夠了,才淡淡道:“在下願與將軍比一比用兵之道。”

俞重山又是一陣大笑:“如何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背兵書,我肯定背不過你。但帶兵打仗,經驗、韜略、威信缺一不可,你除了死記硬背下幾本兵書,一樣也沒有,如何跟我比?”

雲襄麵不改色道:“我知道俞家軍每月都有實戰演練,你我可各指揮一軍一較高下。”

俞重山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雲襄,像看小孩子吹牛一般,臉上滿是寬容的微笑:“俞家軍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虎軍,隻聽我的號令,你有何威信指揮他們?”

雲襄沉聲道:“諸葛亮初出茅廬,劉備即登壇拜將封為軍師,對全軍有生殺大權;韓信也是由劉邦授帥印及尚方寶劍樹立威信。在下不敢要將軍如此隆重,隻要將軍借我一件可執行軍法的信物,在下願與將軍在演習場上一較高低。”

俞重山大笑著點點頭:“好!以前每次演習都是咱們自己關門練兵,這回我就陪你玩玩。”說著將腰間的佩刀扔給雲襄,“這是本官佩刀,見刀如見人。我給你一營兵將,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他們,十天後咱們演習場上見。”

俞重山這隨手一扔,力道甚重,將雲襄衝得一個踉蹌,差點沒有接穩。惹得俞重山又張口失笑,轉頭對張宇然吩咐:“你帶雲公子去軍營,我帳下各營由他隨便挑選。告訴將士們,雲公子有諸葛、韓信之才,要大家萬不可有半點輕視。”說完自覺好笑,又忍不住一陣大笑。

張宇然也笑嘻嘻地對雲襄示意道:“雲公子請跟我來。”

雲襄有些吃力地抱著緬刀,對俞重山一拱手,麵不改色地隨張宇然大步出帳。二人來到外麵的軍營,張宇然笑道:“下次演習原本是輪到一營和七營,不過你也可以挑其他營,包括拱衛俞將軍的虎賁營在內,你都可以隨意挑選。”

“就一營吧!”雲襄隨口道。張宇然見他對各營似乎不了解,好意提醒道:“一營雖是俞家軍精銳,能征慣戰,但也是一幫驕兵悍將,恐怕不好指揮。要不要換換?”

“不用,就一營!”雲襄貌似柔弱,卻說一不二。張宇然無奈,隻得將他帶到一營駐地,老遠便高叫道:“牛將軍,我給你帶高人來了!”

一個滿麵虯髯、麵如黑炭的魁梧漢子,**著健碩如牛的上身鑽出營帳,老遠就和張宇然大聲招呼:“好小子,知道老哥哥這裏弄到點好酒,聞著味來了?”突然看到書生打扮的雲襄,他不以為意地掃了一眼,指著雲襄問張宇然,“來從軍的?你知道我最煩書呆子了,還往我這兒帶。老七是儒將,最喜歡文化人,你該送他那兒去。”

張宇然忙笑道:“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一營點檢牛彪牛將軍,這位是雲襄雲公子,你們多親近親近。”

“怎麽,不是來從軍的?”牛彪看出些端倪,忙問,“這是怎麽回事?”

張宇然笑道:“雲公子剛從俞將軍處領了將令,從現在起到演習結束前,一營上下歸他調度指揮,任何人不得抗命。”

牛彪有些驚訝:“我也歸他指揮?”

張宇然肯定地點點頭:“對!你也歸他指揮。”

“為什麽?是朝廷派下來的人?”牛彪滿臉不善地打量著雲襄,一臉疑惑。雲襄不等張宇然開口,沉聲道:“一個合格的將領,隻服從命令,從不問為什麽!”

“你意思是我不合格?”牛彪挑釁地瞪了雲襄一眼,轉問張宇然,“這小子什麽官銜,憑啥要我聽他的?”

雲襄舉起手中緬刀,沉聲道:“一營點檢牛彪聽令!”

牛彪望望一本正經的雲襄,再看看一旁的張宇然,一臉茫然。雲襄見狀突然哈哈大笑:“這就是俞家軍,原來這就是俞家軍,俞重山的命令原來隻是放屁!”

牛彪勃然大怒,雙拳緊握直欲擇人而噬:“你小子敢辱及將軍,老子撕了你!”

雲襄坦然直視著牛彪血紅的眼眸,將緬刀舉到他麵前:“俞將軍賜我佩刀,告訴我俞家軍上下見刀如見人!可我遇到的第一個將領就無視他的佩刀,他的命令不是放屁是什麽?”

二人瞠目對視各不相讓,如果眼光可以如劍,此刻他們便是在做最激烈的拚鬥。牛彪虎視半晌,見這貌似文弱的書生,眼中竟無半分退縮,他不禁有些氣餒,勉強拱手拜道:“末將見過……”說到這突然忘了對方該如何稱呼,隻得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張宇然,張宇然忙小聲提醒:“雲襄,雲公子。”

牛彪草草拱拱手:“見過雲公子。”

雲襄沉聲道:“立刻集合部隊,我要閱軍!”

“現在?”牛彪有些意外,也難怪他感到意外,此時兵卒們剛晨練結束,正在用早飯,此時閱軍實在有些不合情理。張宇然也小聲提醒道:“雲公子,此時兵將們正在用餐,是不是等……”

“倭寇來襲,會不會等兵將們先吃完?”雲襄厲聲打斷張宇然的話,轉頭對牛彪道,“下次我不想再說第二回!立刻集合部隊!”

牛彪不滿地瞪了雲襄一眼,高聲大叫:“司號手,吹號!”

沉悶的牛角號在軍營回**,帶著濃濃的肅殺和戰意。正在用餐的兵將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紛紛丟下碗筷從四麵八方趕來。雲襄自號角響起,就開始曲指數息,待牛彪整隊完畢,他方停止。

“請雲公子閱軍!”牛彪整隊完畢,立刻向雲襄示意。“公子”這稱謂既非軍銜又非官職,頓時引起兵將們的好奇,不過俞家軍軍紀嚴明,眾兵將心中雖有疑惑,隊列卻依舊嚴整肅靜。

雲襄緩緩走上高台,俯瞰著台下三百多彪彪漢子,舉起數息的手高聲道:“從號角響起到列隊完畢,一營三百餘人竟用了十八息,這就是號稱俞家軍精銳的一營?我看都是些衰兵疲將!”

見眾兵將臉上都有氣憤和不甘,雲襄冷笑道:“你們別不服氣。知道當年縱橫天下的蒙古鐵騎一個萬人隊,列隊要多少時間?十息!比你們快了差不多一倍!這就是蒙古鐵騎能縱橫天下,你們卻連小小倭寇都對付不了的原因!”

眾兵將臉上都有些驚訝,跟著有人高聲喝問:“請問這話有什麽根據?”

雲襄目視說話的漢子,見他站在前排,看軍服是個百夫長。雲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轉向牛彪問道:“牛將軍,隊列中未經將令擅自說話,該受何罰?”

牛彪略一遲疑,喃喃道:“輕則十軍棍,重則五十!示眾。”

雲襄冷冷道:“那你還不嚴明軍紀?”

牛彪無奈,恨恨地瞪了那不爭氣的部下一眼:“來人!拖出去重責十軍棍!”

兩個兵卒勉強架起那百夫長就走,他卻瞪著雲襄吼道:“姓雲的!老子不怕受刑!你說蒙古萬人隊十息就能集合完畢,有何根據?你要說不出來,老子不服!不服!”

兩個兵卒將那百夫長拖走,他卻還在高聲叫罵。雲襄示意行刑的兵卒停步,然後對那百夫長從容道:“據《蒙古軍紀》記載,萬人隊集合超過十息,遲到者鞭二十;超過十五息,主將加倍受罰;超過二十息,主將斬!你若不信,可查《蒙古軍紀》或《元史》,若發現本公子有半句不實,我願加倍受罰!”說到這他頓了頓,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斷然揮手,“行刑!”

軍棍擊肉的沉悶聲響,在操場上久久回**。眾兵將鴉雀無聲,望向雲襄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他們開始發覺,這貌似柔弱、身份不明的書生,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般善良可欺。

雲襄環顧眾兵將,沉聲道:“從即日起,集合凡超過十息者,每息十軍棍!牛將軍!”

“末將在!”牛彪連忙躬身聽令。雲襄淡淡道:“讓把總以上軍官到帳中議事,其餘人等繼續用餐。”

牛彪立刻解散部隊,並讓軍官們到自己帳中聽令。張宇然見雲襄已控製大局,連忙告辭而回,匆匆去向俞重山複命。

聽完張宇然連比帶畫的講述,俞重山有些驚訝。他方才還在後悔中了公子襄的激將法,冒失地將一營的兵將交給一個從未帶過兵的書生,不知到會鬧出什麽亂子。如今得知那書生已經在號令全營,他摸著頜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個公子襄,不像是沒帶過兵的人嘛。”

“這姓雲的也太將自己當回事了,”張宇然很有些為同僚憤憤不平,“拿根雞毛就當令箭,居然敢打將軍的部下。”

“老子的佩刀是雞毛啊!”俞重山順手給了張宇然一巴掌,“令行禁止,此乃軍人的基本素質,誰帶兵不都一樣?這一營也是我平日驕縱慣了,讓人治治也好。”說到這他饒有興致地撫著短髯笑了起來,“這個公子襄,我還真是小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