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貝萊離開原來那個房間,來到了餐廳。相較之下,前者實在乏善可陳,隻有幾張椅子,一個五鬥櫃,以及一個看起來像是鋼琴的樂器,但琴鍵卻是管樂器的活塞。此外值得一提的,或許就是牆壁上有些似乎微微發光的抽象圖案。地板則是由幾種色澤的褐色方格混拚的,想必是為了營造木頭的質感——雖然亮晶晶的仿佛剛打過蠟,踩在上麵卻一點也不滑。

至於餐廳,雖然鋪著同樣的地板,但除此之外毫無雷同之處。那是個長方形的房間,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裝飾過了頭。裏麵有六張顯然屬於一套的大型方桌,可以根據需要以多種方式組合。四麵牆壁各有各的不同裝潢,其中一麵較短的牆壁整個做成吧台,上麵擺著許多五顏六色的酒瓶,後方還裝設一麵弧形的鏡子,製造出一種空間無限延伸的錯覺。而另一麵短牆上則有四個壁凹,裏麵各有一個正在待命的機器人。

兩麵較長的牆壁則裝飾著會緩緩變色的鑲嵌畫。其中的一麵是大地的景觀,但貝萊看不出那到底是奧羅拉還是其他行星,或者純屬虛構。這幅畫的左端是一大片麥田(或類似的作物),裏麵有許許多多的精密農機,全部由機器人操作。當你的目光一路從左掃到右,田野逐漸為三三兩兩的住家所取代,而最右端所畫的內容,貝萊認為應該就是奧羅拉的典型都市。

另一麵長牆上畫的是一幅天體圖——一顆藍白色的行星,反映著恒星從遠方射來的光芒,由於光影安排得很巧妙,除非你近距離仔細觀察,否則一定覺得那顆行星正在旋轉。周遭的那些星辰——有些黯淡、有些明亮——似乎也處於變幻不定的狀態,不過一旦你將目光固定在一小塊區域,那些星星又會顯得完全靜止。

貝萊看得眼花繚亂,不禁大起反感。

法斯陀夫說:“這算得上藝術品,貝萊先生,隻不過貴得離譜,但範雅非買不可——範雅是我現在的伴侶。”

“她會和我們一起用餐嗎,法斯陀夫博士?”

“不會的,貝萊先生。如我所說,就隻有我們兩個人。這段時間,我要求她留在自己的活動範圍。我不想讓她卷入我們這個問題,我想,你該了解吧?”

“當然,當然。”

“來吧,請就座。”

一張方桌上已經擺好了杯盤以及精致的餐具,其中,有幾樣餐具令貝萊感到很陌生。比方說,餐桌中央有個高高的、接近錐狀的圓筒,外形有點像西洋棋的“卒”,不過大了很多,而且是由灰色石材磨製成的。

貝萊剛坐下,就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那是調味瓶,裏麵裝有十來種佐料,你可以利用它的簡易開關,替你的菜肴添加任何一種,多寡也能自由控製。正確的使用方式,首先要把它拿起來,以繁複的手法轉上幾轉,這個動作本身毫無意義,可是講究時尚的奧羅拉人十分重視,認為它象征著優雅和精致的用餐禮儀。我年輕的時候,能夠用拇指和食中兩指做到三起三落,等到調味瓶落到手掌中,鹽巴剛好倒出來。現在如果我還想嚐試,則會冒著打破客人腦袋的危險。我看最好別試了,相信你不介意吧。”

“我拜托你別試,法斯陀夫博士。”

不久,一個機器人將色拉端上桌,另一個用托盤捧來一些果汁,第三個送上麵包和奶酪,第四個則負責侍奉餐巾。四個機器人合作無間,雖然不斷穿梭,從來不曾相撞或彼此阻擋,看得貝萊目瞪口呆。

而在完工時,他們剛好分別站在方桌的四邊,完全看不出彼此經過協調。緊接著,他們動作一致地後退,動作一致地鞠躬,動作一致地轉身,走回了餐廳另一角的四個壁凹中。此時,貝萊突然驚覺丹尼爾和吉斯卡也在屋內,但他明明沒看到他們走進來。原來不知不覺間,那麵畫有麥田的牆壁上也出現了兩個壁凹,他們兩人就待在裏麵,其中丹尼爾離餐桌比較近。

法斯陀夫說:“既然他們走了……”他隨即住口,慢慢搖了搖頭,萬般無奈地否定了自己的說法。“其實他們根本沒走。通常,在午餐正式開始前,機器人照例要先離開。人類需要吃東西,機器人則否。因此,前者留下、後者離開是很合理的安排。久而久之,這也成了一個規矩。在機器人走掉之前,難以想象誰會有這個胃口。不過,今天卻是例外……”

“他們並未離去。”貝萊說。

“對,我覺得安全比禮儀更重要,而且我覺得,既然你不是奧羅拉人,應該不會介意的。”

貝萊靜待法斯陀夫率先開動,等到對方舉起叉子,貝萊便有樣學樣。法斯陀夫也故意放慢動作,好讓貝萊看清楚他如何使用這個餐具。

貝萊試著咬了一小口蝦肉,發覺鮮美無比。這種美味他並不陌生,有點像地球上的蝦球,但相較之下,這口蝦肉更香更濃無數倍。他慢慢咀嚼,慢慢品味,雖然這個時候,他很想在餐桌上展開調查工作,卻發現除了將注意力放在這頓午餐上,根本不可能同時再做別的事。

事實上,首先進入正題的是法斯陀夫。“我們是不是該開始討論了,貝萊先生?”

貝萊不禁覺得有點臉紅。“對,當然應該。真抱歉,這些奧羅拉食物給了我一個驚喜,令我難以把心思轉到其他事物上——如今這個問題,法斯陀夫博士,可以說是你咎由自取,對不對?”

“此話怎講?”

“據我所知,這樁機殺案所用的手法極為專業。”

“機殺案?很有趣的說法。”法斯陀夫微微一笑,“當然,我了解你的意思——你的情報正確,的確是極度專業的手法。”

“此外據我所知,隻有你具有這種專業技能。”

“這點,你的情報也正確。”

“而且,連你自己也承認——其實是你堅持——隻有你能夠讓詹德進入心智凍結狀態。”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貝萊先生,我都永遠堅持真理。即使我願意說謊,對我也沒有好處。在五十個太空族世界中,最傑出的理論機器人學家就是我,這已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話雖如此,法斯陀夫博士,難道排名第二的理論機器人學家——或是第三名,甚至第十五名——他們真的沒有能力做出這種事嗎?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夠的本事嗎?”

法斯陀夫平心靜氣地說:“在我看來,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夠的本事。更何況,底下仍是我的看法,即使是我自己,也隻有在最佳狀態下,才有可能完成這項工作。記住一件事,機器人學界的精英——包括我自己——多年來都在努力研發不會遭到外力凍結的正子腦。”

“這些你都確定嗎?真的確定嗎?”

“完全確定。”

“你也曾公開這麽說?”

“當然。親愛的地球人,我們曾經進行過一場公開的調查。你現在問我的問題,當時都有人問過,而我一律照實回答——這是奧羅拉的優良傳統。”

貝萊說:“此時此刻,我並未質疑你確信自己曾照實回答這件事。可是,你有沒有可能被自傲的天性衝昏了頭?這也是奧羅拉的優良傳統,對不對?”

“你的意思是,我不顧一切要爭第一,甚至不惜把自己推上火線,讓大家不得不承認是我凍結了詹德的心智。”

“我猜,你基於某種原因,不惜毀掉自己的政治和社會地位,好讓你的科學聲譽不受影響。”

“我懂了。你的思考模式頗為耐人尋味,貝萊先生,可是我並不會想到那種辦法。當我麵對兩種選擇:或是將第一拱手讓人,或是承認自己——借用你的說法——是機殺案的凶手,在你看來我會故意選擇後者。”

“不,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希望把問題簡化成這個樣子。你有沒有可能欺騙了自己,以至於堅信你是最偉大的機器人學家,舉世無人能及,而且願意不惜任何代價來堅持這個信念,因為你潛意識裏——我是說潛意識,法斯陀夫博士——其實已經了解有人正在超越你,或是已經超越你了。”

法斯陀夫隨即哈哈大笑,但笑聲中帶著些許惱怒。“並非如此,貝萊先生,錯得離譜了。”

“好好想想,法斯陀夫博士!你確定機器人學界就隻有你是天縱英才?”

“在這個圈子裏,有能力研究人形機器人的專家並不多。丹尼爾的研發過程等於創造了一門新的學問,它甚至還沒有正式的名字——或許可以叫作人形機器人學。而奧羅拉上的理論機器人學家之中,隻有我一個人了解丹尼爾的正子腦如何運作,此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薩頓博士另當別論,但他已經死了——而且他也不如我那麽了解,基本理論都是我發明的。”

“或許這門學問是你發明的,但你絕對不可能壟斷,難道別人都沒有學會嗎?”

法斯陀夫堅定地搖了搖頭。“的確如此。一來我沒有收學生,二來我敢說,當今的機器人學家都不可能自行發展出這套理論。”

貝萊帶著點不悅的口氣說:“難道不會有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他的聰明才智超出大家的想象……”

“不,貝萊先生,不會的。倘若有這樣的年輕人,我一定會知道。他會加入我的實驗室,會和我一起工作一陣子。當今當世,這樣的年輕人並不存在。將來一定會有,或許還很多,可是如今,一個也沒有!”

“所以說,萬一你死了,這門新科學就會跟你一起進墳墓?”

“我現在隻有一百六十五歲而已,當然我是指公製年,所以換算成地球年,我才一百二十四歲左右。根據奧羅拉的標準,我還相當年輕,而且以我的健康狀況來說,我的人生無論如何尚未過半。想要活到公製年的四百歲,並非多麽不切實際的夢想,因此,我不愁沒時間把這門學問傳下去。”

這時他們早已吃完了,但兩人都沒有起身的意思。那些機器人同樣一動也不動,仿佛這場唇槍舌戰把他們嚇呆了。

貝萊眯著眼睛說:“法斯陀夫博士,兩年前我去過索拉利一趟。根據親身的體驗,我認為整體而言,索拉利人是全銀河最優秀的機器人學家。”

“整體而言,這麽說也許沒錯。”

“他們之中,難道沒一個人有這本事?”

“一個也沒有,貝萊先生。他們的本事僅限於普通機器人——他們那些最先進的機型,也沒有超越我家這個頭腦簡單、忠實可靠的吉斯卡。總之,索拉利人完全不懂如何製造人形機器人。”

“你怎能確定呢?”

“你既然去過索拉利,貝萊先生,就該非常明白索拉利人必須硬著頭皮才能作麵對麵的接觸,通常他們的互動都是透過三維顯像——隻有不得不從事性行為時例外。想想看,索拉利上有誰會夢想設計一個外形酷似人類的機器人,用來時時刻刻刺激自己的神經?如果真的把他做出來,他們一定避之唯恐不及,因為他看起來太像真人,他們根本無法使喚他做任何事。”

“難道整個銀河中,就沒有一個反常的、能夠容忍人形機器人的索拉利人?你又怎能確定呢?”

“這點我無法否認,但即使有這樣的索拉利人存在,今年也並沒有任何索拉利人來到奧羅拉。”

“完全沒有?”

“完全沒有!他們甚至不喜歡和奧羅拉人接觸。除非出現十萬火急的情況,他們不會有任何人來我們這裏——或是去其他世界。即使真有十萬火急的情況,他們也頂多停在奧羅拉的軌道上,利用電子通訊和我們打交道。”

貝萊說:“這麽說的話,既然你是整個銀河中——無論理論上或事實上——唯一有這個能力的人,你到底有沒有殺害詹德?”

法斯陀夫說:“這點我早已否認,我不信丹尼爾沒告訴你。”

“他的確告訴過我,但我要聽你親口說一遍。”

法斯陀夫皺起眉頭,並將雙臂交疊胸前。然後,他咬牙切齒地說:“那我就親口告訴你,不是我幹的。”

貝萊搖了搖頭。“我相信你自認為這是實話。”

“沒錯,而且是最真誠的實話。我沒說半句謊言,我並沒有殺害詹德。”

“但如果不是你,而其他人又通通沒可能,那麽……等等,也許我作了一個一廂情願的假設。詹德真的死了嗎?或者這隻是把我騙來的幌子?”

“那機器人真的壞掉了。我應該可以讓你見見他,除非立法局在太陽下山前對我頒布了禁令——但我認為他們不會那麽做。”

“這樣說來,如果不是你幹的,他人又沒有這個能耐,而那個機器人又真的死了——凶手到底是誰呢?”

法斯陀夫歎了一口氣。“關於我在接受調查時所堅持的論點,我確定丹尼爾也告訴過你——但你想要聽我親口說一遍。”

“正是如此,法斯陀夫博士。”

“好吧,根本就沒有凶手。導致詹德心智凍結的,其實是發生在他腦中‘正子流’裏的一個自發性事件。”

“這有可能嗎?”

“不太可能,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不是我幹的,那麽這就是唯一的解釋。”

“我看你撒謊的可能性要比那個自發性心智凍結來得大,我們可以這麽推論嗎?”

“很多人都這麽推論。偏偏我就是知道自己沒有撒謊,因此自發性事件成了唯一的可能。”

“而你把我找來這裏,是要我澄清——證明——的確發生過那個自發性事件?”

“是的。”

“可是我要如何證明這個自發性事件?看來隻要能證明這一點,便能夠拯救你,拯救地球,以及拯救我自己。”

“排在越後麵的越重要嗎,貝萊先生?”

貝萊顯得不太高興。“好吧,拯救你,拯救我,拯救地球。”

“我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隻怕我得告訴你,”法斯陀夫說,“結論是根本無法找到這樣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