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2)

“天知道。”雷托小聲說。

“也許不是這個意思,大人,”哈瓦特說,“剛才斯第爾格就說過這個名字。聽他的意思,像是真有這個人存在?”

“列特效忠兩個主人。”哈萊克說,“聽起來像是宗教語錄中的話。”

“那你應該知道。”公爵說。

哈萊克笑了。

“這位裁決官,”雷托說,“皇家生態學家——凱恩斯……他會不會知道這些基地的位置?”

“大人,”哈瓦特小心翼翼道,“這個凱恩斯是皇家雇員。”

“可天高皇帝遠,”雷托說,“我需要那些基地。那裏會有大量物資,可以用於設備修理。”

“大人!”哈瓦特說,“從法律上講,那些基地仍是陛下的財產。”

“這兒的氣候太惡劣,可以毀掉任何東西。”公爵說,“我們可以拿惡劣的氣候當借口。找到這個凱恩斯,至少探聽出這些基地是否存在。”

“‘若強占之,危哉險矣,’”哈瓦特說,“鄧肯把一件事說得很明白:這些基地或關於基地的傳說對弗雷曼人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如果我們奪取這些基地,就會與弗雷曼人產生嫌隙。”

保羅看著周圍人們臉上的表情,注意到大家都緊張地聽著每一個字。他們似乎對公爵的態度深感不安。

“聽他說吧,父親大人,”保羅低聲說,“他講的是事實。”

“大人,”哈瓦特接著說,“那些基地裏的物資可以讓我們修好所有的設備,但由於戰略上的原因,我們無法得到它們。要是不進行更進一步的了解就貿然行動,就顯得太過魯莽。這個凱恩斯有皇帝賦予的仲裁權,我們必須記住這一點,而弗雷曼人又對他敬若神靈。”

“那就別硬來,”公爵說,“我隻想知道那些基地是否真的存在。”

“遵命,大人。”哈瓦特坐了回去,垂下了目光。

“那麽好吧,”公爵說,“大家都知道接下來的事了——工作。我們平時的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天。我們已是身經百戰,明白成功會有什麽獎勵,也清楚失敗的後果。你們每個人都會有各自的任務。”他看著哈萊克,“哥尼,你先管一下走私者的事。”

“‘吾將深入反叛者的沙漠老巢。’”哈萊克背了一段話。

“總有一天我會逮到某人不引經據典的時候,看看他仿佛一絲不掛的樣子。”公爵說。

桌旁傳來一陣吃吃的笑聲。但保羅聽出大家都是在強顏歡笑。

公爵轉身看向哈瓦特。“杜菲,在這層樓上再設置一個情報通信指揮站。完成後,來見我。”

哈瓦特起身環視了一眼屋子,像是在找幫手。接著他轉過身,領著一隊人走了出去。其他人都走得很匆忙,有人把椅子絆倒在地,場麵有點亂哄哄的。

結束得那麽混亂,保羅想,他看著走在最後的幾個人的背影。在以前,會議總是在激烈的氣氛中結束。但這次會議似乎突然斷了頭,因為本身就存在不足,最糟的是還沒討論出個結果。

保羅第一次開始考慮失敗的可能性——並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類似聖母給予的警告,而是由於對形勢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必須直麵這一切。

我父親在孤注一擲,他想。局麵對我們大為不利。

還有哈瓦特,保羅記起這個老邁的門泰特在會議期間的舉止——微微透著一股猶豫,那是不安的征兆。

哈瓦特一定被什麽事深深困擾著。

“兒子,後半夜你最好還是留在這兒,”公爵說,“反正天也快亮了。我會通知你母親的。”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僵硬,“你可以把這些椅子拚起來,在上麵睡一覺。”

“父親,我不是很累。”

“隨你意吧。”

公爵把手背在身後,開始沿著長桌來回踱步。

就像一頭困獸,保羅想。

“您準備與哈瓦特談談內奸的事嗎?”他問。

公爵在兒子對麵站住,對著黑洞洞的窗說:“這事我們已討論過好幾次。”

“那老太太似乎很確信,”保羅說,“而且母親得到的情報……”

“我們已經采取了預防措施。”公爵說,他掃了一眼四周。保羅注意到父親那困獸般瘋狂的表情。“留在這兒。我要去跟杜菲談談建指揮站的事。”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中途朝門衛點了點頭。

保羅看著父親剛才站過的地方。即使在公爵離開前,那地方也是空空****的。保羅想起了老太婆的話:“……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

在君臨厄拉科斯的第一天,穆阿迪布與家人穿過厄拉奇恩的街道,沿途有一些人想起了那些傳說和預言,便狀著膽子大叫:“穆迪!”但他們的呼聲更大程度上是詢問,而不是陳述,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們隻是希望他是預言中的李桑·阿爾-蓋布,也即是天外之音。他們注意力同樣集中在他的母親身上,因為他們已聽說她是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對他們來說,她明顯就像另一個李桑·阿爾-蓋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公爵在一名衛兵的引領下,在一間角房中找到了杜菲·哈瓦特,他正獨自一人待著。隔壁房間的人正在安裝通信設備,那裏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但這間房間卻甚是安靜。公爵掃了一眼屋子,哈瓦特旋即從一張堆滿紙張的桌子旁站起來。這屋子的牆是綠色的,除了那張桌子,還有三把浮空椅,椅子上代表哈克南人的“哈”字剛被倉促抹去,留下了一塊難看的白斑。

“這些椅子被偷過,不過很安全,”哈瓦特說,“保羅呢,大人?”

“我讓他留在會議室,不想打擾他,希望他好好休息一會兒。”

哈瓦特點點頭,走到通向隔壁房間的門旁,把門關上,靜電和電火花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

“杜菲,”雷托說,“皇室和哈克南人囤積的香料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人的意思是……”

公爵努努嘴。“倉庫很容易被毀。”哈瓦特正準備插話,公爵抬起手,繼續道,“別管皇帝藏了多少財寶。如果哈克南人遭到打擊,他也會暗暗高興。這些東西男爵自己都不敢公開承認,那麽,如果它們被毀了,他會抗議嗎?”

哈瓦特搖搖頭。“我們沒有多餘的人手,大人。”

“調幾個艾達荷的人,也許還有一些弗雷曼人很想出這個星球看看。給傑第主星來個突然襲擊,這能贏得戰術優勢,杜菲。”

“一切聽您吩咐,大人。”哈瓦特轉身離去,公爵注意到老頭子有點緊張,心想:也許他懷疑我不信任他。我得讓他知道內奸的事。嗯,最好立即消除他的疑慮。

“杜菲,”他說,“由於你是我能完全信賴的幾個人之一,還有件事想跟你談談。我們倆都清楚,為了防止敵人的滲透,必須保持高度警惕……最近我得到兩個新情報。”

哈瓦特轉回身,看著公爵。

雷托把保羅說的話告訴了他。

這消息沒有引起門泰特的強烈專注,相反,僅僅是增加了他的不安。

雷托仔細觀察老人,接著說道:“老朋友,你心裏有事。在開戰略會議時,我就應該注意到了,因為你顯得有點緊張。是什麽事那麽嚴重,不能在會上講出來?”

哈瓦特沾著紅汁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縫,嘴角輻射出一條條纖細的皺紋。當他開口時,那些皺紋仍顯僵硬。“大人,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杜菲,我們曾是同生共死的朋友,”公爵說,“你知道,不管什麽,你都可以跟我說。”

哈瓦特繼續看著他,心想:這是我最喜歡他的地方。他光明磊落,完全值得我對他效忠。我為什麽要傷害他?

“能告訴我嗎?”雷托問。

哈瓦特聳聳肩。“是一張紙條。我們從一個哈克南信使身上得到的。這紙條是給一個叫帕迪的人的。我們有理由相信,帕迪是這兒的哈克南地下組織的高層人員。紙條上講的事可以有多種解釋,也許非常嚴重,也可能無足輕重。”

“上麵到底寫了什麽?”

“那是一張碎紙片,大人,內容不全。東西印在縮微膠片上,附有自毀膠囊。我們沒能及時阻止酸腐蝕,隻得到了隻言片語。不過,留下的那幾句話讓人浮想聯翩。”

“是嗎?”

哈瓦特擦擦嘴唇。“上麵寫:‘……托永遠不會懷疑,當他的心愛之人出手打擊他時,打擊者的真麵目就足以毀掉他。’字條上有男爵本人的私印,我已查證過,是真的。”

“你懷疑的對象顯而易見。”公爵的聲音突然變得冷冰冰的。

“我寧願自斷一條胳膊也不願傷害您,”哈瓦特說,“大人,如果……”

“傑西卡夫人,”雷托說,怒火慢慢將他吞噬,“你能逼這個帕迪講出實情嗎?”

“很不幸,我們截獲信使時,帕迪已不在人世。而我也相當確信,信使本人並不知道自己傳達的是什麽消息。”

“我知道了。”

雷托搖搖頭,他心裏想:這事真是難纏。其實是無中生有,我了解自己的女人。

“大人,如果……”

“不!”公爵怒吼,“你們大錯特錯,竟覺得——”

“我們不能忽視這種可能,大人。”

“她已跟隨我整整十六年!這期間有成千上萬的機會——你還親自對那所學校,對這個婦人進行了調查!”

哈瓦特悲痛地說道:“當時有些事瞞過了我。”

“我告訴你,那不可能!哈克南人想要將厄崔迪家族斬草除根——其中也包括保羅。他們已經幹過一次。一個女人能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手嗎?

“也許她並不是要對付她的兒子。昨天的事也許隻是個聰明的騙局。”

“那不可能是騙局。”

“先生,按理說,她不應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但如果她知道呢?如果她是一名孤兒,比如說,是被厄崔迪人遺棄的孤兒,那又會出現什麽結果?”

“如果這樣,她早該下手了,在我的飲料裏下毒……夜晚用匕首刺殺。誰能有更好的機會?”

“哈克南人的目的是要徹底摧毀您,大人,而不隻是刺殺。這顯然與普通的報仇不同。如果成功,可能成為一出家族世仇的傑作。”

公爵的雙肩一沉,他閉上眼睛,看上去又蒼老又疲倦。這不可能,他想,那女人已向我敞開了心扉。

“讓我懷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就是毀掉我的最好方法嗎?”公爵問。

“這種解釋我也想過,”哈瓦特說,“可是……”

公爵睜開雙眼,盯著哈瓦特,心想:讓他懷疑吧。懷疑是他的職責,跟我無關。也許如果我裝作相信,就會讓敵人放鬆警惕。

“你有什麽建議?”公爵輕聲問。

“現在,要每時每刻監視她,大人。這事必須做得不留痕跡。艾達荷是最好的人選,不出一個星期他就能回來。我們正在訓練一個年輕人,他選自艾達荷的部隊,是代替艾達荷派往弗雷曼人處的理想人選。他在外交上很有天賦。”

“千萬別損害我們與弗雷曼人的關係。”

“當然不會,先生。”

“保羅怎麽辦?”

“也許我們該提醒嶽醫生。”

雷托轉身背對著哈瓦特。“這事由你處理。”

“我會謹慎行事,大人。”

至少我可以對這件事放心,雷托想。他說:“我要走走。不會走出防禦帶,有事盡管來找我,可以叫衛兵……”

“大人,在您走之前,我想讓您先看一段膠片記錄,是對弗雷曼宗教的初步分析。您曾讓我向您報告這事。”

公爵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不能等等嗎?”

“當然可以,大人。不過,您當時問我他們在叫什麽。是‘穆迪’!這詞是衝著小主人去的,當時……”

“衝著保羅去?”

“是的,大人。弗雷曼人中流傳著一個傳說,一個預言,說一個領袖將降臨,他是貝尼·傑瑟裏特之子,他將領導他們獲得真正的自由。這傳說就是人們熟悉的那類救世主的故事。”

“他們認為保羅就是這個……這個……”

“他們隻是希望,大人。”哈瓦特遞過一個膠片膠囊。

公爵接過膠囊,丟進口袋。“我過會兒再看。”

“好的,大人。”

“現在,我需要時間……思考。”

“是,大人。”

公爵深深地歎了口氣,大步走出了門。他轉向右邊,雙手背在身後,沿著大廳往前走,但壓根兒沒注意自己走到了什麽地方,一路行經走廊、樓梯、陽台和大廳……還有向他敬禮的手下,他們都退到一邊,為他讓路。

不久,他又回到了會議室,裏麵黑漆漆的,保羅正睡在桌子上,身上蓋著衛兵的外套,頭下枕著一個小袋。公爵輕手輕腳地穿過屋子,走到陽台上,俯瞰外麵飛機場的情況。從機場那裏投來一絲亮光,在昏暗的反射光下,陽台角落裏的一個衛兵認出了公爵,於是迅速立正敬禮。

“稍息。”公爵輕聲道。他靠在陽台冰涼的金屬欄杆上。

沙漠盆地正籠罩在黎明前的靜謐之下。他抬頭仰望天空,滿天星辰就像丟在青黑之水上的珠片麵紗。在南方的地平線上,另一顆月亮正透過朦朧的沙塵朝外張望——像是充滿了狐疑,用一種挖苦的眼神看著他。

公爵望著那顆月亮慢慢墜下屏蔽場城牆的山崖,讓它們結滿霜花。黑暗突然襲來,公爵頓時感到一陣寒意,他打了個冷戰。

一股怒氣迅速貫穿他的全身。

哈克南人一直在對我進行圍追堵截,這是最後一次獵殺,他想,他們就是一堆狗屎,腦袋瓜就像是鄉野蠢漢!我已經予以了反擊!他心裏突然湧出一縷悲傷:我必須用銳眼和利爪進行統治——就像統領弱鳥的雄鷹。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鷹徽。

東方的夜幕漸漸散去,開始顯出亮亮的魚肚白,接著變成貝殼式的乳白之色,群星也暗淡了下去。晨光緩緩地撕開遠方的地平線,光亮漸漸向四周擴散。

那景致美不可言,使公爵心醉神迷。

沒有比這更美的景象了,他想。

他本以為連綿不絕的紅色地平線和紫黃色的懸崖是這裏最美的事物。在機場的那一邊,夜幕的微小露珠正滋潤著厄拉科斯腳步匆匆的種子,他看到大朵大朵的紅色花朵,一條清晰的紫色足印貫穿其中……仿佛巨人的足跡。

“多美的黎明啊,大人。”衛兵說。

“是的,多美啊!”

公爵點點頭,心想:也許這個星球能變得美麗宜人,也許它能成為我兒子的美好家園。

這時,他看見一個個人影走進了那片花田,用一種像鐮刀一樣的奇怪東西掃**著——是露水采集者。這兒的水太珍貴,即使是露水也得收集。

這也可能是個醜陋之地,公爵想。

這世上最可怕的時刻,莫過於當你發現自己的父親也是血肉之軀的普通人時那一刹那的領悟。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公爵說:“保羅,我正在做一件招人痛恨的事,可我必須去做。”他站在便攜式毒物探測儀旁。這儀器搬到會議室裏來是供他們早餐時使用的,儀器的探測臂懶懶地垂在桌子上方,讓保羅想起了某些剛死的奇怪蟲子。

公爵正聚精會神望著窗外的機場和晨空下的滾滾風沙。

保羅麵前放著一個閱覽器,裏邊有一段關於弗雷曼宗教的短片,是哈瓦特手下的一個專家整理的。裏麵的內容與他有關,這著實讓保羅坐立不安。

“穆迪!”

“李桑·阿爾-蓋布!”

閉上眼睛,他就能回憶起人群的歡呼。這麽說,這就是他們期盼的,保羅想。他想起聖母老太婆說過的那個詞:魁薩茨·哈德拉克。這段回憶又重新觸及保羅記憶深處的那個可怕的目的,將這個陌生的世界投上了一層陰影,保羅覺得這一切似乎早已熟知,卻又無法理解。

“真是可恨!”公爵說。

“父親大人,您說什麽?”

雷托轉過身,低頭看著兒子。“哈克南人以為他們能用詭計耍我,讓我懷疑你的母親。他們不知道,我寧願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她。”

“我不明白。”

雷托重新看向窗外。一輪白日正冉冉升起,乳白色的光穿過滾滾沙霧,照射在屏蔽場城牆上。

公爵抑製住憤怒,用低緩的聲音向保羅解釋了那個神秘的信函。

“你還是不要太相信我。”保羅說。

“要讓他們覺得他們的詭計成功了,”公爵說,“他們一定會以為我很蠢。一定要讓它看上去像是真的,甚至連你母親也可能不知道這是一個煙霧彈。”

“可為什麽要這樣?”

“不能讓你的母親看上去像在演戲。哦,她有超常的表演功力……但她對此過於依賴。我希望能借此引出內奸,一定要讓人覺得我完全被蒙蔽了。這樣會傷害你母親的心,但她卻不會遇到大的危險。”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父親?也許我會說出去。”

“他們不會因這事而監視你,”公爵說,“你一定要嚴守秘密。”他走到窗戶旁,背對著保羅,“這樣一來,如果我出了什麽事,你就可以把真相告訴她——告訴她我從未懷疑過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我想讓她知道這一點。”

保羅從父親的話裏聽出了死亡的意味,於是馬上接嘴說道:“你不會有事的,父親,那……”

“住嘴,兒子!”

保羅望著父親的背影,他肩頸的輪廓線條和遲緩的動作分明透著疲倦。

“你太累了,父親。”

“我是累了,”公爵同意道,“我的心累了。各大家族令人傷心的墮落終於使我心沉如山,我們曾經非常強大。”

保羅立即生氣地回應:“我們家族沒有墮落!”

“還沒有嗎?”

公爵轉身看著兒子,那雙冷酷的眼睛被一圈黑眼圈包圍,嘴唇挖苦似地噘著。“我本應娶你母親,讓她做公爵夫人。可是……我的未婚能讓一些家族存一線希望……可以利用他們待嫁的女兒與我結盟。”他聳聳肩,接著說:“所以,我……”

“母親對我解釋過。”

“作為一個領袖,沒有什麽比英勇氣概更能為他贏得忠誠,”公爵說,“所以,我很注意培養英勇氣概。”

“你領導得挺好,”保羅說,“你統治有方。人們心甘情願地追隨你、愛戴你。”

“這歸功於我傑出的宣傳部隊。”公爵說。他又轉過身,看著窗外的盆地,“我們在厄拉科斯上的機會,遠比皇帝預料的要多。但有時我也想,如果我們揭竿而起,逃到別的星球上,也許還會更好。有時我真希望我們能隱姓埋名地躲在人群中,不再為人所知……”

“父親!”

“是的,我累了,”公爵說,“你知道嗎?我們正在使用香料殘渣作為原料,製造膠片基膜,我們已經建起了工廠。”

“真的?”

“膠片基膜絕不能缺,”公爵說,“不然的話,我們怎樣才能把宣傳信息鋪天蓋地輸往鄉村和城市?人民必須了解我的英明統治。如果我們不宣傳,他們怎麽能知道呢?”

“你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保羅說。

公爵再一次轉身看著兒子。“我差點忘了說了,厄拉科斯還有一個優勢。這裏的香料無處不在。你呼吸的空氣裏、吃的食物裏,幾乎都有它。而且我發現,它能形成一種天然免疫力,使暗殺指南中的一些最常見的毒藥失去作用。由於必須注意每一滴水的去向,從而使食物加工的每一道工序都受到嚴格監控,包括發酵、水培和化學繁殖等。我們不可能通過毒藥進行大麵積暗殺,所以別人也不能以此來對付我們。厄拉科斯使我們道德高尚、心靈淨化。”

保羅剛想開口說幾句,公爵便打斷了他。“兒子,我必須對某個人講講這些事。”他歎了口氣,望望窗外幹枯的土地,連花也消失了——被露水收集者踐踏,被烈日曬枯了。

“在卡拉丹,我們用海洋和空氣之能統治,”公爵說,“在這兒,我們必須積聚沙漠之能。這是你將繼承的遺產,保羅。如果我發生了意外,你會怎麽樣?你不會成為反叛者,而會成為遊擊戰士——逃跑,遭到追殺。”

保羅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從未見過父親表現得如此消沉。

“要想統治厄拉科斯,”公爵說,“必須正視損害自尊的決定。”他抬手指向窗外,在機場一邊的一根杆子上,掛著一麵懶懶飄動的綠黑旗幟。“那光榮的旗幟最終可能會成為許多邪惡的象征。”

保羅嗓子發幹,咽了一口唾沫。父親的話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一種致命的感覺使這男孩感到內心空空如也。

公爵從口袋裏掏出一片抗疲勞藥片,丟進嘴裏咽了下去。“權力和恐懼,”他繼續說,“是統治國家的工具。我得安排一下,接下來要重點對你進行遊擊戰訓練。在那個膠片資料裏——他們管你叫‘穆迪’,‘李桑·阿爾-蓋布’——那是我們最後的手段,你可以利用利用。”

保羅看著父親,注意到藥片開始起作用,公爵的肩膀挺了起來。但保羅仍然想著那些令他害怕和懷疑的話。

“那生態學家怎麽還不到?”公爵喃喃道,“我告訴過杜菲早點帶他來見我。”

我的父親,帕迪沙皇帝,有一天拉著我的手。我用家母教的方法感覺到,他隱隱有一絲不安。他把我領到畫像廳裏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擬像前。我注意到他們倆驚人地相像——家父和這個畫中人——他們都有著高貴瘦削的臉龐,輪廓分明的麵容上是一對冷酷的眼睛。“公主,我的女兒,”家父說,“當這個男人選妻之時,我真希望你的年齡能大一點。”當時家父七十一歲,但看起來不比畫像上的那個人老,而我隻有十四歲。但我仍然記得,當時我就推斷出,父親的內心希望公爵是他的愛子,他對他們出於政治原因而成為敵人感到厭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凱恩斯博士奉命要出賣這些人,可和這些人的第一次會麵就讓他動搖了。他對自己的科學家身份感到自豪,對他來說,傳說隻是有趣的線索,憑此可以尋求文化根源。然而這男孩和那古老的預言竟是如此吻合。他身上的確有著“探尋真相的眼神”,一種“內斂的公正氣度”。

當然,傳說也留有餘地,沒有說明神母是將彌賽亞帶來此地,還是在此地生下他。不過,傳說與現實確實相當契合,著實令人生怪。

他們是上午在厄拉奇恩城外飛機場的行政大樓裏相見的。一架沒有標誌的撲翼飛機蹲在一旁,隨時待命,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就像某隻似睡非睡的蟲子。一名厄崔迪衛兵手握利劍守在旁邊,他身上開著的屏蔽場使周圍的空氣有一絲扭曲。

凱恩斯對著屏蔽場冷笑了一聲,心想:厄拉科斯會使他們大吃一驚的。

這位星球生態學家舉起一隻手,令他的弗雷曼警衛退後,然後大步走向大樓的入口——一塊鍍塑岩石上挖出的黑洞。這座石頭建築真是毫無遮蔽,他想,簡直連洞穴都不如。

門內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腳步,理了理衣袍和蒸餾服左肩上的裝置。

門開了,一群全副武裝的厄崔迪士兵從裏麵魚貫而出,裝備著慢速散彈擊昏器、劍和屏蔽場。從他們身後走出一位黑皮膚、長著一張鷹臉的高大男人。他穿著一件朱巴鬥篷,胸前飾有代表厄崔迪的鷹徽。看得出來,他對那身服飾並不熟悉,鬥篷緊貼在蒸餾服褲腿的兩側,沒有那種大步走路時恣意搖曳的感覺。

他身旁跟著一位年輕人,長著跟他一樣的黑發,但臉龐更圓。凱恩斯知道這年輕人隻有十五歲,不過體型看上去比他的年紀要小。但這年輕人身上帶著一種威儀,一種泰然自若的自信,就好像對周圍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而別人卻毫無覺察。他穿著跟他父親一樣的鬥篷,卻有著一種無拘無束的感覺,就好像一直以來他都穿著這種服飾一樣。

“穆迪洞悉別人難以察覺的一切。”預言如是說。

凱恩斯搖搖頭,他告訴自己:這些隻不過是普通人。

隨這兩個人一同前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他穿著類似的沙漠服,凱恩斯一眼就認出了他——哥尼·哈萊克。凱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內心對哈萊克的憤恨,他曾向自己簡略說過,該如何與公爵及其繼承人見麵,以及見麵時要注意的禮節。

“你可以稱呼公爵‘閣下’或‘大人’,‘尊貴的老爺’也不錯,但這個稱呼一般用在更為正式的場合。可以稱呼公爵兒子為‘小主人’或‘閣下’。公爵為人和善,卻不願與人過分親近。”

凱恩斯望著這群人漸漸走近,心想:他們馬上就會知道誰是厄拉科斯的主人。讓那門泰特花半個晚上詢問我,是吧?想讓我指導他們監督香料開采,嗯?

哈瓦特詢問的真正意圖沒能瞞過凱恩斯。他們想得到皇家基地,很顯然是艾達荷給他們透露的消息。

我要讓斯第爾格割下艾達荷的腦袋,把它送給公爵,凱恩斯暗想。

現在,公爵一行人離他隻有幾步遠了,一雙雙沙地靴踩在沙子上,發出嘎紮嘎紮的響聲。

凱恩斯躬身行禮。“公爵大人。”

雷托慢慢走近這位獨自站在撲翼飛機旁的人,仔細打量著他:瘦高個,一身沙漠行裝,寬鬆的外袍,蒸餾服,短統靴。兜帽脫了下來,麵紗垂在一邊,露出沙黃色的長發,胡須稀稀拉拉的。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深不可測的全藍眼睛,眼眶中透著黑斑。

“你就是那位生態學家。”公爵說。

“大人,我們更喜歡老式稱呼。”凱恩斯說,“行星學家。”

“悉聽尊便,”公爵說,他低頭看著保羅,“兒子,這位就是變時裁決官,爭端的仲裁人,受命監督這兒的一切,看人們是否服從我們的有效統治。”他重新看向凱恩斯,“這是我的兒子。”

“小主人。”凱恩斯說。

“你是弗雷曼人嗎?”保羅問。

凱恩斯微微一笑。“這兒的部落和村莊都把我當成他們自己人,小主人。但我實際上是皇帝的臣子,我是皇家行星學家。”

保羅點點頭,暗暗佩服此人的強者風範。還在樓上時,哈萊克就透過窗戶把凱恩斯指給了保羅。“就是那個站在那兒、身邊有弗雷曼人護送的人,他現在正朝撲翼飛機走去。”

當時保羅用望遠鏡大致觀察了凱恩斯,注意到那張嚴肅古板的嘴巴和高高的前額。哈萊克在保羅耳邊嘀咕:“一個奇怪的家夥,說起話來有板有眼,直截了當,不會拐彎抹角。”

公爵站在他們身後。“典型的科學家。”

現在,保羅離這個人隻有幾步之遙,他感到凱恩斯身上有一種力量,一種人格的影響力,就好像他有皇家血統,生來就會發號施令。

“謝謝你送給我們的蒸餾服和鬥篷。”公爵說。

“希望它們合身,大人,”凱恩斯說,“是弗雷曼人製作的,而且是盡量按照您的手下哈萊克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我在想你那句話,你說如果我們不穿這些服裝,就無法帶我們去沙漠,”公爵說,“但我們可以攜帶大量的水。我們沒打算去太久,而且還會有空中掩護——就是現在在我們上方的護衛隊。要使我們迫降似乎不太可能。”

凱恩斯盯著公爵,注意到他水分充足的身體,他冷冷地說道:“在厄拉科斯,絕不要說什麽可能性,我們隻注意會發生的事。”

哈萊克繃緊身子。“稱呼公爵應用‘閣下’或‘大人’!”

公爵給他做了一個手勢暗號,令他克製。“哥尼,我們的習慣別人不知道,要多多忍讓。”

“遵命,大人。”

“凱恩斯博士,我們欠你的情,”雷托說,“我們將永遠記住你送的服裝和你對我們的關心。”

保羅一時興起,腦中閃過一句《奧天聖經》中的話,他脫口而出:“‘此禮乃是河水的賜福。’”

這句話在沉寂的空氣中高聲回**,凱恩斯帶來的弗雷曼衛隊正躲在大樓的陰影裏靜臥,聽到這句話後,一個個跳了出來,興奮地低語,其中一個高聲叫道:“李桑·阿爾-蓋布!”

凱恩斯猛地轉過身,抬手一揮,令他們退下。一群人退了回去,一邊還在小聲嘀咕著。

“真有意思。”雷托說。

凱恩斯嚴肅地看了一眼公爵和保羅,說:“這兒的大部分沙漠土著都很迷信。別太介意,他們沒有惡意。”但他心裏卻在想傳說中的預言:“他們將用聖語問候你,你的禮物將是賜福。”

雷托對凱恩斯的印象部分依據於哈瓦特的口頭報告(非常謹慎,充滿懷疑),現在這個印象突然成形:他是一個弗雷曼人。凱恩斯帶著弗雷曼衛隊來,目的隻是想試探行政更替之後,他們進入城區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那似乎隻是一個儀仗隊。從凱恩斯的舉止看,他是個傲慢的人,習慣於自由,他的談吐和舉止隻受自己懷疑的支配。保羅提的問題真可謂一針見血。

凱恩斯已經是土著人的一員了。

“我們可以出發了嗎,大人?”哈萊克問。

公爵點點頭。“我自己駕駛撲翼機,凱恩斯跟我坐在前麵,給我指路。你和保羅坐後麵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