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哈定被公認是一位出口成章的人,不少格言警語據說都出自其口,不過有許多可能是偽托的。無論如何,據說他曾在某個場合,說過下麵這句話:

“光明磊落總有好處,尤其對那些以賣弄玄虛著稱的人。”

波利·維瑞索夫曾經多次遵照這句忠告行事,因為他已經以雙重身份在安納克裏昂待了十四年——維持那種雙重身份就好像是赤腳在灼熱的金屬上跳舞。

對於安納克裏昂人民而言,他是一位教長,是基地派來的代表。在他們那些“蠻子”心目中,基地是一切神秘的根源,也是他們的宗教聖地——這個宗教是借著哈定的助力,在過去三十年間所建立的。由於這個身份,維瑞索夫自然受到極度的尊敬。他卻覺得無聊得可怕,因為他打心底討厭那些以他自己為中心的宗教儀典。

但是安納克裏昂的國王——不論是已去世的老國王或是他目前在位的孫子,他們都將維瑞索夫視為基地這個強權派來的大使,對他的態度是又迎又懼。

整體而言,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今天是三年來第一次回基地,他是抱著度假的心情回來的,雖然那些麻煩的意外也非要他回來一趟不可。

由於並非首次必須在絕對機密的情況下旅行,他又采取了哈定“光明磊落”的策略。

他脫下神職人員的法衣,換上了便服——這樣做已經算是度假。然後他搭乘定期太空客船回到基地,還故意坐二等艙。剛抵達端點星的太空航站,他就趕緊穿過擁擠的人潮,走到公共影像電話亭,打電話到市政廳去。

他說:“我名叫簡·史邁,今天下午和市長有約。”

接電話的是一位聲調平板無力、辦事效率卻很高的年輕女子。她立即打了另一通電話請示,然後用幹澀、單調的聲音告訴維瑞索夫說:“先生,哈定市長將在半小時後見您。”然後熒光屏上的畫麵便消失了。

掛上電話後,這位駐安納克裏昂大使買了一份最新的《端點市日報》,悠閑地踱到市政廳公園,坐在他找到的第一張長椅上,閱讀報上的新聞評論、體育版與漫畫來打發時間。半小時後,他把報紙挾在腋下,走進了市政廳的會客室。

在此期間,根本沒有任何人認出他來。因為他的一切行動光明磊落,誰也沒有想要多看他一眼。

哈定抬起頭,咧嘴一笑。“請抽根雪茄吧!旅途愉快嗎?”

維瑞索夫取了一根雪茄。“很有趣。我的鄰艙有位教士,他要來基地接受放射性合成物質使用的特別訓練——你知道吧,那是用來治療癌症的。”

“想必他不會稱之為‘放射性合成物質’吧?”

“我想一定不會!對他來說,那是一種‘聖糧’。”

市長微微一笑。“請繼續。”

“他誘使我跟他討論靈學問題,並且想盡辦法,要使我從卑鄙齷齪的唯物主義中得救。”

“而他一直沒有發覺你是他的教長?”

“我沒穿深紅色法衣,他怎麽認得出來?何況,他是司密爾諾人。不過,那是一次有趣的經曆。哈定,這實在太神奇了,科學性宗教已經牢固地深植人心。我寫過一篇文章討論這個現象——純粹是自己寫著好玩,並不適合發表。我以社會學的眼光來研究這個問題,當舊帝國在銀河外緣開始瓦解時,就科學本身而言,它似乎也開始在這些世界消失。為了使科學再度為人接受,它就必須以另一種麵貌出現——這正是我們的做法,它的確很成功。”

“真有意思!”市長把兩手交叉放在頸後,突然說:“談談安納克裏昂的情況吧!”

大使皺起眉頭,把雪茄從口中取出來,不以為然地看了看,再放到一旁。“嗯,情況很不好。”

“否則,你也不會趕回來。”

“差不多。情況是這樣的:安納克裏昂的關鍵人物是攝政王溫尼斯,他是列普德國王的叔父。”

“我知道。但列普德不是明年就成年了嗎?我記得他明年二月就滿十六歲了。”

“沒錯。”維瑞索夫頓了頓,再以挖苦的語氣補充:“前提是他能活到那時候。他父親的死因極為可疑,是在狩獵時被針彈射穿胸部,官方的說法是意外喪生。”

“唔。我在安納克裏昂的時候,好像也見過溫尼斯。那時我們剛把安納克裏昂人趕出端點星,而你還沒有上任。讓我想一想,如果我記得沒錯,他是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黑發,右眼斜視,還有一個滑稽的鷹勾鼻。”

“就是他。鷹勾鼻和斜眼都還在,但是頭發如今灰白了。他行事卑鄙無恥,但好在他是那顆行星上的頭號大笨蛋。他同樣自以為聰明機靈,卻使得他的愚蠢更加透明。”

“通常都是這樣。”

“他的信念是殺雞也得用核炮。最明顯的例子是兩年前老國王剛死的時候,他試圖對靈殿的財產課稅。你還記得嗎?”

哈定感慨萬千地點點頭,然後露出微笑。“教士們曾經反彈。”

“他們的反彈聲浪,在銀河另一端都聽得見。自從那次事件之後,他就對教士更加提防,不過還是不改他的強硬作風。就某方麵來說,這對我們不利,他實在是無限度地自信。”

“也許是一種過度補償的自卑情結吧。王儲的弟弟往往有這種傾向,你知道的。”

“但兩者殊途同歸。他就像隻瘋狗,極力主張進攻基地,自己從不掩飾這個企圖。從軍備觀點而言,他也的確有這個能力。老國王生前建立了強大的星際艦隊,溫尼斯這兩年也沒閑著。事實上,他當初想對靈殿的財產課稅,也是為了擴充軍備。這個企圖失敗之後,他竟然把所得稅提高了一倍。”

“有沒有人抱怨呢?”

“並沒有任何激烈的抗議。服從聖靈所屬意的威權,是王國內每場布道必有的講題。但是溫尼斯並不領情。”

“好,我知道背景了。現在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兩星期之前,安納克裏昂商船發現了一艘帝國星際艦隊棄置的巡弋艦,它在太空裏至少飄**了三個世紀。”

哈定眼中閃耀出興致勃勃的光芒,他立刻坐直身子。“對,我也聽說了。宇航局曾經向我提出申請,希望能得到那艘星艦作研究之用。它的情況良好,我很清楚。”

“完全處於最佳狀況。”維瑞索夫冷冷地應道,“上星期,你寫信建議他把那艘巡弋艦交給基地,溫尼斯收信後,簡直要氣炸了。”

“他還沒有答複呢。”

“他不會答複的——除非用槍炮答複你。你可知道,在我離開安納克裏昂那一天,他曾經來找我,要求基地把那艘巡弋艦整修至戰備狀態,再交還安納克裏昂星際艦隊。他厚顏無恥地說,你上星期送去的信,代表基地有攻擊安納克裏昂的企圖。他還說假如我們拒絕修理巡弋艦,就證明他的懷疑是事實。為了安納克裏昂的安全,他將被迫采取自衛行動。他就是這麽說的——被迫采取自衛行動!所以我隻好趕回來了。”

哈定輕輕笑了幾聲。

維瑞索夫也微微一笑,繼續說:“當然,他在等待我們拒絕。在他看來,那是立即進軍的最佳借口。”

“維瑞索夫,我了解了。好吧,我們至少還有六個月的時間,所以不妨把巡弋艦修理好,再恭敬地送還給他們。為了表示我們的敬意和友善,把它重新命名為‘溫尼斯號’吧。”

哈定又笑了幾聲。

維瑞索夫仍然以一絲笑意回應。“哈定,我相信這是合理的做法——但我有些擔心。”

“擔心什麽?”

“那是一艘星艦!是帝國當年才能建造的星際巡弋艦。它的容量相當於安納克裏昂艦隊總容量的1.5倍;它配備有足以摧毀整個行星的核炮,還有能抵抗Q能束、完全不產生輻射的防護罩。哈定,那艘星艦實在太好了……”

“維瑞索夫,那隻是表麵上,表麵上如此。你我都知道,以他現有的兵力,想要攻擊端點星是輕而易舉,我們根本來不及修好那艘巡弋艦當防禦武器。那麽,把它送給溫尼斯又有什麽關係呢?而且你也知道,根本不會發生真正的戰爭。”

“沒錯,我也這麽想。”大使抬起頭,“可是,哈定……”

“怎樣?為什麽停下來?繼續說啊。”

“好的,雖然這不是我的份內之事。但是我從報紙上看到……”他把日報放在桌上,指著第一版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哈定隨便瞄了一眼。“一群市議員準備組建一個新的政黨。”

“上麵是這麽寫的。”維瑞索夫坐立不安,“我知道內政方麵你比我清楚,但是除了尚未訴諸武力,他們用盡一切方法在攻擊你。他們的勢力究竟多大?”

“還真他媽的強。下次選舉之後,他們可能就會控製議會。”

“不是選舉之前?”維瑞索夫斜眼望著市長,“除了選舉之外,還有不少奪取政權的辦法。”

“你把我看成溫尼斯了?”

“當然沒有。可是修理星艦需要好幾個月,而且修好後攻擊必然隨之而來。我們的讓步會被當成一種極度懦弱的跡象,何況一旦擁有帝國巡弋艦,溫尼斯的艦隊會增強一倍實力。到時候他一定會發動攻擊,這就跟我的教長頭銜一樣確鑿。我們何必冒險呢?你現在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把我們的計劃告知議會,二是現在就逼安納克裏昂攤牌!”

哈定皺起眉頭。“現在就逼他們攤牌?在危機來臨之前?我絕不會那樣做。你別忘了哈裏·謝頓和他的計劃。”

維瑞索夫猶豫了一下,然後喃喃道:“這麽說,你絕對相信有那個計劃的存在?”

“這幾乎是不容懷疑的。”哈定斷然地回答,“當年‘時光穹窿’開啟時我也在場,而謝頓的錄像透露了這個秘密。”

“哈定,我不是指那個。我隻是不懂,他怎麽可能預測往後一千年的曆史。也許隻是謝頓過於自信吧。”看到哈定露出譏諷的微笑,維瑞索夫有點心虛,補充了一句:“好吧,我又不是心理學家。”

“沒錯,我們都不是。但我在年輕的時候,的確受過一些基本訓練——足以讓我了解心理學的能耐,即使我自己無法善加利用。哈裏·謝頓的確做到了他所宣稱的事,這點無庸置疑。正如他所說,基地的建立是為科學提供一個避難所——在新興的蠻荒世紀中,用以保存逝去帝國的科學和文化,以待重新發揚光大,建立第二帝國。”

維瑞索夫點點頭,但還是有點懷疑。“每個人都知道事情應該會演變成那樣,但是我們能冒這個險嗎?為了虛無飄渺的未來,我們能拿現在當賭注嗎?”

“我們必須這麽做——因為未來並非虛無飄渺。謝頓已經計算並描述得很清楚。他已經預先設定未來將連續不斷發生的危機;每一次危機,多少都取決於上一個危機的圓滿解決。目前的危機隻是第二個,天曉得倘若稍有偏差,最後會造成什麽結果。”

“這算是空洞的臆測。”

“不!是哈裏·謝頓在時光穹窿中這麽說的。每次遇到危機時,我們的行動自由便會受限,隻剩下唯一的一條路可走。”

“為了使我們維持在這條窄路上?”

“或者說,為了避免我們走到岔路上。反之,假如行動方案不止一個,就表示危機尚未來臨。我們必須盡可能讓事情自然發展,太空在上,這正是我打算要做的事。”

維瑞索夫並沒有回答。他隻是咬著下唇,不情願地沉默不語。去年,哈定才頭一次跟他討論這個問題——這個實際的問題:如何化解安納克裏昂進攻基地的意圖。因為那個時候,連維瑞索夫也開始主張停止姑息政策。

哈定似乎能猜到這位大使的想法。“我倒寧願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這些事。”

“你為何這麽說?”維瑞索夫吃驚地吼道。

“因為現在總共有六個人——你、我、另外三位大使以及約翰·李——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有了相當的概念,我真擔心謝頓其實希望瞞著每個人。”

“為什麽?”

“因為謝頓的心理學雖然先進,卻有先天的限製。它不能處理太多的獨立變量。它也無法用在個人身上,不論想要預測的時間是長是短,就像‘氣體運動論’不適用於個別分子一樣。謝頓的研究對象是群眾,是整個行星上的居民。這些群眾還必須不知情;對於行動將產生什麽結果,他們完全沒有任何預知。”

“我聽不太懂。”

“我也沒辦法。我並不是真正的心理學家,不能用科學的語言來詳細說明。可是你也知道,端點星上沒有訓練有素的心理學家,也沒有這方麵的數學參考書。顯然,謝頓不要讓端點星上的人具有任何預測未來的能力。他希望我們盲目發展——因而也就能正確地根據群眾心理學的原則來發展。正如我曾經告訴過你的,當初我趕走安納克裏昂人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我們應該何去何從。當時我的想法隻是保持勢力均衡,如此而已。直到後來我才發覺,各個事件之間有個微妙的模式;但是我采取行動時,盡量不考慮這一點。因為一旦被先見之明所幹擾,整個計劃就會被破壞了。”

維瑞索夫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我在安納克裏昂的靈殿中,也曾聽過同樣複雜的理論。然而,你要如何判斷正確的行動時機?”

“時機早已決定了。你也承認,一旦我們修複了巡弋艦,溫尼斯勢必會對我們發動攻擊。這件事絕無任何回旋餘地。”

“沒錯。”

“好,所以外在因素已經確定了。另一方麵你也承認,下次選舉後,會產生一個由反對黨主控的新議會,它會迫使我們對安納克裏昂采取行動。這也沒有任何回旋餘地。”

“沒錯。”

“當所有餘地都消失時,危機就來臨了。話說回來,我有點擔心。”

哈定停了下來,維瑞索夫耐心地等著。哈定卻慢慢吞吞、幾乎很勉強地繼續說:“我有一個想法——隻能算是個人見解——根據謝頓的計劃,內外的壓力應該在同時升到頂點。如今看來,卻有幾個月的出入。溫尼斯可能在春天之前就打過來,而距離選舉卻還有一年的時間。”

“這好像並不重要。”

“我不知道。也許隻是不可避免的計算誤差,或者由於我知道得太多使然。我盡量避免讓自己的預感左右自己的行動,但我又如何確定呢?那一點點時間上的差異,會帶來什麽樣的影響?無論如何,”他抬起頭來,“至少有一件事我已經決定了。”

“什麽事?”

“當危機爆發時,我要到安納克裏昂去。我要親自到現場去……喔,維瑞索夫,我們談得夠多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出去喝杯酒,我想輕鬆輕鬆。”

“那就在這裏喝吧,”維瑞索夫說,“我可不想被認出來。否則你也知道,那些偉大的議員新組的政黨會怎麽說。叫人送些白蘭地來吧。”

哈定接受了他的建議——但沒有叫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