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遠星號停在一個小山丘的山麓,山丘周圍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這是因為當初崔維茲幾乎想也沒想,就認為最好能降落在數英裏範圍內都沒有曝光之虞的地方,因此這裏是理所當然的最佳選擇。
他說:“外麵溫度是攝氏二十四度,多雲,西風,風速大約每小時十一公裏。電腦對大氣循環模式知道得不夠多,所以無法預測氣候。不過,濕度差不多隻有百分之四十,所以幾乎不可能下雨。整體而言,我們似乎選了一個舒適的緯度,或者說選對了季節,去過康普隆之後,來到這裏令人感到分外愉快。”
“我猜想,”裴洛拉特說,“如果這顆行星繼續反改造下去,天氣會變得更加極端。”
“我肯定這一點。”寶綺思說。
“隨便你怎樣肯定,”崔維茲說,“我們還得等上幾千幾萬年,才能知道正確答案。此時此刻,它仍是個宜人的行星,在我們有生之年,以及其後許久許久,它都會一直保持這樣。”
他一麵說話,一麵在腰際扣上一條寬大的皮帶。寶綺思尖聲道:“那是什麽,崔維茲?”
“當初在艦隊所受的訓練,我還沒忘記。”崔維茲說,“我不會赤手空拳闖進一個未知的世界。”
“你當真要攜帶武器?”
“正是如此。在我的右側,”他用力一拍右邊的皮套,裏麵是個很有分量的大口徑武器,“掛的是我的手銃,而左側,”那是一柄較小的武器,口徑很小而且沒有開口,“是我的神經鞭。”
“兩種殺人方式。”寶綺思以厭惡的口氣說。
“隻有一種,隻有手銃能殺人。神經鞭卻不會,隻會刺激痛覺神經,不過我聽說,它會令你痛不欲生。我很幸運,從未吃過這種苦頭。”
“你為什麽要帶這些東西?”
“我告訴過你,這個世界可能有敵人。”
“崔維茲,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人。”
“是嗎?它可能沒有科技發達的人類社會,但是若有‘後科技時代’的原始人呢?他們或許頂多隻有棍棒和石塊,可是那些東西也能殺人。”
寶綺思看來被激怒了,但她勉力壓低聲音,試圖表現得足夠理智。“我偵測不到人類的神經活動,崔維茲。這就剔除了各種原始人的可能性,不論是後科技時代還是其他時代的原始人。”
“那我就沒必要使用我的武器。”崔維茲說,“話說回來,帶著它們又有什麽害處呢?它們隻會讓我的重量增加少許,既然地表重力大約隻有端點星的百分之九十一,我還承受得了這點重量。聽我說,太空艇本身也許毫無武裝,但裝載了不少手提式武器,我建議你們兩位也……”
“不要。”寶綺思立刻答道,“我不要作大開殺戒或散播痛苦的任何準備。”
“這不是大開殺戒,而是避免自己遭到殺害,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
“我能用自己的方法保護自己。”
“詹諾夫?”
裴洛拉特猶豫了一下。“在康普隆的時候,我們並未攜帶任何武器。”
“得了吧,詹諾夫。康普隆是個已知數,是個和基地結盟的世界。何況我們剛著陸便遭到逮捕,即使我們帶了武器,也會馬上被繳械。你到底要不要拿一柄手銃?”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我從未在艦隊待過,老弟。我不知道怎樣使用這些家夥,而且,遇到緊急情況,我絕對來不及想到開火。我隻會向後跑,然後——然後就被殺掉。”
“你不會被殺掉的,裴。”寶綺思中氣十足地說,“蓋婭將你置於我/們/它的保護之下,那個裝腔作勢的艦隊英雄也一樣。”
崔維茲說:“很好,我不反對受到保護,但我可沒有裝腔作勢,我隻是要做到百分之兩百的謹慎。如果我永遠不必掏這些家夥,我會感到萬分高興,我向你保證。話說回來,我必須把它們帶在身上。”
他珍愛地拍了拍那兩件武器,又說:“現在讓我們走向這個世界吧,它的地表可能有數千年未曾感受人類的重量了。”
36
“我有一種感覺,”裴洛拉特說,“現在一定相當晚了,隻是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所以好像是近午時分。”
“我猜想,”崔維茲一麵瀏覽靜謐的景觀,一麵說,“你的感覺源自這個太陽的橙色色調,它帶來一種日落的感覺。當真正的日落來臨時,假如我們仍在此地,而雲層結構又正常的話,我們應該會發現夕陽比平常所見的更紅。我不知道你會感到美麗還是陰鬱。這種差異在康普隆也許更極端,不過我們在那裏的時候,從頭到尾都待在室內。”
他緩緩轉身,檢視著四周的環境。除了光線令人幾乎下意識地感到奇怪,這個世界——或是這個地區——還有一種特殊的氣味。似乎帶有一點黴味,但絕不至於令人惡心。
附近的樹木不高不矮,看來全是些老樹,樹皮上長了不少樹瘤。樹幹都不算很直,不過他無從判斷究竟是因為強風,或是由於土質不佳。是否就是這些樹木,為這個世界平添了某種威脅感,抑或是其他什麽東西——更無形的東西?
寶綺思說:“你打算做些什麽,崔維茲?我們大老遠來到此地,當然不是來欣賞風景的。”
崔維茲說:“其實,我現在該做的也許就是欣賞風景。我想建議詹諾夫探查一下這個地方,那個方向有些廢墟,如果發現任何記錄,隻有他才能判斷有沒有價值。我猜他看得懂古銀河文的手稿或影片,而我很清楚自己沒辦法。而且我認為,寶綺思,你想跟他一起去,以便就近保護他。至於我自己,我會留在這裏,在廢墟外圍為你們站崗。”
“為什麽要站崗?防備拿著棍棒和石塊的原始人?”
“也許吧。”他掛在嘴角的微笑突然斂去,又說:“真奇怪,寶綺思,我覺得這個地方有點不對勁,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麽。”
裴洛拉特說:“來吧,寶綺思,我這輩子一直蹲在家裏搜集古代傳說,從未真正摸過古老的文件。想想看,如果我們能發現……”
崔維茲目送著他們兩人。裴洛拉特急切地朝廢墟走去,聲音漸行漸遠,寶綺思則輕快地走在他旁邊。
崔維茲心不在焉地聽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繼續研究周遭的環境。究竟是什麽引起他的憂慮呢?
他從未真正涉足任何毫無人跡的世界,倒是從太空中觀察過許多個。它們通常都是小型世界,小得無法留住水分與空氣,不過它們還是有些用處,例如在艦隊演習時,用來標示一個會師點(在他一生中,以及他出生前整整一個世紀內,一直沒有戰爭發生,但軍事演習從未中斷過),或是作為緊急修護模擬的訓練場地。他當初服役的那些船艦,曾多次進入這種世界的軌道,有時也會降落其上,可是他從來沒機會走到外麵去。
這種感覺,是不是由於他現在真正立足於一個無人世界?假使在服役那段日子裏,他曾踏上某個沒有空氣的小型世界,是否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那並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困擾,他相當肯定。他會穿上太空衣走出去,如同他做過無數次的太空漫步一樣。那是一種熟悉的情況,而僅僅與一大塊“岩石”接觸,並不會改變這種熟悉的感覺。絕對不會!
當然,這次他並沒有穿太空衣。
他正站在一個適宜住人的世界上,感覺就像在端點星一樣舒服——比康普隆舒服得多。他感到微風拂過麵頰,溫暖的陽光照在背上,植物摩擦的沙沙聲傳入耳中。每樣東西都那麽熟悉,除了沒有人類——至少,人類如今已不複存在。
是不是這個原因?是不是因為這樣,才使這個世界顯得陰森森的?是否因為它不僅是個無人的世界,更是個遭到廢棄的世界?
他以前從未到過任何廢棄的世界,也沒聽說過有什麽廢棄的世界,甚至根本沒想到過有哪個世界會遭到廢棄。直到目前為止,他所知道的每一個世界,人類一旦移民其上,子子孫孫就會永遠住下去。
他抬頭望向天空,其他生物都沒有遺棄這個世界。有隻鳥兒剛好飛過他的視線,似乎比橙色雲朵間的青灰色天空更為自然。(崔維茲十分肯定,隻要在這顆行星上多住幾天,他就會習慣這些奇異的色調,到那個時候,天空與雲朵也會顯得正常了。)
他聽到樹上有鳥兒在歌唱,還有昆蟲在輕聲呢喃。寶綺思早先提到的蝴蝶,現在他果然看見了——數量多得驚人,而且有好幾種不同花色。
樹旁草叢中也不時傳來沙沙聲,但他無法確定是什麽東西引起的。
令他感到心神不寧的,並非附近這些放眼可見的生命。正如寶綺思所說,人類對一個世界進行改造時,一開始就不會引進危險的動物。他幼年讀的童話,以及少年時期看的奇幻故事,一律發生在一個傳說中的世界(那一定脫胎於含糊的地球神話)。在超波戲劇的全息屏幕中,則充滿各式各樣的怪獸——獅子、獨角獸、巨龍、鯨類、雷龍、狗熊等等,總共有幾十種,大多數的名字他都不記得了。其中有些當然是神話的產物,或許通通都是也說不定。此外,還有些會咬人或螫人的小動物,甚至某些植物都是碰不得的,不過僅限於虛構故事中。他也曾聽說原始蜜蜂會螫人,但真實世界的蜜蜂絕對不會傷害人類。
他慢慢向右方走去,繞過山丘的邊緣。那裏的草叢又高又密,但一叢叢分布得很零散。他走在樹林間,其中的樹木也是一叢叢地生長。
他打了個嗬欠。不用說,並沒有發生任何刺激的狀況,他不知道該不該回太空艇打個盹。不,絕不能有那種念頭,他現在顯然得好好站崗。
也許他該演習一下步哨勤務。齊步走,一、二、一、二,來個迅速的轉身,手中拿著一支閱兵用的電棒,操演著複雜的花式動作。(戰士已有三世紀未曾使用這種武器,但在訓練的時候,它卻是絕對必要的項目,沒有人說得出這是什麽道理。)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不禁令他笑了笑,然後他又想到,自己是不是該走到廢墟,加入裴洛拉特與寶綺思的行列。為什麽呢?他幫得上什麽忙嗎?
或許他能看到裴洛拉特剛好忽略的某樣東西?嗯,等裴洛拉特回來後,還有的是時間那樣做。如果有什麽不難發現的東西,一定要留給裴洛拉特才對。
他們兩人可能遇到麻煩嗎?真傻!能有什麽樣的麻煩?
萬一出了什麽問題,他們一定會呼救。
他開始仔細傾聽,結果什麽都沒聽到。
然後,步哨勤務的念頭又在他心中浮現,揮也揮不去。他發現自己開始齊步走,雙腳此起彼落,踏出有力的節奏。一支想象中的電棒從肩頭甩出去,打了幾個轉,然後被他筆直地舉在正前方;接著電棒又開始打轉,再回到另一側的肩頭。而在一個利落的向後轉之後,他再度麵對著太空艇(不過現在距離相當遠了)。
向前望去的時候,他突然從角色扮演回到了現實,僵立在原地。
這裏不隻他一個人。
在此之前,除了植物、昆蟲,以及一隻小鳥,他沒看到任何其他生物。他也未曾見到或聽到有任何東西接近——現在卻有一頭動物站在他與太空艇之間。
這個意料之外的狀況令他嚇呆了,一時之間,他喪失了解釋視覺訊號的能力。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他才明白自己正在望著什麽。
那隻不過是一隻狗。
崔維茲不算是愛狗人士,他從未養過狗,碰到狗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親切感,當然這次也不例外。他不耐煩地想,無論在哪個世界上,都一定會有這種動物伴著人類。它們的品種數也數不盡,而崔維茲一直有個煩厭的印象,每個世界至少有一種特有的品種。然而,所有的品種都有一個共同點:不論它們是養來消遣、表演,或是做其他有用的工作,都被教得對人類充滿敬愛與信任。
崔維茲向來無法消受這種敬愛與信任。他曾跟某位養了一隻狗的女子同居一段時間,看在女主人的份上,崔維茲對那隻狗百般容忍,它卻對他產生了根深蒂固的愛慕之情,總是跟著他到處跑,休息的時候則依偎他身旁(五十磅的體重全靠過來),出其不意就會讓他身上沾滿唾液與狗毛。每當他和女主人想要享受**,它就會蹲在門外不斷呻吟。
從那段經驗中,崔維茲建立了一項堅定的信念:自己是狗兒們一貫摯愛的對象。至於原因為何,隻有犬科的心靈與它們分辨氣味的能力能夠解釋。
因此,一旦從最初的驚訝中恢複,他開始放心地打量這隻狗。它體型很大,身形瘦削,四肢細長。它正在瞪著他,卻看不出有什麽愛慕之情。它的嘴巴張著,也許可以解釋為歡迎的笑容,但綻現的牙齒卻又大又鋒利。崔維茲相信,如果這隻狗不在視線內,自己想必會覺得自在些。
突然間他又想到,這隻狗從未見過人類,它的祖先也一定有無數代不知人類為何物。現在麵前忽然出現一個人,它也許跟崔維茲看到它的反應一樣,感到相當驚訝而不安。崔維茲至少很快就認出它是一隻狗,那隻狗卻沒有這個優勢。它仍然不知如何是好,可能已經提高了警覺。
讓一隻體型那麽龐大、牙齒如此鋒利的動物一直處於警戒狀態,顯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崔維茲心裏很明白,雙方需要趕緊建立友誼。
他以非常緩慢的動作,向那隻狗慢慢接近(當然不能有突兀的行動)。然後他伸出一隻手,準備讓它來嗅一嗅,同時發出輕柔的、具有安撫作用的聲音,還不時夾雜著“乖乖狗兒”這類的話,令他自己都感到十分難為情。
那隻狗雙眼緊盯著崔維茲,向後退了一兩步,仿佛並不信任對方。然後它掀起上唇,齜牙咧嘴,口中還發出一聲刺耳的吠叫。雖然崔維茲從未見過任何狗兒有這種表現,可是除了威嚇,這些動作根本不能作別的解釋。
因此崔維茲停止前進,僵立在原處。此時,他從眼角瞥見旁邊有東西在動,於是慢慢轉過頭去,竟然發現又有兩隻狗從那個方向走來,看起來跟原先那隻一樣要命。
——要命?他現在才想到這個形容詞,卻是貼切得可怕,這點絕對錯不了。
他的心髒突然怦怦亂跳。回太空艇的路被堵住了,他卻不能漫無目的地亂跑,因為那些長腿狗兒在幾碼內就會追上他。但他若是站在原地,用手銃對付它們,那麽剛殺死一隻,另外兩隻便會撲向他。而在較遠的地方,他可以看到有更多的狗向這裏走來。難道它們彼此有什麽辦法聯絡?它們總是成群出獵嗎?
他慢慢向左側移動,那個方向沒有任何狗——目前還沒有。慢慢地,慢慢地移動。
那三隻狗跟著他一起移動。他心裏有數,自己之所以沒有受到立即攻擊,是因為這些狗從未見過或聞過像他這樣的東西。對於他這個獵物,它們尚未建立起可供遵循的行為模式。
假如他拔腿飛奔,這個動作當然會讓它們感到熟悉。碰到類似崔維茲這般大小的獵物因恐懼而逃跑,這些狗知道該如何行動。它們會跟著跑,而且跑得更快。
崔維茲繼續側著身,朝一株樹木移動。他實在太想爬到樹上,這樣至少能暫時擺脫它們。它們卻跟著他一起移動腳步,輕聲咆哮著,而且愈走愈近,三隻狗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此時又多了兩隻狗加入它們的行列,而在更遠的地方,崔維茲還能看到有更多的狗走過來。當他跟那棵樹接近到某個程度時,他就必須開始衝刺。他不能等待太久,也不能起跑太早,這兩種行動都會令他喪命。
就是現在!
他可能打破了自己瞬間加速的紀錄,即使如此,卻仍是千鈞一發。他感到一隻腳的後跟被狗嘴猛然咬住,一時之間動彈不得,直到堅固的陶質鞋麵滑脫尖銳的狗牙,他才將腿抽了回來。
他不擅長爬樹,十歲之後就沒再爬過,而且他還記得,小時候爬樹的技巧相當拙劣。不過這回情況還算好,樹幹並不太垂直,樹皮上又有許多節瘤可供攀抓。更何況現在情非得已,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一個人能做出許多驚人的事。
崔維茲終於坐在一個樹枝分岔處,離地大概有十米。他一隻手刮破了,正滲出血來,但一時之間他完全沒有察覺。在樹底下,有五隻狗蹲坐在那裏,每隻都抬頭盯著樹上,還吐出了舌頭,看來全都在耐心期待。
現在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