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拖車向柏拉圖平原的“南牆”駛去。“我還是覺得,”哲美森說道,“老男人聽了這事兒,一定會有一場大吵大鬧了。”

“他為什麽要吵呢?”惠勒問道,“等他一回來,一定忙這忙那的,沒工夫和我們煩了。再說,我們自己掏腰包支付了我們用掉的燃料。好了,你就別擔心了,自己開心點吧。別忘了,今天是咱們的休假日。”

哲美森沒答話。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如果那也能稱之為道路的話。其他車輛駛過這條路的唯一痕跡,是偶爾出現在沙塵中的車轍,因為在沒有風的月球上,它們將永久留存,所以就用不著別的路標了。不過一路上偶爾還是能看到令人不安的標牌,上書:“危險——前方有峭壁!”或“緊急事故氧氣供應——前方十千米。”

在月球上做長途旅行隻有兩個方法。高速單軌機車連接著各個殖民基地,這個途徑既迅速又舒適,而且有固定的發車時間表,然而軌道交通覆蓋的地方非常有限,而且由於成本的原因,多半也隻能維持現狀了。要想不受限製地在月球表麵周遊,你就得乘上渦輪動力的大功率拖車,也就是所謂的“毛毛蟲”,或簡稱為“毛蟲”。事實上,它們就是裝配在一組輪胎上的小型飛船,即使在崎嶇得駭人的月麵上,它們也可以橫行無阻。在地形平坦的地方,它們可以輕鬆地達到一百千米的時速,不過通常情況下能開到一半的速度就不錯了。由於引力較小,加上在必要時它還能降下毛毛蟲般的“附足”,這種拖車可以攀上險峻的坡麵。在發生緊急狀況的時候,它們還能用內置的絞盤將自己垂直吊上懸崖。如果是較大型號的拖車,一個普通人可以在巨大的車廂裏住上許多個星期,毫無不適。所有對月球的詳盡探索,就是勘探隊員們駕駛著這種頑強的“小車”完成的。

哲美森是超級專業的司機,對道路極為熟悉。然而,惠勒卻感到神經緊張、難以平複。對於月球的新訪客來說,通常需要花一段時間才能明白,隻要認真對待,即使處在陡坡套陡坡的嚴酷環境,照樣可以絕對安全地行駛。惠勒是個新手,或許這倒是件好事,因為哲美森的駕駛技術太不正規了,如果此時的乘客經驗較豐富些,恐怕會忍不住發出警告的。

哲美森是怎麽變成這樣一個又魯莽又卓越的司機的,這個富有玄機的問題引起過同事間的廣泛討論。正常情況下,他是個辛勤而謹慎的人,如果沒萬全把握,他不喜歡做出格的表演。沒有人見過他真正氣惱或振奮的樣子。不少人認為他懶,不過這是誹謗。他會許多個星期持之以恒地做某項觀測,直到結果完全沒有異議為止——然後會把它擱置在一邊,兩三個月以後再去理會。

然而一旦他掌控起了“毛蟲”,這位沉靜、平和的天文學家就變成了一位不怕死的司機,而且駕駛著北半球幾乎所有的拖車,創造過非官方記錄。這其中的原因埋藏得很深,恐怕哲美森自己也沒意識到,那是源自他當太空船飛行員的童年夢想——一個因為心性不定而破滅的夢想。

從太空,或者從地球上用天文望遠鏡望去,柏拉圖平原的“牆”看上去是一道巨大的屏障,陽光斜照的時候最便於觀察。然而實際上,它們還不足一千米高,而且,隻要在眾多的通道當中選擇一條適當的捷徑,要駛出火山口進入“雨海”,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哲美森從群山中穿越出來,花了不到一個小時,不過惠勒倒是巴不得這段路再開得久些。

他們在一處高峻的斷崖處停下,俯瞰著平原。在正前方,聳出地平線的是金字塔般的皮科峰。在右邊,向東北方蔓延的是更加崎嶇嶙峋的特內裏費山脈的群峰。這些山峰中隻有極少數有人攀登過,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願意為此耽誤工夫。絢麗的地球之光為它們鍍上了奇異的藍綠色光輝,與它們在白天的景觀形成了奇怪的對比——陽光下的群峰,會被無情地漂白,襯著墨黑的陰影。

哲美森悠悠地看著景色,惠勒卻開始用一副高倍望遠鏡搜索著什麽。找了十分鍾後,他放棄了,半點異常的東西也沒看到。他對此也不吃驚,因為破例造訪的火箭往往是在地平線下麵的那塊區域降落的。

“咱們繼續往前開吧,”他說,“幾個小時就能趕到皮科山了,咱們可以在那兒吃晚餐。”

“接下來又怎樣呢?”哲美森用順從的口氣回應道。

“要是我們看不到什麽,就像乖孩子那樣回來。”

“行,不過你會發現從現在開始路就不好走了。我想去過前麵的拖車總數不超過二十輛。為了讓你振作些,我可以告訴你,其中包括了咱們的費爾迪南德號。”

他開動了拖車,小心翼翼地繞過一處巨大的斜坡——那裏有累積了數千年的碎裂山岩。這種山坡是極其危險的,哲美森沒有冒險,而且他一向都會遠遠地繞開這樣的陷阱。缺乏經驗的司機就會樂嗬嗬地沿著滑動的坡底奔馳,不假深思——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況下倒也能安然通過。哲美森卻見識過那百分之一的狀況。滾石挾著塵沙如波濤般湧來的時候,拖車會被吞噬,沒有人能僥幸逃脫,因為任何營救舉動隻會引起新一波的滑坡。

從柏拉圖平原的“外牆”駛出的路上,惠勒開始明顯地感到不開心。很古怪,牆外看起來明顯不如內側陡峭,他本以為旅途會比先前平坦得多。他沒有考慮到哲美森的用意:趁著地形平一些,加速趕路。然而這樣一來,費爾迪南德號的顛簸搖擺就格外厲害了。此時,惠勒躲進裝備完善的車廂後部,在司機看不見的地方藏了一段時間。等他回來的時候,他相當氣惱地說道:“沒人告訴過我在月球上還會暈車呢。”

此時的風景相當令人失望,通常從高地下降至月球的低地時,都是這麽個情況。地平線太近了——隻有兩三千米遠的距離,給人一種緊迫而被圍困的感覺。似乎除了一圈岩石環抱,再沒有別的東西。這種錯覺太強烈了,人們都會把車速降至不必要的程度,大概是在下意識裏擔心自己會從詭異而迫近的地平線邊緣墜落下去。

哲美森穩健地駕車行駛了兩個小時,直到皮科山的三連峰占據了前方的天空。曾經,這座雄偉的大山也是一座火山口“外牆”的一部分,而這座火山同柏拉圖是一對孿生兄弟。然而很多年前,從雨海漫延而來的岩漿把直徑一百五十千米的圓環衝洗了一番,隻留下了形單影隻的皮科山。

身為遊客的他們停下車,打開了幾包食物,用壓力壺煮了些咖啡。月球生活有一個小小的不適之處,那就是喝不到很熱的水——在人工營造起來的有氧低壓條件下,水在七十攝氏度就沸騰了。然而經過一段時間後,人們都習慣了這種半熱的飲用水。

在他們收拾餐後殘局時,哲美森對他的同事說:“你真的還想進行到底嗎?”

“隻要你覺得這樣安全。那些‘牆’從這裏看起來好陡啊。”

“隻要你按我說的做,安全是沒問題的。我隻是不知道你現在感覺如何。到時候,要是你在太空服裏嘔吐,那可再糟糕不過了。”

“我沒事。”惠勒很有尊嚴地答道,接著,又一個念頭讓他心頭一震,“我們會在外麵多長時間?”

“哦,大概幾個小時。最多四小時吧。你要是想撓癢癢,最好趁早。”

“我不是擔心這個。”惠勒頂回了一句,然後再次躲進了後車廂。

惠勒已經在月球上住了六個月了,但穿太空服戶外行動還沒超過二十次,大多數都是為了參加緊急狀況演習。觀測人員進入真空戶外的情況是非常少見的,他們的大多數設備都可以遙感控製。然而他不完全是個新手,盡管還在謹慎學習的過程中,不過比起那些沒心沒肺、過分自信的新手,他要牢靠得多了。

他們通過地球轉接,呼叫了基地,報告了他們的位置和行動目的,互相調整好對方的設備。先是哲美森,然後是惠勒,依次背誦了各個字母的提示語:“A是Airlines的A, B是Batteries的B……”乍一聽起來很幼稚,但這是月球生活的例行項目,沒有人把它當作兒戲。當他們確信所有設備都狀態絕對良好的時候,才打開氣閘的門,踏上了塵封的荒原。

同大多數月球山脈一樣,皮科山脈遠觀近看都顯得很高大。它有幾處垂直的峭壁,然而這些總是可以繞開的,而且登山時極少需要攀爬45度以上的陡坡。在六分之一的引力場中,即使穿著太空服,爬山也不是很困難的事。

然而,攀登半個小時後,惠勒由於不習慣用力的方式而出汗喘息起來,他的麵罩蒙了很厚的水霧,於是不得不從麵罩的角落處向外瞥望著。盡管他倔強地不肯要求放慢速度,哲美森提出歇息的時候,他還是欣然同意了。

此時他們高出平地大約有一千米了,可以向北望見約五十千米遠的地方。他們遮擋著耀眼的地球之光,開始搜索。

隻花了一會兒工夫,他們就發現了目標。在原地與地平線之間距離一半的地方,有兩枚很大的載重火箭,好像兩隻醜陋的蜘蛛般站立在展開的起落架上。雖然它們的體形不小,不過比起那座奇異的、聳出平原的穹頂結構,它們都是侏儒。這不是尋常的氣壓倉穹頂——它的比例完全不對。它看起來幾乎像一個完整的球體,隻不過一部分埋在了地下,四分之三的體積露在了地表上。惠勒的望遠鏡裝有特殊的目鏡,隔著麵罩也能使用,他能看見一些人和機器在穹頂下麵來回移動著。有的時候,一些塵沙如雲團一般向空中騰起,又落下來,似乎是在進行爆破作業。他心想,這是月球上的又一樁怪事。人們習慣了地球上的環境後,絕大多數物體在弱引力場中看起來墜落得非常慢,但是塵沙顯得下墜過快了——它們同其他物體的速率是一樣的,那是因為月球上沒有阻礙它下墜的空氣。

哲美森也透過鏡片仔細查看了一番,接著,他說:“好吧,有人在這裏花了大把的錢。”

“你認為那是什麽?礦床?”

“有可能,”哲美森回答著,語氣一如既往地謹慎,“也許他們決定就地對礦藏采取措施了,而他們的全部開采場地就在那穹頂裏麵。不過這也隻是猜測——我以前肯定沒見過這種場麵。”

“不管它是什麽,我們一個小時內就能到它麵前。咱們要不要走近些,看個究竟?”

“我就猜你會這麽說。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非常明智。他們也許會堅持讓我們留在原地。”

“你讀了太多嚇唬人的文章了。沒什麽人會覺得戰爭將近,而我們則是間諜。他們不能拘押我們,天文台知道我們的位置,要是我們沒回去,總監就會大鬧一場的。”

“我認為我們就這麽回去了,他的反應會更劇烈,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來,下坡去更容易觀察。”

“我從來沒說過在上麵有什麽困難啊。”惠勒抗議道,不過有些底氣不足。幾分鍾後,他跟隨哲美森走下山坡,此時一個念頭令他心頭一震。

“你認為他們會不會正在監聽我們?如果有人發現了這個頻率,那咱們說的每個字他們都聽見了。而且不管怎樣,我們就在視線以內啊。”

“誰會這麽多事?除了天文台的人,沒人會收聽這個頻率,而且天文台的人聽不見我們的,畢竟一路上還有那麽多大山。聽起來倒像是你心裏有愧——聽了你這話,別人會以為你又要說什麽沒規矩的言語了。”

這句話指的是惠勒初來時的一個不幸的小故事。從那以後,他對講話的私密性就格外留意。在地球這根本不是問題,然而到了這裏,一旦穿上太空服,任何一個身在無線電功率範圍內的人都可能聽到你的話,哪怕悄聲耳語也無法保證不被人聽見。

他們降到了地平麵的高度,眼前的視野也相應地收縮了,好在他們小心翼翼地確定了方位,所以,當他們回到費爾迪南德號的時候,也不用擔心找不到路。現在,哲美森駕駛得格外小心謹慎了,因為這是他們以前從未驅車到達過的地方。經過了近兩個小時的跋涉,神秘莫測的穹頂方才高高地聳出了地平線。又過了片刻,運載火箭的箭筒也出現了。

惠勒再一次將車頂的天線對準了地球的方向,然後呼叫天文台,向他們解釋自己發現了什麽,又打算做什麽。他沒等對方出言阻止,就掛斷了通話——由此可見,信號往返傳輸近八十萬千米的通話是多麽惹人發狂,更何況,通話的對方僅僅在一百千米之外。然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實現地麵間的長途通信,一切地平線以下的地方都會遭到月球屏蔽作用的遮擋。不錯,長波信號有可能可以傳播得遠一些,因為它可以從很稀薄的月球電離層反射回來,但是,這種方法不太可靠,不能做到長期穩定地保證通信。最現實有效的辦法,是將月球的無線通信維持在視線距離以內。

眼看著他們的到來造成了**,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惠勒認為這一切頗像用一根木棍招惹一大群螞蟻。隻過了很短的時間,他們發現周圍已經到處是拖車、月球推土機和牽引機,還有興奮的、穿著太空服的人們。由於太過擁堵,費爾迪南德號不得不停下來。

“隨時隨刻,”惠勒說道,“他們都會向衛兵報警的。”

這下哲美森不覺得好玩兒了。

“你不應該開這樣的玩笑,”他責備地說,“他們很敏感的。一下子就能發現真相。”

“瞧瞧,接待委員會的委員來了。你能看清他頭盔上的字嗎?‘安2’,對吧?我猜那意思是‘第二安全區’。”

“也許。不過‘安’可能直接表示‘保安’。好吧——這可都是你的主意,我隻是個司機。”

這一刻密封艙的艙門響起了一連串蠻橫的敲擊聲。哲美森按動鍵鈕,打開了艙門,又過了一陣子,“接待委員”在車廂裏摘下了他的頭盔。他是個五官銳利的灰發男子,滿臉擔憂的表情,看起來像是生來如此。顯然他並不樂意見到他們。

他心思沉重地向惠勒和哲美森打過招呼,兩位天文學家則向他報以最友善的微笑。“我們在這一帶不怎麽見到訪客。”他問,“你們到底是怎麽進來的?”

惠勒心想,前一句話,是他長久以來聽到過的最好的外交辭令了。

“今天是我們的休假日——我們是天文台的。這位是哲美森博士,我叫惠勒,我們兩個都是天體物理學家。我們知道你們在這一帶,所以決定過來看看。”

“你們怎麽知道的?”對方刻薄地發問了。他至今也沒作自我介紹,這在地球上就算是無禮了,在這裏更是惹人厭惡。

“也許你聽說了,”惠勒溫和地說道,“我們天文台擁有一台,也許是兩台相當大的天文望遠鏡。而你們給我們造成了不少的麻煩。我,就我個人來說,有兩份光譜分析圖被火箭的強光破壞了。所以,想必你們不會責怪我們的好奇多事吧?”

質問者的唇邊掠過一絲淺淺的微笑,隨即又消失了。

“好吧,我想你們最好跟我去辦公室,做幾項檢查,不會太久的。”

“什麽?月球上難道還有什麽地方是私人產業了?”

“對不起,不過這裏一貫就是如此。來吧,請。”

兩位天文學家鑽進了他們的太空服,跟著他穿過了密封過渡艙。除了自覺無辜和不平,惠勒此刻還感到一陣瑣碎的擔憂。他已經開始設想所有不開心的畫麵,回顧記憶中他所讀到的那些間諜故事:被隔離問訊,必須麵對磚牆,唯有初升的太陽給他一點點安慰。

他們被帶到了巨大穹頂邊,那是一扇自然地同穹頂圓弧相吻合的門。接著,他們發現自己所在的空間恰好由穹頂的內牆和外牆合圍而成,那是由一雙同心球體形成的結構,一些透明塑料的複雜網狀結構支撐起兩球間的空間,連腳下的地板也是同一種材料。惠勒認為這很古怪,不過他沒有時間仔細考察了。

那人匆匆導引著他們,也不多作解釋,急切得幾乎一路小跑起來。倒好像是他想盡可能不讓他們看到太多東西。他們穿過第二道密封過渡艙,來到了穹頂的內球裏。在這裏,他們脫下了太空服。惠勒鬱悶地擔心著何時才能將衣服再發還給他們。

依據過渡艙的長度可以判斷,穹頂內牆的厚度一定是巨大的,當他們麵前的那扇門打開的時候,兩位天文學家立即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是臭氧。就在某處,不太遠的地方,有高壓電氣設備。這倒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不過這又是一樁值得留心以備將來參考的事情。

過渡艙門打開,通向一個走廊,走廊兩側是一道道門,門上印著數字或標誌,如“私人空間”“僅限技術人員”“信息”“中央控製”,等等。惠勒和哲美森都不能從這些標誌中推想出太多的信息,他們隻是深思著麵麵相覷,最後在一間標有“保安”的房門口停下來。哲美森的眼神清楚地向惠勒表達著他心裏的話:“我早告訴過你了!”

隔了片刻,顯示板上亮起了“進來”,自動門滑開了。眼前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辦公室。一名麵容堅定的男子,氣勢逼人地坐在一張碩大的寫字台後麵。看那寫字台的尺寸,本身就是一道宣言——在這裏,金錢不是問題。兩位天文學家可憐巴巴地將它同他們以往熟悉的辦公室設備作著比較。在房間的一角,立著一台設計得格外複雜的遠程電子打印機,四壁的其餘空間擺滿了文件櫃。

“好吧,”這位保安部的官員說道,“這些是什麽人?”

“兩位天文學家,來自柏拉圖平原的天文台。他們剛剛開著拖車不請自來,我想也許你應該見見他們。”

“太應該了。請問,二位的姓名是?”

接下來是無聊的四分之一個小時。保安方麵縝密地記錄了有關細節,又同天文台通了話。惠勒沮喪地想,這下他們可捅馬蜂窩了。他們在信號收發部的朋友們為了預防意外,記錄下了他們的每一步進展,這一下,他們不得不將他們的出走正式上報了。

最後,他們的身份確認了,雄偉書桌後的男子帶著有些迷惑的態度向他們致以問候。此時他的眉頭舒展了,然後開始向他們發表講話。

“當然,你們也意識到了,你們帶來了一些麻煩。我們在這樣的地方,根本沒料到會有人來訪,要不然我們早該貼出告示讓你們回避了。不用問,我們有辦法偵測到任何想要靠近的人,即便你們不是這麽大咧咧地開過來,我們也能查出來。

“不過,瞧瞧,所幸也沒造成什麽損害。你們大可以猜想這是個政府的工程,而我們不想多作解釋。我必須得送你們回去了,不過我希望你們辦到兩件事。”

“什麽事?”哲美森猜疑地問道。

“我要你們保證盡可能不再談起這次訪問。你們的朋友會知道你們去了哪裏的,所以你們不可能完全保密。隻是不要再拿它作談資了,就這樣子。”

“很好,”哲美森同意道,“那第二件事呢?”

“如果有人不斷地問你們,還對你們這場小小的曆險表現出特別的興趣,立刻報告。就這些了。我祝你們回程愉快。”

五分鍾後,回到“毛蟲”裏,惠勒依然在發脾氣。

“這個那個的,說了那麽多發號施令的話!到最後連煙也沒給我遞一支。”

“我寧願這樣想,”哲美森溫和地說,“我們這麽輕易地出來,已經很走運了。他們可是如臨大敵似的。”

“我倒想知道這敵是什麽。你看看,這像不像一座礦井?為什麽要在月海這種礦渣堆一樣的地方開采呢?”

“我認為,這一定是座礦井。開車上來的時候,我注意到在穹頂另外一側有個東西,非常像鑽井機。不過這還遠遠不足以解釋整場陰謀到底是怎麽回事。”

“莫非他們發現了什麽,又不想讓大聯邦那邊知道?”

“如果是那樣,我們更別想弄明白了,算了,最好別消耗腦力了。還是想想現實的問題——咱們現在該往哪裏去?”

“還是堅持原計劃吧。這次以後,要等一段時間才有機會再次開上咱們的愛車‘小費’了。咱們最好珍惜這一次。再說,從地麵上麵對麵看看虹灣是我一直以來的宏願,這是說真的。”

“那地方還要從這兒往東足足三百多千米呢。”

“是啊,可你自己說過,一路上很平坦的,隻要我們避開山地就好。五個小時應該夠了。你要是想休息,我的駕駛技術現在也夠用了。”

“沒有人到過的新路咱們不能走,那太危險了。不過我們可以折中一下。我最遠可以把你帶到拉普拉斯月岬,你可以看看月海的海灣。然後,可以由你來開車回家,沿著我留下的車轍。不過我得提醒你,別開偏了。”

惠勒欣然接受了。他一直有些擔心,怕哲美森取消行程,溜回天文台,但他也認為自己的要求對朋友不太公平。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他們先沿著特內裏費山脈的一側攀行,隨後突破平原來到斯特雷特山脈。這是一組孤立的山峰,同磅礴的阿爾卑斯山相比,它們猶如微弱回聲。現在,哲美森更加集中起精神,穩健地開著車。他正在駛向陌生的區域,所以半點不敢冒險。他不時地指點著著名的地標,惠勒在一旁對照著查看攝影地圖。

在斯特雷特山脈以東十千米的地方,他們停下來用餐,打開了天文台廚房為他們準備的食盒。車廂的一角裝配成了一間小小的廚房,不過不到緊急情況他們是不打算使用它的。惠勒和哲美森都擅長做飯,也不覺得烹飪有什麽樂趣,更何況,現在應該是休假的時候……

“哲美森啊,”嘴裏塞著三明治的惠勒突然間說道,“你認為大聯邦怎麽樣?他們的人,你見過的比我多。”

“是啊,我喜歡他們。真遺憾上一撥人走的時候你不在場,天文台接待了他們一行十二個人,他們是來學習安裝天文望遠鏡的。他們打算在土星衛星上建造一台一千五百厘米的儀器,你知道吧。”

“那可是個大工程。我總是說我們這裏離太陽太近了,在他們那兒一定能更清楚地觀測黃道光,還有內位麵上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要是政治家或國家公務員該多好,那就能拿出不一樣的方案了。”

“胡說,我們本來就是公務員!前些日子那個薩德勒還提醒我這個事兒呢。”

“是啊,可至少我們是科學公務員——那可是相當不一樣的概念。我能看得出來,他們並不太關心地球會怎樣,盡管他們禮貌周到,決不肯把這種話說出口。毫無疑問,他們對金屬資源的分配也已經不耐煩了,我經常聽他們抱怨這個事兒。他們的主要論點是,他們在開發外層行星中遇到的困難比我們的大得多——而地球所使用的資源又一般都是浪費掉的。”

“你認為哪一方是對的呢?”

“我不知道,要了解所有的事實真相太難了。不過在地球上有很多人害怕大聯邦,不願意再讓出更多的權力。聯邦那邊也知道這一點,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先把資源搶到手,然後再談判。”

哲美森將餐後垃圾攏作一堆,拋進垃圾桶裏。他瞥了一眼精密時鍾,然後一個躍步坐在了駕駛員的座位上。“時間到,又該出發了。”他說,“按照原計劃,咱們已經晚了。”

他們從斯特雷特山脈向東南兜轉,現在,拉普拉斯月岬的雄偉身影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繞過它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不和諧景象——一輛壓扁的“毛蟲”拖車的殘骸,在它的旁邊還有一堆石頭,粗略地堆成紀念碑,上麵立著一副金屬十字架。拖車似乎毀於自己的燃料箱爆炸。這種型號的車已經淘汰了,惠勒以前從來沒見過。哲美森告訴他,這已經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了,他聽了絲毫不覺得驚訝。即使再過一百萬年,殘骸的麵貌也不會改變。

他們繞過了月岬。這時,雄偉的虹灣(這個名詞的拉丁文直譯就是“眾多彩虹的海灣”)北牆影進入了視野。上古時,虹灣本是一座完整的環形山——月球上最大的、屏障圍繞中的平原。不過一場大災變形成了雨海,也毀掉了虹灣的整堵“南牆”。於是如今隻剩下了半圓形的海灣。海灣的兩端,拉普拉斯月岬和赫拉赫勒斯月岬遙遙相望,懷想著當年它們由四千米高山連為一體的歲月。這些湮滅的群山,如今隻剩下幾處山脊和低矮的小丘。

雄偉的峭壁如同一排站立的巨人,抬頭望著地球。拖車繞過它們時,惠勒很安靜。綠色的光從他們的兩側流瀉下來,照亮了這些構成“牆壁”的台地,顯露出它們的每一處細節。從來沒有人攀登過這些高地,不過惠勒知道,終有那麽一天,人類會站在它們的巔峰上,凱旋般地遙望海灣。想來有些奇怪,曆經二百年,月球上還有那麽多地方人類沒有涉足過,還有那麽多地方,人類必須憑自身的努力和技巧才能到達,沒有辦法依賴任何輔助手段。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窺看到虹灣的樣子。當時他還是個小男孩,用的是一架自製的小望遠鏡。所謂的望遠鏡,其實隻是兩個鏡片,安裝在一個硬紙筒的兩頭,不過它給他帶來的快樂,比起他如今掌控的巨大儀器還要更多些。

哲美森一打輪盤,拖車長長地畫出一條弧線停了下來,麵向著西方。他們在塵沙中軋過的轍痕清晰可見,它將成為一條永不消逝的道路,除非別的車輛將它抹掉。

“終點到了,”他說,“你可以從這裏開始接手。從這裏一直到柏拉圖,她都是你的了。到了那兒再把我叫醒,我再開著她穿過山地。晚安了。”

惠勒想象不出他是怎麽辦到的,不過不到十分鍾,哲美森真的睡著了。也許是“毛蟲”輕柔的搖晃起到了催眠的效果,惠勒不知道他這一路上能不能免受顛簸震**之苦。好吧,要想知道結果,隻有一個辦法……惠勒小心翼翼地對準了塵沙中的軌道,開始了原路返回柏拉圖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