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審判並未進行得太久(蓋爾認為那就是審判,雖然它與蓋爾從書上讀到的那些精細的審判過程幾乎沒有類似之處),如今才進入第三天。不過,蓋爾的記憶卻已無法回溯審判開始的情形。

蓋爾自己隻被審問了幾句,主要火力都集中在謝頓博士身上。然而,哈裏·謝頓始終泰然自若地坐在那裏。對蓋爾而言,全世界隻剩下他是唯一穩定的支點了。

旁聽人士並不多,全是從貴族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新聞界與一般民眾一律被拒於門外,因此外界幾乎不知道謝頓大審已經開始。法庭內氣氛凝重,充滿對被告的敵意。

公共安全委員會的五位委員坐在高高的長桌後方,他們身穿鮮紅與金黃相間的製服,頭戴閃亮且緊合的塑質官帽,充分代表他們在法庭上扮演的角色。坐在中央的是主任委員淩吉·陳,蓋爾不曾見過這麽尊貴的貴族,不禁出神地望著他。整個審判從頭到尾,陳主委幾乎沒有說半句話。多言有失貴族身份,他就是最好的典範。

這時委員會的檢察長看了看筆記,準備繼續審訊,而謝頓仍端坐在證人席上。

問:我們想知道,謝頓博士,你所主持的這個計劃,目前總共有多少人參與?

答:五十位數學家。

問:包括蓋爾·多尼克博士嗎?

答:多尼克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問:喔,那麽總共應該有五十一位。請好好想一想,謝頓博士,也許還有第五十二、五十三位?或者更多?

答:多尼克博士尚未正式加入我的組織,他加入之後,總人數就是五十一。正如我剛才所說,現在隻有五十名。

問:有沒有可能接近十萬人?

答:數學家嗎?當然沒有。

問:我並未強調數學家,我是問總人數有沒有十萬?

答:總人數,那您的數目可能正確。

問:可能?我認為千真萬確。我認為在你的計劃之下,總共有九萬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想您是把婦女和小孩都算進去了。

問:(提高音量)我的陳述隻說有九萬八千五百七十二人,你不用顧左右而言他。

答:我接受這個數字。

問:(看了一下筆記)那麽,讓我們暫且擱下這個問題,回到原先已討論到某個程度的那件事。謝頓博士,能否請你再說一遍對川陀未來的看法?

答:我已經說過了,現在我再說一遍,三個世紀之內,川陀將變成一團廢墟。

問:你不認為這種說法代表不忠嗎?

答:不會的,大人,科學的真理無所謂忠不忠。

問:你確定你的說法代表科學的真理嗎?

答:我確定。

問:有什麽根據?

答:根據心理史學的數學架構。

問:你能證明這種數學真的成立嗎?

答:隻能證明給數學家看。

問:(帶著微笑)你是說,你的真理太過玄奧,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能力?我卻覺得真理應該足夠清楚、不帶神秘色彩,而且不難讓人了解。

答:對某些人而言,它當然不困難。讓我舉個例子,研究能量轉移的物理學,也就是通稱的熱力學,人類從神話時代開始,就已經明了其中的真理。然而今天在場諸位,並非人人都能設計一台發動機,即使聰明絕頂也沒辦法。不知道博學的委員大人們……

此時,一位委員傾身對檢察長耳語。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卻仍然聽得出嚴苛的口氣。檢察長立刻滿臉通紅,馬上打斷謝頓的陳述。

問:謝頓博士,我們不是來聽你演講的,姑且假設你已經講清楚了。讓我告訴你,我認為你預測災難的真正動機,也許是意圖摧毀公眾對帝國政府的信心,以遂你個人的目的!

答:沒有這種事。

問:我還認為,你意圖宣揚在所謂的“川陀毀滅”之前,會有一段充滿各種動**的時期。

答:這倒是沒錯。

問:單憑這項預測,你就想朝那個方向努力,並為此召集十萬大軍?

答:首先,我想聲明事實並非如此。即使真有那麽多人,隻要調查一下,就會發現役齡男子還不到一萬,而且沒有任何一人受過軍事訓練。

問:你是否替什麽組織或個人工作?

答:檢察長大人,我絕對沒有受雇於任何人。

問:所以你公正無私,隻為科學獻身?

答:我的確如此。

問:那麽,讓我們看看你如何獻身科學。謝頓博士,請問未來可以改變嗎?

答:當然可以。這間法庭也許會在幾小時後爆炸,但也可能不會。如果它爆炸了,未來一定會產生些微變化。

問:謝頓博士,你在詭辯。那麽,人類整體曆史也能改變嗎?

答:是的。

問:容易嗎?

答:不,極為困難。

問:為什麽?

答:光就一顆行星上的人口而言,“心理史學趨勢”就有很大的慣性。想要改變這個趨勢,就必須用相當於這股慣性的力量來抵消它。這需要很多人的集體力量,倘若人數太少,想要有所改變就得花費很長的時間。您能了解嗎?

問:我想我能了解。隻要許多人都決定采取行動,川陀就不一定會毀滅。

答:這樣說很正確。

問:比如說十萬人?

答:不,大人,差太遠了。

問:你確定嗎?

答:請想想看,川陀的總人口數超過四百億。請再想想,毀滅的傾向並非川陀所獨有,而是遍布整個帝國,而銀河帝國包含將近千兆的人口。

問:我懂了。不過十萬人仍有可能改變這種傾向,隻要他們和子子孫孫不斷努力經營三百年。

答:恐怕還是不行,三百年的時間太短了。

問:啊!這麽說來,謝頓博士,根據你的陳述,我們隻剩下一個合理的推論。你用你的計劃召集了十萬人,卻不足以在三百年內改變川陀未來的曆史。換句話說,不論他們做什麽,都無法阻止川陀的毀滅。

答:您不幸言中了。

問:話說回來,你那十萬人並沒有任何不法意圖?

答:完全正確。

問:(緩慢而帶著滿意的口氣)既然如此,謝頓博士——現在請注意,全神貫注地聽我說,因為我們要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答案。那十萬人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

檢察長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銳。他冷不防地布下這個圈套,將謝頓逼到死角,並狡獪地斬斷所有的退路。

旁聽席上的貴族因此掀起一陣**,甚至傳染到坐在前排的委員們。除了主任委員不動如山之外,其他四位衣著鮮豔的委員都在忙著交頭接耳。

哈裏·謝頓卻不為所動,靜靜地等著**消退。

答:為了將毀滅所帶來的影響減到最小程度。

問:你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答:答案非常簡單。川陀將要麵臨的毀滅,並非人類發展過程中的孤立事件,而是一出大戲的最**。這出戲在幾世紀前便已開演,今後還會繼續加速進行。各位大人,我指的是整個銀河帝國的衰亡。

原先的**此時變成模糊的咆哮。檢察長也立刻吼道:“你公然宣傳……”然後就打住了,因為旁聽席上傳來陣陣“叛國”的怒吼,顯示這項罪名不必拍板便能定案。

主任委員將法槌緩緩拿起,重重敲下,法庭內便響起一陣柔美的銅鑼聲。等到回音消逝,旁聽席上的聒噪同時停止。檢察長做了一次深呼吸……

問:(誇張地)謝頓博士,你可明白,你提到的這個帝國已經屹立一萬兩千年,曆經無數代的起起伏伏,受到千兆子民的祝福和愛戴。

答:我對帝國的現狀和曆史都很清楚。請恕我直言,但我必須強調,我在這方麵的知識要比在座每一位都多得多。

問:可是你卻預測它的毀滅?

答:這是數學所作的預測,我並未加入絲毫的道德判斷。對於這樣的展望,我個人也感到遺憾。即使承認帝國是一種不好的政體——我自己可沒這麽說——帝國覆亡後的無政府狀態會更糟。我的計劃所誓言對抗的,正是那個無政府狀態。然而各位大人,帝國的覆亡是一件牽連甚廣的大事,可沒有那麽容易對付。它的原因包括官僚的興起、階級流動的停滯、進取心的衰退、好奇心的銳減,以及其他上百種因素。正如我剛才所說,它早已悄悄進行了數個世紀,而這種趨勢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問:帝國仍如往昔般強盛,這難道不是很明顯嗎?

答:我們見到的隻是表麵的強盛,仿佛帝國會延續千秋萬世。然而檢察長大人,腐朽的樹幹在被暴風吹成兩截之前,看起來也仍舊保有昔日的堅穩。此時此刻,暴風已在帝國的枝幹呼嘯。我們利用心理史學來傾聽,就能聽見樹枝間的嘰嘎聲。

問:(心虛地)謝頓博士,我們不是來這裏聽……

答:(堅定地)帝國注定將連同它所有的成就一起消逝。它累積的知識將會散佚,它建立的秩序也將瓦解。星際戰爭將永無休止,星際貿易也必然衰退;人口會急劇減少,而各個世界將和銀河主體失去聯係。如此的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

問:(在一片靜寂中小聲問)永遠嗎?

答:心理史學不但可以預測帝國的覆亡,還能描述接踵而來的黑暗時代。各位大人,如同檢察長所強調的,帝國已經屹立了一萬兩千年。其後的黑暗時代將不止十二個仟年,它會持續三萬年。然後“第二帝國”終將興起,但在這兩個文明之間,將有一千代的人類要受苦受難。我們必須對抗這種厄運。

問:(稍微恢複一點)你自相矛盾。你剛才說無法阻止川陀的毀滅,因此,想必你對所謂的帝國覆亡同樣束手無策。

答:我並沒有說可以阻止帝國的覆亡,但是現在還來得及將過渡期縮短。各位大人,隻要允許我的人立刻行動,便有可能把無政府時期縮短到一個仟年。我們正在曆史的臨界點上,必須讓那些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稍加偏折——隻要偏一點就好,也不可能改變太多。但這就足以從人類未來的曆史中,消除兩萬九千年的悲慘時代。

問:你準備如何進行?

答:善加保存人類所有的知識。人類知識的總和,不是一個人甚至一千人所能概括的。當我們的社會組織毀敗之後,科學也將分裂成上百萬的碎片。到時候,每個人學到的都僅僅是極零碎的片斷知識,無用又無益。知識的碎片起不了作用,也不可能再傳遞下去,它們將遺失在世代交替的過程中。但是,假如我們現在著手將所有知識集中起來,它們就永遠不會再遺失。未來的世代可以從這些知識出發,不必自己再重新來過。這樣,一個仟年就能完成三萬年的功業。

問:你說的這些……

答:我的整個計劃,我手下的三萬人和他們的妻小,都將獻身於《銀河百科全書》的準備工作。他們一生都無法完成這個龐大的計劃,我甚至見不到這個工作正式展開。但是在川陀覆滅前它一定會完成,到時銀河各大圖書館都能保有一套。

主任委員舉起法槌敲了一下。哈裏·謝頓走下證人席,默默走回蓋爾身邊的座位。

他微笑著說:“你對這場戲有什麽看法?”

蓋爾答道:“您先發製人。但是接下來會怎麽樣呢?”

“他們會休庭,試著和我達成私下協議。”

“您怎麽知道?”

謝頓說:“老實講,我並不知道。一切決定都操在這位主委手上。我花了幾年時間研究這個人,試圖分析他的行為和手段。可是你也了解,將個人無常的行徑引進‘心理史學方程式’有多麽不可靠。但我仍然抱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