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2)

“跟她團聚吧!”男爵啐了口口水。

嶽的身子搖晃起來。他的嘴唇小心準確地動著,聲音的抑揚頓挫控製得特別好。“你……以為……你……打敗了……我。你……以為……我……我不知道……我為……我……的……瓦娜換得了……什麽。”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像一棵倒下的樹。

“跟她團聚吧。”男爵又說了一遍,但那幾個字就像是微弱的回聲。

嶽的那句話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將注意力轉到彼得身上,看著他用一塊布擦掉刀刃上的鮮血,那雙藍色的眼睛中露出了滿足的神色。

這就是他的殺人本事,男爵想,很好。

“他確實交出了公爵?”男爵問。

“沒錯,大人。”彼得回答。

“那麽,把他帶進來!”

彼得看了看衛隊長,後者轉身去執行命令。

男爵低頭看著嶽,從他倒下去的方式看,似乎他身體裏長的不是骨頭,而是橡木。

“我從不相信一個奸細,”男爵說,“哪怕是我自己造就的奸細。”

他重新看向舷窗外的夜幕。男爵知道,那一片黑黝黝的寧靜屬於他。打擊屏蔽場城牆洞穴的炮擊已經停止,所有的洞穴都被封閉了。男爵突然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比那空洞的黑暗更美妙絕倫。除了黑色中的純白之色。

但他仍抹不掉心中的一絲懷疑。

那蠢醫生是什麽意思?當然,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會落得什麽下場。但那句話卻使他心裏惶然:“你以為你打敗了我。”

他到底什麽意思?

雷托·厄崔迪公爵走進了門。他的手臂被鐵鏈綁著,鷹一般的臉龐上沾著一條條灰跡,有人割掉了他製服上的徽飾。他的腰間都是碎布,有人直接把那裏的屏蔽場帶扯掉了。公爵目光呆滯,眼神錯亂。

“啊……”男爵開口道,他遲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說話聲音太響,這個長久以來朝思暮想的時刻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意味。

都怪那個該死的醫生!

“我想公爵已經被下了藥,”彼得說,“嶽就是用這種方法抓住他的。”彼得轉身看著公爵,“你被下了藥嗎,我親愛的公爵?”

那聲音聽上去很遙遠。雷托能感覺到鐵鏈,酸痛的手臂,幹裂的嘴唇,火辣辣的麵頰,渴得冒煙的嗓子。但傳來的聲音卻非常沉悶,像是被棉花毯子捂著,而且他隻能透過毯子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形狀。

“彼得,那女人和小孩怎麽樣了?”男爵問,“有消息嗎?”

彼得迅速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你聽到了什麽消息?”男爵厲聲叫道,“說!”

彼得看了看衛隊長,又看看男爵。“派去執行任務的人,大人……他們……啊……已經……找到了。”

“那麽,他們已經匯報了任務順利完成?”

“他們死了,大人。”

“他們當然死了!我想知道的是……”

“他們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大人。”

男爵的臉頓時變得鐵青。“那女人和小孩呢?”

“沒找到,大人,不過來過一條沙蟲。在調查現場時,它出現了。也許跟我們預料的差不多——出了一次事故。也許……”

“我們不談可能,彼得。那架丟失的撲翼飛機呢?我的門泰特有沒有覺得這其中有什麽關聯?”

“大人,很明顯,是公爵的手下劫機逃跑了。他殺了我們的飛行員,逃跑了。”

“公爵的哪個手下?”

“大人,殺人劫機幹得幹淨利落。可能是哈瓦特,或是哈萊克,也可能是艾達荷,或是別的高級軍官。”

“可能。”男爵低聲說。他看了一眼被下了藥、搖搖晃晃的公爵。

“大人,局麵已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彼得說。

“不,沒有!那愚蠢的行星學家在哪兒?那個叫凱恩斯的人在什麽地方?”

“大人,我們已經收到他在哪裏的情報,已派人去找他了。”

“皇帝的仆從這樣幫助我們,我不喜歡。”男爵低聲說。

聲音像是透過一塊棉毯傳來,但有幾句話觸動了公爵:女人和孩子——沒找到。保羅和傑西卡已經逃脫。而哈瓦特、哈萊克和艾達荷都不知去向。還有希望。

“爵位印章戒指在哪兒?”男爵問,“他的手指光禿禿的。”

“薩多卡軍官說,抓到公爵的時候就沒看見戒指,大人。”衛隊長說。

“那醫生你殺得太早,”男爵說,“那是一個失誤。你應該先讓我知道,彼得。你行動太過迅猛,對我們的事業不利。”他皺著眉說,“可能。”

保羅和傑西卡已經逃走了!這想法就像正弦波一樣懸在公爵的腦海中。他記憶裏還有另一件事:一筆交易。他快要想起來了。

牙齒!

他記起了一些:有一顆用毒氣藥丸製成的假牙。

有人告訴他要記住這顆牙齒。那顆牙就在嘴裏,他能用舌頭舔到它的形狀。他所要做的,就是使勁把它咬破。

現在還不行!

那個人告訴他,要等男爵靠近時再咬。是誰告訴他的?他記不起來。

“他的藥性還要多長時間才過?”男爵問。

“也許還有一個小時,大人。”

“也許,”男爵嘟噥道,他又轉身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我餓了。”

那邊模模糊糊的灰色身影,就是男爵,雷托想。那身影在他眼前舞動,好像整個房間都在晃動。而房間不停地放大縮小,忽而明亮忽而暗去。最後一切卷入黑暗,消失不見。

對公爵來說,時間變成了一層層的,他就在其中飄動。我必須等待。

那兒有一張桌子,雷托能清楚地看到它。桌子的一頭有一個超肥的胖子,在他麵前放著快要吃完的食物。雷托感覺自己正坐在那胖子對麵的椅子上,感覺到身上的鐵鏈,隱隱刺痛的身上是五花大綁的繩子。他意識到剛才昏迷了一段時間,但卻不清楚到底有多長。

“大人,我想他已經醒了。”

這是一個柔滑的聲音,是彼得。

“我也發現了,彼得。”

低沉的男低音,是男爵。

雷托對周圍環境的感覺變得清楚,他身下的椅子變得實在,身上的綁繩變得緊紮。

他現在已能清楚地看到男爵。雷托注視著他的手的動作:真是引人入勝——一手拿著盤子邊,另一隻手拿著勺把,一根手指挨到了下巴的贅肉。

雷托看著那隻移動的手,如著了魔一般盯著它。

“雷托公爵,你能聽見我說話,”男爵說,“我知道你聽得見。我們希望你能告訴我們,在哪兒能找到你的愛妾,還有你和她生下的兒子。”

雷托抓住了每一個細節,這些話令他渾身一爽,鎮靜下來。那麽,這是真的,他們沒有抓到保羅和傑西卡。

“我們不是在玩孩子的遊戲,”男爵發出低沉的聲音,“你必定知道這一點。”他傾身朝雷托探去,審視著他的臉。這事不能私下處理,就他們兩人,這使男爵感到不痛快。讓別人看見堂堂王族竟然陷於這種境地,這開了一個糟糕的先河。

雷托感到力量在恢複。現在,關於假牙的記憶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裏,就像平原上突兀的山峰。那顆牙齒中置有塑成神經形狀的藥片——毒氣——他終於想起是誰把這致命的東西放進了他的嘴裏。

嶽!

因藥物致幻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具軟綿綿的屍體,被人從這屋裏拖了出去。他知道那是嶽。

“你聽到那嚷嚷聲了嗎,雷托公爵?”男爵問。

雷托意識到耳邊的一個嘶啞的聲音,有人正在極度痛苦中啜泣。

“我們抓住了你的一個手下,他裝成了弗雷曼人,”男爵說,“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揭穿了他的偽裝:眼睛,你知道的。他堅持說自己被派到弗雷曼人中,是為了監視他們。親愛的表弟,我在這個星球上住過一段時間。誰會去監視那些衣衫破爛的沙漠渣滓?告訴我,你已經收買了他們嗎?你是不是把兒子和女人送到他們那兒去了?”

雷托胸中一緊,他感到害怕。如果嶽將他們送進了沙漠……哈克南人不找到他們決不會善罷甘休。

“得啦,得啦,”男爵說,“我們時間不多,痛苦很快會來臨。別帶我們到那種地步,我親愛的公爵。”男爵抬起頭,朝站在公爵身旁的彼得看了一眼,“彼得的工具沒有全部帶來,但我相信他可以即興發揮一番。”

“即興發揮有時候是最棒的,男爵。”

那個柔滑而巴結的聲音!就在公爵的耳邊。

“你有一個應急計劃,”男爵說,“你的女人和兒子被送到什麽地方去了?”他看著公爵的手,“你的戒指不見了。在你兒子那兒嗎?”

男爵抬頭,瞪著雷托的眼睛。

“你不回答,”他說,“是要逼我做我自己不想做的事嗎?彼得會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我也同意,那有時是最好的辦法,可讓你遭受如此的待遇並不好。”

“滾燙的牛脂倒到你的背上,或是眼皮上,”彼得說,“或者身體的其他部位。這方法特別有效,隻要受審人不知道接下來牛脂會倒到哪裏。**的身體燙出一個個燎泡,膿一般發白,這方法多妙,還有一種美感,對吧,男爵?”

“妙極!”男爵說,聲音聽上去有點不滿。

那些動人的手指!雷托看著那胖嘟嘟的手,嬰兒般粉胖的手上滿是華麗的寶石——真是引人入勝。

公爵身後的門外傳來一陣陣痛苦的叫聲,啃噬著他的神經。他們抓到了誰?他想。是艾達荷嗎?

“相信我,親愛的表弟,”男爵說,“我不想鬧到那般田地。”

“你在想你的心腹信使會招來援兵,但這是不可能的,”彼得說,“你知道,這是一門藝術。”

“你是一名出色的藝術家,”男爵不滿地說,“現在,請你閉上嘴。”

雷托突然想起哥尼·哈萊克說過的一件事,他當時正看著男爵的照片。“‘我站在沙海之中,看見一頭猛獸從海中爬起……它的頭上寫著褻瀆神靈的名字。’”

“我們在浪費時間,男爵。”彼得說。

“也許。”

男爵點點頭。“你知道,我親愛的公爵,你最終會告訴我們他們去了什麽地方。總有一層痛苦會讓你屈服。”

他說的很有可能是對的,雷托想,隻是我確實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要不是我還有一顆牙……

男爵抓起一小片肉,塞進嘴裏,慢慢嚼了一番,最後吞了下去。我們必須試試別的手段,他想。

“看看這個價值連城的人物,他覺得這世上沒有錢可以買下他,”男爵說,“好好看著他,彼得。”

而男爵心中在想:是的!看看這人,他以為沒有錢可以買下他。瞧啊,他現在被拘禁在這兒,他生活的每一秒都值數千萬!如果你現在抓住他,搖晃他,就會發現他已經身無分文了!空了!已經一文不值了!現在,他怎麽死還有什麽意義呢?

背後的嘶啞聲停止了。

男爵看見衛隊長烏曼·庫圖出現在門外,後者搖了搖頭。俘虜沒有供出他們所需的信息。又失敗了。不能再跟這個蠢公爵繞圈子了,這個愚蠢軟弱的東西,還不知道地獄離他多麽近——隻隔著一根神經的距離。

這個想法讓男爵鎮定下來,他終於壓倒了不願讓王族受苦刑的初衷。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外科醫生,做著無止境的解剖切剪工作——剪去蠢貨的麵具,揭開底下的可怕麵目。

兔子,他們都是兔子!

當他們看到天敵時,就會變得那麽驚慌可憐!

雷托望著桌子對麵,納悶他還在等什麽。那顆牙會立即結束一切。這總算還是不錯的。他突然回想起在卡拉丹碧空中搖**的天線風箏,保羅看到它後,興奮地大笑。他又想起厄拉科斯的日出——在沙塵之下,屏蔽場城牆變得五光十色。

“太遺憾了。”男爵嘟噥道。他推開椅子,在浮空器的支撐下輕輕站起身,猶豫了一下,注意到公爵臉色有變。他看見公爵深深吸了口氣,牙關緊咬,臉上的肌肉扭了一扭。

他是多麽怕我啊!男爵想。

雷托很怕男爵會逃脫,於是狠狠咬了咬膠囊牙,它破了。他張開口,用力吹出毒氣,同時舌尖上已經嚐到了味道。男爵在變小,就像狹窄隧道裏的影子。雷托聽到耳旁傳來一聲喘氣聲——是那個說話柔滑的彼得。

他也逃不了!

“彼得!怎麽啦?”

那低沉聲音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雷托感到記憶在腦海中滾動——就像沒牙老巫婆的喃喃自語。房屋、桌子、男爵、那雙恐懼的藍眼睛——一切都擠在他四周,失去了原有的勻稱感。

一個男人的下巴就像靴子尖,一個玩具般的男人摔倒了。玩具男人長著一個歪向左邊的殘鼻子。雷托聽到陶罐的破碎聲——如此遙遠——耳畔滿是咆哮。他的頭腦就像一個毫無盡頭的容器,接納了所有的一切。所有發生的一切:所有的叫聲,所有的低語,所有的……寧靜。

還有一個想法遺留著。雷托在那無定形的黑色光線中看見了它:肉體塑造時光,時光塑造肉體。這想法突然讓他有了一種完整的感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寧靜。

男爵背靠一扇密門站著,這是他書桌後的一個緊急藏身洞穴。他死死關上了門,隔壁屋是一屋子的死人。他感覺衛兵們正在周圍亂轉。我有沒有吸到那東西?他問自己,不管那是什麽,我吸到了嗎?

他慢慢恢複聽覺,漸漸恢複理智。他聽見有人在發布命令……防毒麵具……把門關好……打開鼓風機。

其他人立即倒在了地上,他想,可我還站著,我還在呼吸。蒼天在上!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

他現在可以動腦分析一下了:他的屏蔽場一直打開著,雖然強度很低,但足以通過能場屏障減緩分子交換。而且當時他已經推開椅子離開了桌子……而彼得突然上氣不接下氣,衛隊長也衝過來,結果了自己的小命。

運氣和那垂死之人的喘氣聲救了他。

男爵並不感激彼得,那蠢貨自己撞到了槍口上。還有那愚蠢的衛隊長!他說過,他檢查過每個男爵要見的人!那公爵怎麽可能……毫無征兆。連桌子上方的毒物探測器都沒發出警告。怎麽可能?

啊,現在都無關緊要了,男爵想,意識開始堅定起來。下一任衛隊長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要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意識到走道裏傳來吵鬧的聲音,就在通向死亡之屋的另一扇門的拐角處。男爵離開那扇門,審視著他四周的男仆。他們一言不發,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等著男爵的反應。

男爵會發火嗎?

而男爵意識到,自己從那可怕的屋子裏死裏逃生,僅僅過了幾秒鍾而已。

幾名衛兵手持武器對著那扇門,另幾個衛兵麵目凶狠地對著空**的走道,這條走道在右邊拐了個彎,那裏正是吵鬧聲的發源之處。

一個人繞過拐角,大步走過來。一副防毒麵罩係在脖子上,左右擺動著,眼睛注視看頭頂的一排毒物探測器。他長著一頭金發,平臉上是一對綠色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上輻射出細細的皺紋。他看起來就像某種水生動物,被錯誤地安置在了陸地上。

男爵盯著這個漸漸走近的人,想起了他的名字:內福德。雅金·內福德,一名警衛下士。他是一個塞繆塔癮君子。塞繆塔是一種音樂藥物混合品,作用於人最深層的意識。這是一個有用的情報。

那人在男爵麵前停下腳步,敬了個禮。“大人,走道已檢查過,十分安全。我在外邊看到了,一定是毒氣。您房間裏的通風設備正在從走道往裏麵灌空氣。”他抬頭看了看男爵頭頂的毒物探測器,“沒有一絲毒氣泄露出來。我們現在正在清理屋子。您有什麽命令?”

男爵認出了這個人的聲音——就是剛才發布命令的聲音。這個下士很有效率,他想。

“裏麵的人都死了?”男爵問。

“是的,大人。”

啊,必須重新調整一下了,男爵想。

“首先,”他說,“讓我祝賀你,內福德。你是我的新任警衛隊長。我希望你用心記住這次教訓,別步你前任的後塵。”

男爵看到新任衛隊長臉上露出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內福德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缺少塞繆塔。

他點點頭。“大人放心,我一定會盡心竭力,保證您的安全。”

“好吧。那麽,再談談正事。我懷疑公爵嘴裏有什麽東西。務必給我查出那是什麽,是怎麽用的,誰幫他放進去的。你一定要采取一切預防措施……”

他突然停住,思緒被身後走道中的**打斷——幾名衛兵站在通往底層甲板的升降梯門口,正阻止一個高大的霸撒統領,不讓他進來。

男爵沒有認出霸撒統領的臉。一張精瘦的臉,嘴巴就像是皮革上的劃痕,兩隻眼睛仿佛兩粒墨珠。

“把手從我身上拿開,你們這群吃腐肉的東西!”那人咆哮著,衝上前,把衛兵推到一邊。

啊,是一名薩多卡,男爵想。

這個霸撒統領大步走向男爵。男爵雙眼眯成縫,頓生恐懼。這些薩多卡軍官總使男爵感到不安。他們個個長得像是公爵的親戚……已故的公爵。還有,他們對男爵是如此不恭!

那霸撒統領在離男爵半步遠的地方站住,雙手叉腰。一個衛兵跟在他後邊,渾身顫抖,不知所措。

男爵注意到他沒有敬禮,這個薩多卡的不敬舉止加劇了他的不安。他們在這兒隻有一個兵團——十個營——用來增援哈克南兵團,但男爵心中很明白,這一個兵團就足以戰勝哈克南人的全部軍事力量。

“告訴你的人,別再阻止我來見你,男爵,”這個薩多卡咆哮道,“我的人把厄崔迪公爵交給了你,但我還沒和你討論該怎麽處置他。現在咱們來討論一下。”

我不能在我的人麵前丟臉,男爵想。

“是嗎?”他冷冷地說道,男爵對此感到滿意。

“皇帝給我下了命令,要我保證他的皇族表弟死得痛快,不能受苦。”霸撒統領說。

“這也是我得到的禦令,”男爵撒了個謊,“你以為我會違抗命令?”

“我要親自監督,以便向皇帝複命。”薩多卡軍官說。

“公爵已經死啦。”男爵厲聲叫道,他揮揮手,示意談話就此結束。

但霸撒統領仍舊一動不動站在他麵前,既沒有眨一下眼睛,也沒有動動身上的一塊肌肉,以表示自己聽到了男爵的話。“怎麽死的?”他怒吼道。

真的!男爵想,真是太過分了。

“他自己了斷的,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話,”男爵說,“他吃了毒藥。”

“我現在就要見到屍體。”霸撒統領說。

男爵故作誇張地抬眼看著天花板,腦子卻在飛速運轉:見鬼!那屋子還沒來得及整理,這個眼尖的薩多卡將看到房間裏的一切!

“馬上!”薩多卡軍官咆哮道,“我要親眼見到。”

已經沒辦法阻止他了,男爵意識到。這個薩多卡將會看到一切。他會知道公爵殺死了好多哈克南人……男爵本人也差點難逃厄運。還有一桌的殘羹剩飯,公爵就躺在桌對麵,周圍是一片死亡的景象。

根本沒辦法阻止他。

“我沒時間等!”霸撒統領吼道。

“不會讓你等,”男爵說,他盯著薩多卡黑黝黝的眼睛,“我不會對皇帝隱瞞任何事。”他對內福德點點頭,“帶這位霸撒統領去看現場,馬上。內福德,從你身旁的門領他進去。”

“這邊請,長官。”內福德說。

這名薩多卡目空一切地慢慢繞過公爵,從衛兵中間擠過去。

真受不了,男爵想,現在皇帝會知道我是怎麽犯下錯誤的,他會把這看成軟弱的表現。

更讓人痛苦的是,皇帝和他的薩多卡兵同樣鄙視軟弱。男爵咬著下唇,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至少皇帝還不知道厄崔迪人突襲了傑第主星,毀掉了哈克南人的香料倉庫。

那個狡猾的公爵真該死!

男爵看著那遠去的背影——那個傲慢的薩多卡,還有矮壯而能幹的內福德。

我們必須作出調整,男爵想,我得讓拉班重新過來統治這個該死的星球,他可以胡作非為。我必須消耗掉一個哈克南子嗣,讓厄拉科斯進入一個合適的條件,接受菲德-羅薩的統治。那個該死的彼得!他還沒和我了結一切,就丟了自己的性命。

男爵歎了一口氣。

我必須馬上派人去特萊拉星球,尋找一個新的門泰特。毫無疑問,他們一定已經為我準備好新人了。

他身旁的一個衛兵咳了一聲。

男爵轉身看著他。“我餓了。”

“得令,大人。”

“我想娛樂一下。你把這房子清理一下,好好查查裏麵有什麽秘密。”男爵低沉地說道。

衛兵埋下頭。“大人想要什麽娛樂?”

“我會去睡房,”男爵說,“把我們在迦蒙買的那個小家夥送來,那個眼睛很漂亮的。先給他服好麻藥,我不想和他摔跤。”

“遵命,大人。”

男爵轉過身,在浮空器的支撐下,一彈一跳地邁著步子向臥室走去。對,他想,就是那個長著漂亮眼睛,長得非常像保羅·厄崔迪的小家夥。

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壘已經倒塌,

永遠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羅看來,他過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經驗都變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親身旁,雙手抱膝。他們在一個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臨時營房中,一個小帳篷,是從撲翼飛機上的那個包裹中得來的。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羅已清楚地知道那個弗雷曼工具包是誰留的,是誰給押送他們的撲翼飛機指了這條路線。

嶽。

那個奸細醫生把他們直接送到了鄧肯·艾達荷的手裏。

透過帳篷的透明邊縫,保羅望著外邊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達荷讓他們藏在這裏的。

我現在已是公爵,卻還像小孩一樣躲藏,保羅想。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認這麽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識發生了一些變化——周圍的環境和事件極為透徹地展現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無法阻擋數據的湧入,還有那冰冷的精準力,讓每一個項目擴展進他的知識群,他的計算力正是以意識為中心的。這是門泰特的能力,甚至更勝一籌。

保羅重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撲翼飛機在夜色下向他們直撲而來,就像沙漠上空的一頭巨鷹,翅膀裹著疾風。他怒氣衝衝,卻又無計可施。保羅意識中的事就是在此時發生的。那撲翼飛機向前疾飛,掠過一個沙脊,撲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親和他自己。保羅仍然記得那飛機在沙地上摩擦時發出的硫黃燃燒的氣味。

他母親當時轉過身,以為會受到哈克南雇傭兵激光槍的射擊,但卻認出了正從撲翼飛機艙門口探出身向他們大叫的艾達荷。“快跑!南邊有沙蟲!”

但是,保羅在轉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誰在駕駛那艘飛機。撲翼飛機飛行和衝刺著陸的方式中有幾處微小的細節,小到連他的母親也沒察覺,但保羅卻以此精確判斷出了坐在裏麵操控飛機的人是誰。

帳篷裏,傑西卡坐在保羅對麵,她動了動身子。“隻有一種解釋,哈克南人抓住了嶽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這一點我決不會看錯。你已經看到了他留下的紙條。可他到底為什麽要把我們從屠殺中解救出來?”

她現在才明白這件事,而且仍舊不明所以,保羅想。這想法讓他感到震驚。早在從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讀到那紙條的時候,他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事實,當時他覺得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

“別試圖原諒我。”嶽是這樣寫的,“我並不想得到你們的寬恕。我已經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但我沒有惡意,也不希望別人理解,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爾布汗,我的終極考驗。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給你,以證明我寫下的一切全是真實的。當你們讀到我的留言時,雷托公爵已經去世。你們不用太難過,我向你們保證,他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死去的,與我們有血海深仇的敵人將給他陪葬。”

紙條上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跡絕對不會錯——是嶽寫的。

保羅想著那封信,內心再次感受到當時的悲痛,那痛楚是多麽劇烈而陌生,似乎發生在他新的門泰特戒備心理之外。他得知父親已死,心中清楚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覺得這隻不過是另一份需要輸入大腦以備使用的數據信息。

我愛我父親,保羅想,且確信無疑。我應該哀悼,應該感覺到某種情感。

但他卻沒有這種感覺,隻有一點:這是一條重要信息。

這條信息跟別的事沒什麽兩樣。

他的大腦自始至終都在增加感覺印象,進行著推演和計算。

保羅想起哈萊克說過的話:“心情這玩意兒隻適合牲口,或是**。不管是什麽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

也許這就是根源,保羅想,我會稍候再哀悼我的父親……當有時間的時候。

但內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覺毫無減弱的意思。他發覺這嶄新的意識僅僅是開始,它正在慢慢擴大。他在接受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考驗時,第一次感覺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這種感覺正滲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經感受到劇痛的手——正隱隱作痛。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魁薩茨·哈德拉克的狀態嗎?保羅暗自發問。

“有那麽一小會兒,我覺得哈瓦特又錯了一次,”傑西卡說,“我想嶽也許不是一個蘇克醫生。”

“他就是我們想的那樣……但還要更多。”保羅說。他心裏在想:她怎麽領會得這麽慢?他接著說:“如果艾達荷找不到凱恩斯,我們就會……”

“他不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她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

她聽出他語氣的生硬冷酷,帶著命令的口吻。傑西卡在灰暗的帳篷中盯著他,透過帳篷透明的邊縫,在月光輝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羅是一個輪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親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脫的,”傑西卡說,“我們得重新把他們聚集起來,找……”

“我們得靠自己,”他說,“當務之急是找到我們家族的核武器。必須趕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們。”

“不太可能被發現,”她說,“它們藏得很隱秘。”

“不能存半點僥幸心理。”

而傑西卡卻在想:他腦袋裏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個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為一種脅迫手段。但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隱姓埋名,逃脫追捕。

母親的話又引起了保羅另外一連串的思緒——一位公爵對今晚流離失所的人民的關心。人民才是一個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羅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話:“與人分別才令人傷心,而地方隻不過是一個地方。”

“他們派出了薩多卡人,”傑西卡說,“我們必須先等薩多卡撤離之後再做行動。”

“他們覺得我們已經陷入了沙漠和薩多卡的圍困,”保羅說,“他們打算將厄崔迪人斬盡殺絕,不留一個活口。你說我們的人會有人逃脫,但我想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

“他們不可能做無限期的冒險,不然就是將皇帝也參與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嗎?”

“我們的人一定會有人逃脫。”

“真的?”

傑西卡轉過身,兒子冰冷的語氣令她驚恐,他對可能性有著精確的算度。她意識到保羅的思維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斷上比她更加全麵。她曾經幫助他訓練這種才智,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對此感到恐懼。她思緒連篇,回想起公爵給予她的樂土,現在這一切已經失去,她不禁熱淚盈眶。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雷托,傑西卡心想,“甜蜜的愛,痛苦的結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識集中在腹中的胎兒身上。我已經奉命懷上了這個厄崔迪女兒,可聖母錯了:一個女兒也救不了我的雷托。這個孩子僅僅是未來死亡之路上的一條生命。我懷上她,是出於本能,而非服從。

“再試試通訊接收器。”保羅說。

無論我們怎麽抑製,思維總在不停地發展,她想。

傑西卡找出艾達荷留給他們的接收器,打開開關,儀器麵板亮起綠光,從揚聲器中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她調低音量,搜尋頻道,帳篷裏響起了厄崔迪人的戰時用語。

“……撤退,在山嶺那邊會合。菲多報告:迦太格已經沒有幸存者,公會銀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傑西卡想,那是一個哈克南人的溫床。

“是薩多卡,”那聲音說,“注意穿著厄崔迪軍服的薩多卡。他們……”

揚聲器裏傳來一聲怒吼,接著一片沉寂。

“試試別的頻段。”保羅說。

“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傑西卡問。

“我預料到了。他們想讓公會把銀行被摧毀的罪名怪到我們頭上,隻要公會和我們對立,那我們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試試別的頻段。”

傑西卡掂量著他的話:我預料到了。他到底怎麽了?傑西卡慢慢回到儀器上,轉動旋鈕,從揚聲器裏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戰時用語:“……撤退……”“……集結在……”“……被困在洞穴裏……”

另一方麵,還有一些聲音從其他頻段上傳來,毫無疑問是哈克南人歡呼勝利的吼聲。還有嚴厲的下令聲,戰況報告。都是隻言片語,傑西卡還不能進行記錄破譯,但那語氣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