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飛馬號客船載著三百名乘客和六十名機組乘務人員離開了地球,四天後,戰爭爆發,然後在當天結束。有一段時間,船上的氣氛充滿了迷亂和警戒,因為來自地球和大聯邦的無線電信號都遭到了攔截。海爾斯蒂德船長被迫對一些乘客采取了強硬的手段,因為這些人不願意冒著變成戰犯的危險前往火星,他們要求返航。不過很難責怪他們,地球依然離得很近,看起來宛如一彎銀色的美麗月牙,她身邊的月球仿佛是她較小較暗的影子。即使從這裏,從一百萬千米以外的太空望去,灼燒過月球表麵的巨大能量依然清晰可見,壯美的景觀絲毫無助於平複乘客的情緒。

他們沒法理解,航天機械師們為什麽不能通融一下,答應他們的要求。飛馬號已經遠離地球,還有幾個星期才能到達目的地。不過它已經達到了它的軌道速度,就好像一枚拋出去的彈道武器,而這條巨大彈道的終端則注定了隻能是火星,無法改變。這是由無處不在的太陽引力決定的。沒有回頭路,那樣的操作會消耗大量推進劑,而飛船承擔不起。飛馬號帶有足量的塵沙,為的是到了運行軌道的末段,自身的速度能與火星的引力相匹配。而這樣一來,在途中,它就隻被允許進行合理而有限的航向調整。它的核反應堆能承擔十二次旅程,然而如果沒有足量的推進劑噴射出去,僅靠能量是沒有用的。無論它的意願如何,飛馬號隻能飛向火星了。海爾斯蒂德船長知道這不是一趟輕鬆愉快的旅程。

一聲聲的呼救信號通過無線電廣播闖進船艙,吸引了飛馬號和機組人員的全副精神。三百年來,在天空、海洋和太空,這個詞語警告著一代代的營救人員,呼喚著船長們改變航向,奔向難兄難弟,伸出援手。然而對於太空飛船的指揮官來說,他們能做的事情並不多;在整個航天曆史上,成功實現太空營救的先例隻有三起。

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兩個,但各個航運公司隻對其中一個大肆宣傳。太空中出現嚴重的災難事故是極為罕見的,幾乎所有的事故都發生在從行星起飛或降落的階段。一旦飛船進入太空,被拋入軌道後,它就會毫不費力地一直駛向目標,除了內部的問題或是機械故障,它不會遭遇別的什麽麻煩了。這些內部問題乘客們了解得很少,一旦出現,也往往不是大問題,並由機組人員悄無聲息地解決了。根據法律,所有的飛船都由幾部分組成,每個部分的建造都是獨立的,一旦有緊急事故,任何一部分都可以獨立逃生。所以,最糟糕的情況無非是大家煎熬著度過幾個小時,震怒的船長緊盯著工程主任排除故障而已。

空間營救極為罕見的第二個原因是:營救工作本身幾乎無法辦到。飛船的飛行速度極高,飛行路徑則是精確計算好的,因此不允許做大的改動(飛馬號的乘客現在總算開始理解這一點了)。每一艘飛船從一顆行星到另一顆行星的軌道都是唯一的。由於各行星不斷變化的各種情況,不可能有飛船第二次經過同一路徑。太空中沒有“飛船公路”,一艘飛船與另一艘之間相距不到一百萬千米的情況極少。即使距離能夠接近一些,飛船之間速度差也往往是巨大的,所以船與船的接觸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求救信號傳來的時候,所有這些念頭在海爾斯蒂德船長的心頭閃過了一遍。他讀著遇難船隻的方位和航向——速度值經過信號傳輸,一定已經失真,高得荒謬而不可信了。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無能為力——信號太遙遠了,還需要好幾天才能達到信號的位置。

接著,他注意到了信息末尾的名字。他原以為自己熟悉太空中的每一條船,不過這艘船他卻前所未聞。他迷惑地看了一會兒,突然間醒悟過來——他知道這是誰在呼叫了……

人家既在危難之中,敵意也就煙消雲散了,這是海洋和太空中的人之常情。海爾斯蒂德船長向著控製台欠下身去,說道:“信號部!替我接通他們的船長。”

“他正在線上。您可以講話了,先生。”

海爾斯蒂德船長清了清嗓子。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經曆,而且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即便是要對敵人說自己愛莫能助,也不會獲得什麽滿足。

“我是飛馬號海爾斯蒂德船長。請講,”他開口了,“你的距離太遠,無法實現接觸。我們的額定速率不足每秒十千米。無需計算——我知道不可能。你有何建議?請確認你的速度——我們得到的數字有誤。”

對方的答話到了,在眼前的情形下,四秒鍾的延遲時間格外令人發狂。他們的回答既驚人又出乎意料。

“這裏是聯邦巡航飛船黃泉號,我是布裏南將軍。我可以向你確認我的速度。我方可以在兩小時內與你實現接觸,並且由我方自己調整航向。我們還有動力,但是必須在三小時內棄船。我們的輻射防護罩已經失落,主反應堆也越來越不穩定。我們現在可以實現手動控製,同你方會合後還能保持安全至少一個小時。不過無法保證更長時間了。”

海爾斯蒂德船長感到後心一陣發冷。他不懂反應堆怎麽會不穩定的——但他懂得一旦發生會是什麽後果。關於黃泉號,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首先就是它的速度。不過,有一件事情,他必須毫無疑義地向布裏南將軍交代清楚。

“‘飛馬’呼叫‘黃泉’,”他答道,“我的船上有三百名乘客。如果有可能發生爆炸,那我就不能用全船人的性命去冒險。”

“沒有危險——這個我可以保證。我們會有至少五分鍾的預警時間,可以保證你們從容撤離。”

“很好——我會準備好密封過渡艙,我的機組會列隊相迎的。”

一陣沉默,顯然比無線電信號延遲的時間更長些。布裏南隨後應道:“這是我方的麻煩。我們隻保留了前艙。這裏沒有通向外部的密封艙。船上共有一百二十人,隻有五套太空服。”

海爾斯蒂德倒吸一口氣,作出回應之前,他首先征詢了導航主任。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主任說,“他們必須自己打破船體鑽出來,那樣一來除了五名穿太空服的,其他人就算是完了——如果把他們都接上來,氣壓就跌下去了。”

海爾斯蒂德再次接通了對方:“‘飛馬’致‘黃泉’,你對我們的營救工作有何建議?”

同一個近乎死亡狀態的人講話,感覺有些陰森可怖。太空中的傳統同大海上一樣嚴酷,黃泉號有五人可以獲救,然而船長必定不在其中。

海爾斯蒂德卻不知道布裏南將軍還有別的主意,而且完全沒有放棄希望。不過在當前的情況下,他的想法顯得太孤注一擲了。這個建議是對方的衛生部主任提出來的,他正在向己方機組人員作解釋。

“我們打算這麽辦,”說話的男子又黑又瘦小,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是金星上最優秀的外科醫生,“我們自己有一些小的密封過渡艙,但我們不能用,因為隻有五套衣服。我們的船是為作戰而設計的,不是為客運,我想設計者除了考慮到空間標準條例,一定還有別的想法。我們可以好好利用它自身的條件。

“我們會同飛馬號並肩飛行兩個小時。所幸的是對方有一個大的密封艙,如果擠一擠,可以裝下三十到四十人——我們都不會穿太空服。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糟糕,不過這不等於自殺。你們會在太空中屏住呼吸,然後逃生!我知道這滋味不好受,不過你們的餘生都有吹噓的資本了。

“現在認真聽著。我要向你們證明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們沒有呼吸時還可以存活五分鍾——事實上,可以做到不想呼吸。這是個簡單的竅門兒——瑜伽師和魔術師已經掌握好幾百年了,不過這其中沒什麽玄妙的東西,隻是最基本的生理現象而已。為了給你們信心,我要你們做一個測試。”

衛生主任從口袋裏拿出秒表,繼續說道:“我一說‘開始!’,你們就呼氣,直到呼不出來為止——把你肺裏所有的空氣都吐出去——看看你能堅持多久不換氣。別緊張——感覺特別不舒服的時候就換一口氣,然後正常呼吸。我從十五秒後開始讀秒,這樣你心裏會有個數兒。如果你連一個十五秒也堅持不下來,那我建議你立刻辭了這份工作吧。”

笑聲**漾開去,打破了緊張氣氛——這也是預計的效果。接著衛生主任舉起了手,向下一揮,喊了聲“開始!”人人吐出一口氣,形成了一聲巨大的歎息——徹底的靜默開始了。

主任開始讀秒的時候有人已經堅持不住,喘息起來。他繼續讀出第十六秒,又有個別人繳械投降了。整整一分鍾過去後,依然有人在頑強堅持著。

“好的,可以了,”矮小的外科醫生說道,“你們這些最頑強的可以停止炫耀了——你們把實驗搞得變味兒了。”

又是一陣嬉笑,眾人的士氣再次振奮起來。他們依然沒弄懂要做什麽,不過至少大家在計劃著采取行動,這給了他們獲救的希望。

“來看看咱們的表現如何,”主任說道,“堅持十五到二十秒的舉手……好,二十到二十五……好,二十五到三十——瓊斯,你撒謊——十五秒你就噴出來了……好,三十到三十五……”

調查結束後,結果明確顯示,半數以上的成員堅持到了三十秒以上,沒有人低於十五秒。

“這個大約和我預計的一樣,”主任說道,“你們可以把它看作是個參考實驗,接下來咱們來點實際的。我應該對你們強調的是,我們在這裏呼吸的幾乎是純氧氣,氣壓是三百毫米汞柱。所以,雖然艙裏的氣壓不到地球海平麵的一半,你們的肺卻比在地球上攝入的氧氣多了一倍多——也比在火星和金星上吸入的多。你們有誰偷偷溜到廁所裏抽過煙,一定注意到了氧氣有多麽濃,因為你們的煙幾秒鍾就抽完了。

“我對你們說這些,是因為它能提升你們的信心,做好下麵的事情。你們要做的,就是將肺裏徹底清空,還要讓你的身體裏充滿氧氣。這叫作‘過度換氣’,簡單地講就是深呼吸。等我給你們發出信號的時候,我要你們竭盡全力地深吸氣,然後徹徹底底把氣都吐出來。然後繼續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我要你們停下為止。我會要求你們連續做一分鍾——結束以後你們有些人可能會有點頭暈,不過會過去的。每一次呼吸都盡可能多地吸入,揮舞雙臂,最大限度擴展你的肺活量。

“接著,一分鍾到了以後,我會要你們吐氣,然後屏住呼吸,我會再讀一次秒。我認為結果會讓你們大為驚訝的。好了——咱們行動起來!”

接下來的幾分鍾,擁擠的黃泉號船艙裏出現了精彩壯觀的一幕。一百多人揮舞著胳膊,打鼾一般深深地呼吸著,似乎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殊死掙紮。有些人擠得太緊了,竟致不能全力以赴,所有的人都必須固定住身體,免得動作太大而導致身體飄浮起來。

“好!”主任大喊一聲,“停止呼吸——把所有的空氣吐幹淨——看看你能堅持多久不換氣。我還會讀秒的,不過這回我會從第三十秒讀起。”

非常明顯,測試結果讓每一個人都瞠目結舌。隻有一個人沒有堅持到一分鍾,其他人則大多數都堅持了近兩分鍾才開始換氣。實際情況是,要想恢複正常呼吸,還必須特地努力一下。還有一些人,三四分鍾過去了,依然泰然自若。其中一位堅持到了五分鍾,在醫生製止下才停了下來。

“我想證明的是什麽,我想你們都會明白的。當你的肺裏充滿了氧氣,會有幾分鍾的時間,你根本不想呼吸,就好像你大吃了一頓之後不想吃東西一樣。一點也不困難,因為這不是窒息。當你需要靠這個去求生的時候,一定會表現更好的,我向你保證。

“現在我們會緊緊貼在飛馬號的一側,隻需要不到三十秒就可以靠上去。對方會派人穿著太空服扶助掉隊的人,一旦全體登上飛馬號,密封過渡艙就立即封閉。艙內會立即灌入氧氣。你們最多流點鼻血就沒事了。”

他當然希望這些都能實現,然而驗證的手段隻有一條。這是一場危險而史無前例的豪賭,卻又別無其他選擇。至少,每個人都獲得了一次奮鬥求生存的機會。

“好,”他續道,“你們多半會擔心氣壓降低的問題。這是唯一不舒服的過程,如果時間不長,你在真空環境下不會有嚴重傷害的。我們會通過兩個步驟打開船艙,首先我們會把氣壓慢慢降到大氣壓的十分之一,然後我們得再掀開艙蓋衝出去。完全沒有大氣壓的滋味不好受,會很痛,不過並不危險。別去想那些人體在真空裏爆炸的傳聞,那是胡說。人類比這要結實得多。我們從十分之一個大氣壓降到零,這比人類在實驗室裏測試的極限還要低得多。把嘴張大,任憑氣流出入。你會感到全身皮膚蜂蜇一樣痛,不過那會兒你會很忙的,根本沒工夫注意這個。”

主任停下來,查看了一眼安靜而專注的聽眾。他們的態度都很配合,然而這是預計中的事。在場的每一位都是訓練有素的——他們都是各個行星工程師和技師中的尖子。

“事實上,”外科醫生高興地繼續說道,“我要是告訴你們危險會帶來的後果,你們多半都得笑出來。它不會比曬太陽灼傷更嚴重。到了外麵,你們會直接接觸太陽紫外線,沒有大氣層的保護。不到三十秒的時間,你們就會長出一種很討厭的水泡,所以我們做橫渡的時候會藏在‘飛馬’的陰影裏。如果你不小心到了陰影以外,就用胳膊擋住臉。你們誰要是有手套,最好都戴上。

“好了,情況就是如此。我會加入第一隊,做個示範,讓大夥看看有多麽簡單。現在我要你們分成四組。我會分別同你們做演習的。”

飛馬號和黃泉號並肩向著遙遠的行星駛去,然而能夠到達目的地的,隻能是其中的一艘。客船的密封過渡艙門打開了,敞開的大門距離擊傷的戰船不過幾米之遙。一根根太空導索將兩艘船的船體連接在一起,客船的機組人員浮遊在纜索之間,做好了準備,打算救助那些逃生的船員,幫他們完成這場簡短而凶險的橫渡。

黃泉號還算幸運。它的四個隔離艙完好無損。整艘船依然能夠分為四個隔絕的艙室,於是等分為四組的船員可以分批離開。如果全體一起逃生,飛馬號的過渡艙就無法承載所有的人。

信號傳來,海爾斯蒂德船長從駕駛台上望出去。隻見一陣煙霧突然從戰船裏噴出來,接著,應急艙蓋彈開了,飛入了太空(這個裝置在設計之初顯然沒有預料到這種狀況)。一陣濃重的水霧伴著塵埃湧出來。有幾秒鍾的時間,船長的視野都為之模糊了。逃生者體內的空氣被吸幹;他們的手互相握著,抵禦著這種滋味——船長看在眼裏,他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水霧消散後,第一位船員已經出來了。這位首領身穿太空服,身上係著三根繩索,身後的團隊全體攀附在繩索之上。飛馬號上的船員馬不停蹄地迎上來,接過了其中的兩根繩索,分別引向相應的過渡艙。海爾斯蒂德船長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看到黃泉號的人都很有準備,井然有序地配合著救助工作。

最後一個飄浮的身影被半推半拉地裝進了過渡艙,這段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接著,一個穿著太空服的身影喊道:“關閉三號艙!”一號艙幾乎緊隨其後,不過關閉二號艙的指令卻姍姍來遲,令人煎熬地等了很久。海爾斯蒂德看不清具體情況,推想是有人**在外麵扶助其他人。不過所有的艙門終於都關閉了。根本沒時間按正常程序灌入空氣了——有人粗暴地拉開了閥門,船艙內的空氣湧入了各個過渡艙。

在黃泉號上,其餘三個隔離艙依舊封閉著,布裏南將軍同他的九十名船員就等在裏麵。他們都十人一列編好了隊,在各自的組長身後攀著繩索。一切經過了計劃和演練——之後的幾分鍾將驗證計劃的最後成敗。

客船的喇叭發出通告,語氣平和,近乎於娓娓對談:“‘飛馬’告知‘黃泉’。我們已將貴方全體人員接出了過渡艙。沒有傷亡。有幾人有出血現象。請給我們五分鍾時間,準備接應下一批。”……

最後一撥橫渡的時候,他們損失了一個人。他當時太慌張了,為了不累及其他人的性命,隻能撇下他,關上了艙門。沒有實現全體獲救似乎是個遺憾,不過那一刻,眾人隻顧著感恩慶幸,還來不及想到這一層。

還剩下最後一件事。留在黃泉號上的最後一人是布裏南將軍。他設置好了定時器的電路,預留了三十秒。這對他是足夠充裕了——即使太空讓他變得笨手笨腳,他依然隻需要一半的時間就可以離開開放的船艙。一切都是精心設計好的,隻有他本人和他的總工程師能夠體會其中的迫切。

他丟開遙控器,一個魚躍出了艙口。他登上飛馬號時,在那艘他曾經指揮過的飛船上還存有數百萬千瓦的能量。隻見它最後一次振作起精神,無聲無息地飛向了銀河。

所有的太陽係內層行星都清晰地見證了它的爆炸。大聯邦最後的野心和地球最後的恐懼也隨著它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