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二人與農夫

羅珊是個位於銀河邊陲的世界。就像其他邊陲世界一樣,它經常被銀河曆史所忽略,而它也總是低調行事,以避免招惹無數條件更好的行星。

在銀河帝國末期,隻有一些政治犯住在這個荒蕪的世界。此外,這顆行星上還有一座觀測站,以及少數的駐軍,因此不能算是無人之境。後來,動**不安的凶年接連不斷,甚至在哈裏?謝頓的年代之前,已經有許多平凡百姓離開人口集中地帶,遷徙到這個偏遠而荒涼的世界。一來是為了逃避連年的戰亂和燒殺擄掠,二來也是厭倦了野心家為了毫無意義的皇位,每隔幾年就演出一次改朝換代的鬧劇。

於是,在羅珊行星寒冷而荒蕪的土地上,逐漸出現幾個小村落。羅珊的紅太陽是一顆小型恒星,總是吝於多施舍一點光和熱。因此在這個世界上,每年有九個月的時間飄著稀落的雪花。在這些下雪的月份,當地的耐寒作物全部躲在土壤裏冬眠。等到太陽好不容易重新出現,溫度升到接近華氏五十度時,它們則以近乎瘋狂的速度,趕緊生長,迅速成熟。

本地有一種類似山羊的小型動物,會用長了三個蹄的細腿,踢開草原上薄薄的積雪,然後啃齧積雪下麵的小草。

羅珊居民的麵包與乳品就是這麽來的,偶爾舍得殺掉一頭動物時,他們甚至還有肉吃。危機四伏的森林占據了赤道地帶一半麵積,提供了質料堅實、紋理細致的木材,是蓋房子的上好建材。這些木料,以及一些毛皮與礦物,甚至還能外銷到其他世界。過去,帝國的太空商船會不定時來到此地,用農業機械、核能暖爐甚至電視機,與當地居民交換這些土產。電視機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每當漫長的冬季來臨,農民們就必須整天待在家裏。

帝國的曆史就這樣從羅珊農民的頭上流逝。太空商船會突然帶來一些新消息,不時也會有些新的難民抵達此地。有一次,一大群的難民集體湧至,並且定居下來。這些難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銀河最新的時勢。

羅珊人從此開始獲悉外界的變動:席卷銀河的戰事、大規模的屠殺,以及暴虐的皇帝與叛亂的總督。每當他們聚集在村落的廣場,享受微弱陽光帶來的一絲暖意時,總會不自禁地搖頭歎息,並將毛皮領拉到長滿大胡子的臉旁,神情嚴肅地批判人性的邪惡。

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見太空商船,生活因此變得更為艱苦。進口的煙草、農機,以及柔軟的食物都沒有了。隻有電視機的超波頻帶上,還會傳來零星模糊的消息,讓他們知道局勢越來越不穩定。終於,川陀遭到大肆劫掠的消息傳開來。這個全銀河最偉大的世界,這個輝煌、傳奇、不可侵犯、壯麗無匹的京畿,竟然也會被**成一片廢墟。

這種事真令人難以置信。對於許多從土地上掙飯吃的羅珊農民而言,銀河的末日似乎已近在眼前。

若幹年後,在某個完全平凡無奇的日子,一艘星艦來到羅珊。各村的老者都自以為是地點著頭,撐開一對老眼竊竊私語,說這種事在他們父親的時代常有發生——事實卻並不盡然。

它並非屬於帝國所有,因為艦首少了帝國特有的“星艦與太陽”標誌。這艘外型粗短的星艦,是由老舊船艦的殘骸拚裝而成——裏麵的人員,則自稱達辛德的戰士。

農民們一頭霧水。他們沒有聽說過達辛德,卻仍舊以傳統的待客之道歡迎這些戰士。這些陌生人向農民仔細問了許多問題,諸如這顆行星的自然條件、居民的人數、有多少城市(不過農民們把“城市”誤以為“村落”,弄得彼此糊裏糊塗),以及經濟形態等等。

接著便有多艘星艦登陸此地,並且對整個世界宣布,達辛德已經成為這顆行星的統治者。在住人的赤道地帶將設立許多征稅站,每年都要按照某些公式,向農民征收百分之若幹的穀物與毛皮。

羅珊人表情嚴肅地眨眨眼睛,搞不清楚“稅”究竟是什麽東西。不過到了征稅的日子,很多人還是照付了。或者應該說,是茫然地站在一旁,看著穿製服的異邦人將他們收獲的玉米與毛皮搬到大車上。

於是,各地憤怒的農民紛紛組織起來,拿出古老的狩獵武器——但始終沒有什麽作為。當達辛德人再度來臨時,他們心不甘、情不願地一哄而散;眼看艱苦的生活變得更加艱苦,大家卻一籌莫展。

但是不久之後,便出現了一種新的生態平衡。達辛德的總督趕走了住在紳士村的羅珊人,自己住進那裏,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這位總督與手下都很少跟當地人接觸,因此並不惹人注意。這時,征稅的工作已經委托某些羅珊農民執行,那些本地的稅務員會定期到各村各戶訪問,不過他們都是習慣的動物——農民們學到該如何隱藏收獲的穀物,並將家畜趕到森林裏去,以及故意不讓房舍顯得太華麗。每當稅務員來訪,不論問到任何有關資產的尖銳問題,他們一律露出一副呆然的表情,指著眼前可見的那麽一點點。

後來連這種情況都越來越少,稅金也自動減了。仿佛達辛德懶得從這個世界上撈取那些少得可憐的油水。

貿易活動卻越來越興盛,或許達辛德也發現如此更有利可圖。雖然帝國的精美製品已成絕響,達辛德的機械與食物仍比本地貨好得多。達辛德人還帶來許多女裝,它們比手織的灰色布料漂亮多了,自然是極受歡迎。

於是,銀河的曆史繼續平靜地溜過,農民們依舊從貧瘠堅硬的土地中掙飯吃。

納若維剛走出他的農舍,就從大胡子中噓出一口氣。第一場雪已經飄落堅硬的地麵,天空布滿陰沉的粉紅色雲層。他斜著眼仔細眺望天空,斷定一時之間還不會有風暴。這就代表他可以順利抵達紳士村,以便賣掉過剩的穀物,換回足夠的罐頭食品來過冬。

他將大門拉開一道縫,對著屋內大聲吼道:“小仔,車子喂飽了沒有?”

屋內立刻傳出高聲的回答,納若維的大兒子隨即走了出來。他的紅色短胡須還沒有長滿,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

他滿腹委屈地說:“車子加滿燃料了,車況也不錯,唯獨車軸情況不妙。那個毛病不能怪我,我告訴過你,要找專家修理才行。”

納若維退後一步,皺著眉頭打量著兒子,然後把胡須濃密的下巴向前一伸。“這難道是我的錯嗎?要我到哪裏去,又怎麽去找專家來修理?接連五年欠收你知不知道?哪一年沒有幾頭畜生發瘟?毛皮又什麽時候漲過價……”

“納若維!”屋內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的話硬生生切斷。他抱怨道:“你看,你看——你媽媽又要插手父子之間的事了。把車子開出來,要務必確定載貨拖車聯結得牢靠。”

他伸出戴著手套的雙手,用力互拍一下,然後又抬起頭來。朦朧的紅色雲朵越來越密,雲縫間的灰色天空沒有一絲暖意。太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當他正要移開視線時,眼睛卻突然僵住,手指頭不知不覺就向上指,同時張大嘴巴拚命大叫,根本忘了空氣冷得要命。

“老伴,”他使勁大喊,“老太婆——趕快出來。”

窗口馬上出現一張氣呼呼的臉孔。她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就再也合不攏嘴。她大叫一聲,立刻沿著木梯飛奔而下,沿途順手抓了一條舊披肩與一方亞麻布。等到她出現在門口,已經把披肩披在肩膀上,亞麻布則鬆垮垮地包著頭頂和耳朵。

她以充滿鼻音的聲音說:“那是外太空來的星艦。”

納若維不耐煩地答道:“還會是別的東西嗎?有訪客來了,老太婆,訪客!”

那艘星艦緩緩下降,終於在納若維的農場北側、一片寸草不生的凍土上著陸。

“可是我們該做些什麽呢?”女人喘著氣說,“我們能好好招待他們嗎?要讓他們睡我們家的肮髒地板,請他們吃上星期的玉米餅嗎?”

“難道要讓他們去找我們的鄰居?”納若維漲紫了被凍得緋紅的臉龐,猛然抬起裹著光滑毛皮的雙臂,抓住女人結實的肩膀。

“我的好老婆,”他興奮得口齒不清,“你去把我們房間的兩把椅子拿到樓下來;你再去宰一頭肥肥的小牲口,跟薯類一塊烤熟;你還要烘一張新鮮的玉米餅。我現在就去迎接那些外太空來的大人物……還有……還有……”他頓了頓,將大帽子向上一推,猶豫地搔了搔頭。“對了,我還要帶著我釀的那壇酒,跟他們喝個痛快。”

當納若維發號施令之際,女人的嘴巴傻愣愣地不停抖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等到納若維說完,她才冒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納若維舉起一根手指。“老太婆,村裏的長老一周前是怎麽說的?啊?動動腦筋。長老們親自到各家農場拜訪——親自拜訪!想想看這有多麽重要!他們是來知會我們,如果發現任何外太空來的星艦,就要立刻通知他們,這是總督的命令。

“現在,我難道不該趁這個機會,在這些大人物心中留下一點好印象嗎?看看那艘星艦,你見過這種樣子的嗎?那些外星人士一定既富且貴。為了迎接他們,總督親自下達緊急指令,長老們在這麽冷的天氣逐個農場捎信。也許整個羅珊都接到了通知,說這些人是達辛德領主們期待的大人物——而他們竟然降落在我的農場。”

他心急得跳來跳去。“我們好好招待他們,他們就會向總督提起我的名字,這樣一來,我們有什麽得不到的?”

直到這時,納若維太太才感到刺骨的寒氣鑽進她的薄衫。她一個箭步跳到門口,同時大吼一聲:“那你還不趕快去。”

不過納若維早已拔腿飛奔,朝星艦降落的方向跑了過去。

漢?普利吉將軍對這個世界的酷寒、荒涼、空曠、貧瘠都毫不擔心。麵前這位滿頭大汗的農夫,也沒有為他帶來絲毫困擾。

真正令他煩惱的問題,是他們的戰術究竟是否明智。因為,他與程尼斯兩人是隻身來到此地。

他們的星艦已經回到太空,在普通情況下,它應該都能照顧自己,但他仍舊感到不安全。當然,這次的行動要由程尼斯負全責。他向這個年輕人望過去,發現他正朝一座毛皮帳幕的裂縫處頑皮地眨眼,原來那裏有個女人正在合不攏嘴地向外窺探。

至少,程尼斯似乎完全不在意。對於這個事實,普利吉感到有些幸災樂禍。他的遊戲一定很快就要碰壁。可是,如今他們與星艦的唯一聯係,隻剩下兩人手腕上的通訊裝置。

這位農場主人對他們拚命傻笑,而且一麵不停點頭,一麵以油腔滑調的諂媚口氣說:“尊貴的大爺,請恕我冒昧地向您們報告,我的大兒子剛才告訴我,長老們很快就會到了。他是個優秀傑出的青年,隻可惜我太窮了,沒法子讓他接受足夠的教育。我相信您們在這裏的這段時間,一定會對我的竭誠招待十分滿意。我雖然很窮,卻是個勤奮、誠實又謙遜的農夫,這可是有口皆碑的。”

“長老?”程尼斯順口問道,“這個地區德高望重的人物嗎?”

“是的,尊貴的大爺,此外他們也都是誠實而傑出的人物。因為整個羅珊都知道,我們這個村子是個正直又規矩的好地方——雖然生活艱苦,田地和森林裏的收成都不好。或許您們可以跟長老提一下,尊貴的大爺,提一下我對訪客的尊重和敬意。這樣一來,他們也許就會幫我申請一輛新的貨車。因為我們的老爺車幾乎爬不動了,全家的生計卻還得靠它維持。”

他露出低聲下氣的渴望神色。為了符合“尊貴的大爺”這個稱謂,漢?普利吉故意端起架子,輕輕點了點頭。

“你的待客之道,我保證會傳到長老的耳朵裏。”

納若維離開後,普利吉趁機向顯然有些失神的程尼斯說:“我並不是特別有興趣和那些長老碰麵。”他說,“你對這件事又有什麽想法?”

程尼斯似乎有些驚訝。“沒有什麽想法。你在擔心什麽呢?”

“與其在這裏惹人起疑,我認為我們有更好的做法。”

程尼斯以單調低沉的聲音,一口氣說道:“我們下一步的行動即使會啟人疑竇,或許仍有必要冒這個險。普利吉,如果隻是伸一隻手到黑布袋裏**一通,絕對找不到我們想找的人。憑借心靈力量統治一個世界的人,不一定是表麵上的掌權者。重點是,第二基地的心理學家也許隻占整個人口的極少數,正如同在你們第一基地上,科學家和技術人員隻是少數族群。普通的居民可能就是那樣——非常普通。甚至有可能,那些心理學家隱藏得極好,而表麵上處於領導地位的人物,則真的自以為是真正的統治者。或許在這顆冰封的行星上,就能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完全聽不懂你的話。”

“啊,想想看,這實在很明顯。達辛德也許是個龐大的世界,擁有幾百萬乃至幾億的人口。我們要如何從中辨識哪些是心理學家?又要怎樣向騾報告,說我們已經找到第二基地?可是在這裏,這個小小的農業世界,這個藩屬行星,剛剛那位農夫已經說過,所有的達辛德統治者都集中在紳士村。普利吉,那裏可能隻有幾百人,而其中一定有一名至數名第二基地分子。我們終究要到那裏去,不過在此之前,讓我們先見見長老——這是個符合邏輯的程序。”

滿臉黑胡子的主人慌忙地走進屋內,顯得興奮萬分,兩人便停止交頭接耳,顯得若無其事。

“尊貴的大爺,長老們到了。恕我再請求您們一次,希望您們能夠為我美言一句……”他極盡諂媚,幾乎鞠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躬。

“我們當然會記得你,”程尼斯說,“這些人就是你們的長老嗎?”

他們顯然就是,總共有三位。

其中一人向前走來。他以帶著威嚴的敬意微微欠身,並說:“我們深感榮幸。尊貴的閣下,交通工具已經準備好了,希望您們移駕我們的集會廳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