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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行政大樓之後,總算擺脫了戶外那種不自然的天色,貝萊首先感到的是心頭一陣輕鬆。而緊接著,他又體驗到了一種荒謬的趣味。

在奧羅拉這個世界,所有的宅邸——亦即私人住宅——都是百分之百的奧羅拉風格。當初不論是在嘉蒂雅家的起居室端坐,在法斯陀夫家的餐廳進餐,在瓦西莉婭的工作室談話,或是在使用格裏邁尼斯家的三維顯像儀,他未曾有任何一刻覺得自己身在地球。這四座宅邸彼此雖然大異其趣,仍屬於同一種類型,和地球上的地底公寓非常不一樣。

然而,這座行政大樓處處散發著官僚氣息,顯然超越了普通人的品位。它和那些奧羅拉宅邸並不屬於同一類,其差異有如地球上的官方建築之於住宅區的公寓——雖然這兩個世界有著天壤之別,兩者的官方建築竟然出奇地相似。

自從抵達奧羅拉之後,貝萊頭一回有機會假想自己回到了地球。在這座建築內,同樣有著空曠冷清的長廊,同樣有著能讓最多人接受的裝潢和室內設計——例如每個光源都是根據所打擾和所取悅的人皆越少越好這個原則所設計的。

不過,這裏仍然有些地球上見不到的特色——比方說,不時會出現懸吊的盆栽,旁邊不但有著充足的照明,還裝設有(貝萊猜測)自動控製的澆水裝置。這樣的自然風是地球上所沒有的,可是貝萊不怎麽喜歡。他擔心這些盆栽會不會掉下來,會不會招引昆蟲,還有會不會滴水。

除此之外,這裏還欠缺了一些東西。在地球上,隻要身處大城之內,總是能聽到來自人群和機械的嗡嗡聲——音量很大,卻令人感到溫暖——即使是在最冷峻的公家建築裏麵也不例外。借用地球上政治人物和新聞記者的說法,這就是所謂的“同胞忙碌的聲息”。

反之,這裏就太安靜了。在此之前,貝萊並未特別注意他所造訪的幾個宅邸有多麽安靜,那是因為這兩天幾乎件件事都新奇,他根本來不及一一留意。事實上,相較於聽不見持續不斷的“人籟”(另一個地球慣用語),他反倒比較注意戶外的昆蟲低語,以及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所以,這裏雖然有些類似地球之處,可是欠缺“人籟”這件事,就像人工照明中摻有明顯的橙色一樣令人不舒服——相較於奧羅拉宅邸的繽紛裝飾,此地單調的灰白色牆壁令橙色特別顯眼。

貝萊的神遊並未持續多久。他們剛剛跨過大門,丹尼爾便舉起手臂擋住其他兩人。直到過了三十秒左右,貝萊才忍不住問道:“我們等在這兒做什麽?”由於四周一片靜寂,他自然而然把聲音壓得很低。

“因為這樣做才不會後悔,以利亞夥伴。”丹尼爾說,“前麵有個刺痛場。”

“有個什麽?”

“刺痛場,以利亞夥伴。其實,這是個很委婉的說法。它會刺激神經末梢,導致相當劇烈的痛感。機器人可以通過,但人類不行。當然,不論人類或機器人,隻要強行通過,一律會觸發警報器。”

貝萊問:“你怎能斷定這裏有刺痛場?”

“如果你知道訣竅,以利亞夥伴,其實就不難看見。一來空氣會因而有點閃爍,二來相較之下,刺痛場後方的牆壁會稍稍發綠。”

“我並不確定自己看不看得到。”貝萊忿忿不平地說,“有沒有什麽機製,能夠防止我——或任何無辜的外人——不小心闖進去,因而痛不欲生?”

丹尼爾答道:“研究院的成員會隨身帶著一個中和裝置;至於訪客,幾乎都會由一兩個機器人陪同,那些機器人當然能偵測刺痛場。”

這時,有個機器人從刺痛場對麵的長廊慢慢走過來。(在他的光滑金屬表麵襯托下,空氣中的閃爍變得更明顯了。)他似乎對吉斯卡視而不見,但有那麽片刻,他輪流望向貝萊和丹尼爾,顯得猶豫不決。然後,他終於作出了決定,以貝萊作為詢問對象。(貝萊心想,或許丹尼爾太像人類,看起來反倒不真實。)

那機器人問:“尊姓大名,先生?”

貝萊說:“我是來自地球的便衣刑警以利亞·貝萊,陪同我的是漢·法斯陀夫博士宅邸的兩個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和吉斯卡·瑞文特洛夫。”

“有身份證件嗎,先生?”

吉斯卡的左胸突然發出柔和的磷光,顯現了他的序號。“機友,我替他們兩位擔保。”他說。

機器人花了點時間審視那個序號,仿佛是在核對他記憶庫中的某個檔案。然後他點了點頭,說道:“序號無誤,你們可以通行了。”

丹尼爾和吉斯卡立刻邁開腳步,但貝萊隻敢慢慢向前移動。他還伸出一隻手,以便測試會不會產生劇痛。

丹尼爾說:“刺痛場解除了,以利亞夥伴,等我們通過後才會恢複。”

小心點絕對錯不了,貝萊這麽想。於是,在刺痛場可能存在的範圍內,他始終步步為營慢慢前進。

三個機器人站在遠方等著貝萊,絲毫沒有不耐煩或怪罪的意思。

然後,他們走上一個僅有兩人寬的螺旋斜坡。那機器人在前方帶路,貝萊和丹尼爾並肩站在他後麵(丹尼爾的手輕輕地但近乎攫住獵物般放在貝萊手肘上),吉斯卡則負責殿後。

貝萊覺得這個斜坡未免太陡,爬上去隻怕不輕鬆,比方說,此時鞋子的角度就讓他覺得不太舒服,而且為了避免滑跤,身體還得刻意向前傾。真要爬這種坡的話,他的鞋底或斜坡的表麵應該具備防滑紋路——最好兩者都有,而事實剛好相反。

隻聽帶路的機器人叫了一聲:“貝萊先生。”仿佛在提醒什麽事,而他原本放在欄杆上的手則突然用力一抓。

下一刻,整條斜坡仿佛柔腸寸斷,隨即重組成一級級的台階。緊接著,整個斜坡便開始向上升。轉了整整一圈之後,它已穿過裂開一條縫的天花板,而在達到靜止之際,他們已經(想必)升到了二樓。階梯隨即消失無蹤,一行四人踏上了地板。

貝萊好奇地回頭望了望。“我想它也能用來下樓吧,可是萬一有段時間想上樓的人超過想下樓的呢?那樣的話,它勢必要向天空延伸半公裏,反之則是往地下鑽五百米。”

“這是上螺旋。”丹尼爾壓低聲音說,“還有另一個下螺旋。”

“可是,它終究要下去的,不是嗎?”

“以利亞夥伴,它會在最高處——而下螺旋則會在最低處——折疊起來,等到沒人使用的時候,它又會展開來。現在,這個上螺旋正在降下去。”

貝萊回頭一看。它的平滑表麵或許正在向下溜,但由於上麵沒有任何突起或標誌,根本看不出是否正在滑動。

“萬一有人想要用的時候,它卻正在最高處呢?”

“那就必須等它展開來,前後要不了一分鍾——此外,當然還有普通的樓梯,以利亞夥伴,大多數的奧羅拉人都不排斥,機器人則幾乎一律走那些樓梯。由於你是訪客,才特別以螺旋梯禮遇你。”

他們正沿著一條長廊向前走,盡頭處是一扇裝飾得特別華麗的房門。“所以說,他們刻意對我禮遇。”貝萊道,“是個好兆頭。”

就在這個時候,華麗的房門剛好打開,一名奧羅拉人出現在門口——這或許是另一個好兆頭。他個子很高,至少比丹尼爾高八公分,而丹尼爾又比貝萊高了五公分。而且他還相當壯,幾乎稱得上魁梧。走近一看,此人有著一張圓臉,一個蒜頭鼻,一頭鬈曲的黑發,一身黝黑的皮膚,而且臉上帶著笑容。

其中最顯眼的莫過他的笑容了,他笑得很開懷,絲毫不顯得勉強,自然而然地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開口道:“啊,這位就是來自地球的神探貝萊先生,你來到我們這個小小的星球,就是為了證明我是個可怕的壞蛋。請進,請進,歡迎之至。真抱歉,我那位能幹的助理——機器人學家馬龍·西希斯——可能讓你誤以為我沒空見你。請包涵他是個謹慎的家夥,比我自己還要加倍珍惜我的時間。”

當貝萊走進去的時候,他站到了一旁,用手掌在貝萊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這似乎是個友善的表示,不過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奧羅拉人對貝萊做過這個動作。

貝萊謹慎地說(他或許太多慮了):“我想你就是首席機器人學家凱頓·阿瑪狄洛吧?”

“完全正確,完全正確,我正是那個打算摧毀漢·法斯陀夫博士政治勢力的人——但我希望能說服你,別因為這件事就把我和壞蛋畫上等號。畢竟,我不會僅僅因為法斯陀夫做了那件傻事——毀了他自己的心血結晶,那個可憐的詹德——就試圖證明他才是壞蛋。讓我們這麽說吧,我隻是想證明法斯陀夫——犯了一個錯誤。”

他輕輕做個手勢,那個帶路的機器人立刻走進一個壁凹。

房門關上之後,阿瑪狄洛很客氣地招呼貝萊坐到一張精致的扶手椅上,與此同時,他絲毫不浪費時間,用另一隻手告訴丹尼爾和吉斯卡該去哪兩個壁凹。

貝萊注意到,阿瑪狄洛曾對丹尼爾露出饑渴的眼神,有那麽片刻,他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垂涎的表情。可是轉瞬之間,他又恢複了原本的笑容。貝萊甚至懷疑,那個倏來倏去的詭異表情會不會隻是自己的幻想。

阿瑪狄洛說:“看來馬上要變天了,我們索性把陰暗的天色遮起來吧。”

一扇扇窗戶隨即變成不透明(貝萊沒看清楚阿瑪狄洛究竟是如何操作書桌上的控製盤),而牆壁則開始發出柔和的日光。

阿瑪狄洛似乎笑得更燦爛了。“你我兩人,貝萊先生,其實沒有太多話要說。在你趕來這裏的時候,我為了有所準備,先和格裏邁尼斯先生通了一次話。而他所轉述的事實,讓我決定也和瓦西莉婭博士先溝通一下。顯然,貝萊先生,你針對詹德被毀這件事,或多或少指控他倆有共謀的關係,而如果我沒誤會的話,你同時也指控了我。”

“我隻是問了他們一些問題,阿瑪狄洛博士,而我現在也正打算這麽做。”

“這點毫無疑問,但你是地球人,才會不知道自己有多麽罪大惡極。我真的很遺憾,但你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或許你已經知道,格裏邁尼斯針對你汙蔑他這件事,送了一個報告給我。”

“他告訴過我,可是他誤解了,我並非在汙蔑他。”

阿瑪狄洛努著嘴,仿佛正在考慮這個說法。“我敢說,貝萊先生,根據你自己的觀點,你做得很正確,但你並不了解奧羅拉人對‘汙蔑’的定義。我不得不將格裏邁尼斯的報告轉呈給主席,因此,你很可能明天一早就會被逐出這個世界。當然我萬分遺憾,但我必須告訴你,隻怕你的調查工作眼看就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