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崔維茲一行三人終於通關。回頭望去,入境站正迅速縮成黯淡的小光點。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便要穿越雲層。

像遠星號這樣的重力太空航具,不必借著逐漸縮小的螺旋路徑慢慢減速,卻也不能高速俯衝而下。雖然它絲毫不受重力影響,並不代表空氣阻力對它也沒有作用。即使能以直線下降,仍然必須相當謹慎,降落的速度絕不能太快。

“我們準備去哪裏?”裴洛拉特滿臉困惑地問道。“在重重雲層中,我根本分不清這裏和那裏,老夥伴。”

“我一樣不知道,”崔維茲說,“但我們有一份康普隆官方發行的全息地圖,其中錄有每個陸塊的形狀,還特別突顯陸地的高度和海洋的深度,此外還包括政治領域的劃分。地圖就在電腦裏麵,電腦會自動處理,能將行星表麵的海陸結構和地圖資料對比,借此將太空艇正確定位,然後循著一條‘擺線’的路徑將我們帶到首府。”

裴洛拉特說:“我們若到首府去,會一頭栽進政治漩渦中心。如果正如那個海關人員暗示的,這是個反基地的世界,那我們就是自找麻煩。”

“但另一方麵,首府也必定是這顆行星的學術中心,假如我們要找的資料果真存在,就一定會在那裏。至於反基地的心態,我不信他們會表現得太明目張膽。市長對我也許沒什麽好感,卻也不能坐視一名議員受辱,她絕不會允許這種先例出現。”

此時寶綺思從廁所走出來,剛洗完的雙手還濕淋淋的。她一麵旁若無人地整理內衣,一麵說:“對了,我相信排泄物完全被回收了。”

“沒有其他選擇。”崔維茲說,“若不回收排泄物,你想我們的清水能維持多久?我們除了冷藏的主食之外,還能吃到風味獨特的酵母蛋糕,你以為是用什麽培養出來的?我希望這樣說不會令你倒胃口,效率至上的寶綺思。”

“怎麽會呢?你以為蓋婭、端點星,還有下麵這個世界的食物和清水是怎麽來的?”

“在蓋婭上,”崔維茲說,“排泄物想必和你一樣是活生生的。”

“不是活生生,而是具有意識,這兩者是有差別的。不過,排泄物的意識層級自然很低。”

崔維茲輕蔑地哼了一聲,不過沒有搭腔。他隻是說:“我要到駕駛艙去陪陪電腦,雖然它現在並不需要我。”

裴洛拉特說:“我們能不能跟你一塊去陪它?我還是很難接受讓電腦處理一切,包括自動控製太空艇降落、感測其他船艦或風暴,或是別的什麽東西。”

崔維茲露出燦爛的微笑。“你一定得想辦法適應,拜托。將這艘太空艇交給電腦控製,比由我控製要安全得多。不過當然歡迎,來吧,看看這些過程對你隻有好處。”

此時他們正在日照麵上方,因為正如崔維茲所說,在日光下將電腦地圖與實景進行比對,要比在黑暗中來得簡單。

“這個道理顯而易見。”裴洛拉特說。

“並非全然顯而易見,即使在黑暗中,電腦也能借著地表所輻射的紅外線,進行同樣迅速的判讀。然而,波長較長的紅外線無法像可見光那樣,提供電腦充分的解析度。也就是說,在紅外線之下,電腦無法看得那麽清晰細膩。除非有必要,我希望盡量讓電腦處理最簡單的狀況。”

“假如首府在黑夜那邊呢?”

“機會是一半一半,”崔維茲說,“就算真是那樣,一旦在白晝區完成地圖比對,雖然首府在黑夜中,我們仍能準確無誤地飛去那裏。在距離首府還很遠的時候,我們就會截收到許多微波波束,還會收到那裏發出的訊息,引導我們到最合適的太空航站。根本沒什麽好擔心的。”

“你確定嗎?”寶綺思說,“你們將帶我一起下去,但我沒有任何證件,也說不出一個他們曉得的星籍——而且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提到蓋婭。所以說,我們降落之後,萬一有人要查我的證件,我們該怎麽辦?”

崔維茲說:“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誰都會以為在入境站已經檢查過了。”

“但如果他們真的問起呢?”

“那麽,等事到臨頭的時候,我們再來麵對問題。此時此刻,我們不要憑空製造問題。”

“等到我們麵對問題的時候,很可能就來不及解決了。”

“我會用我的智慧及時解決,不會來不及的。”

“提到智慧,你是怎麽讓我們順利通關的?”

崔維茲望著寶綺思,嘴角慢慢扯出一個笑容,看起來像個頑皮的少年。“隻是用點頭腦罷了。”

裴洛拉特說:“你到底是怎麽做的,老友?”

崔維茲說:“隻不過找到了求他幫忙的正確法門罷了。我先試著用威脅和不著痕跡的利誘,然後又訴諸他的理智,以及他對基地的忠誠,結果都沒有成功。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最後一招,說你對你的妻子不忠,裴洛拉特。”

“我的妻子?可是,我親愛的夥伴,我目前並沒有妻子啊。”

“這點我知道,但是他不曉得。”

寶綺思說:“我猜你們所謂的‘妻子’,是指男性的固定女性伴侶。”

崔維茲說:“要比你說的還複雜些,寶綺思。應該說是法定的女性伴侶,由於這種伴侶關係,對方依法獲得了某些權利。”

裴洛拉特緊張兮兮地說:“寶綺思,我現在沒有妻子,過去有些時候有過,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如果你希望舉行一個法定的儀式……”

“喔,裴,”寶綺思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我何必在意這種事?我擁有數不清的親密伴侶,親密的程度有如你的左臂和右臂。隻有充滿疏離感的孤立體,因為找不到真正的伴侶,才必須以人為方式約定一個薄弱的代用品。”

“但我就是個孤立體,寶綺思吾愛。”

“你遲早會變得不那麽孤立,裴。你或許無法成為真正的蓋婭,可是不會再像以前那麽孤立,而且將會擁有許許多多的伴侶。”

“我隻要你,寶綺思。”裴洛拉特說。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你慢慢就能體會了。”

這段對話進行的同時,崔維茲一直緊盯著顯像屏幕,盡量不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雲層早已近在眼前,不久之後,四麵八方全是灰蒙蒙的霧氣。

微波影像,他動念一想,電腦立刻開始偵測雷達回波。層層雲霧隨即消失不見,屏幕上出現了經過電腦著色的康普隆地表,不同結構的地形彼此的分界有點模糊不清且搖擺不定。

“是不是一直都會像這樣子?”寶綺思問,聲音中帶著幾分驚訝。

“等飄到雲層下方就不會了,到時會再換回可見光。”他還沒說完,陽光已經重新出現,正常的能見度也恢複了。

“我懂了。”寶綺思道。然後她轉身麵對崔維茲,又說:“但我不懂的是,裴有沒有欺騙他的妻子,對那個入境站的海關人員來說,又有什麽差別呢?”

“我跟那個叫肯德瑞的家夥說,如果他將你扣下,消息可能就會傳回端點星,然後再傳到裴洛拉特妻子的耳朵,那麽裴洛拉特就有麻煩了。我沒說他會有哪種麻煩,但我故意說得好像會很糟。男人彼此之間,都有一種同舟共濟的默契,”崔維茲咧嘴笑了笑,“男人不會出賣朋友,如果受人之托,還會拔刀相助。我想其中的道理,是因為助人者人恒助之。我猜想——”他以較嚴肅的口吻補充道,“女性之間應該也有這種默契,但我不是女性,所以從來沒機會仔細觀察。”

寶綺思的臉孔立刻浮現一重陰霾。“這是個笑話嗎?”她追問。

“不,我是說真的。”崔維茲答道,“我沒說肯德瑞那家夥之所以放我們走,隻是因為想要幫詹諾夫的忙,以免他的妻子生氣。我對他說的其他理由都起了作用,男性默契隻不過是最後一股推波助瀾的力量。”

“但是這太可怕了。社會需要靠法規來維係,才能結合成一個整體。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就能漠視法規,這難道不算嚴重嗎?”

“這個嘛,”崔維茲立刻自我辯護,“有些法規本身就是小題大作。在和平而經濟繁榮的時代,例如現在——這都要歸功於基地——沒有幾個世界會對進出太空規定得太嚴。而康普隆由於某種原因,卻跟不上時代,也許是因為內政方麵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問題。我們又何必蒙受其害呢?”

“話不能這麽說。如果我們隻遵循自己認為公正合理的法規,就不會有任何法規還能成立,因為不論哪條法規,都會有人認為是不公正或不合理的。假如我們想要追求個人心目中的利益,對於那些礙事的法規,我們永遠有辦法找到理由,認定它們不公正和不合理。這原本可能隻是精明的投機伎倆,結果卻會導致失序和災難。即使是那些精明的投機分子,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因為一旦社會崩潰,是沒有任何人能幸存的。”

崔維茲說:“任何一個社會都不會輕易崩潰。你是以蓋婭的身份說話,而蓋婭不可能了解自由個體的結合方式。建立在公理和正義之上的法規,隨著環境的變遷,雖然已經不再適用,但是由於社會的慣性,卻很可能繼續存在。這時候,我們借著打破這些法規來宣告它們已經過時——甚至實際上是有害的,要算是一種既正確又有用的作為。”

“這麽說的話,每個竊賊和殺人犯都可以辯稱是為人類服務。”

“你太走極端了。在蓋婭這個超級生命體中,對於社會準則有一種自發的共識,因此沒有任何成員想要違背。其實我們還不如說,蓋婭是一灘陳腐僵化的死水。在自由個體結合而成的社會中,不可否認存在著脫序的因素,但若想要誘發創新和變化,這卻是不可避免的代價——就整體而言,這是個合理的代價。”

寶綺思將音量提高一成:“如果你認為蓋婭陳腐僵化,那就是大錯特錯。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的行事方法、我們的各種觀點,都在不斷接受自我檢驗。它們絕不會僅僅由於慣性而流傳下來。蓋婭借著經驗和思考來學習,因此在有需要的時候,便會進行調適和改變。”

“盡管你說的都對,自我檢驗和學習的過程卻一定很慢,因為蓋婭上除了蓋婭還是蓋婭。然而,在自由社會中,即使大多數成員同意某件事,一定還會有少數人反對。某些情況下,那些少數也許才是對的,而隻要他們夠聰明、夠積極,而且觀點真的夠正確,就會獲得最後勝利,而被後人奉為英雄。例如使心理史學臻於完美境界的哈裏·謝頓,他有勇氣以自己的學說對抗整個銀河帝國,結果最後的勝利果然屬於他。”

“他的勝利到此為止,崔維茲。他所計劃的第二帝國不會實現,蓋婭星係將取而代之。”

“會嗎?”崔維茲繃著臉說。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不論你在跟我辯論時多麽偏袒孤立體,甚至讚成他們有做蠢事和犯罪的自由,可是在你內心深處某個暗角,仍然隱藏著一點靈光,驅使你在作抉擇的時候,同意我/們/蓋婭的看法。”

“我內心深處所隱藏的,”崔維茲的臉色更加難看,“正是我要尋找的東西。而那裏,就是我的第一站。”他指著顯像屏幕,上麵映著展開在地平線上的一座大城市。在一群低矮的建築物中,偶爾有一兩棟較為高聳,四周則環繞著點綴有薄霜的褐色田野。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太糟了,我本想在降落時欣賞一下風景,結果隻顧聽你們的爭論。”

崔維茲說:“不要緊,詹諾夫。我們離開的時候,你還有一次機會。我答應你到時一定閉上嘴巴,隻要你能說服寶綺思也別張嘴。”

接著遠星號便緩緩下降,循著導航微波束,降落在某個太空航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