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貝萊花了半小時才走到大城的入口,他開始繃緊神經,迎接即將出現的心理變化。或許……或許……這次不會再發生了吧。

等到終於抵達那道分隔城裏和城外、文明和洪荒的圍牆,他將一隻手貼到訊號板上,圍牆隨即出現一個逐漸擴大的裂縫。一如往常,一旦裂縫開到足以容身,他便迫不及待地擠了進去,機·吉洛尼莫緊跟在他後麵。

崗哨中的警衛嚇了一跳——隻要有人從城外進來,他的反應一律如此,每一次,他都會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都會進入警戒狀態,都會趕緊握住手銃,也都會猶疑地皺起眉頭。

貝萊沉著臉出示了證件,警衛立刻向他行禮。城門隨即關上——他預期中的事也隨之發生了。

貝萊回到了大城內,在圍牆的重重包覆下,整個大城儼然構成了一個宇宙。他再度鑽進源自人類和機器的噪音與氣味中,這些聽覺和嗅覺的刺激雖然永無止盡,可是不久之後,就會降到閾值之下,令他再也感覺不到。而城內的人工照明,則是既輕柔又間接,一點也不像城外那種既不均勻又不穩定的強光——綠、褐、藍、白混在一起,不時還夾雜著紅光和黃光。此外,大城裏沒有飄忽的強風,沒有過冷過熱的溫度,沒有晴雨不定的天氣——隻有一股股完全感覺不到的氣流,永恒不變地靜靜吹拂,令萬物永遠保持清爽幹燥。至於溫度和濕度,則調整到完美的組合,令人一無所覺卻舒適無比。

貝萊近乎抽搐地猛吸著氣,同時滿心歡喜地想到,自己又回家了,一切的未知數和威脅也隨之消失了。

這就是總會發生的那件事。他再度把大城視為子宮,每次回到裏麵,照例欣慰地大大鬆了一口氣。他明明知道人類必須鑽出這個子宮,降生到世上,可是自己為何總是離不開它?

難道事情一定會這樣嗎?難道說,即使他引領無數群眾走出大城,離開地球,飛入星際,到頭來自己卻無法成行?難道隻有待在城內,他才會感到舒適自在嗎?

他咬緊牙根——這些胡思亂想根本沒用。

他回過神來,對機器人說:“小子,你是不是搭車來到這兒的?”

“是的,主人。”

“車子哪兒去了?”

“主人,我不知道。”

貝萊轉向那名警衛。“警官,這機器人是兩小時前搭車來此地的,送他來的那輛車去了哪裏?”

“報告長官,我值勤還不到一小時。”

老實說,這真是個蠢問題。無論那輛車裏有些什麽人,他們都不知道機器人需要多久才能找到他,所以當然不會在此等候。貝萊曾動念想要打電話,但想必他們會叫他搭乘捷運,那樣一定更快。

他之所以猶豫不決,唯一的原因是機·吉洛尼莫在他身邊。他不希望帶著機器人一起登上捷運,但滿街都是對機器人充滿敵意的群眾,他又絕對不能讓它自己走回總部。

他處於進退維穀的窘境,而毫無疑問,這是局長有心刁難他。無論是不是上班時間,隻要聯絡不上他,局長就會很不高興。

貝萊說:“走這邊,小子。”

這座大城占地五千餘平方公裏,人口數遠超過兩千萬,而大眾運輸全靠總長四百多公裏的捷運帶,以及幾百公裏的支線緩運帶。這個繁複的交通網上下共有八層,此外再加上數以百計、大小不一的轉接點。

身為便衣刑警,理當熟悉所有的交通路線,這點貝萊絕不含糊。如果將他蒙上眼睛,帶到大城任何一個角落,等到重見光明,他一定能毫無困難地前往另一個隨機指定的地點。

因此毫無疑問,他當然知道怎樣回到總部。然而,總共有八條路線可供選擇,此時到底哪條最不擁擠,他一時之間還拿不定主意。

但他隻遲疑了一下子,隨即作出決定,說道:“跟我走,小子。”機器人便溫馴地跟在他後麵。

他們跳上附近的一條支線帶,貝萊立刻抓住一根微溫的白色扶杆——它的特殊質地讓人握起來輕鬆而舒適。貝萊不想坐下,因為並不會搭乘太久。機器人則是直到貝萊揮手示意,才學著他也握住那根杆子。其實它大可什麽也不抓,仍舊不難保持平衡,可是這麽一來,就可能會有人站在他們中間,貝萊可不想冒這個險。此時此刻,這個機器人由他負責照顧,萬一機·吉洛尼莫出了任何事,大城政府蒙受的損失都要由他來賠償。

這條支線帶上的乘客雖然不多,但人人都無可避免地向機器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貝萊則擺出一副高官的模樣,一一回瞪眾人,令他們個個不安地別過頭去。

不久之後,這條支線眼看就要和普通路帶交會,速度也剛好和最接近的路帶一致,因此完全沒有必要減速。貝萊做了一個手勢,領著機器人下了支線帶。由於上方不再有防護罩,他一踏上那條最近的路帶,便感到一陣強風襲來。

他傾身向前,駕輕就熟地對抗著強風,並舉起一隻手臂擋在眼睛的高度。然後,他跨越一條條越來越慢的路帶,一路朝捷運交點跑過去,接著再跨越一條條越來越快的路帶,一路跑到捷運旁邊的高速路帶上。

這時,他聽到幾個青少年大喊“機器人!”,立刻料到將會發生什麽事(別忘了,他自己也經曆過這種年齡)。一群青少年——可能兩三個也可能五六個——會在幾條路帶之間跳來跳去,而機器人遲早會被絆倒,當啷一聲跌到路帶上。事後如果鬧上法庭,被捕的青少年便會堅稱是機器人向他撞過來,真正威脅交通安全的是機器人——於是一定會被釋放。

至於機器人,事發當時它根本無法自衛,而事後也不能出庭作證。

貝萊趕緊采取行動,擋在機器人和最前麵的年輕人之間。然後,他橫步跨到速度高一級的路帶上,同時高舉手臂,仿佛為了對抗更強的風力,其實是要在那個年輕人毫無準備之際,將他推向低一級速的路帶。年輕人慘叫了一聲“嘿!”,馬上摔個狗吃屎,他的同伴趕緊重新評估形勢,隨即一舉作鳥獸散。

貝萊發號施令:“小子,上捷運帶。”

由於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機器人不得自己登上捷運,所以機·吉洛尼莫稍微遲疑了一下。然而,貝萊的命令相當堅決,它不得不照做。好在貝萊立刻跟上去,這才解除了機器人的心理壓力。

貝萊將機·吉洛尼莫推到自己前麵,硬生生擠過站在底層的人群,來到了乘客較少的上層。他一隻手抓住扶杆,一隻腳牢牢踩著機器人的腳掌,同時忙著再次以怒目驅散好奇的眼光。

走了十五公裏半的路程之後,終於來到警局總部附近,貝萊下了捷運,機·吉洛尼莫緊跟在後——自始至終,它未被任何人摸一摸或碰一碰。貝萊將毫發無損的機器人帶到警局門口,換回一張收據。他仔細檢查了收據上的日期、時間以及機器人序號,這才將它放進皮夾裏。今天稍後,他還得確認電腦已經記錄了這個交接手續。

現在,他就要去見局長了。貝萊自認很了解他,這位局長嚴厲無比,而且將貝萊過去的功績通通視為大逆不道。無論貝萊出了什麽差錯,都會是遭到降級的最佳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