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鍾

最後告別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十三歲以上的人們開始匯集到他們最後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離開的,沒有讓他們正在專心工作的孩子們知道。後來的曆史學家認為,這個決定是十分正確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樣的精神力量,去承受這人類曆史上最慘痛的生離死別。如果公元人在這最後的時刻都去見他們的孩子一麵,整個人類社會將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潰之中。

最先離開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較為次要的工作崗位上的人,他們乘坐各種交通工具離開,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則一去不複返。

被稱為終聚地的最後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設在渺無人煙的沙漠、極地甚至海底。由於世界人口銳減至原來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區重新變成人跡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後,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發現。

“我如今把一件奧秘的事告訴你們。我們不是都要睡覺,乃是都要改變,就在一霎時,眨眼之間,號筒末次吹響的時候。號筒一響,死人就要複活成為不朽的,我們也要改變。這必朽的總要變成不朽的,必死的總要變成不死的……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裏?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裏?阿門——”

電視上,身著紅色長袍的梵蒂岡教皇正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紀的最後祈禱,他在誦讀《新約全書?哥多林前書》第十五章。

“該走了。”鄭晨的丈夫輕輕地說,同時彎腰從小**抱起熟睡的嬰兒。

鄭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個大提包,裏麵裝著給孩子用的東西,然後去關電視,這時,聯合國秘書長正在進行告別演講:

“……

“人類文明被攔腰切斷,孩子們,我們相信,你們會使這新鮮的創口上開出絢麗的花朵。

“至於我們,來了,做了,走了。

“……”

鄭晨默默地關上電視,與丈夫一起最後環顧一遍自己的家,他們看了很長時間,隻想把這裏的一切都刻在記憶中——鄭晨特別看了看書架上垂下的吊蘭和魚缸裏靜靜遊動的金魚,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的話,她會把這記憶帶過去的。

走出家門,他們看到林莎的父親正站在樓道裏,他們知道,在醫院裏上班的林莎並不知道大人們要離開了。

“林醫生呢?”鄭晨問。

林莎的父親向開著的房門指了一下,鄭晨走進去,見林莎的媽媽正拿著一支記號筆在牆壁上寫著什麽,字跡幾乎蓋滿了她能夠得著的所有牆壁:

好孩子,飯在電視機邊上,吃的時候一定要把雞蛋湯熱熱,記住,千萬不能喝涼的!熱的時候要用煤油爐,不要用液化氣爐,記住,千萬不要用液化氣爐!熱的時候要把煤油爐放在樓道裏,熱完記住把爐子滅掉,記住,滅掉!暖瓶裏是開水,塑料桶裏是涼開水,喝的時候把塑料桶裏的水兌點兒暖瓶裏的熱水,記住,千萬不能喝水龍頭裏的涼水!夜裏可能會停電的,不要點蠟,你睡著時忘了吹會失火的,不要點蠟!你書包裏有一支手電筒和五十節電池,可能會很長時間沒電的,電池要省著用;枕頭(左邊的上麵繡著荷花的那個)下麵有一隻皮箱,裏麵放著藥,治什麽病怎麽用上麵都寫好了;感冒藥可能常用,給你放到外麵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麽病,不要亂吃藥,感冒的感覺是……

“好了,真的該走了。”林莎的父親跟著鄭晨走進來,從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筆。

林醫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後,她又習慣性地拿起了那個小手提袋。

“我們沒必要拿什麽了。”丈夫輕聲說著,把那個小手提袋從妻子手中輕輕地拿走,放到沙發上。手提袋裏麵隻有一麵小鏡子、一打紙巾和一本小電話簿,林醫生平時出門總要拿著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體的一部分,一整天都惶惶不安——學心理學的丈夫說,這表明她對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們還是拿兩件衣服吧,那邊冷。”林醫生喃喃地說。

“不用,我們感覺不到的。現在想想,我們以前走路時帶的東西太多了。”

兩家人下了樓,迎麵看到一輛已經坐滿人的大客車,有兩個小女孩兒跑了過來,那是鄭晨的學生,現在已成為保育員的馮靜和姚萍萍,在鄭晨眼中她們依舊那麽弱小,沒有別人的照顧自己也難以生活。她們是來接孩子的,但鄭晨抱緊自己四個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們搶走似的。

“這個小弟弟愛哭,你們多費費心;他兩個小時吃一次奶,每次九十毫升,吃奶後二十分鍾就想睡覺,睡覺時要是哭,就是餓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鈣,我把補鈣的口服液放到這個包裏了,一定記得給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則會得病的……”

“車在等著我們呢。”丈夫扶著鄭晨的雙肩輕輕地說,她本來可能會沒完沒了地叮囑下去的,就像林醫生可能會沒完沒了地寫完所有的牆壁,但終於還是顫抖著把寶寶放到了小保育員那纖弱的雙臂上。

鄭晨由林醫生扶著向汽車走去,車上的人默默地看著他們。突然,寶寶在後麵驀地大哭起來,鄭晨觸電似的回頭——在小保育員的懷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從繈褓中掙出來亂抓亂蹬,仿佛知道爸爸媽媽正在踏上不歸路……鄭晨仰麵倒下時,看到天是紅色的太陽是藍色的,然後就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汽車開動以後,林醫生無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渾身頓時僵住了:孩子們正遠遠地向這裏跑來,盡管大人們走得很安靜很隱秘,他們還是發現了。孩子們沿著大街跑,拚命地追著汽車,同時還揮手哭喊著什麽,但汽車很快加速,他們終究還是越來越遠了。就在這時,林醫生看見了自己的女兒,她一個踉蹌摔倒了,接著又趕緊爬起來,向汽車的方向揮著手,漸漸地,林莎跑不動了,她雙手捂著膝蓋蹲在路邊哭了起來。這麽遠,林醫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了女兒膝蓋上的血,她把大半個身體探出車窗外,一直看著女兒變成一個小點兒消失在遠方。

鄭晨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正躺在開往終聚地的汽車上,一睜眼首先看到的是車座上暗紅色的坐墊,她覺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裏的血已流幹,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話使她暫時又活了過來:

“親愛的,我們的孩子會艱難地長大,會生活在一個比我們更好的世界裏,我們該為他高興才是啊。”

“張師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輩子的車了。”姚瑞的父親被人扶上車後,對老司機說。

張師傅點點頭,“姚總,這次路可遠啊。”

“是啊,這次路遠。”

車開了,姚總工程師離開了這座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發電廠,現在,他十三歲的兒子是廠裏的總工程師。他想從大客車的後窗看看廠子,但後麵擠了很多人,看不見。車走了一段後,不用看也知道上了那座小山岡,這條路他一天四次走了二十多年了,從這裏是可以看到發電廠全景的。他再次想從後窗向外看,還是看不見,但那裏有人說:

“姚總,放心,燈都亮著。”

又走了一段,這是最後能看到廠子的地方了,隻聽又有人說:“姚總,燈還亮著。”

燈亮著就好,發電廠最怕的就是廠用電中斷,隻要廠用電沒斷,再大的故障也能處理。沒多久,他們的車貼著城市的邊緣開過,加入到高速公路上向同一目的地進發的車流中,有人又說:“城裏的燈也都亮著呢。”

這不用別人說,姚總工程師自己也看到了。

“一一五師四團衛明前來換崗!”衛明向父親立正敬禮。

“一一五師四團衛建林交崗,執勤期間本團防區一切正常!”父親也向兒子敬禮。

現在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這個邊境哨所四周靜悄悄的,那些頂部積雪的山峰還在沉睡中,對麵的印軍哨所一夜沒有燈光,好像已人去房空了。

沒有更多的話,也不需要更多的話了,衛建林中校轉身艱難地跨上兒子騎來的馬,向營地馳去,去趕開往終聚地的最後一班車。走下長長的山坡,他回頭看去,兒子仍立正站在哨所前,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地目送著他,與兒子一起立在藍白色晨光中的,還有那塊神聖的界碑。

當大人們全部離開後,公元鍾啟動了。公元鍾出現在每一個地方,它出現在全世界的電視屏幕上,出現在幾乎所有的網頁上,出現在城市中的每一塊電子廣告牌上,出現在每個城市的中心廣場上……公元鍾沒有一丁點兒鍾的形狀,它隻是一個綠色的長方形,這個長方形由六萬一千四百二十個像素組成,每個像素代表一個終聚地,通過衛星信號,全世界所有終聚地的狀態都顯示在公元鍾上。當某個像素由綠色變成黑色時,即表示這個終聚地中所有的人都已死亡。

當公元鍾全部變成黑色時,即表示地球上已沒有十三歲以上的人了,孩子們將正式接過世界政權。

至於最後如何關掉綠色,各個終聚地采用的方法不同:有些終聚地所有人的手腕上都帶有一個很小的傳感器——負責監視生命狀態及最後發出死亡信號,這東西後來被稱為“橡樹葉”。但第三世界國家則采用一種更簡單的方法:在醫生估計的時間裏自動關閉綠色。應該不會由人來關閉綠色,因為這時終聚地中所有的人早已失去知覺,不過後來確實發現,有些終聚地的綠色顯然是由人來關閉的,這已成為一個永恒的謎。

終聚地的設計因國家和民族而各有異同,但大體都是在地下開挖的巨大洞窟,人們聚集在這些地下廣場中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刻。每個終聚地聚集的人數平均在十萬人左右,但也有人數多達百萬的終聚地。

公元人在終聚地中留下的遺筆,大部分是記錄與地麵世界告別的情景和感受,對於終聚地的情景,隻留下了極少的記錄。有一點可以肯定,所有的終聚地都是平靜地度過了最後的時刻,許多終聚地還在人們尚有殘存體力的時候,舉行了音樂會和聯歡。

超新星紀元有一個節日,叫終聚節——這一天,人們都會聚到那些終聚地的地下廣場中,體驗公元人的最後時刻,公元鍾再次在各種媒體上出現,重新由綠色變成黑色。那些潮濕幽冷的地下廣場重新躺滿了黑壓壓的人群,隻有一盞昏暗的泛光燈在高高的洞頂亮著,無數人的呼吸聲隻能使這裏的寂靜更加深沉……這時,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哲學家,都會重新思考人生和世界。

每個國家的領導人都是最後離開的。在信息大廈裏,兩代國家領導人進行著最後的告別,每位大人領導人都把他們的學生拉到身邊,做最後的叮囑。

總參謀長對呂剛說:“記住:不要進行跨洲或跨洋的遠距離大規模作戰,海軍也不可與西方的主力艦隊進行正麵決戰。”

這話總參謀長和其他領導人已對呂剛說過多次,像每次一樣,他點點頭說記住了。

“再給你介紹一下他們——”總參謀長指著他帶來的五位孩子大校說,“他們是特別觀察小組成員,隻在戰時行使職責,他們無權幹涉你們的指揮,但有權了解戰時的一切機密。”

五位小大校向呂剛敬禮,呂剛還禮後,問總參謀長:“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呢?”

“關於他們的最終職責,在需要的時候你們會知道的。”總參謀長說。

麵對華華、眼鏡和曉夢,主席和總理長時間默默無語,據曆史記載,這是大多數國家的大人和孩子領導人最後告別時比較常見的一幕:要說的話太多了,多到無話可說;要表達的東西太重了,重到非語言能承載。

主席最後說:“孩子們,在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就教導你們:有誌者,事竟成。現在我要告訴你們,這句話是完全錯誤的。隻有符合科學規律和社會發展規律的事,才能成,人們想幹的大部分事,不管多麽努力,都是成不了的。作為國家領導人,你們的曆史責任就是要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找出那一件能成的來,這很難,但你們必須做到!”

總理說:“記住那些味精和鹽。”

最後的分別是平靜的,在同孩子們默默地握手後,大人們相互攙扶著走出大廳,主席走在最後,出門前,他轉身對新的國家領導集體說:

“孩子們,世界是你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