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若說這番話令市長震驚不已,她絲毫沒有表現出來。

現在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她極其希望趕快結束這場談判,卻知道絕對不能著急。這個年輕人必須好好對付,她可不希望把釣魚線繃斷。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將他作廢,因為在此之前,他或許還能發揮一項功能。

她說:“是嗎?那麽你是說,艾卡蒂寫的什麽卡爾根之戰,以及第二基地被摧毀的經過,全都是假的?是捏造的?是一個騙局?是一堆謊言?”

崔維茲聳了聳肩。“那倒不至於,這樣說就離題了。即使假定艾卡蒂的記述全部屬實,她的確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假定所發生過的一切,和艾卡蒂的描述一模一樣;第二基地的巢穴確實被尋獲,成員也全部被捕。可是我們又憑什麽說,他們每一個成員都落網了呢?第二基地所操控的對象,乃是整個的銀河係,並非隻是端點星上的曆史,也並不僅限於第一基地。他們並非隻對我們這個首都世界,或者整個聯邦負責而已。一定還有某些第二基地分子,藏在一千秒差距之外,甚至更遠的地方。我們有可能把他們一網打盡嗎?

“假如我們並未將他們一舉成擒,能夠聲稱自己大獲全勝嗎?當年的騾能這麽說嗎?他先拿下了端點星,以及它直接控製的所有世界,但獨立行商世界仍在奮戰。後來行商世界也被他打垮了,卻溜走了三個人:艾布林·米斯、貝泰·達瑞爾,還有她的丈夫。騾將其中兩人置於控製之下,卻完全沒有控製貝泰,獨獨放過了她。如果我們願意相信艾卡蒂寫的小說,騾之所以如此做,乃是因為感情用事,而這就足以改變一切。根據艾卡蒂的記述,全銀河隻剩下一個人——隻剩下貝泰能夠隨心所欲,而她的行動,果真使得騾無法找到第二基地,因此導致了他最後的失敗。

“僅僅一個人保有自由意誌,就能令騾全盤皆輸!個人的確能夠發揮重大的影響力——雖然圍繞著謝頓計劃的所有傳說,都在強調個體不值得一提,唯有群體才是有意義的。

“假如當初漏網的第二基地分子不隻一名,而是好幾十個,這似乎是極有可能的,那又會怎麽樣?難道他們不會重新會合,重建第二基地,再到處招兵買馬,經過一段時間的勵精圖治,然後繼續進行他們的工作,使我們再一次成為他們的傀儡?”

布拉諾以嚴肅的口氣說:“你相信有這種可能嗎?”

“我絕對可以肯定。”

“可是請你告訴我,議員,他們又為何自找麻煩呢?那些所剩無幾的可憐蟲,又何必死守著一個沒人歡迎的計劃?他們盡力使銀河朝向第二帝國發展,背後的原動力又是什麽?假如他們這一小撮人,堅持一定要完成這件使命,我們又何必在乎?為什麽不能接受這個計劃的安排,並且對他們心存感激呢?因為他們會盡一切可能,不讓我們的曆史腳步迷路或走偏了。”

崔維茲揉了揉眼睛,雖然他年輕許多,卻似乎比對方還要疲倦。然後,他瞪著市長說:“我無法相信你的說法。難道你真以為,第二基地這樣做是為了我們嗎?難道他們是一群理想主義者?難道你不能根據政治常識,根據權力鬥爭和領導統馭的實際經驗,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們這麽做,其實是為了他們自己?

“我們是衝鋒陷陣的敢死隊,是整個機製的發動機和動力之源。我們拚命奮鬥,流汗、流血又流淚。他們卻隻管控製和操縱——調整一下這個放大器,按動一下那個開關,既輕鬆又自在,而且不必親身涉險。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也就是說,經過一千年的辛苦努力,我們建立起第二銀河帝國之後,第二基地的人就會大搖大擺地出現,成為真正的統治階級。”

布拉諾道:“這麽說,你是想徹底消滅第二基地?建立第二帝國的工作,我們已經完成一半,你想試試讓我們自己當自己的主人,以一己之力完成其餘的工作?對不對?”

“當然!當然!這難道不也是你的希望嗎?雖然你我看不到這一天,可是你有兒孫,將來我也會有,而他們還會再有兒孫,一代一代綿延不絕。我要他們享受我們辛勤努力的成果,我要他們在回顧曆史時,將我們視為源頭,對我們的成就讚美謳歌。我可不希望一切的心血,都被吸進謝頓所設計的陰謀當中——他並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告訴你,如果我們真讓他的計劃繼續下去,他的威脅會比騾更可怕。銀河在上,我真希望當年的騾瓦解了整個計劃,令它萬劫不複。騾死了之後,我們便能好好活下去,他的壽命畢竟有限。可是,第二基地似乎是打不死的。”

“但你想要摧毀第二基地,是不是?”

“隻要我知道該怎麽做,絕不猶豫!”

“既然你並不知道該怎麽做,難道就沒有想到,他們很可能先下手為強?”

崔維茲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我甚至曾經懷疑,你可能也在他們控製之下。你準確地猜到謝頓影像將說些什麽,還有你後來對付我的那些手段,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陰謀。你也許隻剩下一副空殼子,裏麵已經讓第二基地填滿了。”

“那你為何還要跟我說這麽多?”

“因為,假如你的確受到第二基地控製,我無論如何是死路一條,這樣發泄一下,至少可以出一口怨氣——而且,事實上,我仍然賭你並未受他們控製,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而已。”

布拉諾說:“無論如何,你顯然賭贏了。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在控製我。話說回來,你能確定我說的是實話嗎?假如我的確受到第二基地控製,自己難道會承認嗎?甚至,我會知道自己受到他們的控製嗎?

“可是,討論這些問題一點用處也沒有。我相信自己並未受到控製,因此你也不得不買賬。然而,你想想看,假使第二基地的確存在,他們最大的需求,一定是希望銀河中誰也不知道這個事實。唯有謝頓計劃的棋子,也就是我們,對於計劃的內容毫不知情,也不曉得自己如何受支配,這個計劃才能順利進行。由於騾的出現,使得第一基地將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基地身上,第二基地才會在艾卡蒂的時代遭到摧毀——或者我應該說,是幾乎被摧毀了,議員,你說對不對?

“從這一點,我們能夠導出兩個推論。第一,我們可以合理地假定,他們所做的各種幹預已經盡量降低。由此我們又可以假設,他們不可能完全控製我們。即使第二基地的確存在,它的力量也必定有某種限製。如果控製了一部分的人,卻使得其他人因而猜疑,便會令謝頓計劃遭到扭曲。因此之故,我們能得到一個結論,他們的幹預盡可能做得精巧、間接和分散。所以我並沒有受到控製,而你也沒有。”

崔維茲說:“這算是第一個推論,我姑且接受吧——或許,是基於一廂情願的樂觀。另一個推論又是什麽?”

“那是個更簡單、更必然的結果。假如第二基地確實存在,卻又希望保住這個秘密,那麽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如果有誰認為它仍舊存在,並且和他人討論這個可能,甚至在公開場合高談闊論,鬧到整個銀河人盡皆知,那麽他們一定會立刻用巧妙的手法,將這個人解決掉、鏟除掉、消滅掉。你難道不也是這麽想嗎?”

崔維茲說:“市長女士,你將我逮捕,就是這個緣故?為了保護我,以免我被第二基地謀害?”

“就某個角度而言,的確可以這麽說。裏奧諾·柯代爾精心為你錄製的自白,不僅是為了向端點星以及基地的所有民眾澄清,讓大家不至於被你的妖言迷惑,另一方麵,也是想借此讓第二基地放心。假如他們真正存在,我不希望你吸引到他們的注意。”

“真是難以想象,”崔維茲以極盡諷刺的口吻說,“為我著想?為了我這一對可愛的棕色眼睛?”

布拉諾頓時動容,然後,在沒有任何征兆之下,她輕輕笑了幾聲,又說:“我還沒有老到那種程度,議員,自然注意到你有一對可愛的棕色眼珠。而且,若是三十年前,這也許就足以構成我的動機。然而現在,我不會為了拯救這對眼睛,或是你身上的其他部分,而伸出半毫米的援手。問題是,假如第二基地的確存在,而且你招惹了他們的注意,那麽,他們不會解決了你就罷手。除了我自己這條老命,還有其他許多遠較你聰明、遠較你具有價值的人——以及我們擬定的所有計劃,都會遭到他們威脅。”

“哦?這麽說,你果真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因此行動才會如此謹慎,以防範他們可能的反應?”

布拉諾一拳打在麵前的桌子上。“我當然相信,你這個絕頂的笨蛋!如果我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如果我沒有使出渾身解數跟他們奮戰,你拿這個題目大做文章,又幹我什麽事?假使第二基地隻是子虛烏有,你到處宣揚他們的潛在威脅,又有什麽關係嗎?早在幾個月前,我就想趁你尚未公開這件事之際,設法讓你閉嘴,可是對於一名議員,我沒有權力強行幹涉。謝頓影像出現之後,我的聲望大振,權力也隨即擴張——即使隻是暫時而已。就在這個時候,你果然當眾引爆這個問題,於是我立即采取行動。現在,如果你還不肯乖乖就範,我馬上就處決你,不會有一點點的良心不安,也不會有一微秒的猶豫。

“此時此刻,我早就該安穩地進入夢鄉,可是我卻跟你苦口婆心,就是為了讓你相信我所說的一切。我要讓你知道,第二基地這個問題——我剛才仔細為你分析過了——就讓我有足夠的理由和動機,不經審判便讓你的腦波終止。”

崔維茲準備有所行動了。

布拉諾說:“喔,不要輕舉妄動。我隻是個老太婆,你心裏一定這麽想,可是在你碰到我一根汗毛之前,你就會是個死人。我的手下正在暗中監視,傻裏傻氣的年輕人。”

崔維茲隻好又坐下來,聲音中帶著輕微的顫抖說:“你這樣做很不合理。如果你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就不應該如此肆無忌憚地說這番話。你說我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中,你自己就該設法避免。”

“所以說,你自己也已經明白,我至少比你謹慎一點。換句話說,你相信第二基地的確存在,但你隨便亂講,因為你是個笨蛋。我也相信它的存在,現在也敢隨便開口——隻因為我已經做好防範措施。你既然似乎熟讀艾卡蒂的曆史小說,就該記得她提到過,她父親曾經發明一種稱為‘精神雜訊器’的裝置。麵對第二基地的精神力量,它起著防護罩的功能。這個裝置並未失傳,而且被改良得更有效,這是在極機密的情況下進行的。此時此刻,這棟房子可說是相當安全,不怕遭到刺探。現在你都了解了,我可以開始告訴你,將指派給你什麽任務。”

“什麽任務?”

“你我兩人已經達成一個共識,我要你替我證實這一點。你得去確定第二基地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們又藏身何處。這就表示,你必須離開端點星,雖然我也不知道你該去哪裏找——即使最後,你發現第二基地就在我們身邊,就跟艾卡蒂的時代一樣,你也得去轉一圈。這也就代表,在你得到我們需要的情報之前,絕對不可以回來。如果你始終未能有所發現,那就永遠不必回來,這樣,至少端點星上少了一個笨蛋。”

崔維茲竟然結結巴巴地說:“我怎麽可能一麵去尋找他們,一麵又保守秘密呢?他們會隨便想個辦法害死我,這對你根本沒有好處。”

“那就別去找他們,天真的孩子,你可以去找別的東西。你隻要全心全意去找別的,他們就會懶得注意你。如果在尋找的過程中,你無意間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就再好不過了!你可以送一個密封的超波密碼給我們,等於是將功贖罪,便可以回端點星了。”

“要我去找什麽,我猜你心裏早就有數了。”

“我當然有數。你認識詹諾夫·裴洛拉特嗎?”

“從來沒聽說過。”

“你明天就能見到他。他會告訴你該去找什麽,而且會跟你一起去,乘坐我們最先進的船艦出發。你們兩人將單獨行動,因為賭你們兩條命就夠了。如果,你在尚未獲得我們需要的答案之前,就試圖返回此地,那麽在距離端點星一秒差距之外,你就會被擊毀在太空中。就這樣,這次的談話結束了。”

她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慢慢把手套戴上。她向門口走去,外麵立刻出現兩名警衛,兩人都持械在手。他們站定後再往兩旁一跨,為她讓出一條路來。

她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說:“外麵還有更多的警衛,千萬別驚擾他們,否則你等於幫我們除掉你這個大麻煩。”

“那樣的話,我也不可能為你帶回任何情報。”崔維茲花了一番力氣,才將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

“試試看吧。”布拉諾皮笑肉不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