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法斯陀夫再度漲紅了臉,這回可能是因為生氣了,但他的語氣柔和依舊。

他說:“別威嚇我,貝萊先生,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我為嘉蒂雅感到難過,而我認為詹德可以陪伴她。要是換另一個人問我,我絕不會這麽坦白,一來是因為我目前處境特殊,二來則是因為你並非奧羅拉人。將心比心,請你也給我適度的尊重。”

貝萊咬了咬下唇。這裏不是地球,並沒有官方當他的後盾,而此時此刻,他最需要維護的並非自己的職業尊嚴。

於是他說:“如果害你心裏不舒服,法斯陀夫博士,我正式向你致歉。我不是故意要暗指你不誠實或不合作,話說回來,除非掌握全盤真相,否則我無法展開行動。這樣吧,我提出一個自認為可能的答案,然後你來告訴我,到底我是猜對了,猜錯了,還是隻猜對八成。實情有沒有可能是這樣——你把詹德送給嘉蒂雅,是為了讓她的性衝動能找到一個出口,如此她就沒有機會向你獻身了?或許這個動機並不在你的意識層麵,但請你趕緊想一想,這份禮物裏有沒有可能暗藏這樣的情緒?”

法斯陀夫從餐桌上拿起一個透明的小巧擺飾,抓在手中轉來轉去,轉來轉去。除了這個動作之外,他整個人似乎都僵住了。最後,他終於開口:“是有這個可能,貝萊先生。確實如此,我把詹德借給她之後——順便強調一下,我從未明說那是送她的禮物——就比較不那麽擔心她會向我獻身了。”

“你是否確定嘉蒂雅拿詹德來滿足自己的性欲?”

“你這麽問過嘉蒂雅嗎,貝萊先生?”

“這和我目前的問題無關,我是問你確不確定。你可曾目睹他們之間有明顯的性行為?你的機器人有沒有哪個向你打過這種報告?她自己有沒有告訴過你?”

“這一連串的問題,貝萊先生,答案通通是否定的。如果真要我好好想一想,結論會是利用機器人滿足自己的性欲沒什麽大不了的,無論男女皆然。一般的機器人並不特別適合做這種事,但人類在這方麵充滿了創意。至於詹德,他倒是很合適,因為我們盡可能讓他酷似人類……”

“所以他能夠從事性行為。”

“不,我們從未想過這一點。我和已故的薩頓博士絞盡腦汁所探討的學術問題,隻是如何製造一個百分之百亂真的人形機器人。”

“可是你們設計這種人形機器人,骨子裏還是為了性,對不對?”

“我想是吧。現在,既然我願意朝這方麵想了——我承認,或許打從一開始,我就把這個想法藏在心底——嘉蒂雅很可能把詹德拿來這麽用。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她能從中得到快樂,而如果她真的快樂,我就會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你做的好事有沒有可能不止一件而已?”

“此話怎講?”

“如果我告訴你,嘉蒂雅和詹德是一對夫妻,你會有什麽反應?”

法斯陀夫的右手突然**起來,那小擺飾仍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好一會兒,然後才掉到了桌上。“什麽?這簡直荒唐,法律上根本行不通。他們不可能生小孩,所以想必不會提出什麽申請。而不提出申請,就不會有婚姻關係。”

“這並不是法律問題,法斯陀夫博士。記得嗎,嘉蒂雅是索拉利人,她的看法和奧羅拉人並不一樣。這其實是情感問題,因為嘉蒂雅親口告訴我,她把詹德視為自己的丈夫。我想,如今她則將自己視為他的遺孀,也就是說,她又經曆了一次性方麵的創傷——而且傷得非常深。如果,無論什麽原因,這件事竟是你故意的……”

“眾星在上,”法斯陀夫情緒異常激動,“絕無此事。就算我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嘉蒂雅居然會幻想和一個機器人結婚,不管他多麽像真人。任何奧羅拉人都不會想到居然有這種事。”

貝萊點了點頭,然後舉起右手。“我相信你這番話。如果你是在演戲,你裝出來的真誠也把我騙倒了,但我認為你絕非那麽好的演員。可是我必須弄清楚真相,畢竟,還是有可能……”

“不,不可能。你是指我可能預見這種情況?我可能基於某些原因,故意害她成為寡婦?絕無可能。這種事根本難以想象,所以我從來沒想過。貝萊先生,無論我是為了什麽把詹德送到她的宅邸,總之是出於一番好意,並沒有打這個歪主意。‘出於好意’是個拙劣的說詞,這我知道,但我也隻能這麽自我辯護了。”

“法斯陀夫博士,我們把這件事擱下吧。”貝萊說,“我現在要針對這個謎團,提出一個可能的解答。”

法斯陀夫靠向椅背,並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從嘉蒂雅那兒回來後,就曾經這麽暗示。”他望著貝萊,目光帶著一絲蠻橫。“難道你不能一開始就告訴我那個‘鑰匙’是什麽嗎?我們真有必要繞這麽一大圈嗎?”

“很抱歉,法斯陀夫博士,想要讓鑰匙發揮作用,就必須先繞這麽一大圈。”

“好啦,宣布答案吧。”

“我會的。你自己已經承認,即使你這位全銀河最偉大的理論機器人學家,也未能預見詹德所扮演的角色。他讓嘉蒂雅快樂無比,使她深深愛上他,還把他視為自己的丈夫。萬一真正的情況是,他在帶給她快樂的同時,也給她帶來痛苦呢?”

“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嗯,聽好了,法斯陀夫博士。她對這件事相當保密,但在奧羅拉上,我猜應該沒必要不惜代價遮掩這種性事吧。”

“我們不會在超波上宣傳這種事。”法斯陀夫冷冷地說,“但我們也不覺得它比其他隱私更為機密。我們一般都曉得誰最近和誰在一起,而且朋友們聊天時,大家也都會知道朋友的另一半或彼此有多麽好、多麽熱情,或者恰恰相反的情形。這些都是茶餘飯後的話題。”

“好的,但你對嘉蒂雅和詹德的關係卻一無所知。”

“我曾懷疑……”

“那是兩回事。她什麽都沒告訴你,你也什麽都沒見到,甚至沒有任何機器人向你作過報告。你是她在奧羅拉最好的朋友,但她居然連你也瞞著。顯然,她的機器人都接到了嚴格的指令,不準他們談論有關詹德的事,而詹德自己一定也被嚴格要求不得泄漏半個字。”

“我想這是個合理的結論。”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法斯陀夫博士?”

“基於索拉利人對性的保守態度?”

“這不等於就是說,她對這件事感到羞愧嗎?”

“她沒道理感到羞愧,不過倘若硬要把詹德當成丈夫,她倒是會成為眾人的笑柄。”

“如果她隻想隱藏這一部分,而不在意其他事實公之於世,那實在太容易了。或許,她是以索拉利的角度看待這件事,因而感到羞愧。”

“嗯,所以呢?”

“誰也不喜歡感到羞愧,所以她可能會怪罪詹德——這是很常見的情形,一個人明明自己犯了錯,卻毫不講理地找個代罪羔羊,把氣出在別人頭上。”

“然後呢?”

“嘉蒂雅有可能因此情緒不穩定,比方說,可能常常一麵流淚,一麵責罵詹德,還強調她的羞愧和痛苦都是他帶來的。這種情緒也許來得急去得快,她也許很快就向他道歉,恢複親密的關係,可是,難道詹德不會牢記在心,自己正是帶給她羞愧和痛苦的罪魁禍首嗎?”

“或許吧。”

“那麽詹德是否會覺得,如果繼續維持這種關係,將令她痛苦不堪,反之如果終止這種關係,同樣會令她痛苦不堪。不論他怎麽做,都會違背第一法則,既然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路,他唯一的解脫之道就是什麽也不做——於是他進入了心智凍結的狀態——你記不記得,今天中午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一個擁有讀心術的機器人,被機器人學先鋒逼得走投無路,最後終於停擺了。”

“對,那是蘇珊·凱文的故事。我懂了!你這番推理是以那個古老傳說當藍本。非常高明,貝萊先生,可是你白忙一場。”

“為什麽?當你說隻有你能導致詹德心智凍結的時候,你對他的遭遇一點也不清楚,不知道他已深陷完全意想不到的僵局中,這和蘇珊·凱文的那場僵局剛好有著平行關係。”

“我們姑且假設,有關蘇珊·凱文和那個讀心機器人的故事並非純屬虛構,而是一個真實嚴肅的個案。可是我們仍不難發現,那個故事和詹德的情況並沒有平行關係。在蘇珊·凱文的故事裏,我們麵對的是個原始到難以形容的機器人,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連個玩具都不如。它隻能定性地處理那種問題,A會導致痛苦,非A也會導致痛苦,因此隻好心智凍結。”

貝萊問:“那麽詹德呢?”

“現代機器人——過去這一世紀出廠的任何一個機器人——都會定量地衡量這類的問題。A和非A這兩種情況,何者會造成較多的痛苦?機器人會很快作出判斷,並選擇痛苦較少的做法。當然,他也有可能斷定這兩種互斥的方案會產生完全等量的痛苦,但機會實在太小了,即使真的出現這種情形,要知道現代機器人還擁有隨機化的功能。如果根據他的判斷,A和非A會導致恰好相等的痛苦,他將以完全無法預測的方式,選擇其中一個方案,然後毫不猶豫地執行。總之,他不會進入心智凍結的狀態。”

“你是說詹德絕不可能進入心智凍結的狀態?但你曾口口聲聲說你做得到。”

“就人形正子腦而言,的確有辦法避開那個隨機化功能,具體做法則完全取決於正子腦的實際構造。但即使你了解基本理論,想要借著一連串高明的問題和指令,把機器人一步步引誘到心智凍結的邊緣,也是一個非常困難而且冗長的過程。若說這是意外造成的,簡直就是難以想象,除非是在最不尋常的情況下,借助於最精密的定量調節,否則光是愛恨交織所產生的那些膚淺矛盾,絕不可能具有這種神奇功效。於是隻剩下一種可能了,那就是我一再強調的,毫無規律的幾率是唯一可能的元凶。”

“但你的敵人會堅稱你才是最有可能的元凶——我們能不能反守為攻,堅稱是由於嘉蒂雅的愛恨交織造成了邏輯衝突,才導致詹德心智凍結的?難道這個說法不是更可信嗎?難道它不會把輿論導向你這邊嗎?”

法斯陀夫皺了皺眉頭。“貝萊先生,你太心急了。請你認真地想一想,如果我們用這種不光彩的方法替自己解圍,將會招來怎樣的後果?姑且不論會給嘉蒂雅帶來多少羞辱和痛苦——如果她真的感到過並在詹德麵前流露過羞愧之情,她將不隻承受失去詹德的悲痛,還會覺得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我絕不希望那麽做,但讓我們姑且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我要請你換個角度思考,我的敵人是否會指控說,我之所以把詹德借給她,目的正是要引發這件事。他們會說這是我精心策劃的陰謀,一方麵能發展出令人形機器人心智凍結的方法,另一方麵自己又能完全置身事外。到那個時候,我們的處境會比現在更糟,非但我原來這個幕後首謀的罪名摘不下來,還會再被追加一條罪名,那就是我虛情假意地和一個無辜女子做朋友,骨子裏卻懷有邪惡無比的企圖。”

貝萊大吃一驚。他覺得自己的下巴不聽使喚了,隻能結結巴巴地說:“他們絕不會……”

“不,他們會的。不久之前,你自己也至少有一半這樣的傾向。”

“那隻不過是虛無縹緲……”

“我的敵人不會覺得虛無縹緲,當他們公之於世時,更不會宣稱它隻是虛無縹緲。”

貝萊知道自己臉紅了。他明顯地感到兩頰發燙,簡直無法再直視著法斯陀夫。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你說得對。我沒好好想想就胡亂出主意,內心深感羞愧,現在我隻能請求你的原諒。我想,隻有找出真相,才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但願我們找得出來。”

法斯陀夫說:“千萬別沮喪。你已經挖掘出關於詹德的大秘密,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相信你還能挖掘出更多的內幕,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如今令人費解的謎團一一解開,讓真相大白。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但貝萊這時羞愧難當,腦袋簡直一片空白。他答道:“老實講,我不知道。”

“好吧,我不應該這麽追問。你經曆了既漫長又辛苦的一天,現在腦筋有點遲鈍是理所當然的。何不休息一下,看看書,睡個覺?明天早上便會感到好多了。”

貝萊點了點頭,咕噥道:“也許你說得對。”

可是此時此刻,他一點也不相信明天早上情況會有任何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