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2)

懸掛吊床的樁子釘在一個岩石凹孔中,她從上麵解下長袍,在黑暗中摸了一番,最後終於找到長袍的領子,穿了上去。

該怎麽把信息傳給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她思忖著。有兩個自己人失去了聯係,在厄拉奇恩避難,必須把這個消息送出去。

球形燈在山洞深處亮起。她看到人們在那邊走動,保羅也在他們中間。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兜帽翻在腦後,露出厄崔迪人特有的鷹一般的側臉。

今天早上休息前,他的舉止很奇特,她想。很孤僻,就像一個剛從陰曹地府回來的人,還沒完全意識到自己回到了人間,眼睛半閉著,眼神呆滯,毫無生氣。她不由得想起他之前的警告:混合香料的食物會使人上癮。

會有副作用嗎?她思索著,他說香料與他的預知能力有關,但奇怪的是,他始終閉口不言他看到了什麽樣的未來。

斯第爾格從她右邊的陰影中走出,穿過球形燈下的那群人。她留意到他用手指捋胡須的動作,還有那警覺的神情,像潛行的貓。

傑西卡一陣恐懼:她察覺到保羅周圍的人都十分緊張——僵硬的動作,還有他們所處的位置,像是要舉行什麽儀式。

“他們受我保護!”斯第爾格低聲喝道。

傑西卡認出了和斯第爾格對峙的那個人——詹米!接著,從詹米緊繃的雙肩上,她看出了他的怒火。

詹米,被保羅打敗的那個人!她想。

“你知道規矩,斯第爾格。”詹米說。

“誰能比我更清楚呢?”斯第爾格問道。他的聲音帶著安撫,試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選擇決鬥。”詹米怒吼。

傑西卡快速穿過洞穴,抓住斯第爾格的手臂。“這是幹什麽?”她問。

“是艾姆泰爾法則,”斯第爾格說,“詹米說出了他的權利,他要測試你是不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她必須找人替她決鬥,”詹米說,“如果她的戰士贏了,傳說就是真的。但據傳說……”他望了望簇擁的人群,“……她不需要弗雷曼人作為他的戰士——也就是說,她隻能在她帶來的人中挑選。”

他的意思是要與保羅單打獨鬥!傑西卡想。

她鬆開斯第爾格的手臂,向前跨了半步。“我向來自己為自己出戰,”她說,“這才是最簡單的……”

“我們怎麽決鬥用不著你來說!”詹米大喝道,“如果拿不出更有效的證據,就給我閉嘴。斯第爾格昨天早上可能對你說了些什麽。他可能對你過於寵愛,給你灌了一腦子的經文,而你則鸚鵡學舌地說給我們聽,打算拿它來唬騙我們。”

我對付得了他,傑西卡想,但那樣做也許會與他們傳說中的決鬥方式相衝突。看來,護使團的作品在這個星球上被大大扭曲了,她再一次感到驚訝。

斯第爾格看著傑西卡,壓低嗓門,卻有意讓邊上的人都能聽見。“詹米是一個記仇的人,薩亞迪娜。你兒子打敗了他,而且……”

“那是意外!”詹米咆哮道,“托諾盆地有女巫作怪,我現在就證明給你們看!”

“……而且我也打敗過他,”斯第爾格繼續道,“通過這次泰哈迪挑戰,他也是想報複我。他這人暴力傾向嚴重,永遠也成不了優秀的首領——過多的加弗拉,精神問題嚴重。他嘴上說的是規則,心裏想的卻是薩法:歧途。不,他絕不可能成為優秀的首領。我留他到現在,也是因為他在戰鬥中還算有用。但他發狂的時候,即使對他自己的部落也極其危險。”

“斯第爾格!”詹米怒吼道。

傑西卡明白斯第爾格的意圖,他想激怒詹米,誘使他拋開向保羅挑戰的心思。

斯第爾格麵對著詹米,傑西卡再一次從他低沉的嗓音中聽出了安撫的語氣。“詹米,他不過是個孩子,就是……”

“而你稱他是男子漢,”詹米說,“他母親還說他通過了戈姆刺測試。他已經長大成人,卻還帶著那麽多水。幫他們背背包的人說,他們帶著好幾升的水!好幾升!而我們呢,卻要吮吸自己貯水袋中的每一滴水。”

斯第爾格看了看傑西卡。“是真的嗎?你們背包裏有水?”

“是的。”

“好幾升?”

“兩升。”

“打算怎麽用這筆財富?”

財富?她想。她搖搖頭,同時感覺到他問話中的冰冷語氣。

“在我出生的地方,水從天上落下來,匯入大河,流過大地,”她說,“還有遼闊的海洋,一望無際,看不到海的另一邊。我沒有受過用水紀律的訓練,我以前從沒把水看得如此寶貴。”

周圍的人群發出一片歎息。“水從天上落下來……流過大地。”

“你知不知道,我們中有些人發生了意外,丟失了貯水袋,今晚抵達泰布穴地前,他們會受很大的苦?”

“我怎麽會知道?”傑西卡搖搖頭,“如果他們需要,我會把我們背包裏的水分給他們。”

“你打算這樣處理這筆財富?”

“我打算用它拯救生命。”她說。

“那麽,我們接受你的恩賜,薩亞迪娜。”

“別想用水收買我們,”詹米咆哮道,“也別想激怒我,讓我把矛頭對準你,斯第爾格。我看出來了,你故意在激我,想在我證明我的話之前,讓我向你挑戰。”

斯第爾格看著詹米。“你已經下定決心,要逼一個孩子與你決鬥嗎,詹米?”他的聲音低沉凶狠。

“她必須找到她的戰士。”

“即使她在我的庇護之下?”

“我祈求使用艾姆泰爾法則,”詹米說,“這是我的權利。”

斯第爾格點點頭。“那麽,如果這個孩子沒能把你打倒,在那之後,你將回應我的戰刀。而這次,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收回刀刃。”

“你不能這樣做,”傑西卡說,“保羅隻不過是個……”

“你不能幹涉了,薩亞迪娜,”斯第爾格說,“哦,我知道你能打敗我,因此,也能打敗我們中的任何人。但如果我們所有人聯手,你肯定勝不了。我們必須這樣做,這是艾姆泰爾法則。”

傑西卡陷入沉默,在球形燈綠色的光線下,她盯著斯第爾格,隻見他麵部表情猶如惡魔般冷酷。她把注意力轉向詹米,看見他緊鎖在眉間的怨恨,不由得心想:那心懷鬼胎的模樣,我早該看到的。他是那種生性沉默的人,凡事都放在心裏。我早該做好準備。

“如果你傷了我兒子,”她說,“我要和你鬥一鬥。現在我向你挑戰,我將把你剁成……”

“母親,”保羅向前邁了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也許讓我向詹米解釋一下……”

“解釋!”詹米嗤之以鼻。

保羅沉默了,盯著那個人。保羅並不怕他。詹米的動作很笨拙,他們那晚在沙漠遭遇時,他毫無抵抗地栽倒在了地上。但保羅仍能感受到這個時間節點在洞中有各種可能性在互相衝撞,他還記得所見到的預知景象,自己死在了刀下。在那景象中,逃脫的道路似乎屈指可數……

斯第爾格說:“薩亞迪娜,你必須退後到……”

“別叫她薩亞迪娜!”詹米說,“這事還需要證明。她知道經文,但那又怎麽樣?我們的每個孩子都知道經文。”

他講得夠多了,她想,我已經掌握了他的模式。隻要說上一句話,我就可以定住他。她躊躇起來,但我沒法控製所有人。

“到時候,你要麵對的人就是我了。”傑西卡說,她稍稍抬高了嗓音,讓聲音帶上一絲哀訴,結尾猛地一收。

詹米盯著她,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我將教會你什麽是痛苦,”她用同樣的聲調說道,“決鬥時記住這句話。你會痛苦到極點,跟它相比,就連戈姆刺都是一種幸福的回憶。你整個身體都會扭……”

“她在對我下咒!”詹米氣喘籲籲道,他握起右拳,舉在耳邊,“我要求她保持沉默!”

“批準你的要求。”斯第爾格說,同時向傑西卡投去警告的目光,“如果你再說一個字,薩亞迪娜,我們將認為你在使用巫術,你會受到懲罰。”他點點頭,示意她退回去。

幾隻手拉著她,把她拉到了後麵,但她覺得他們並沒有惡意。她看見人群退離了保羅,一臉淘氣的契尼在保羅耳邊說著話,同時向詹米點了點頭。

隊伍圍成一個圓圈,更多的球形燈被點亮,它們都被調成了黃光。

詹米走進圓圈,脫下長袍,丟回給人群中的某人。他站在那兒,身上穿著一件灰色滑溜的蒸餾服,一條條衣褶將蒸餾服分成一個個方格。他低下頭,嘴巴湊近肩頭的水管,從貯水袋中吸了幾口水。過了一會兒,他站直身子,脫去蒸餾服,小心地遞給人群中的人。他下身罩著一塊腰布,腳上纏著某種緊致的布料,右手手持一把晶牙匕,站在那裏等待著。

傑西卡看到那個女孩契尼在幫助保羅,她把一把晶牙匕塞進他手裏,保羅掂量了一下,試了試它的重量和平衡。傑西卡想起,保羅在普拉納和賓度——也就是肌肉和神經——方麵都受過訓練。是在極其嚴厲的學校裏學習的,他的老師,像鄧肯·艾達荷和哥尼·哈萊克等人,都是傳奇般的人物。這孩子還熟悉貝尼·傑瑟裏特的狡猾技法,看上去身手敏捷,充滿自信。

可他才十五歲,她想,又沒有屏蔽場。我必須阻止這場決鬥。無論如何,總有辦法……她抬起頭,看見斯第爾格正看著她。

“你不能阻止決鬥,”他說,“也絕不能講話。”

她一隻手捂住嘴,心想:我已經把恐懼植入詹米的頭腦中,他的動作會變得遲緩……也許吧。要是我能祈禱——要是能祈禱就好了。

現在,保羅隻身站在了圈內,他穿著平時穿在蒸餾服下的戰鬥服,右手拿著晶牙匕,赤腳站在鋪滿沙礫的岩石上。艾達荷曾無數次地告誡他:“當你搞不清地麵的狀況時,赤腳是最佳選擇。”同時,契尼指點的話語仍逗留在他的腦海裏:“詹米每次進行格擋後,都會持刀轉向右邊,這是他的習慣。他會盯著你的眼睛,並趁你眨眼時出刀。他的兩隻手都能作戰,留神他換刀的動作。”

但保羅覺得,自己身上最強的地方是他受過的訓練和本能的條件反射,這是他日複一日,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在訓練場上千錘百煉得到的。

哥尼·哈萊克的話就在他的耳邊:“優秀的刀客要同時想到刀尖、刀刃和月牙護手。刀尖也可以砍劈,刀刃也可以戳刺,月牙護手也可以鎖住對方的刀刃。”

保羅瞟了一眼晶牙匕,上麵沒有月牙護手,隻有細細的圓環刀柄,柄部稍稍外翻,以保護握刀的手。更糟的是,他不清楚刀身可以承受多大的力量而不至於斷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會斷裂。

詹米開始在保羅對麵沿著圓圈邊緣向右移動。

保羅蹲下身,隨即意識到自己沒有穿屏蔽場,而他以前的訓練都是在屏蔽場護體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所受的訓練是以最快的速度回防,攻擊時精確地算準時間,緩緩刺穿敵人的屏蔽場。盡管訓練他的人一再告誡他,不要過分依賴屏蔽場,認為它可以減緩對方的進攻速度,但他知道屏蔽場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詹米叫出了儀式性的決鬥詞:“願你刀斷人亡!”

這麽說,這把刀會斷,保羅想。

他提醒自己,詹米也沒穿屏蔽場,但他沒有受過如何使用屏蔽場的訓練,因而不受屏蔽場鬥士習慣的製約。

保羅望著詹米。這人的身體看起來像纏著繩結的幹癟骷髏,在球形燈的光線下,他的晶牙匕發出乳黃色的光芒。

保羅感到渾身恐懼,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獨,仿佛自己正赤身**地站在這群人中間,被昏黃的光照著。預知能力曾將數不清的經曆灌輸進他的腦海,向他暗示出未來那條最強大的潮流,還有引導水流的一係列的決策。然而,這是真實的現實。這裏會有無數的微小厄運發生,結局都是死亡。

這裏發生的任何事都會將未來傾覆,他意識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咳嗽了幾聲,使人分心。球形燈的亮度發生變化,影響人的判斷。

我在害怕,保羅心想。

他正對著詹米,小心翼翼地繞著圈子,反複默念貝尼·傑瑟裏特抵抗恐懼的經文:“恐懼是思維殺手……”這些語句如涼水般澆過他的全身,他感到肌肉不再受到束縛,恢複了鎮靜,做好了迎擊的準備。

“讓我的刀痛飲你的鮮血!”詹米咆哮道。最後一個字剛出口,他便猛地撲了過來。

傑西卡看到了他的動作,好不容易咽下一聲尖叫。

但詹米卻撲了個空。保羅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後,麵前就是對手毫無遮蔽的後背,隻消幹淨利落的一刺。

快刺,保羅,快!傑西卡在心裏叫道。

保羅精確地計算好時間,緩緩刺出,動作優美,但實在太慢,詹米利用間隙扭身退開,後退一步,移到了右側。

保羅退回原地,蹲下身。“想痛飲鮮血,先得找到機會。”他說。

傑西卡終於發現兒子使用的是屏蔽場戰士的技法,需要精確地掐準時間,她突然感到這是把雙刃劍。這個孩子的反應既有年輕人的敏捷,也受到千百次的訓練,已經達到眼前這些人從未見到的極致。但攻擊方麵,雖然也受過訓練,卻是習慣於刺穿屏蔽場障礙。屏蔽場會將速度過快的攻擊彈回,隻有緩緩刺出的迷惑性反擊才能奏效。要想穿透屏蔽場,需要很強的控製力,還需要計謀。

保羅看到這一點了嗎?她暗自發問。一定要看到!

詹米再一次發起進攻,烏黑的眼睛閃閃發光。球形燈下,他的身子已經變成了一道黃色的幻影。

保羅再一次躥開,緩慢地反攻。

一次。

又一次。

每一次,保羅的反擊都慢了一拍。

傑西卡注意到一個細節,她暗自希望詹米沒有發覺——保羅的防衛動作雖然快得眼花繚亂,但每次移動都按最精確的角度完成,這個角度在有屏蔽場的情況下才可謂恰到好處,因為它會擋開詹米的部分攻擊。

“你的兒子在耍弄那個可憐的笨蛋嗎?”斯第爾格問。沒等她回答,他就揮揮手,示意她別說話。“對不起,你必須保持沉默。”

此刻,岩石地上的兩人正在互繞圈子。詹米持刀在前,身體微微前傾;保羅蹲伏著身子,持刀在側。

詹米再一次向保羅撲來。這次他轉向右邊,之前保羅一直朝那個方向躲閃。

保羅沒有後退,也沒有閃躲,而是用刀尖刺向對方握刀的手。接著他迅速閃身,避到左側。多虧契尼的指點。

詹米退入圓圈中央,揉著握刀的手,血從傷口滴下,過了一會兒,終於止住了。在球形燈昏暗的光線下,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仿佛兩個幽藍的洞,他打量著保羅,眼神中出現了之前沒有過的戒備。

“哦!有人受傷了。”斯第爾格喃喃道。

保羅蹲下身,時刻戒備著,同時,按照訓練中習得的首次見血後的禮儀,他高聲叫道:“你投不投降?”

“哈!”詹米大叫道。

人群響起一陣憤怒的議論聲。

“慢著!”斯第爾格朗聲叫道,“這小夥子不懂我們的規則。”接著他對保羅說道:“在泰哈迪決鬥中,不會有人投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傑西卡看到保羅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想:他從未像這樣殺過人……在這種以命相搏的白刃戰中。他做得到嗎?

保羅被詹米逼著,向右緩緩繞著圈子。他曾看到這個山洞中數不清的變量互相衝撞,影響著未來,現在這些預知的場景又開始折磨他。按照他最新的理解,這次決鬥需要迅速作出各種決策,但這些決策實在是太多,也太過頻繁,也許沒等他看到某個決策產生的清晰後果,就早已來不及下達了。

變量累積——正是如此,這個山洞才會成為一個迷離的節點,橫亙在他未來的路徑之上。它就像洪流中的巨石,在它周圍的水流中產生了無數的漩渦。

“結束戰鬥吧,小子,”斯第爾格自言自語道,“別再耍他了。”

保羅依靠自己的速度優勢,向圈內緩緩進逼。

詹米往後退去,他終於徹底明白,眼前站在泰哈迪決鬥圈中的異星客,絕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不是弗雷曼人晶牙匕手到擒來的獵物。

傑西卡看到詹米臉上閃過絕望的陰影。現在的他最為危險,她想,他已經孤注一擲,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他已經明白,眼前這孩子完全不同於他部落裏的小孩,而是從小受訓的戰士,天生的戰鬥機器。現在,我種在他心裏的恐懼可以開花結果了。

她發覺自己竟對詹米有些同情——但這情緒轉眼即逝,她馬上意識到兒子即將麵臨的危險。

詹米可能會做任何事……任何無法預料的事,她告訴自己。她很想知道保羅是否看到過這個未來,他是不是在重演這一經曆。但她看到了兒子移動的方式,看到一串串汗珠出現在他的臉上和肩上,還有他肌肉動作中體現出的小心謹慎。她第一次覺察到保羅的天賦中也存在著不確定因素,但她卻並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保羅現在加快了腳步,繞著圈子,但不急於進攻。他已經看出了對手的懼意。保羅的腦海中響起鄧肯·艾達荷的聲音:“當對手怕你時,你應該讓懼意自由發展下去,讓懼意去影響他。讓懼意變成恐懼。心存恐懼的人內心會有一番搏鬥。最終,他會因絕望拚死一搏。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但心懷恐懼的人通常會犯下致命的錯誤。我在這裏訓練你,就是要你發現這些錯誤,利用它們。”

山洞裏的人開始嘀咕起來。

他們覺得保羅在耍弄詹米,傑西卡想,他們認為保羅的行為很殘忍,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

但是她也感到一股暗流湧動,人群其實都興奮不已,對這場決鬥表演很是讚賞。她能看到詹米身上背負的壓力越來越重,什麽時候會壓垮詹米,她、詹米……或是保羅都一清二楚。

突然,詹米高高躍起,做了個假動作,右手下擊,但那隻手空空如也,晶牙匕已經換到了他的左手。

傑西卡倒抽一口氣。

但保羅已經得到過契尼的告誡:“詹米的兩隻手都能作戰。”通過早年的深層訓練,他早已領會到了其中的訣竅。“注意刀,而不是拿刀的手。”哥尼·哈萊克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刀比手更危險,而且,刀可以握在任意一隻手裏。”

保羅已經看出了詹米的失誤:他的步法很是糟糕,躍起之後,他需要一次心跳的時間才能恢複正常的姿勢,而他之所以躍起,隻是為了迷惑保羅,隱藏換刀的動作。

除了球形燈昏暗的黃光,以及圍觀者烏黑眼睛射出的目光,其他一切與練習場上的操練一模一樣。當身體移動起來,可以利用其速度衝擊它的屏蔽場時,屏蔽場便無需再被考慮。隻見刀光一閃,保羅換了下刀,同時側身一閃,揮刀而出,刺向下落中的詹米的胸膛——接著他退後一步,望著詹米栽倒在地。

詹米像一塊軟綿綿的破布倒在了地上,他麵部朝下,喘了一口氣,朝保羅轉過臉,之後躺在地上,再也不動了。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兩顆黑色的玻璃珠。

“用刀尖殺人缺乏藝術性,”艾達荷曾和保羅講過,“但是出現了好機會,就不要讓它束縛了你的手腳。”

人們衝了上來,推開保羅,擠滿整個圓圈。一陣紛亂之後,他們把詹米的屍體圍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一群人抬起一個用長袍包裹的大包,匆匆跑進洞的深處。

岩石地麵上的屍體不見了。

傑西卡擠了過去,走向兒子。她感覺自己像是在一片裹著長袍、散發著惡臭的後背的海洋中遊泳,周圍的人很異樣,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現在是可怕的時刻,她想,他殺死了一個人,無論頭腦還是肌肉他都占著明顯的上風。他絕不應該沾沾自喜。

她擠過最後的一堆人,來到一個小小的空地上。兩個滿臉胡須的弗雷曼人正在那裏幫保羅穿上蒸餾服。

傑西卡盯著兒子,保羅兩眼閃閃發亮,重重地喘息著,他聽任那兩人替他穿衣服,自己沒有動手。

“和詹米搏鬥,身上竟然沒受一點傷。”一個人嘀咕道。

契尼站在一旁,眼睛盯著保羅。傑西卡看出這個女孩很興奮,淘氣的臉上露出讚慕的表情。

該迅速采取行動了,她想。

她用不屑一顧的口吻說道:“好呀,啊——殺人的滋味如何?”

保羅像是受了重重的打擊,他呆住了。他迎向母親冷冷的目光,一時血氣上衝,整張臉通紅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朝詹米躺過的地方看了一眼。

斯第爾格擠到傑西卡身旁,詹米的屍體已經被抬進了山洞深處,他剛從那裏回來。他極力克製,用一種憤憤的口氣對保羅說道:“下一回你向我發起挑戰,想奪取我的領導權時,別以為你可以像戲弄詹米那樣戲弄我。”

傑西卡覺察出自己和斯第爾格的話是怎樣深深印在保羅的心裏,這些嚴厲的話語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這些弗雷曼人犯了個錯誤——但錯誤也有用處。她像保羅一樣掃視著周圍這些人的臉,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仰慕,是的,還有恐懼……有些人還流露著——厭惡。她看了看斯第爾格,他臉上流露著聽天由命的感覺,她知道這場決鬥在他心中的感受。

保羅看著母親。“你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他說。

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悔意,明白他的神誌已經清醒。於是她掃了人群一眼,說道:“保羅以前從來沒有用白刃殺過人。”

斯第爾格看著她,臉上堆滿了懷疑。

“我沒有戲弄他。”保羅說。他擠到母親跟前,撫平長袍,看了看地上被詹米鮮血染黑的地方,“我並不想殺他。”

傑西卡看到斯第爾格臉上漸漸露出信任的神色,他用青筋暴突的手捋著胡須,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同時,人群中也響起了表示理解的議論聲。

“所以你要他投降,”斯第爾格說,“我明白了。我們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你以後會明白其中的意義。剛才我一度以為讓一個心如蛇蠍的人加到了隊伍中。”他遲疑了片刻,“從今往後,我不再叫你小子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得給他起個名字,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點點頭,捋著胡須。“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像頂梁柱一般強大。”他又頓了頓,“我們將管你叫‘友索’——梁柱的底座。這是你的秘密名號,你在隊伍裏的名字,我們在泰布穴地使用這個名字,但其他地方的人不會這麽叫。”

人群低聲應和。“選得好,那種……強大……會給我們帶來好運。”傑西卡感受到他們的認同,除了她的戰士,還包括她。她真的成為了薩亞迪娜。

“現在,你希望選擇什麽成年名字,好讓我們在公開場合稱呼你?”斯第爾格問。

保羅看了看她母親,接著回頭看向斯第爾格。這一時刻的一點一滴開始與他的預見“記憶”吻合起來,但是稍有不同,它就像一股有形的壓力,將他壓進現實的窄門。

“有一種小耗子,會蹦蹦跳跳的小耗子,你們管它叫什麽?”保羅問,他想起了托諾盆地裏跳上跳下的動物,於是用一隻手比畫了一下。

人群響起一陣笑聲。

“我們管它叫穆阿迪布。”斯第爾格說。

傑西卡倒抽一口冷氣,那是保羅告訴過她的名字,他說弗雷曼人會接納他們,並稱他為“穆阿迪布”。她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兒子來,也為他感到害怕。

保羅咽了口口水,他感覺自己在扮演一個早已在腦海中演過無數次的角色……然而……卻還是有些不同。他覺得自己正棲息在令人頭暈目眩的高山之巔,經曆萬千,知識淵博,可周圍卻是無底深淵。

他又一次想起那個預知的景象:狂熱的軍團追隨著厄崔迪的黑綠戰旗,以先知穆阿迪布的名義燒殺搶掠,橫行整個宇宙。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他暗自思忖。

“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穆阿迪布?”斯第爾格問。

“我是一名厄崔迪,”保羅低聲道,接著抬高嗓門,“我不能將家父起的名字全部棄之不顧,你們可以叫我保羅-穆阿迪布嗎?”

“你就是保羅-穆阿迪布了。”斯第爾格說。

保羅想:這件事從沒在我的預知景象中出現。我做了一件不同的事。

但他依然覺得周圍全是深淵。

人群中又響起一陣低語,人們正交頭接耳:“既有智慧又有力量……還要什麽呢……肯定是傳說中的人物……李桑·阿爾-蓋布……李桑·阿爾-蓋布……”

“關於你的新名字,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斯第爾格說,“你的選擇讓我們感到滿意。穆阿迪布精通沙漠之道。穆阿迪布會自己製造水。穆阿迪布懂得躲避太陽,會在涼爽的夜裏活動。穆阿迪布多產,繁殖力強,星球上到處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我們把穆阿迪布稱為‘孩子的老師’。這是一個強有力的基座,你可以在它上麵建立你的新生活了,保羅-穆阿迪布,我們的友索,歡迎你加入我們。”

斯第爾格用一隻手掌觸了觸保羅的前額,接著收回手,抱了抱他,低聲說道:“友索。”

斯第爾格剛鬆開保羅,隊伍中又一人上前擁抱保羅,重複他的新名字。全隊人一個接一個地擁抱他,隻聽一個個的聲音在洞內回響。“友索……友索……友索……”他已經可以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還有契尼,她抱住他,臉頰貼上保羅的臉頰,叫出他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保羅再次站在斯第爾格麵前,後者說道:“你現在是伊齊旺·比德溫——也就是我們的兄弟了。”他板起臉,以命令的口吻說道,“現在,保羅-穆阿迪布,係緊你的蒸餾服。”他看了看契尼,“契尼!看看保羅·穆阿迪布的鼻塞,我從沒見過這麽不合適的。不是叫你照顧他嗎?”

“我沒有材料,斯第爾格,”她說,“當然,現在有詹米的蒸餾服,但是……”

“夠了!”

“那我把自己的分給他穿吧,”她說,“我暫時用一件應付著,等……”

“不行,”斯第爾格說,“我知道我們有些人有多餘的蒸餾服。都在哪裏?我們是一個集體還是一群野人?“

從隊伍中伸出幾隻手,主動交出結實的纖維織物。斯第爾格選了四件,交給契尼。“把這些給友索和薩亞迪娜。”

從隊伍後傳來一個聲音。“那些水怎麽辦,斯第爾格?他們背包裏的那幾升水怎麽辦?”

“我知道你需要水,法魯克。”斯第爾格說,他朝傑西卡看了一眼,後者點了點頭。

“打開一瓶,給那些需要水的人。”斯第爾格說,“司水員……司水員在哪裏?啊,希莫姆,注意好水量,隻取所需,別給多了。這些水是薩亞迪娜從她亡夫那裏得來的遺產,等回到穴地,我們會按野外兌換率扣去包裝費後償還給她。”

“野外兌換率是多少?”傑西卡問。

“十比一。”斯第爾格說。

“但是……”

“這是一條明智的規定,你以後會明白的。”斯第爾格說。

隊伍後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袍聲,人們開始轉身取水去了。

斯第爾格舉起一隻手,人們安靜下來。“至於詹米,”他說,“我下令為他舉行一場隆重的葬禮。詹米是我們的同伴,也是我們的伊齊旺·比德溫兄弟,他用一場泰哈迪挑戰證明了我們的幸運,在我們沒向死者表示敬意前,不能就這麽離開。我提議舉行葬禮……在太陽下山時,讓黑暗保護他踏上旅程。”

聽到這些話,保羅又一次感覺自己墜入了深淵……時間盲點。在他的腦海中,過去看到的那些未來景象都消失了……隻有……隻有……他依然能感覺到厄崔迪的黑綠戰旗在飄揚……就在前方某處……依然能看到聖戰的染血寶劍,狂熱的軍團。

不會是這樣的,他告誡自己,我決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上帝創造厄拉科斯,以錘煉他的信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山洞中靜悄悄的,傑西卡隻聽見人們行走時沙子摩擦岩石的沙沙聲,還有遠處的鳥鳴,斯第爾格說那是他安排的哨兵發出的信號。

巨大的塑料封閉罩已從洞口掀去,夜幕慢慢籠罩傑西卡麵前的洞口,以及對麵廣闊的盆地。她感到白日的日光正在遠去,不僅是因為黑影的緣故,幹熱也在漸漸消散。她知道,自己那久經訓練的感官很快就能和這些弗雷曼人一樣——極其敏銳,就連空氣濕度最微小的變化也能察覺。

洞口打開時,他們馬上係緊了蒸餾服,動作真是快!洞內深處,有人唱起聖歌:

Ima trava okolo!

I korenja okolo!

傑西卡心裏暗暗翻譯:這些是灰!這些是根!

為詹米舉行的葬禮開始了。

她望著山洞外厄拉奇恩的落日,望著天空中層次分明的色彩。夜幕開始把黑暗慢慢推向遠處的岩石和沙丘。

但炎熱仍滯留不去。

仍舊酷熱難耐,這讓她無時無刻都想著水,也使她想到親眼見到的事實:這些人受過訓練,隻有在特定時刻才會感到口渴。

渴!

她還記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衣袍,拍擊著礁石……海風帶著濃厚的濕潤氣息。此刻,微風掀動她的長袍,卻讓她暴露在外的臉頰和前額感到陣陣刺痛。新換的鼻塞讓她的鼻子很不舒服,而且她無時無刻不在想連接鼻塞的那根管子,它從臉部往下一直伸進蒸餾服,目的是回收她呼出的水汽。

蒸餾服本身就是一個發汗箱。

“當你適應了體內較低的含水量後,蒸餾服會讓你感覺更舒服些。”斯第爾格說過。

她知道他說得對,但即便如此,也無法讓她此刻感到舒服些。她一直下意識地去想水,這念頭沉甸甸地壓在她腦海裏。不,她糾正自己,是關注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