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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這棟建築並不算大。裏麵共有六個小便鬥,以及六個小洗臉台,兩者皆是一字排開。但是並沒有淋浴間,也沒有衣物清洗機或刮臉裝置。

不過倒是還有六個隔間,每間都附有一扇小門。會不會某間裏麵正藏著一個人呢——

由於隔間門和地板之間有些空隙,他輕輕彎下腰來,從那些空隙望進去,看看會不會瞥見一雙腳。然後他又走近每扇門,如臨大敵般一一打開,而且心中早有準備,隻要發現一絲不對勁,立刻用力把門關上,拔腿衝向通往戶外那扇門。

結果,每個隔間都是空的。

他又四下望了望,以確定並沒有其他可供藏身之處。

最後,他檢查了一下那扇外門,發覺竟然無法將它鎖上。這時他才想到,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這個衛生間顯然是供多人同時使用,必須讓其他人隨時能夠進來。

但他不能輕易離開這裏,去找另一個衛生間,因為任何一間都有同樣的危險——此外,他也不能再憋了。

一時之間,他無法決定該用哪個小便鬥。他可以任選一個,問題是別人也能這麽做。

他終於強迫自己作出選擇,但由於四周毫無遮攔,他羞得連**都使不出力氣。雖說他尿急,可是在那股擔心有人闖進來的情緒慢慢消退之前,他卻什麽也做不了。

他不再害怕敵人闖進來,他現在擔心任何人闖進來。

然後他想到,如果有人走近,兩個機器人至少會擋一陣子。

有了這個想法之後,他勉強寬心了——

他總算解完小便,感到無比輕鬆,正準備要轉向洗臉台,忽然聽到有人以音調頗高、帶點緊張的聲音說:“你是以利亞·貝萊嗎?”

貝萊僵住了。他擔了那麽多心,作了那麽多預防,結果還是未曾察覺有人進來。想必剛才在最後關頭,他完全專注於清空**這個簡單的動作。可是這種事,不該令他有一絲一毫分神才對。(他是不是老了?)

其實,他聽到的那個聲音似乎並未帶有任何威脅,更沒有一絲敵意。貝萊之所以錯愕,隻是因為他很有把握——甚至內心萬分肯定——就算吉斯卡辦不到,丹尼爾也一定會替他擋住所有的威脅。

令貝萊難以接受的,是憑空冒出一個人這回事。他活到這麽大,從未碰過有人在衛生間裏靠他那麽近——更遑論和他說話。在地球上,那是最嚴重的禁忌;而在索拉利(以及直到現在在奧羅拉),他一律使用單人衛生間。

那聲音又出現了,而且聽起來很不耐煩。“好了!你一定就是以利亞·貝萊。”

貝萊慢慢轉過頭去,見到一個中等身高的男子,穿著一件剪裁合宜的服裝,整套衣服都是深淺不同的藍色。他的膚色和發色都很淡,兩小撇八字胡的顏色則比較深。貝萊不禁望著對方的小胡子出了神,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蓄八字胡的太空族。

貝萊(聲音中充滿在衛生間說話的羞愧)答道:“我就是以利亞·貝萊。”即使在他自己聽來,這句話也輕聲細語到毫無說服力的程度。

當然,那名太空族也覺得這個回答沒什麽說服力。他眯起眼瞧了瞧,說道:“外麵的機器人說以利亞·貝萊就在這裏,可是你和超波劇裏麵的你根本不像,一點都不像。”

貝萊咬牙切齒地想,又是那個愚蠢的超波劇,真是沒完沒了!他所碰到的陌生人,無不因為劇中那個絕不忠於原型的角色,對他有個先入為主的錯誤印象。因而一開始的時候,誰也無法接受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是個也會犯錯的凡人——等到發現他竟然會犯錯,他們失望之餘,便會開始把他當成笨蛋。

想到這裏,他憤憤地來到洗臉台,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然後一麵在半空中微微甩手,一麵尋找熱風機在哪裏。那太空族按下一個開關,手中便憑空出現一小團能吸水的鬆軟物質。

“謝謝你。”貝萊伸手接了過來,“超波劇中那個人不是我,是個演員。”

“我知道,但他們應該找個更像你的人來演,對不對?”他對這件事似乎頗為不滿,“我想跟你談談。”

“我的機器人怎麽會讓你進來?”

他對這件事顯然同樣不滿。“我差點進不來了。”那太空族說,“他們試圖阻攔我,而我身邊隻帶了一個機器人。我必須裝作急得不得了、非進來不可的樣子,沒想到他們竟然對我搜身。他們真的把雙手放到我身上,確認我是否帶有危險物品。如果你不是地球人,我一定會告你。你不能對機器人下那種羞辱他人的命令。”

“我很抱歉。”貝萊硬邦邦地說,“不過這個命令並不是我下的。我能幫你什麽嗎?”

“我想跟你談談。”

“你已經在這麽做了——請問你是誰?”

對方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格裏邁尼斯。”

“山提瑞克斯·格裏邁尼斯?”

“沒錯。”

“你為什麽想要跟我談談呢?”

格裏邁尼斯顯得有點尷尬,他凝視貝萊片刻,然後含糊地說:“嗯,既然我進來了……希望你別介意……我不妨也……”說著,他便朝那排小便鬥走去。

貝萊立刻了解格裏邁尼斯要做什麽,忍不住感到一陣惡心。他連忙轉身,說道:“我在外麵等你。”

“不不,別走。”格裏邁尼斯急得幾乎像在尖叫,“一下就好,拜托!”

正巧貝萊現在也急著要跟格裏邁尼斯談談,不想因為任何小事得罪對方,惹得對方不願開口,否則他可不願答應這個請求。

他一直背對著小便鬥,由於驚嚇引發的反射動作,他的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直到格裏邁尼斯轉到他麵前,手上同樣捏著一團蓬鬆的紙巾,貝萊才再次有了寬心的感覺。

“你為什麽想要跟我談談?”他又問了一次。

“嘉蒂雅——那個索拉利女子——”格裏邁尼斯顯得有些猶豫,沒有再說下去。

“我認識嘉蒂雅。”貝萊淡淡地說。

“嘉蒂雅用顯像和我聯絡——你知道,就是三維影像——告訴我說你在打聽我。而且,她還問我有沒有用任何方式欺負她的機器人——那是個外表酷似人類的機器人,和外麵那個很像……”

“究竟有沒有呢,格裏邁尼斯先生?”

“沒有!我甚至不知道她有個那樣的機器人,直到——難道你告訴她是我做的嗎?”

“我隻是問了她一些問題,格裏邁尼斯先生。”

格裏邁尼斯右手握拳,按在左手手掌上不停地磨蹭。“我可不想遭到任何不實指控——尤其是那種會影響到我和嘉蒂雅關係的誣陷。”他緊張兮兮地說。

貝萊問:“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格裏邁尼斯說:“她先問我有沒有欺負她的機器人,然後又說你在打聽我。我本來就知道你是被法斯陀夫博士找來奧羅拉,來幫忙解開關於那個機器人的——謎團。這些事超波新聞都報道過,而……”他一句句說得很辛苦,仿佛對他而言,說出這些實情有著天大的困難。

“請繼續。”貝萊說。

“我覺得必須向你解釋清楚,我和那個機器人沒有任何瓜葛,絕對沒有!嘉蒂雅並不知道你在哪裏,但我猜法斯陀夫博士應該知道。”

“所以你聯絡了他?”

“喔,不,我——我自己並沒有這個膽子——他是那麽偉大的科學家。但嘉蒂雅替我問了他,她這個人——就是那麽熱心。他告訴她,你去找他的女兒瓦西莉婭·茉露博士去了,這對我是好消息,因為我也認識她。”

“對,這我知道。”貝萊說。

格裏邁尼斯顯得局促不安。“你是怎麽——你也跟她打聽了我?”他的不安似乎很快轉化成悲哀,“等到我終於和瓦西莉婭博士取得聯絡,她說你剛離開,但我或許能在某個公共衛生間找到你——而這間離她的宅邸最近。我確定你沒有理由舍近求遠,耽擱更多的時間。我的意思是,你何必那麽做呢?”

“你的推理相當正確,但你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我在機器人學研究院工作,我的宅邸就在研究院裏麵。騎機板車幾分鍾就到這兒了。”

“你一個人來的嗎?”

“對!隻帶了一個機器人。要知道,機板車是雙座的。”

“而你的機器人等在外麵?”

“是的。”

“請再講一遍,你為什麽想要見我。”

“我必須說服你相信我和那個機器人毫無瓜葛,在這件事爆成大新聞之前,我甚至從未聽說過他。所以我能跟你談談了嗎?”

“可以,但不是在這裏。”貝萊堅決地說,“我們先出去。”

貝萊心想,說來也真奇怪,自己竟然那麽渴望走出這幾堵牆,投向戶外的懷抱。在這個衛生間裏,他遇到一件完全陌生的事物,可以說是他在奧羅拉或索拉利都從未見識過的。在這種場所,竟然有人公然地、若無其事地跟他說話——將這個特殊場所和其他場所一視同仁——這要比公開談論衛生間更加令他驚訝。

關於這件事,他所讀過的膠卷書都隻字未提。顯然,正如法斯陀夫所強調的,那些書並非為了地球人而寫,作者心目中的讀者主要是奧羅拉人,其次則是來自其他四十九個太空族世界的觀光客。畢竟,地球人幾乎永遠不可能前往太空族世界,其中又以奧羅拉最不可能。這裏根本不歡迎地球人,所以說,又何必替他們寫什麽書呢?

更何況,對於眾所周知的事,那些膠卷書又何必詳加說明?難道書中還要不厭其煩地強調奧羅拉世界是球形的,或者水是濕的,或者男性在衛生間可以自由交談?

但這樣一來,豈不是褻瀆了“衛生間”這三個字嗎?然而,貝萊又不免想到地球上的女用衛生間,正如潔西經常提到的,女性在裏麵總是喋喋不休,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為何女性可以,男性卻不行?在此之前,貝萊隻是將它當作習俗——牢不可破的習俗——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既然女性可以,男性為何不行?

當然可以。不過,這個想法隻停留在他的理智層麵,並未影響他的內心,因此他對這種事還是有著根深蒂固的強烈反感。於是他再度強調:“我們先出去。”

格裏邁尼斯表示反對。“但你的機器人就在外麵。”

“完全正確,那又怎樣?”

“可是這件事,我想跟你私下談,所謂僅限人類和人……人類之間。”最後半句話,他說得有點結巴。

“我想你的意思是,太空族和地球人之間。”

“這麽說也行。”

“我的機器人一定要在場,他們是我查案的工作夥伴。”

“但我要說的話和你的查案毫無關係,我試圖說服你的正是這一點。”

“有沒有關係,由我來決定。”貝萊說得十分堅決,隨即走出了衛生間。

格裏邁尼斯遲疑片刻,然後才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