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皇帝的手指正指著這樣一幅畫麵。

突然,從沙霧中鑽出一群排列整齊的發光體——拔地而起的巨大弧線發出水晶般的光芒,突然變成了沙蟲的血盆大口。它們組成了一堵高牆,每條沙蟲背上都載滿了弗雷曼人,一路勢如破竹般突襲過來。一片噝噝聲中,弗雷曼長袍在風中飛舞,楔形隊列直插平原上的戰場。

他們朝皇帝的臨時兵營直殺而來。薩多卡人從未見過這種場麵,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們被這種人類理智難以接受的攻擊嚇呆了,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兒。

然而,從沙蟲背上跳下來的是人,刀鋒閃動著充滿威脅的黃色光芒,這正是薩多卡受訓要麵對的東西。他們立即投入戰鬥。厄拉奇恩平原上展開了一場人與人的激戰。這時,一名精選出來的薩多卡保鏢把皇帝推回飛船裏,迅速封好艙門,準備把那道門當作屏蔽場的一部分進行殊死抵抗。

飛船內相對安靜了許多,深感震驚的皇帝瞪著周圍的扈從,隻見他們一個個睜大雙眼,滿麵驚恐。他看見自己的長女因激動而麵帶紅暈;真言師老太婆把兜帽拉下來遮住臉,像個黑色的幽靈般站在那裏;最後,他終於發現了自己正在搜尋的臉孔——那兩個宇航公會的人。他們穿著公會的灰色製服,製服上毫無裝飾,他們的臉上也毫無表情,和身上所穿的製服如出一轍。盡管周圍的氣氛極度緊張,他們卻仍然保持著與那套灰色製服相配的冷靜。

兩人中的高個子舉起一隻手蒙住左眼。皇帝望向他的時候,有人推了推他的手臂,撞開了他的手,露出那隻眼睛。混亂之中,那人弄丟了原本用於偽裝的隱形眼鏡,這隻暴露在外的眼睛竟完全是藍色的,暗得幾乎變成了黑色。

那個矮個子用肘尖擠開人群,朝皇帝踏近一步,說道:“我們無法預測事態如何發展。”高個子重新用手蒙住眼睛,冷冷地加上一句,“可這個就連穆阿迪布也不會知道。”

這些話將皇帝從迷茫中震醒。高個子話中明顯帶著輕蔑的口氣,但皇帝仍舊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來。硝煙散盡後這個平原會是什麽樣子,不需要宇航公會領航員那種高度強化集中的思維能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帝心想,這兩個人是否過於習慣運用他們的預知能力,以至於忘了用眼睛瞧瞧、用常識判斷?

“聖母,”他說,“我們需要製定一個計劃。”

聖母把蒙頭兜帽拉下,兩眼死死盯著皇帝。兩人視線相交,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領神會。他們剩下的隻有一種武器,一種他們倆都十分了解的武器:背叛。

“去芬倫伯爵的房間,召他前來覲見。”聖母說。

帕迪沙皇帝點點頭,揮手示意他的一名助手去執行這個命令。

他既是位戰士,也是名神秘主義者;既是個魔怪,又是個聖徒;既是隻老狐狸,又是單純少年;既有俠義風範,又殘酷無情;不是神,卻又不單是人。用普通人的標準無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動機。在他取得勝利的那一瞬,他就已經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死法,但他還是坦然接受了背叛。能說他這樣做是出於正義感嗎?又是誰的正義?記住,我們所討論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剝下敵人的人皮做成戰鼓,曾揮手之間便破壞了過去的厄崔迪傳統,用他的話說:“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隻這一條理由就夠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勝利的那天晚上,保羅-穆阿迪布在眾人護衛下來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厄拉科斯時所占據的老屋。那座建築物仍然保持著拉班重建後的樣子,雖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戰爭並沒有破壞它,隻有大廳裏的一些陳設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羅大步走進正門,哥尼·哈萊克和斯第爾格緊跟在他後麵。護衛隊呈扇形散入大廳,開始清理這個地方,為穆阿迪布清掃出一塊立足的地方。一個小隊開始搜查,以確保這裏沒有敵人設置的機關和陷阱。

“我還記得我們跟著你父親到這裏來的第一天……”哥尼說。他四下裏打量著大廳裏的橫梁和高高的窄窗,“當時我就不喜歡這個地方,現在更不喜歡。我們的任何一個山洞都比這兒安全。”

“講起話來像個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爾格說,他注意到自己的話讓穆阿迪布露出一絲冷冷的微笑,“你要重新考慮一下嗎,穆阿迪布?”

“這地方是個標誌,”保羅說,“拉班過去住在這裏。占據這裏,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勝利,讓每個人都明白誰是勝利者。派人徹底搜查這座建築,不要碰任何東西。確保這裏沒有哈克南人或他們留下的小把戲。”

“遵命。”斯第爾格說,他的語氣聽上去極不情願,但還是聽命行事。

通訊員帶著儀器匆匆走進大廳,開始在巨大的壁爐旁安裝起來。弗雷曼敢死隊隊員迅速在大廳周圍布好崗哨。衛兵們小聲交談著,帶著懷疑的目光飛快地掃視周圍。對他們來說,這個地方長久以來一直是敵人的堡壘,像這樣隨隨便便住進來,他們有些難以接受。

“哥尼,派名護衛去把我母親和契尼接來,”保羅說,“契尼知不知道我們兒子的事?”

“已經送過消息了,大人。”

“造物主被帶出盆地了嗎?”

“是的,大人。風暴差不多停了。”

“風暴造成的損失有多大?”保羅問。

“在風暴直接行經的路上,登陸場和平原上的香料儲藏庫都被毀掉了,損失巨大,”哥尼說,“和戰鬥造成的損失不相上下。”

“這些靠錢就能修複。”保羅說。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說,明顯帶著責備的口氣,心裏好像在說:“厄崔迪人什麽時候先關心起財物來,而不是首先考慮人民的安危?”

可保羅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他正用靈眼窺視未來。他看到自己的前進道路上仍然橫亙著一堵時間之牆,牆上有許多可見的裂縫,而聖戰的陰影穿過每一道裂縫,沿著時間走廊肆虐而來。

他歎了口氣,穿過大廳,看見一把椅子靠牆立著。這把椅子曾經立在餐廳裏,甚至可能是他父親生前坐過的。盡管如此,此時此刻,這張椅子隻能被當成可以解除疲勞、掩飾疲態的物件。他坐了下來,拉起長袍蓋住雙腿,鬆開蒸餾服的領子。

“皇帝仍躲在他那艘飛船的殘骸裏。”哥尼說。

“暫時讓他在裏麵待著,”保羅說,“他們找到哈克南人了嗎?”

“還在清點屍體。”

“上麵那些飛船怎麽回複的?”他昂起頭,衝著天花板點了點。

“還沒回複,大人。”

保羅又歎了口氣,靠在了椅背上。過了一會兒,他說道:“給我帶個薩多卡俘虜來,我們必須給皇帝捎個口信。是談條件的時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轉身離開,臨走前對保羅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隊貼身侍衛打了個手勢。

“哥尼,”保羅小聲說,“自我們重聚以來,還沒聽你對周圍發生的事引經據典地說道過呢。”他轉過身去,看著哥尼。哥尼吞了口口水,整張臉突然僵硬起來。

“如您所願,大人。”哥尼說。他清了清嗓子,粗聲粗氣道,“‘勝利的那一天變成了舉國上下的哀悼日,因為人們聽說,國王為他兒子的死悲痛欲絕。’”

保羅閉上眼睛,強忍悲痛,他必須忍到適當的時候才能哀悼自己的兒子,就像當初為父親強忍悲痛一樣。現在,他盡量集中精神思考今天的新發現——混雜在一起的種種未來,還有偷偷出現在他意識中的厄莉婭。

在他見到的各種時間幻象中,今天看到的最為奇怪。“我奮力對抗未來,終於把我的話放在了隻有你才能聽到的地方。”厄莉婭說,“就連你也做不到呢,哥哥。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遊戲。而且……哦,對了,我已經把我們的外公殺了,就是那個瘋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時候沒受多少苦。”

沉靜。他的時間感官看著她漸漸隱去。

“穆阿迪布。”

保羅睜開雙眼,看到斯第爾格長滿黑色胡須的麵孔,深色的眼睛閃著興奮的神采。

“你找到老男爵的屍體了。”保羅說。

他的沉著使斯第爾格冷靜下來。“你怎麽知道的?”他小聲道,“我們剛剛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屬建築物廢墟裏找到他的屍體。”

保羅沒有理會他的問題。他已經看見哥尼回來了,兩個弗雷曼人跟在他後麵,架著一個薩多卡俘虜往這邊走來。

“給你帶來一個,大人。”哥尼說。他示意衛兵架著俘虜停在距離保羅五步遠的地方。

保羅注意到,這個薩多卡眼中有一種受驚後的呆滯神情,一道青色的瘀傷從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種金發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薩多卡軍中,他這種長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會低。不過,他身上的軍服已經破爛不堪,上麵沒有任何徽章可以標識他的軍銜,隻有刻著皇室紋章的金紐扣和褲子上破爛的流蘇證實他的確隸屬薩多卡軍團。

“我覺得這家夥是個軍官,大人。”哥尼說。

保羅點點頭,說道:“我是保羅·厄崔迪公爵。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那薩多卡人瞪著他,一動不動。

“說話!”保羅說,“否則,你們的皇帝可能會因此而喪命。”

薩多卡人眨了眨眼睛,吞了口口水。

“我是誰?”保羅厲聲問道。

“你是保羅·厄崔迪公爵。”那人啞著嗓子回答道。

他似乎對保羅過於言聽計從了,但話說回來,薩多卡人對今天發生的事的確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保羅意識到:除了勝利,他們從來不知道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這本身就是個弱點。他把這個想法暫且拋開,等日後訓練他自己的軍隊時再細細斟酌。

“我要你給皇帝捎個口信。”保羅說。他以古老的標準措辭說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親戚,對立法會作出保證,並發誓一定遵守協約: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這裏來,我會以自己的性命擔保他們的人身安全。”保羅舉起戴有公爵印章的左手,給薩多卡人看,“我以此發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看著哥尼。

“是的,”保羅說,“除了厄崔迪人,還有誰能擁有哥尼·哈萊克的效忠?”

“我會把口信帶到。”那薩多卡人說。

“帶他到我們的前沿指揮站,送他去皇帝那兒。”保羅說。

“遵命,大人。”哥尼示意護衛執行命令,隨即帶著他們出了大廳。

保羅轉身看向斯第爾格。

“契尼和你母親來了,”斯第爾格說,“契尼悲傷過度,想單獨待一會兒。聖母要在那間神奇屋裏歇一陣。我不知道為什麽。”

“我母親非常懷念那個她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星球。”保羅說,“在那裏,水從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無法穿越。”

“水從天上落下!”斯第爾格嘀咕道。

刹那間,保羅看到斯第爾格如何從一個弗雷曼的耐布變成了李桑·阿爾-蓋布的信徒,變成一個對他滿懷敬畏、隻懂得服從的應聲蟲:此時的斯第爾格成了另一個人,遠遠不及平時的他。保羅從中感受到了陰魂不散的聖戰陰影。

我親眼見證了一個朋友變成了一名信徒,保羅想。

孤獨感突然襲上保羅心頭,他環顧大廳,留意到他的衛兵們在他麵前站得多麽規矩,像在接受檢閱一般。他還能感應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充滿驕傲的競爭——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來自穆阿迪布,他想,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頭。他們都以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們並不知道,我這麽做隻是為了阻止聖戰。

斯第爾格清了清嗓子,說道:“拉班也死了。”

保羅點點頭。

他右邊的護衛突然閃到一邊,立正敬禮,給傑西卡讓出一條道來。她穿著那件黑色長袍,走起路來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樣子。可保羅注意到,這棟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當年住在這裏時的點點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的妃子。她此刻的樣子帶著幾分舊時的自信。

傑西卡在保羅麵前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憊,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飾這種疲憊的。但她發覺自己並沒有產生愛憐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經無法再對兒子生出一絲感情。

剛才傑西卡走進大廳時,一直在想,這個地方為何無法與她記憶中的感覺相匹配。它依然是一間陌生的房間,仿佛她從未在這裏走過,從未和她心愛的雷托一起走過,也從未在這裏麵對醉酒後的鄧肯·艾達荷……從未……

應該有一個詞,“自發記憶”的反義詞,她想,應該有一個表示記憶的自我否定的詞。

“厄莉婭在哪裏?”她問。

“在外麵幹任何一個弗雷曼乖孩子在這種時候應該幹的事,”保羅說,“殺死敵人的傷員,為收水小隊標出屍體。”

“保羅!”

“你要知道,她這麽做是出自善意。”他說,“善良和殘忍有時候是一致的,但我們就是無法理解,這很奇怪,對吧?”

傑西卡瞪著兒子,對他身上表現出的深刻變化感到震驚。是因為他兒子的死嗎?她很納悶。接著她說道:“大家都在傳有關你的奇怪故事,保羅。他們說你擁有傳說中的所有神力——什麽事都瞞不過你,因為你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一位貝尼·傑瑟裏特也會問傳說這種事?”保羅問。

“不管你現在成了什麽,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承認道,“但你不該指望我……”

“如果你有機會活上億萬次,你願不願意?”保羅問,“有專門為你編出來的傳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閱曆,還有隨閱曆而來的睿智。但是,睿智會衝淡愛,不是嗎?而且,它會讓仇恨具備新的形態。如果沒有深深潛入殘忍和善良的深淵,紮進它們的最深處,那麽,你怎麽知道什麽是無情?你應該怕我,母親,因為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突然感到喉嚨發幹,她吞了口唾沫,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你以前否認自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保羅搖搖頭。“我不再否認了。”他抬起頭來,直視著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要來了。衛兵們隨時可能進來報告他們抵達的消息。站到我身邊來,我想好好看看他們。我未來的新娘也在他們中間。”

“保羅!”傑西卡厲聲道,“不要再犯你父親犯過的錯誤。”

“她是一位公主,”保羅說,“她是我通向王座的關鍵,僅此而已。錯誤?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無法感受複仇的渴望?”

“甚至報複在無辜者身上?”她問。同時心裏想:千萬別犯我犯過的錯誤。

“沒人是無辜的。”保羅說。

“你自己跟契尼說吧!”傑西卡朝通往官邸後部的走廊打了個手勢。

契尼沿著那條走廊進入了大廳。她走在兩個弗雷曼衛兵中間,卻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餾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後,麵罩係在一邊。她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虛弱,搖搖晃晃,一路穿過大廳,來到傑西卡身邊。

保羅看到她臉頰上的淚痕——她把水送給了死者。一股莫大的悲痛襲過他的全身。似乎隻有在契尼麵前,他才能體會到這種感情。

“他死了,親愛的,”契尼說,“我們的孩子死了。”

保羅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站起身。他伸出手,摸著契妮的臉,感到她的臉頰已經被眼淚浸濕。“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羅說,“但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我以友索的名義向你保證。”他把她輕輕拉到一邊,向斯第爾格打了個手勢。

“穆阿迪布。”斯第爾格說。

“他們從飛船那邊過來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羅說,“我就站在這兒。把俘虜帶到房裏來,讓他們與我保持十米的距離,除非我下達別的命令。”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爾格轉身執行命令,保羅隻聽弗雷曼衛兵們充滿敬畏地嘀咕著:“看見沒?他全知道!沒人告訴他,可他全知道!”

現在已經可以聽見皇帝的侍從朝這裏走來的聲音了。他的薩多卡衛隊為了保持鬥誌,一路哼著行軍曲。大廳入口處傳來喃喃的低語,是哥尼·哈萊克。他從衛兵麵前走過,和對麵的斯第爾格交談了幾句,然後來到保羅身邊,眼中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嗎?保羅暗問,就像失去斯第爾格一樣,失去一位朋友,換回一個應聲蟲。

“他們沒帶任何投擲武器,”哥尼說,“我已經確認過了。”他環顧大廳,發現保羅已做好了準備,“菲德-羅薩·哈克南也在裏麵,要不要我把他揪出來?”

“隨他去。”

“還有幾個公會的人,他們要求得到特權,威脅要對厄拉科斯實施封鎖。我跟他們說,我會把話轉達給你。”

“讓他們威脅去吧!”

“保羅!”傑西卡在他身後低聲道,“他說的是宇航公會的人。”

“我馬上就會拔掉他們的毒牙。”保羅說。

他想著宇航公會——這股勢力專精一事,時間如此之久,竟變成了一夥寄生蟲,一旦離開宿主,他們就無法獨立生活下去。他們過去從來不敢拿起刀劍……所以現在也不敢。他們的宇航員必須依靠香料擴展意識,並嗜藥成癮,如果能夠意識到這個錯誤,他們本來可以奪取厄拉科斯,讓他們的宏圖偉業繼續下去,直到最後的死亡。然而他們沒有這麽做,而是得過且過,希望在這片他們遨遊的海洋中,揮別舊的宿主,迎來新的主人。

宇航公會的領航員擁有一種有限的預知能力,但他們作出了致命的決定:總是選擇暢通無阻的安全航道。而暢通無阻的路途最終隻會走向停滯。

就讓他們好好看看他們的新主人吧,保羅想。

“還有一位貝尼·傑瑟裏特聖母,說她是令堂的一位老朋友。”哥尼說。

“家母沒有貝尼·傑瑟裏特朋友。”

哥尼再次環顧大廳,接著彎腰貼近保羅的耳朵:“杜菲·哈瓦特也在,大人。我沒找到單獨和他一見的機會,但他用我們過去的手語告訴我,他一直在為哈克南人賣命,他以為你已經死了。他說必須留在哈克南人中。”

“你把杜菲留在了……”

“他自己想留下……我覺得這樣也好。如果……出了什麽事,我們也可能控製他。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在那邊也能有個耳目。”

保羅隨即想起,他在預知的幻象中見到過這一刻的種種可能。在其中一條時間線上,杜菲手持一根毒針,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針刺殺“那個自命不凡的公爵”。

入口處的衛兵們朝兩旁退後一步,兩兩一組搭起長矛,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走了進來,衣物窸窣作響,腳下踩著被風吹進官邸的沙土,一路發出沙沙的聲音。

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領著他的人走進大廳。他的波薩格頭盔業已不見,一頭紅發亂蓬蓬的,軍服的左袖也沿著中縫被撕開了。他沒係腰帶,也沒帶武器,但他的隨從圍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移動著,就像一道用人體組成的屏蔽場,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間。

一個弗雷曼人垂下長矛,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讓他停在保羅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擠在後麵,像一幅色彩紛雜的畫作,畫中人個個神情暗淡,死死盯著保羅。

保羅的目光掃過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麵遮住淚痕的女人,也有在薩多卡勝利慶典上享受觀禮台待遇的奴才,此刻,他們已經被失敗打擊得噤若寒蟬。保羅還看見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她那雙明亮的鷹眼在黑色兜帽下閃閃發光;站在她身旁的是身材修長、賊頭賊腦的菲德-羅薩·哈克南。

這是一張預見幻象透露給我的臉,保羅想。

菲德-羅薩身後有人動了一下,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他往那邊望去,看見一張黃鼠狼般的長臉,那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既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也未在時間幻象中見過。但他覺得自己應該認得這張臉,而且,這種“認識”的感覺中竟帶著幾分恐懼的意味。

我為什麽要害怕那個人?他暗自發問。

他朝母親湊過去,小聲問道:“聖母左邊的那個人,鬼氣森森的那個——他是誰?”

傑西卡抬頭看了看,與記憶中公爵的檔案材料比對了一番,認出了那張臉。“芬倫伯爵,”她說,“我們接手之前的厄拉科斯執政官,一個閹人……也是一個殺手。”

皇帝的跑腿小弟,保羅想。這個想法穿過他的腦海,令他錯愕不已,因為他在諸般可能的未來裏無數次看到自己與皇帝的會麵,但在所有那些預知幻象中,卻從未出現過這位芬倫伯爵。

保羅突然記起,沿著時間網絡層層展開,他曾經無數次見過自己的屍體,卻從沒見過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這個家夥,是不是因為他就是殺死我的人?保羅心中暗問。

這念頭不由讓他心中一凜。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芬倫身上移開,扭頭打量著所剩無幾的幾名薩多卡和軍官,看著他們臉上流露出的苦澀和絕望。保羅的眼光飛快掃過,這些人中,還有幾張臉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那些薩多卡軍官正評估著這間大廳裏的警戒水平,看樣子還沒放棄希望,計劃著如何反敗為勝。

保羅的目光最終落到一個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金發碧眼,有一張頗具貴族氣質的漂亮臉蛋,傲慢中帶著古典美。她看上去沒有流過眼淚,完全是一副不可戰勝的神情。不用說保羅也知道她是誰——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訓練有素的貝尼·傑瑟裏特,時間幻象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過這張臉:伊勒琅公主。

她是我通向王座的關鍵,他想。

這時,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個人晃了一下,一張熟悉的臉伴著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杜菲·哈瓦特。他滿臉皺紋,雙唇上染著斑斑的黑漬,背已經駝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經老了。

“那是杜菲·哈瓦特,”保羅說,“不要攔著他。”

“大人。”哥尼說。

“不要攔著他。”保羅重複了一遍。

哥尼點點頭。

哈瓦特步履蹣跚地走上前,一個弗雷曼人抬起長矛讓他過去,又在他身後放下長矛。老人抬起一雙混濁的眼睛看著保羅,打量著,探尋著。

保羅向前跨出一步,感覺到周圍的緊張氣氛,他必須隨時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撲。

哈瓦特的目光越過保羅,盯向他的身後,老人說道:“傑西卡夫人,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當初我錯得多麽離譜,竟然冤枉了您。我永遠也寬恕不了自己。”

保羅等了一會兒,但他母親始終沒有吭聲。

“杜菲,老朋友,”保羅說,“你能看到,我沒有背對著門坐。”

“宇宙中到處都是門。”哈瓦特說。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嗎?”保羅問。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粗聲粗氣道,“您的舉止,還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還是我父親的兒子,”保羅說,“因此,我要對你說,杜菲,為了報答你多年來對厄崔迪家族的忠心,你現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任何東西。你想要我的命嗎,杜菲?隻要你一句話,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羅向前跨出一步,雙手垂在兩側,看到哈瓦特眼中漸漸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識到,我已經知道他的背叛計劃了,保羅想。

保羅把聲音壓低到隻有哈瓦特才能聽到的程度,對他耳語道:“杜菲,我是真心的。如果你真想刺殺我,現在就動手吧。”

“我隻想再次站在您麵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說。保羅這才發覺,這個老人盡了多大努力才撐住不讓自己倒下去,他趕緊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手下感覺到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顫抖。

“痛嗎,老朋友?”保羅問。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說道,“但我更感到高興。”他在保羅懷裏轉過半個身子,衝著皇帝的方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指上的小針。“看,陛下,”他叫道,“瞧見這枚叛徒的針了嗎?我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厄崔迪家族,你覺得我會背叛他們嗎?”

老人的身子在保羅懷裏沉了下去,後者踉蹌了一下,感到死神的降臨,懷中人已經渾身鬆軟。輕輕地,他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來,示意衛兵把屍體抬走。

沉默籠罩著大廳,他的命令被默默執行。

這時,皇帝臉上現出一副等死的麵容,那雙從未流露過恐懼的雙眼終於開始擔驚受怕起來。

“陛下。”保羅說道。他注意到,那位身材高挑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覺起來。他在說出這個詞時,充分運用了貝尼·傑瑟裏特控製音調的方法,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充滿藐視和輕蔑。

她果然受過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保羅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說道:“也許,我這位受人尊敬的親戚以為,他現在已經控製了大局,可以隨心所欲了。然而,事實遠非如此。你已經違反了大聯合協定的憲章,竟使用原子武器攻擊……”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擊了沙漠裏的自然地貌,”保羅說,“它擋了我的路,而我隻是急於見到你,皇帝陛下,急於要你解釋一下你的古怪舉動。”

“此刻,在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組成的大型艦隊,”皇帝說,“我隻要一句話,他們就會……”

“哦,是啊,”保羅說,“我差點把他們忘了。”他在皇帝的隨從中尋找著,直到看見那兩個公會人員的臉,他扭頭對身邊的哥尼說,“那兩個是宇航公會的代理人嗎,哥尼?就是那邊兩個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們兩個,”保羅指著那兩人說道,“立刻給我滾出去,給艦隊發條信息,叫它們各回各家。之後,我自會允許你們……”

“宇航公會不會聽命於你!”兩人中的高個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衝到長矛屏障前。在保羅點頭表示同意後,長矛舉起,放他們走了進來。高個子抬起一隻手臂,指著保羅說:“我們將對你實施禁運,因為你……”

“如果再讓我聽到你倆的胡扯,”保羅說,“我將下令摧毀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遠。”

“你瘋了嗎?”高個公會代表問道,他往後退了半步。

“那麽,你承認我有能力做出這種事囉?”保羅反問道。

那個公會代表愣愣地望著天空,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是的,你有能力做到。但你絕不能這麽做。”

“啊,”保羅點了點頭,說道,“你倆,都是公會宇航員,是不是?”

“是!”

兩人中的矮個子說道:“你給我們所有人都判了死刑,讓我們慢慢等死,對你來說也是瞎了眼。你難道就不懂嗎?你知不知道,一旦吃香料成癮,那麽剝奪香料的供應將意味著什麽?”

“注視前方安全航線的眼睛將永遠閉上,”保羅說,“宇航公會的人會變成瞎子。人類將被分成小群,困在他們各自與世隔絕的星球上。你們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出這種事來,也許純粹是出於怨恨……也許,僅僅是出於無聊。”

“讓我們私下就這個問題談一談,”高個公會代表說,“我相信我們會找到一個折中的方案……”

“給你們那些留在厄拉科斯上空的人發個信,”保羅說,“我不想再爭論下去了。如果艦隊不盡快離開,我們之間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他朝大廳一側的弗雷曼通訊員點了點頭說,“你們可以使用我們的設備。”

“首先,我們必須討論一下,”高個子說道,“不能就這樣……”

“照我說的做!”保羅怒吼道,“能摧毀某樣東西,自然就擁有對它的絕對控製權。你們已經認同我的確擁有這個力量。而我們今天聚在這裏,一不為討論,二不為談判,更不為妥協。你們要麽服從我的命令,要麽立即嚐一下不服從的後果。”

“他是認真的。”矮個子說道。保羅看到,恐懼已經緊緊攫住了他們的心。兩個宇航員慢慢走到通訊設備旁邊。

“他們會聽你的話嗎?”哥尼問。

“他們有一定的預知能力,但隻能看到一小段未來。”保羅說,“現在,他們看到的是前方的一堵牆,那是不服從命令的後果。我們上空每艘飛船上的每個宇航公會的宇航員都能看到那堵牆。他們會照我的話去做。”

保羅回過身來看著皇帝,說道:“當年,他們之所以允許你登上你父親的寶座,僅僅是因為你擔保將維持香料的供應。可你使他們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後果會怎樣嗎?”

“我不需要得到誰的允許……”

“別裝傻了,”保羅吼道,“公會就像建在河邊的村子,他們需要水,但隻能汲取一點他們所需要的水。他們無法在河上築壩來控製水,因為他們的注意力隻集中在河水本身,這正是他們的致命弱點。香料的流通就是他們的河流,而我已經在上遊築好了堤壩。我的堤壩與河流緊密地連在一起,不毀掉河流,別想毀掉堤壩。”

皇帝用手理了理一頭紅發,眼睛盯著兩個公會代表的後背。

“就連你的貝尼·傑瑟裏特真言師也在發抖呢。”保羅說,“當然,聖母們本來可以用其他毒藥來玩她們那些把戲,可一旦用過香料,其他藥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老太婆拉了拉身上那不成樣子的黑色長袍,從人群中擠出,站在長矛組成的屏障前。

“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保羅說,“自卡拉丹一別,已經過了好長時間了,是不是?”

老太婆望向保羅背後,看著他的母親,說道:“啊,傑西卡,能看出來,你兒子的確是那個人。因為這個原因,我原諒你,甚至可以原諒你生出那個異種女兒的行為。”

保羅以冰冷刺耳的口氣大聲說道:“我母親做過的事用不著你來原諒!你從來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任何理由這麽說!”

老太婆的目光定在了保羅身上。

“在我身上試試你的把戲,老妖婆,”保羅說,“你的戈姆刺哪兒去了?試試看再去一趟你不敢看的那個地方!你會發現我正站在那裏瞪著你呢。”

老太婆垂下了目光。

“沒話說了嗎?”保羅質問道。

“我曾經歡迎你加入真人的行列,”她喃喃道,“希望你不要玷汙了真人的名聲。”

保羅提高嗓門道:“看看她,同誌們!這是一位貝尼·傑瑟裏特聖母,耐心地從事著一項需要耐心的事業。她可以和她的姐妹們一起耐心等待——整整九十代人,通過對基因和環境的適當組合,造出她們計劃所需的那個人。看呀!她現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終於造出了那個人。就是我。我現在站在這裏,但……我……永……遠……不……會……按……她……說……的……去……做!”

“傑西卡!”那老太婆尖叫道,“叫他閉嘴!”

“你自己叫他閉嘴吧!”傑西卡說。

保羅瞪著老太婆。“看看你幹的這些事,我真想把你絞死。”他說,“你阻擋不了我!”老婦人氣得渾身僵硬。保羅厲聲喝道,“但我認為,最好的懲罰是讓你活下去,讓你永遠碰不著我一根汗毛,也無法使我向你臣服,更別指望我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

“我隻告訴你一件事。”保羅說,“人類種族需要什麽,你們的確看到了一部分,但你們對它的了解真是太過貧乏!你們想控製人類的繁衍,想根據你們的主要計劃,把少數經過挑選的基因混合在一起!你們真是一無所知……”

“別提這些事!”老太婆低聲道。

“住口!”保羅咆哮道。在保羅的控製下,這個詞似乎擁有了實體,扭動著穿越他倆之間的空氣,撲向那老婦人。

老婦人搖搖晃晃地倒退幾步,跌入她身後眾人的臂膀中。她臉色蒼白,震驚不已,保羅竟然擁有如此的精神力量,竟可以攫住她的靈魂。“傑西卡,”她低聲道,“傑西卡。”

“我還記得你的戈姆刺,”保羅說,“請你也記住我的。我隻消說一句話,就可以殺死你。”

大廳四周的弗雷曼人心領神會地互相看了看。聖傳中不就是這麽說的嗎:“他的話將給那些有違正義的人帶來永恒之死。”

保羅的注意力轉向皇帝身旁,望著那位高挑的皇室公主。他兩眼緊盯著這位公主,說道:“陛下,我倆都清楚能幫助我們擺脫困境的方法是什麽。”

皇帝朝女兒看了一眼,繼而重新望向保羅。“你敢?你!一個沒有家人的冒險者,一個無名小卒……”

“你已經承認了我的身份,”保羅說,“皇室親戚,這是你說的。咱們還是廢話少說吧。”

“我是你的統治者。”皇帝說。

保羅瞥了一眼那兩個宇航員,他們站在通訊設備旁邊,正麵對著他。其中一個宇航員朝他點了點頭。

“我可以強製執行。”保羅說。

“你敢!”皇帝咬牙切齒道。

保羅什麽也沒說,隻死死盯著他。

皇室公主把一隻手放到她父親的手臂上。“父王。”她的聲音如絲般柔和,聽上去舒服悅耳。

“別跟我耍你的把戲,”皇帝說,他看著她,“你沒有必要這樣做,女兒。我們還有別的辦法……”

“可這裏出現了適合成為你兒子的人。”她說。

老聖母這時已恢複了鎮靜,她擠到皇帝跟前,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她在懇求陛下應允。”傑西卡說。

保羅繼續盯著一頭金發的公主,他湊到母親身旁,說道:“那是伊勒琅,皇帝的長女,是嗎?”

“是的。”

契尼走到保羅另一邊,說:“要我離開嗎,穆阿迪布?”

他看著她。“離開?我再也不會放你離開了,永遠也不會。”

“並沒有什麽束縛我們的東西。”契尼說。

保羅默默地低頭看著她,接著說道:“跟我講真話,我的塞哈亞。”她剛要回答,保羅卻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她的嘴唇上,不讓她開口。“束縛我們的紐帶再也不會鬆脫。”他說,“現在,密切注意這裏發生的一切,我希望等會兒可以聽到你的意見。”

保羅對他母親說:“她提醒他,當年他們協議的一部分,就是把一位貝尼·傑瑟裏特推上皇帝的寶座,而伊勒琅便是她們的候選人。”

“那就是他們的計劃?”傑西卡問。

“難道還不明顯?”保羅問。

“我也看出來了!”傑西卡厲聲道,“我隻是提醒你,用不著把我教你的那些東西教還給我。”

保羅看著她,注意到她嘴角掛著的冷笑。

哥尼·哈萊克湊向兩人之間。“我提醒你一下,大人,那群人中還有一個哈克南人。”黑頭發的菲德-羅薩此刻正擠在長矛屏障的左邊,哥尼朝那個方向點了點頭,“就是左邊那個斜著眼睛的家夥,是我平生見過的最邪惡的臉。你以前答應過我……”

“謝謝,哥尼。”保羅說。

“他是準男爵……哦,不,既然老男爵已經死了,那他現在就是男爵了。”哥尼說,“我要向他複仇……”

“你能打敗他嗎,哥尼?”

“大人真愛開玩笑!”

“皇帝和他的巫婆爭論得夠久了,你不覺得嗎,母親?”

她點點頭。“確實。”

保羅提高嗓門,朝皇帝喊道:“陛下,你們之中是否有一個哈克南人?”

皇帝扭頭看著保羅,動作中顯示出皇室特有的傲慢。“我以為,你身為公爵是說話算話的,我的隨行人員都有安全的保障。”他說。

“我隻是想問問,”保羅說,“我想知道,那個哈克南人是官方的隨行人員嗎?還是僅僅因為懦弱而刻意躲在你身邊?”

皇帝的笑容十分工於心計。“任何陪同聖駕的人,都是我的隨行人員。”

“公爵說的話當然算數,”保羅說,“但穆阿迪布的話則是另外一回事。他也許並不認同你對於隨行人員所下的定義。我的朋友哥尼·哈萊克想殺死一名哈克南人。如果他……”

“血海深仇!”菲德-羅薩高聲叫道。他擠到長矛屏障前,“你父親對世仇的稱呼,厄崔迪。你說我是懦夫,可你自己卻躲在你的女人中間,派你的仆人來跟我決鬥!”

老真言師態度激烈地在皇帝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但他把她推到一邊,說:“血海深仇,是嗎?對世仇的解決方式是有嚴格的規定的。”

“保羅,別這樣。”傑西卡說。

“大人,”哥尼說,“你答應過我,會給我機會手刃哈克南人。”

“你已經有過機會。”保羅說,他隻覺得一股無法遏製的稀奇古怪的衝動:豁出去了。他脫下長袍和兜帽,連同腰帶和晶牙匕一起遞給母親,然後開始脫蒸餾服。這時,他突然感到整個宇宙都聚焦到了這一刻。

“沒必要這麽做,”傑西卡說,“還有更簡單的解決辦法,保羅。”

“你答應過我,讓我手刃一名哈克南人。”哥尼低聲說道。保羅從他臉上看出了憤怒,墨藤狀的傷疤高高隆起,漲成了黑色。“你欠我的,大人!”

“你因他們而受到的折磨難道比我多嗎?”保羅問。

“我的妹妹,”哥尼粗聲粗氣說,“還有我在奴隸營中挨過的那些年……”

“我父親,”保羅說,“我的好朋友和同伴,杜菲·哈瓦特,鄧肯·艾達荷,還有我流亡過程中無名無分、無依無靠的那些年……還有一件事:現在是家族世仇,你和我一樣清楚必須遵守的規則。”

哈克萊垂下雙肩。“大人,如果那頭豬……他不過是頭畜生,給你墊腳都不配,踩在他身上都嫌弄髒了你的鞋。如果一定要這麽做的話,叫個劊子手來好了,或者讓我來,但千萬別親自……”

“穆阿迪布沒有必要親自去幹。”契尼說。

保羅瞥了她一眼,察覺到她眼中流露出的擔驚受怕的神色。“但保羅公爵必須這麽做。”他說。

“這是一頭哈克南畜生!”哥尼粗聲粗氣道。

保羅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該揭露自己也擁有的哈克南血統。但母親朝他投來嚴厲的目光,打消了他這個念頭。於是,他僅僅說道:“不過,這家夥長得倒還像個人樣,哥尼,馬馬虎虎可以把他算個人。”

哥尼說:“如果他……”

“請站到一邊去。”保羅說。他舉起晶牙匕,輕輕把哥尼往旁邊一推。

“哥尼!”傑西卡說,她抓住哥尼的手臂,“他這點脾氣很像他祖父。別讓他分心。現在你能為他做的也隻有這些了。”她心裏想:聖母在上!真夠諷刺的。

皇帝審視著菲德-羅薩,他有著粗壯的肩膀,全身肌肉成塊。他又轉身看著保羅——一個瘦長的年輕人,雖不像厄拉奇恩土著那樣幹瘦,但肋骨清晰可見,腹部凹陷,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膚下肌肉的扭動。

傑西卡湊近保羅,用隻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有件事,兒子。有些時候,當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危險人物時,通常會運用老式的苦樂之法,把某個關鍵詞植入他心靈最深處。最常用的詞是‘尤羅西諾’。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此人也是用這種方法訓練出來的,隻要你在他耳邊說出那個詞,他的肌肉就會立即變得鬆軟無力,並……”

“這一次我不需要特殊照顧,”保羅說,“退回去吧,別擋著我的道。”

哥尼問她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想要自尋死路,當殉難者嗎?弗雷曼人宗教裏的那些廢話,蒙蔽了他的理智了嗎?”

傑西卡把臉埋在掌中,意識到自己並不完全了解保羅為什麽要選擇這條路。她能感覺到整個大廳中的死亡氣息,也知道眼前這個大變樣的保羅很有可能幹下哥尼說的事。她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兒子身上,想盡全力保護兒子,然而,她什麽也做不了。

“安靜,”傑西卡小聲說,“祈禱吧!”

皇帝臉上突然露出微笑。“如果我的隨從……菲得-羅薩·哈克南……希望如此,”他說,“那我解除對他的一切限製,他可以自己選擇要走的路。”皇帝朝保羅的弗雷曼敢死隊衛兵擺了擺手,“你那一群烏合之眾裏,不知是誰拿著我的腰帶和短刀。如果菲得-羅薩願意的話,他可以用我的刀跟你決鬥。”

“我願意。”菲德-羅薩說。保羅看到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他自信過頭了,保羅想,這一點對我很有利。

“把皇帝的禦刀拿來。”保羅說。他看著衛兵們迅速執行了命令,然後又說,“放在那邊地上。”他用腳點出一個地方,“清出場地。讓皇帝的那群烏合之眾統統靠牆站,把那個哈克南人帶上來。”

隨即便是一陣**:衣袍發出的窸窣聲,慌亂的腳步聲,還有低聲的命令和抗議。在這片嘈雜聲中,保羅的命令被執行了。那兩個宇航員仍然站在通訊設備附近,他們皺著眉頭望著保羅,顯然有些猶豫不決。

他們已經習慣於預知未來。保羅想,然而,此時此地,他們都變成了瞎子……就連我也一樣。他稍稍體會了一下時間之風,去感受那即將到來的騷亂,去領略集中在此時此地的風暴中心。如今,就連最細微的縫隙都合攏了。他知道,這裏就將醞釀出那場聖戰。這就是他一度引為自己可怕目的的種族意識。這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理由,比如魁薩茨·哈德拉克,抑或李桑·阿爾-蓋布,甚或貝尼·傑瑟裏特育種計劃的終結者。人類的基因自覺地感應到了它的休眠期,意識到它本身已經變得陳舊,知道自己現在隻需要混亂,以便在混亂中進行基因雜交,產生出強壯的新型混合體,這樣才能繼續生存下去。此刻,人類的所有成員都以獨立個體的形式,無意識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經曆著一種可以超越一切屏障的狂熱。

而且,保羅看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將是徒勞,絲毫無法改變未來。他曾經想過完全依靠自己的意誌力對抗這場聖戰。然而,聖戰還是會來的。即使沒有他,他的軍團還是會憤怒地衝出厄拉科斯。他們隻需要一個傳奇,而他已經成為這個傳奇的核心。他已經給他們指明了方向,教會了他們控製宇航公會的方法——公會必須依賴香料才能生存。

一股挫敗感席卷他的全身,他懷著沮喪的心情看著菲德-羅薩脫去了破爛的軍服,身上隻剩下一條戰鬥護甲腰帶。

這就是**了,保羅想,從這兒開始,未來之門將重新開啟,密布的烏雲將化為無上的榮耀。如果我戰死在這兒,他們會說,我犧牲了自己,我的靈魂將領導他們繼續向前;而如果我活下來了,他們就會說沒有什麽可以阻擋穆阿迪布的腳步。

保羅決定用弗雷曼人的方式來回答他:“願你刀斷人亡!”他指著地板上的禦刀,示意菲德-羅薩上前拿起它。

菲德-羅薩眼睛盯著保羅,上前拾起了刀,在手中掂量了一會兒。他心中冒著興奮的火焰。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戰鬥——男子漢對男子漢,技巧對技巧,沒有屏蔽場幹擾。他可以看到,一條通往權力的康莊大道已經在他麵前展開,對皇帝來說,若是有誰能殺掉這個令人頭痛的公爵,那皇帝肯定會大力嘉獎他。獎勵甚至可能就是那位傲慢的公主,以及一部分皇權。我是受過各種武器裝備和各種奇謀詭計訓練的哈克南人,在競技場上經曆過上千次戰鬥,菲德想,這個土包子公爵,一個來自荒蠻世界的冒險家,怎麽可能是我的對手。而且,這個土包子也無從知道,他將要麵對的武器可不僅僅是一把刀。

就讓咱們瞧瞧你是不是真的百毒不侵!菲德-羅薩想。他舉起禦刀向保羅致敬,嘴裏說道:“去死吧,傻瓜。”

“可以開打了嗎,表兄?”保羅問。他貓腰前行,眼睛盯著菲德-羅薩手中的刀。他的身子伏得很低,乳白色的晶牙匕直指前方,就像一條伸展出去的手臂。

他們繞著彼此兜著圈子,赤腳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摩擦聲,一邊警惕地盯著對方,想尋出一個破綻。

“你的舞步真美!”菲德-羅薩說。

這人愛說話,保羅想,又一個弱點,當麵對沉默時,他變得有點不安了。

“你有沒有做過懺悔?”菲德-羅薩說。

保羅仍默默地兜著圈子。

老聖母受著皇帝隨從的推擠,注視著這場決鬥,她感到自己竟在顫抖。那厄崔迪小夥管那個哈克南人叫“表兄”,這隻能說明他知道他們倆有著共同的祖先。這很容易理解,因為他是魁薩茨·哈德拉克。但保羅的話迫使她集中心思,開始思考一件對她來說至關重要的事。

對貝尼·傑瑟裏特的育種計劃而言,這可能是一場大災難。

保羅預見到的一些事,她也曾看見過:菲德-羅薩也許可以殺死對手,但絕不會是最終的勝利者。而隨即而生的另一個念頭幾乎使她崩潰。貝尼·傑瑟裏特的這個漫長而又花費巨大的育種計劃,最終培養出了他們兩人,如今,這兩人在這裏狹路相逢,很可能會一起送命。如果他們兩人都死在這兒,那就隻剩下兩個選擇:一個是菲德-羅薩的私生女,但她還是一個嬰兒,一個未知的、不可測的因素;另一個就是厄莉婭,那個異種。

“也許你在這個地方隻能接觸到異教徒的儀式,”菲德-羅薩說,“要不要皇帝的真言師為你準備後事,好送你的靈魂上路啊?”

菲德-羅薩一躍而起,右手佯攻,但手上的刀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到了左手。

保羅輕鬆地避開這一擊,他注意到菲德-羅薩在送出這一刀時,因為慣於使用屏蔽場,動作略有遲緩。但菲德-羅薩的動作還不算慢,並不像保羅見過的其他依賴屏蔽場的人。他覺得,菲德-羅薩以前肯定跟沒有屏蔽場的人交過手。

“厄崔迪人隻是東躲西跑,不會停下來好好打一場嗎?”菲德-羅薩問道。

保羅繼續默默繞著菲德-羅薩轉。艾達荷的話突然在他耳邊響起,那是很久以前在卡拉丹的訓練場上,他說:“一開始,花些時間觀察你的對手。這麽做,也許會失去許多速戰速決的機會,但觀察是贏得勝利的保證。慢慢來,直到你確信你能戰勝對手。”

“也許你以為跳跳這種舞就可以讓你多活幾分鍾。”菲德-羅薩說,“很好。”他停下腳步,直起身來。

不過,保羅已經對對手有了初步的了解。這時,菲德-羅薩率先邁向左邊,露出右臀,仿佛戰鬥腰帶那小小的護甲可以護住他的整個側麵。通常隻有受過屏蔽場訓練、手持雙刀的人,才會作出這樣的動作。

或者……保羅暗想……那根腰帶不僅僅是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這個哈克南似乎對勝利非常自信。要知道,他的對手可是指揮大軍擊敗了薩多卡軍團的人。

菲德-羅薩注意到了保羅的遲疑,說道:“你注定是一死,還拖什麽?我遲早會收拾殘局,施行我應有的權力。”

如果他藏著飛鏢這樣的暗器,保羅想,那一定有巧妙的機關。那條腰帶看不出有做過手腳的痕跡。

“你為什麽不說話?”菲德-羅薩質問道。

保羅又繞起試探性的圈子,對菲德-羅薩言語中流露出的不安報以冷笑。沉默對他產生的壓力正在積聚。

“你在笑,嗯?”菲德-羅薩說。話沒說完,他一躍而起。

保羅一心以為對手的動作會略有遲緩,卻沒料到那把刀直劈而下,差點沒能避開。他感到刀尖劃傷了自己的左臂,隻得一言不發地強忍痛楚,心頭頓時明白,意識到對手一開始是故意表現出動作遲緩的樣子,那其實是一個詭計,完全是假象。看來,這位對手的實力在他預料之外。他的詭計中套著詭計。

“你的杜菲·哈瓦特曾指點過我一些戰鬥技巧,”菲德-羅薩說,“他是第一個讓我流血的人。那老傻瓜沒能活著看到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

這時,保羅又想起艾達荷說過的一句話:“始終盯著戰鬥過程中的狀況。這樣你才永遠不會感到意外。”

兩人又互相兜起圈子來,半伏著身子,小心翼翼。

“那邊那個你剛剛跟她談話的女人,”菲德-羅薩說,“身材嬌小的那個。她對你來說很重要嗎?是你的寵妾?要不要我回頭特別關照關照她?”

保羅繼續保持沉默,用他的內部意識探測著,仔細檢查從傷口流出的血,發現禦刀的確有迷藥的痕跡。他立即調整自己的代謝功能以應付眼前的危機,然後迅速改變迷藥的分子結構。雖然如此,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寒而栗。他們一早就準備好了一把塗上了迷藥的刀,這種迷藥不會觸發毒素探測器的警報,但藥效卻強到足以使中毒者的肌肉變得遲鈍。他的敵人們自有他們的小算盤。詭計中套著詭計。

菲德-羅薩再次一躍而起,刺出一刀。

保羅的微笑僵在臉上,動作遲緩地一個佯攻,仿佛迷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隻在最後關頭閃身避開,用晶牙匕的刀尖迎上對手狠刺下來的手臂。

菲德-羅薩斜地裏一躍,跳出圈子,躲到了一邊,刀已經換到了左手。他看了眼傷口,雙頰微微有點發白,保羅刺傷他的地方有一些酸痛。

讓他疑神疑鬼去吧,保羅想,讓他懷疑自己中毒了。

“陰險!”菲德-羅薩大叫道,“他的刀上有毒!我覺得我的手臂中毒了!”

保羅終於打破沉默:“隻是一點點酸液罷了,回敬你塗在禦刀上的迷藥。”

菲德-羅薩舉起左手握著的刀,嘲弄地擺出敬禮的姿勢,以此回應保羅的冷笑,雙眼卻在刀後噴射出憤怒的火焰。

保羅配合對手,把晶牙匕換到左手。接著,他們又繞起圈子來,互相試探著。

菲德-羅薩開始慢慢逼近,禦刀高舉在頭頂,他緊咬牙關,斜眼瞪著保羅,怒火噴薄而出。他分別朝右方和下方佯攻兩下,隨即與保羅正麵交兵。他們緊緊抓住彼此握刀的手,奮力扭打著。

保羅提防著菲德-羅薩的右臀,他懷疑那裏有一根毒刺。他強行轉到右邊,想看個究竟,結果差點漏過菲德-羅薩腰帶下方突然伸出的毒針。當時,菲德-羅薩擰了一下身子,用力朝他頂過來,這個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毒針以毫發之差貼著他的肌膚偏向一邊。

毒針在他的左臀上!

詭計中套著詭計,保羅提醒自己。出於本能,他那受過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肌肉立刻調動起來,迅速朝下避開,想讓菲德-羅薩撲一個空。但為了不被對手屁股上的小針刺到,保羅一失足,重重摔倒在地,反而被菲德-羅薩壓在身下。

保羅竭力抵抗,他已經聽到了自己心裏無聲的尖叫。烙在細胞裏的每個遺傳先祖都在大聲叫喊,要他使用密語,好讓菲德-羅薩的動作變慢,救他自己的性命。

“我不會說的!”保羅氣喘籲籲道。

菲德-羅薩愣了一下,瞠目結舌地盯著他。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但卻給了保羅足夠的時間,足以看清對方小腿肌肉平衡不穩的弱點,他一個翻身,將兩人的位置掉了個個兒。菲德-羅薩側著身子,右邊臀部高高翹起,左臀處那根小小的毒針被壓在他自己的身下,戳進了地板,再也起不了身了。

保羅掙紮著抽出左手,使盡全身的力氣,把晶牙匕從菲德-羅薩的下巴底下狠狠戳了進去。刀尖直接插入菲德-羅薩的頭部,他**了一下,一頭紮倒,而毒針半嵌在地板裏,支撐著他的屍體側臥在一旁。

保羅做了幾個深呼吸,重新恢複了鎮靜,然後用手一撐,站起身來。他站在屍體旁,手裏拿著刀,故意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對麵的皇帝。

“陛下,”保羅說,“你的隊伍又少了一人。我們現在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下了吧?討論一下該怎麽做?把你的女兒嫁給我,讓厄崔迪人能登上王座。”

皇帝扭頭看看芬倫伯爵。伯爵與他視線相交——灰眼睛對上綠眼睛。彼此都很清楚對方的想法,畢竟合作了那麽多年,隻一眼就能了解對方的腦中所想。

替我殺了這個傲慢無禮之輩,皇帝的眼神在說,沒錯,這個厄崔迪人年輕力壯——但他剛才苦戰了那麽長時間,也累得夠嗆,無論如何不會是你的對手。現在就去向他挑戰……你知道該怎麽做。殺了他。

芬倫慢慢轉動頭頸,許久之後,才轉向了保羅。

“快去!”皇帝低聲道。

伯爵盯著保羅,用他妻子瑪戈伯爵夫人按照貝尼·傑瑟裏特方式訓練出來的特殊方法,感受著這位厄崔迪年輕人神秘和藏而不露的高貴氣質。

我能殺死他,芬倫想。他知道這是事實。

這時,從伯爵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角落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阻止他進一步采取行動。他飛快地盤算了一下,大致算了算自己比保羅占優的地方:他善於在年輕人麵前把自己偽裝起來,總是行為詭秘,沒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而保羅,則通過滾滾的時間激流,對眼前的狀況有了一定的認識,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從未在預見的時間之網中見過芬倫。芬倫是那些幾乎成功的作品中的一個,差一點就成了魁薩茨·哈德拉克,卻因為基因模板中的一點點缺陷而變成了殘廢——一個閹人,令他的才華全都集中在了詭秘的行為之上。保羅突然對伯爵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那是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兄弟情誼。

沙達姆四世勃然大怒,快走兩步衝過隨行的人群,狠狠一巴掌打在芬倫臉上。

芬倫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直視皇帝,故意平淡地說:“我們一直是朋友,陛下。我知道,拒絕您的要求有些不夠朋友,但我會忘記您打了我。”

保羅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在談皇位的問題,陛下。”

皇帝急轉過身,瞪著保羅。“坐在王座上的是我!”他厲聲叫道。

“你可以到薩魯撒·塞康達斯去當皇帝!”保羅說。

“我放下武器到這兒來,完全是因為你的保證。”皇帝大聲喊道,“你竟敢威脅……”

“你的人身安全在我麵前是有保障的,”保羅說,“厄崔迪信守承諾。然而,穆阿迪布會將你流放到那顆監獄星球上去:但你也用不著害怕,陛下,我將做出安排,盡全力改善那裏的艱苦環境,把它變成一個到處都是溫柔鄉的花園星球。”

皇帝在心裏慢慢體會保羅話中隱藏的深意,當他明白了保羅的話外音時,不禁瞪大眼睛看著對麵的保羅。“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的意圖了。”他冷笑道。

“是啊。”保羅說。

“那厄拉科斯又如何呢?”皇帝問,“另一個到處都是溫柔鄉的花園星球?”

“穆阿迪布向弗雷曼人保證,”保羅說,“在這片土地上,將會有露天的流動水源和物產豐富的綠洲。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兼顧香料。因此,厄拉科斯總會有沙漠……也會有狂風,以及種種可以磨煉男子漢的艱苦環境。我們弗雷曼人有一句名言:‘上帝創造厄拉科斯,以錘煉他的信徒。’人類不能違背神的旨意。”

老真言師——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對保羅的話外音有她自己的看法。她也看出了聖戰的苗頭,急忙說道:“你不能縱容弗雷曼人,讓他們橫行宇宙!”

“那請你回想一下薩多卡人的溫良手段!”保羅喝道。

“你不能。”她低聲道。

“你是一位真言師,”保羅說,“反思一下自己說的話。”他瞥眼望了望皇室公主,又回頭看向皇帝,“最好快點,陛下。”

皇帝愁眉不展地扭頭看著自己的女兒。她拉著他的手臂,安慰道:“我不就是為了這個而接受訓練的嗎,父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無法阻止這件事。”真言師老太婆喃喃道。

皇帝挺直身體,僵硬地站在那裏,不忘維持他的尊嚴。“你派誰來談判,我的親戚?”他問。

保羅轉過身,望向自己的母親,看到她雙眼緊閉,跟契尼一起站在一班弗雷曼敢死隊衛兵中間。他走到她們麵前,低頭看著契尼。

“我知道你的理由。”契尼輕聲道,“如果一定要這樣……友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