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雷格巴

“喂,臭頭,”蕾亞戳戳他的肋骨,力氣用得可不小,“他媽的起來了。”

他從睡夢中驚醒,他正在和鉤織蓋毯搏鬥,和無名敵人的幢幢黑影搏鬥,和殺害他母親的凶手搏鬥。他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這個房間可能是任何地方。許多麵鏡子,鎏金的塑料鏡框。帶著絨毛的猩紅色牆紙。他見過花得起錢的哥特幫把房間裝飾成這樣,但也見過他們的父母把整套分割公寓搞成這個風格。蕾亞把一捆衣服扔在記憶棉床墊上,收起雙手插進黑色皮夾克的口袋。

粉色和黑色的方塊蓋毯圍在他的腰間。他低頭看見蜈蚣的體節浸沒在一指寬的粉色疤痕組織裏。波伏瓦說那東西能加速傷口愈合。他猶豫著用指尖碰了碰新生的嫩肉,有點疼,但還能忍耐。他抬頭看著蕾亞。“你他媽給我試試看。”他對她豎起中指。

兩人對視了幾秒鍾,中間是波比豎起的中指。她突然笑了起來。“好吧,”她說,“你說得有道理。我不逗你了。這些衣服給你,你挑兩件換上吧。肯定有合身的。盧卡斯中午要來接你,他不喜歡等人。”

“是嗎?我怎麽覺得他看上去挺隨和的?”他在那堆衣服裏翻檢,略過一件印著水洗金色渦紋圖案的黑襯衫、一件袖口有白色仿皮流蘇的紅色綢緞襯衫、一件鑲著幾塊透明材質的黑色緊身連衣褲……“喂,”他說,“這東西是哪兒來的?我總不能穿成這樣……”

“我弟弟的,”蕾亞說,“上個流行季的東西,你最好趁著盧卡斯還沒來,早早裹上你的白屁股。喂,”她說,“那是我的。”抓起連體服,像是怕被波比偷走。

他穿上金色花紋的黑色襯衫,摸索著係上黑色仿珍珠質地的圓形搭扣。他找到一條黑色牛仔褲,拿起來發現很肥大,有幾層精致的褶襇,而且根本沒有口袋。“褲子隻有這一條?”

“天哪,”她說,“朋友,我見過老派從你身上剝下來的衣服。你可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潮流樣板。你就穿上吧,謝謝你了。我可不想招惹盧卡斯。他跟你細聲細氣說話,隻能說明你有什麽東西他非常想要,所以他願意陪你玩。至於我?我肯定沒有,所以要我說,他收拾我就不會有半點猶豫。”

他晃晃悠悠地站在床邊,想拉上黑色牛仔褲的拉鏈。“沒拉鏈啊。”他望向蕾亞。

“哪兒肯定有紐扣。時尚就流行這個,不知道嗎?”

波比找到了紐扣。係紐扣這事情相當複雜,他忍不住想萬一急著要撒尿該怎麽辦。他看見床邊的黑色尼龍涼鞋,抬起腳塞了進去。“傑姬呢?”他問,走到能在金框鏡子裏看見自己的地方,“盧卡斯收拾她會猶豫嗎?”他看著鏡子裏的蕾亞,見到她的臉色變了變。

“什麽意思?”

“波伏瓦,他說她是一匹駿馬……”

“你閉嘴,”她說,聲音低沉而急切,“波伏瓦跟你說這種話,那我管不著。但你絕對不能向別人提起,明白了?世上有些恐怖的事情,會讓你哭著想鑽回娘胎裏。”

他看著鏡子裏蕾亞的眼睛,軟呢帽的帽簷壓得很低,陰影遮住了那雙黑眼睛。此刻它們比先前稍微多露出了一丁點眼白。

“好的,”他說,停頓片刻,又說,“謝謝。”他擺弄著襯衫的領子,拉起背後的一段,重新放下,嚐試各種潮流樣式。

“說起來,”蕾亞側著頭說,“換身衣服,你的模樣倒也不壞。隻是那雙眼睛像是雪地裏的尿窟窿……”

他們在電梯裏,“盧卡斯,”波比說,“知道是誰做掉了我老媽嗎?”這並不是他打算問的事情,但這個問題像一團沼氣似的自己冒了出來。

盧卡斯和藹地打量他,一張光滑的黑色長臉對著他,剪裁優美的黑色正裝像是剛熨燙過。他拿著一根上過油、拋過光的粗重木棒,紋理全是黑色和紅色的螺線,頂上是個拋光的黃銅圓球。圓球向下伸出幾根手指長的黃銅楔子,嵌在手杖的木料之中。“不,我們不知道,”他寬厚的嘴唇抿成一條嚴肅的直線,“我們也非常想知道……”

波比不安地動了動。電梯讓他有點難為情。轎廂的尺寸和小型公共汽車差不多,盡管並不擁擠,但隻有他一個白人。他的視線上上下下端詳拐杖,另外注意到一點:黑人的膚色在日光燈照耀下,並不像白人那樣顯得半死不活。

電梯在下降過程中拋錨了三次,有一次停了將近十五分鍾。第一次拋錨,波比好奇地看著盧卡斯。“電梯井裏有東西。”盧卡斯說。“什麽東西?”“另一部電梯。”電梯位於生態建築物的核心位置,電梯井與供水總管、下水總管、主電纜和幾根絕熱管道(波比估計那屬於波伏瓦所說的地熱係統)並在一起。電梯門一打開你就能看見,所有東西都**裸地露在外麵,就好像修建者希望能看清一切係統的運行狀況和管道流向。所有東西,每一個可見的表麵,都層層疊疊地覆蓋著無數塗鴉,密密麻麻得無法辨認出任何文字和符號。

“你沒上來過,對吧,波比?”盧卡斯問,電梯門再次關閉,他們開始下降。波比搖搖頭。“太可惜了,”盧卡斯說,“不過可以理解,但還是很可惜。‘一天兩次’說你不怎麽樂意留在巴瑞城。是這樣嗎?”

“確實。”波比說。

“同樣可以理解。我認為你這個年輕人挺有想象力和進取心。你說呢?”光亮的黃銅手杖頭在盧卡斯的粉色手掌中轉動,他直勾勾地看著波比。

“應該是吧。我無法忍受這兒。最近我總注意到——怎麽說呢?——這兒就是死水一攤。對,我知道,也有各種事情發生,但永遠是老一套,他媽的周而複始,就像老劇重播,每年夏天都和去年夏天一模一樣……”他的聲音小了下去,他不確定盧卡斯會怎麽看他。

“是啊,”盧卡斯說,“我知道這種感覺。對巴瑞城來說,也許稍微更強烈一點,但你在紐約和東京也同樣會有這種感覺。”

不可能,波比心想,但還是點了點頭。他沒忘記蕾亞的警告。盧卡斯不比波伏瓦更嚇人,但他的塊頭本身就夠瞧的了。波比在思考新的人類舉止理論;理論還不成熟,但其中一部分的主題是真正危險的人並不需要展示這個事實,有能力隱藏威脅使得他們愈加危險。這一點直接違背了大操場的規則,大操場上連毛都沒長齊的孩子也肯用盡一切方法標榜自己的凶惡狂虐——也許幫他們撈到了丁點好處,至少就本地的犯罪活動而言;但盧卡斯顯然對本地的犯罪活動毫無興趣。

“看得出你不相信,”盧卡斯說,“好吧,你應該很快就能體會到,但不會太快。按照你現在生活的發展方式,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什麽都新鮮刺激。”

電梯門顫抖著打開,盧卡斯行動起來,像趕小孩似的讓波比先走。兩人走進鋪著瓷磚的門廳,門廳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他們經過各種售貨亭和掛著簾子的攤位,還些人鋪著毯子在兜售物品。“別閑逛了。”盧卡斯說,波比在亂七八糟堆著許多軟件的小攤前停下,盧卡斯用巨手輕輕推了他一下,“你要去蔓城了,我的朋友,要帶著伯爵應有的氣度去。”

“怎麽說?”

“坐豪華轎車。”

盧卡斯的轎車長得驚人,黑色車身有著金色斑點,黃銅裝飾亮得猶如鏡麵,鑲著形狀怪異的各色小玩意,波比隻有短短幾秒鍾供他猜測——他認為其中之一是碟形天線,但怎麽看怎麽像阿茲特克人的日曆輪盤——然後就鑽進了車裏,盧卡斯輕輕鬆手,寬大而厚實的車門在背後緩緩關閉。窗戶塗成徹底的黑色,望出去仿佛已經是夜晚了,卻是個熙熙融融的夜晚,安置區的居民走來走去,忙著各自正午的事情。車裏是一整片寬敞的空間,鋪著亮色的地毯和淡色的皮革靠墊,但似乎沒有指定的座位;也沒有方向盤,儀表盤是一整塊皮革,沒有任何操縱設備。他望向盧卡斯,盧卡斯鬆開了黑色領帶,“怎麽駕駛?”

“隨便坐。這麽駕駛:艾哈邁德,帶我們去他媽的紐約下東區。”

轎車緩緩駛離路邊,波比找了塊柔軟的地毯跪下。

“三十分鍾後上午餐,先生,除非您希望更早些。”一個柔和而悅耳的聲音說,似乎來自四麵八方。

盧卡斯哈哈笑道:“大馬士革那幫人,確實知道怎麽造車。”

“哪兒?”

“大馬士革,”盧卡斯解開上衣的紐扣,向後靠在一塊楔形的淡色軟墊上,“這是輛勞斯萊斯。舊型號。阿拉伯人有錢的時候確實能造出像樣的好車。”

“盧卡斯,”波比說,半張嘴裏塞滿了涼炸雞,“我們怎麽可能一個半小時到紐約?我們都還不如爬得快……”

“因為,”盧卡斯說,停下喝了一口冰涼的白葡萄酒,“就需要我們這麽長時間。艾哈邁德擁有全部的可選配置,包括一流的反監控係統。在路上移動時,艾哈邁德可以確保私密,程度比我通常在紐約願意花錢買的都高。艾哈邁德,有沒有感覺到任何人企圖接近、監聽或怎麽我們?”

“沒有,先生,”那個聲音答道,“八分鍾前,一架戰術直升機用紅外線掃描了我們的識別牌。直升機的編號是MH劃3劃848,由羅貝托下士導航——”

“好了,好了,”盧卡斯說,“很好。不用說了。明白了嗎?艾哈邁德對戰術機的了解超過了他們對我們的了解。”他用厚實的白色亞麻餐巾擦手,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根金牙簽。

“盧卡斯,”波比說,盧卡斯認真地掏著大板牙之間的縫隙,“要是——比方說,我請你帶我去時代廣場,然後放我下車,會發生什麽?”

“啊哈,”盧卡斯放下牙簽,“全城最引人共鳴的場所。怎麽了,波比,毒品問題?”

“呃,不是,我隻是好奇。”

“好奇什麽?你想去時代廣場?”

“不是,我隻是一想就想到了時代廣場。我想問的是,你會放我走嗎?”

“不會,”盧卡斯說,“我跟你直話直說,不會。但你不必把自己視為囚徒。你更像我們的客人。一位尊貴的客人。”

波比無力地笑了笑,“哦,好吧。就像所謂的保護性監禁?”

“對,”盧卡斯說,又拿起了金牙簽,“既然我們坐在這兒,有好心的艾哈邁德提供保障,那麽咱們也該談談了。波伏瓦兄弟應該已經向你大致介紹了我們。波比,你對他的話有什麽看法嗎?”

“呃,”波比說,“非常有意思,但我似乎不太理解。”

“哪部分不太理解?”

“唔,巫毒方麵的事情……”

盧卡斯挑起眉毛。

“我是說,這是你們的事情,你們願意買賬——我是說,相信的事情,對吧?但前一分鍾波伏瓦還在談生意,我從沒聽說過的街頭科技等等,下一分鍾他就開始說曼波啦鬼魂啦蛇神啦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駿馬。”波比喉嚨發緊。

“波比,你知道隱喻是什麽嗎?”

“電路部件嗎?就像電容器?”

“不是,那就別管隱喻了。波伏瓦和我提到洛阿和他們的駿馬——也就是洛阿選擇騎乘的極少數人——你應該假裝我們同時在用兩種語言說話。其中之一你能聽懂,也就是你所謂街頭科技的語言。我們使用的詞語或許不同,但說的內容確實是科技。某樣東西我們叫它奧古費雷,而你們叫它破冰器,明白嗎?但另一方麵,我們盡管用的是同樣的詞匯,但談論的是其他的東西,那是你不明白的內容,也是你不需要明白的內容。”他收起牙簽。

波比深吸一口氣,“波伏瓦說傑姬是一條蛇的駿馬,那條蛇叫丹巴拉。你想說這其實是街頭科技?”

“當然了。你就當傑姬是操控台,波比,賽博空間操控台,一部非常漂亮的操控台,有兩隻可愛的小腳踝,”盧卡斯壞笑,波比臉紅了,“就當丹巴拉——部分人所稱的蛇神——是一套程序。比方說破冰器。丹巴拉插進傑姬操控台,傑姬破冰。就這樣。”

“好吧,”波比開始明白了,“那麽數據網是什麽?假如她是操控台,丹巴拉是程序,那麽賽博空間是什麽?”

“世界。”盧卡斯說。

“接下來咱們步行吧。”盧卡斯說。

勞斯萊斯無聲無息地滑行停下,盧卡斯站起身,係好上衣的紐扣。“艾哈邁德太惹人注意。”他拎起手杖,隨著柔和的鏗鏘聲響,車門自行開啟。

波比跟著他下車,蔓城特有的濃烈氣味迎麵而來,混合了陳腐的地鐵廢氣、積年的煤煙和新塑料的致癌物質,再加上非法化石燃料刺鼻的碳化合物尾氣。頭頂高處,弧光燈反射的強光之中,未完工的富勒穹頂之一遮住了橙紅色夜空的三分之二,參差的邊緣仿佛破碎的灰色蜂巢。蔓城對穹頂的修補催生了變幻莫測的微氣候;冷凝水的細雨不斷從被煤煙汙染的最短線落下,籠罩了幾個街區;穹頂的某幾塊區域是著名的靜電放電勝地,構成了獨特的都市閃電景觀。波比跟著盧卡斯順著街道前進,不自然的風吹過來,溫暖的沙塵細雨多半與貫穿蔓城全境的軌道交通係統內的氣壓變化有關。

“記住我跟你說的話,”盧卡斯在沙塵中眯起眼睛,“這個人要遠遠超出他的外表。就算他這人表裏如一,你也必須非常尊重他。假如你想當牛仔,那麽你將見到這個行當的紀念碑了。”

“好,沒問題,”他跳了一步,躲開一段企圖纏住腳踝的灰白色打印紙,“所以你和波伏瓦就是從他那兒買——”

“喂!別這樣!記住我說的話。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話,就等於把心思貼在了公告牌上——”

波比做個鬼臉,然後點點頭。媽的。他一次又一次搞砸。他來到蔓城,身邊是個業內的大玩家,有什麽詭異離奇的生意都快埋到他脖子了,而他的舉止還是那麽威爾森。玩家。這個詞正適合形容盧卡斯,還有波伏瓦,那些巫毒用語隻是他們耍弄別人的遊戲——他這麽認為。先前在勞斯萊斯裏,盧卡斯滔滔不絕地講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內容與雷格巴有關,也就是他所謂掌管溝通的洛阿,“大道和小徑之神。”什麽他要帶波比去見一個備受雷格巴眷顧的男人。波比問那個人是不是也是混崗,盧卡斯說不是;他說那個人一輩子都隨雷格巴行走,親近得甚至不知道洛阿的存在,就仿佛雷格巴完全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影子。盧卡斯還說,“一天兩次”出租給波比的軟件就是這個男人賣給他們的……

盧卡斯拐個彎,停下腳步,波比緊隨其後。兩人站在一幢發黑的褐石大宅前,房屋的窗戶在幾十年前就用波紋鋼板釘死了。底樓的一部分曾經辟作商鋪,破碎的櫥窗積著塵垢,已經不再透光。兩扇百葉窗之間的大門也用封住樓上窗戶的同一種鋼板加固過,波比覺得他在左手邊的窗戶上辨認出了某種標記,廢棄多年的字母霓虹燈斜掛在黑暗之中。盧卡斯麵對大門站在那裏,臉上毫無表情,手杖頂端牢牢地抵著人行道,兩隻大手疊放在黃銅把手上。“首先你必須明白的一點,”他的語氣像是在引用諺語,“是你永遠需要等待……”

波比覺得他聽見門那頭傳來了刮擦聲,然後是門鏈抖動的聲音。“有意思,”盧卡斯說,“就好像他在等我們。”

門打開了十厘米——鉸鏈的潤滑油上得很足——似乎被什麽東西擋住了。一隻眼睛懸在灰塵和黑暗之中,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波比剛開始覺得那肯定是某種大型動物的眼睛,虹膜是奇怪的褐黃色,眼白斑駁渾濁,遍布血絲,下眼瞼半翻開,顏色比血絲還要紅。“巫毒人,”看不見的臉說,“巫毒人,還有一小坨狗屎。天哪……”接著是難聽的咕嚕喉音,像是多年老痰從氣管深處被提上來,男人啐了一口。“唉,來吧,盧卡斯,”又是刺耳的一聲,門向著裏麵的黑暗打開,“我很忙……”最後這句話來自一米開外,聲音越來越小,像是那隻眼睛的主人在匆忙躲避門外射來的光線。

盧卡斯走進那扇門,波比跟著他,感覺門在背後徐徐關閉。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前臂汗毛豎起。這黑暗像是有生命,雜亂而稠密,具備感知能力。

一根火柴擦燃,汽燈嘶嘶響起,紗網裏亮起火光。波比看見提燈前的那張臉,忍不住驚呼一聲,因為那隻充血的黃色眼睛和它的夥伴鑲在一張波比非常願意相信是麵具的臉上。

“你應該沒有在等我們,老芬,對吧?”盧卡斯問。

“問得好,”那張臉說,露出偌大的黃色板牙,“我正要出去找點吃的。”他看著波比,像是他能吞下一塊蟲蛀的地毯,能耐心地吃完此刻這條隧道兩側壘到肩膀高度的所有被潮氣泡脹的書本打成的棕色紙漿。“這坨屎是誰,盧卡斯?”

“說起來啊,老芬,波伏瓦和我遇到了一些難處,和我們懷著敬意從你這裏得到的某件東西有關。”盧卡斯伸出手杖,輕輕戳著一摞搖搖欲墜的朽爛平裝本。

“是嗎?”芬蘭佬抿緊灰色的嘴唇,假裝擔心,“別亂碰那些初版珍本,盧卡斯。弄塌了就要你付錢。”

盧卡斯收起手杖。拋光的黃銅頭在提燈下熠熠生輝。

“那麽,”芬蘭佬說,“你遇到了難題。有意思,盧卡斯,真他媽的有意思。”他灰白色的麵頰上有幾道深深的斜角皺紋,“我也有問題,一共三個。今天早晨還沒有。我看人生就是這麽一回事,有時候。”他把嘶嘶作響的提燈放在被開膛破肚的不鏽鋼文件櫃上,從曾經似乎是粗花呢上衣的東西的側麵口袋裏掏出一根彎曲的無過濾嘴香煙,“我的三個問題在樓上。也許你願意看一眼。”他在提燈底部擦燃一根木杆火柴,點燃香煙。古巴黑煙草的辛辣氣味在他們之間的半空中聚集。

“說起來,”芬蘭佬說,跨過第一具屍體,“我在這兒住了很久。所有人都認識我,知道我住這兒。你找我老芬買東西,知道你從誰手上買東西。我為我的產品做背書,每次都是……”

波比盯著死人朝上的麵孔,那雙已經無神的眼睛。身軀的形狀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不對勁在於黑衣身軀躺著的姿勢。日本人的麵孔,沒有表情,死人的眼睛……

“這麽長時間,”芬蘭佬喋喋不休,“知道有多少人蠢到企圖鑽進來做掉我嗎?零!一個也沒有,直到今天早晨,他媽的一下就是三個。好吧,”他飽含敵意地瞪了波比一眼,“不算那坨傻兮兮的小屎,但……”他聳聳肩。

“他似乎朝一側傾斜。”波比還在盯著第一具屍體看。

“那是因為他裏麵已經成了狗糧,”芬蘭佬斜眼看他,“一肚子雜碎湯。”

“老芬搜集了很多奇異的武器,”盧卡斯說,用手杖尖端推了推第二具屍體的手腕,“老芬,有沒有掃描他們身上的植入物?”

“當然。他媽的痔瘡。哈達拿到樓下裏屋去了。除了能料到的那些,啥也沒有。隻是個刺客小組,”他使勁嘬牙花,“為什麽會有人想刺殺我?”

“也許你賣給他們什麽很貴的產品,功能卻不完善。”盧卡斯猜測道。

“你千萬別說他們是你派來的,盧卡斯,”芬蘭佬心平氣和地說,“除非你想看我大變狗糧。”

“我說了你賣給我們的東西不好用嗎?”

“你說的是‘遇到了難題’。再說你們最近還找我買過別的東西嗎?”

“抱歉,老芬,但真的不是我們派來的。你肯定知道。”

“對,大概吧。那你他媽找我幹什麽,盧卡斯?你知道你買的東西通常不在保修範圍內……”

“說起來,”芬蘭佬聽完波比的賽博空間旅程如何異常中斷,“這他媽的還是真是奇了怪了。”他慢慢晃動長得奇怪的腦袋,“以前沒出過這種事,”他看著盧卡斯,“你們知道,對不對?”

底樓,塞滿垃圾的店麵背後,一個白色的房間,一張白色的方桌,他們圍坐在方桌前。地上鋪著磨損的醫院用防滑瓷磚,破舊的白色塑料牆板蓋住了層層疊疊的反竊聽電路。和店麵相比,白色房間幹淨得像是手術室。桌子四周立著幾個合金三腳架,滿載傳感器和掃描裝置,像是什麽抽象雕塑。

“知道什麽?”波比問。每次講述完他的經曆,他都覺得自己沒那麽威爾森了。重要——讓他感覺自己很重要。

“沒問你,尿壺,”芬蘭佬疲憊地說,“我問他。巫毒大人物。他知道。知道這次不一樣。很久沒有這種事了。老子幹這行太久了,曆史長得很。從戰爭前,那會兒數據網還不存在,至少人們還不知道它有可能存在,”他看著波比說,“我有一雙鞋比你年紀都大,所以怎麽能指望你他媽知道?自從有電腦就有了牛仔。他們建造的第一台電腦是為了破德國佬的冰,懂嗎?密碼破解器。因此電腦誕生之前就存在冰了,你得這麽看問題。”他點燃當晚的第十五支香煙,煙霧逐漸充滿白色房間。

“盧卡斯知道,對。過去這七八年,鍵盤牛仔圈子裏出現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新一代操控師,他們和某些東西交易,對吧,盧卡斯?對,我當然知道,他們仍舊需要硬件軟件,他們仍舊比冰上遊蛇還要快,但他們這些人,所有知道怎麽破冰的人,他們有盟友,對吧,盧卡斯?”

盧卡斯從口袋裏取出金牙簽,開始掏後槽牙,臉色陰沉而嚴肅。

“王座與權柄,”芬蘭佬說得很含糊,“對,那裏有不尋常的東西。鬼魂,怪聲。沒什麽不可能的。海洋有美人魚什麽的鬼東西,而我們麵對的是矽晶片海洋,明白嗎?對,賽博空間隻是個基於共同約定的定製幻境,但任何人隻要接入過就知道——就他媽的知道,那是一整個宇宙,而且每年都變得更加擁擠,聽著像是……”

“對於我們,”盧卡斯說,“世界從來就是這麽運轉的。”

“對,”芬蘭佬說,“所以你們這種人就接進去,告訴大家說你們與之做交易的對象還是叢林時代的那些古神……”

“神聖的騎馬人……”

“對。也許你真的相信,但我年紀太大了,還記得當初是什麽樣子。十年前,你們走進窩囊廢紳士酒吧,碰到頂尖騎師就說你們在數據網裏和鬼魂對話,他們隻當你們是瘋子。”

“是威爾森。”波比插嘴道,感覺自己受到排擠,不再重要。

芬蘭佬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是什麽?”

“威爾森。玩砸了,一團糟。熱狗人的俚語,應該吧……”又來了。媽的。

芬蘭佬奇怪地看著他,“我的天,你們是這麽說的?天哪,我認識那家夥……”

“認識誰?”

“鮑汀·威爾森,”他說,“我認識的第一個最後成為日常俗語的家夥。”

“他很蠢嗎?”波比剛問完就後悔了。

“蠢?媽的,當然不,他聰明得能嚇死人,”芬蘭佬在開裂的金巴利陶瓷煙灰缸裏撳熄煙頭,“但就是活得一團糟,沒別的。他有次和南方平線合作……”充血的黃眼睛漸漸目光渙散。

“老芬,”盧卡斯說,“你賣給我們的破冰程序是從哪兒來的?”

芬蘭佬陰森地看著他,“這行當我幹了四十年,盧卡斯。知道有多少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嗎?知道我要是回答了就會死多少次嗎?”

盧卡斯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另一方麵,我得跟你講講道理。”他用金牙簽指著芬蘭佬,仿佛那是一支玩具匕首,“你之所以願意坐在這兒誇誇其談,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你認為樓上的三個死人和你賣給我們的破冰程序有關係。聽波比說他母親的公寓被夷為平地,你坐了起來,聽得分外仔細,對不對?”

芬蘭佬呲牙道:“也許。”

“你也在某人的黑名單上,老芬。樓上的三個死忍者花了他一大筆錢。他們要是不回去,老芬,那個人隻會更加堅決。”

紅眼眶裏的黃眼睛眨了眨。“他們裝備齊全,”芬蘭佬說,“準備殺人,但其中之一有別的任務。要問我問題,”他的手指被尼古丁幾乎染成了蟑螂翅膀的顏色,抬起來緩緩揉搓上嘴唇,“我認為是維根·盧德門,”他說,“外號維格。”

“沒聽說過。”盧卡斯說。

“瘋狂的小雜種,”芬蘭佬說,“當過牛仔。”

芬蘭佬開始講述,波比聽得分外入神,比聽波伏瓦和盧卡斯說話還著迷,維根·盧德門有五年曾經是最頂尖的騎師,對賽博牛仔來說相當厲害。五年時間,牛仔要麽發財要麽腦死亡,或者養一馬廄的小賊,自己隻做管理。維格,在他年紀輕輕意氣風發的時候,征服了數據網上許多人跡罕至的區域,那些地方在地理意義上代表著當時的所謂“第三世界”。

矽晶片不會自己消亡,微芯片事實上是永生不朽的。維格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另一方麵,和他這個年齡的其他孩子一樣,他也知道矽晶片會過時,過時比消亡更加糟糕;在維格眼中,這是一個嚴酷但必然的常數,就像死亡和納稅。因此,比起死亡(他當時二十二歲)和納稅(他並不繳稅,盡管他每年按定比付錢給新加坡的一家洗錢機構,而他要是願意正常申報收入,所得稅和這筆錢的數量也差不多),他更擔心他的設備會落後於科技最前沿。維格得出的結論是,所有過時的矽晶片都肯定流向了什麽地方。他調查後得知,這個去向就是在初等工業基礎上掙紮的極度貧困地區,都是蒙昧得還認真看待國家這個概念的地方。維格打入非洲的幾個落後地區,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滿滿一遊泳池魚子醬裏轉悠的鯊魚。這些美味的小卵子,單個來看當然算不了什麽,但你可以張開大嘴使勁吸,不但不費吹灰之力,而且加起來就非常可觀了。維格為非洲人工作了一個星期,不小心搞垮了至少三個政府,導致無數凡人受苦。這個星期結束,他靠幾百萬個小得可憐的銀行戶頭塞滿了腰包,愉快退休。他走了以後,蝗蟲蜂擁而至,其他人也想到了非洲的點子。

維格在戛納海灘躺了兩年,隻吸最貴的定製毒品,時不時打開保阪小電視,關心一下非洲的浮屍,心態天真得奇怪又好玩。到了某個階段,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在哪兒、什麽時候和為什麽,大家注意到維格終於越界了。簡而言之,芬蘭佬說,維格開始相信上帝活在賽博空間裏,或者賽博空間也許就是上帝,或者也許是同一個神祇的新顯現形式。維格對神學的探索以重要的範式轉變為特征,終於真正地相信不可捉摸之物。芬蘭佬大致知道維格在那段時間的行蹤;維根·盧德門皈依單一的新信仰後返回蔓城,踏入控製論領域,開始了一段史詩般壯麗但漫無目標的發現之旅。他當過鍵盤騎師,知道去哪兒找最優秀的硬件和軟件。維格仍舊有的是錢,所以芬蘭佬在這兩方麵都向維格提供了大量產品。維格對芬蘭佬解釋說,他的神秘探索技術需要將意識投影到虛空之地,也就是數據網沒有結構的區域,然後靜靜等待。芬蘭佬說,值得讚揚的是,維格從未真的宣稱他見過上帝,隻是堅稱在某幾個場合感覺到了祂的存在沿著網格麵移動。到了某個時候,維格的錢用完了。靈性探索耗盡了從非洲投機前殘存下來的最後幾條人脈,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有一天,他突然冒了出來,”芬蘭佬說,“瘋得像廁所裏的老鼠。他本來就是個慘白的小雜種了,這次更是從頭到腳他媽的非洲打扮,珠子啦骨頭啦全副武裝。”波比在芬恩的敘述中稍微走了走神,琢磨一個人要長成什麽樣子,才能被芬蘭佬描述成“慘白的小雜種”,他扭頭看了一眼盧卡斯,盧卡斯臉色非常嚴肅。波比突然想到,盧卡斯有可能把芬蘭佬對非洲裝束的描述當成了個人攻擊。不過芬蘭佬已經說了下去。

“他有很多東西要賣。操控台、外圍設備、軟件。雖說是幾年前的產品,但都是頂級的好東西,於是我給他開了個價。我注意到他植入了個插孔,耳朵後麵永遠插著個銀色微件。什麽軟件?虛無,他說。他坐的就是你這個位置,孩子,他對我說,那是虛無,也是上帝的聲音,我永遠活在他的白噪音裏,反正就是諸如此類的屁話。於是我心想,天哪,維格徹底完蛋了,他數著我給他的錢——我多給了他至少五倍。維格啊,我說,時間是金錢沒錯,但你能不能說說你現在打算幹什麽?因為我很好奇。我畢竟認識了他好多年,雖說隻是生意往來。老芬,他說,我要爬上重力阱,上帝在那上頭。他說,明白嗎?他無處不在,但這兒幹擾太多,遮蔽了他的麵容。好吧,我說,你想通了就好。於是我跟他告別,故事結束。從此沒再見過他。”

波比眨眨眼,等他繼續說,在硬邦邦的折疊椅上扭了扭屁股。

“隻是,大約一年以後,一個家夥走進來,高軌道的裝配工,從重力阱下來休假,他說有好軟件要賣給我。不算了不起,但很有意思。他說是維格給他的。好吧,維格也許有病,也許早就不在第一線了,但他對好東西的眼光還在。於是我買下了。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明白嗎?然後每隔一年左右,就會有個人帶著東西走進來。‘維格說我該拿給你。’我基本上總是買下來。永遠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但終歸過得去。每次來的人也總是不一樣。”

“是什麽,老芬,隻是軟件嗎?”盧卡斯問。

“對,主要是軟件,還有些怪兮兮的雕塑。我都忘了。我估計是維格做的。第一次有人帶著一個那東西進來,我買了他手上的軟件,然後說那是他娘的什麽鬼東西。來的人說,維格說你也許感興趣。我說你告訴他一聲他瘋了。那家夥哈哈大笑。算了,你留下吧,他說。我才懶得帶著那鬼東西回去呢。明白嗎?那東西尺寸和操控台差不多,就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垃圾,塞在一個盒子裏……然後我就扔到裝廢鐵的可樂箱裏,忘了個幹淨,後來老史密斯——他是我那會兒的同事,主要經營藝術品和收藏品——他看見了說想要。我反正三塊兩塊就賣了。他說,要是還有這種東西,老芬,記得留給我。上城有些王八蛋最喜歡這種狗屁。於是下一次有人從維格那兒來,我也買了他的雕塑,然後賣給史密斯。但根本沒幾個錢……”芬蘭佬聳聳肩,“總之直到上個月都是這樣。有個小子帶著你買的那東西進來。是維格給他的。他說,聽著,這是個生物件,而且是破冰程序。維格說值很多錢。我掃描了一下,看上去不錯。我認為挺有意思,明白嗎?你的搭檔波伏瓦也認為挺有意思。然後我就買了,又賣給波伏瓦。故事結束。”芬蘭佬掏出一根煙,這根斷成了兩截。“媽的。”他說,從同一個口袋裏摸出一包褪色的卷煙紙,取出一張發脆的粉色紙頁,緊緊卷住折斷的香煙,架勢像是在接骨。他舔了舔,用口水化開膠水,波比瞥見了尖得奇怪的灰粉色舌頭。

“老芬,維格先生住在哪兒?”盧卡斯問,兩個大拇指拄著下巴,粗大的手指在臉前搭成帳篷。

“盧卡斯啊,我他媽的一點也不知道。軌道上的什麽地方吧。而且活得很一般,要是我給他的那點錢對他也算錢的話。你要知道,聽說上頭有些地方根本不需要錢,前提是你能嵌入當地的經濟,所以也許一丁點錢也能過上很久。不過你別問我,我有曠野恐懼症。”他壞兮兮地對波比笑了笑,波比正在拚命清除那條舌頭的畫麵。“說起來,”他眯著眼睛看盧卡斯,“也就是在同一段時候,我開始聽說數據網裏發生了怪事。”

“比方說?”波比問。

“你他媽別插嘴,”芬蘭佬看著盧卡斯說,“那是在你們這幫人——新的巫毒組織——出現之前。我知道有個街頭武士為一名前特種部隊成員做了個活兒,相比之下維格簡直是他媽的正常人。她和他們從千葉挖出來的一個牛仔,你們就在追類似的什麽東西。也許找到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在伊斯坦布爾。聽說她幾年前在倫敦住過。誰他媽知道你?七八年了都。”芬蘭佬忽然顯得疲憊而蒼老,非常蒼老。在波比眼中,他像是被做成木乃伊的大老鼠,靠彈簧和看不見的繩線牽動。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表——表盤破裂,隻有單根油膩膩的皮革係帶。“天哪。好了,盧卡斯,我能說的隻有這些了。二十分鍾後有幾個器官銀行的朋友來談生意。”

波比想到樓上的屍體。在這兒躺了一整天的屍體。

“哎,”芬蘭佬看懂了他的表情,“器官銀行最擅長清除這種東西。我花錢請的。樓上那幾個沒爹沒媽的混球,他們可沒剩下什麽器官……”

芬蘭佬哈哈大笑。

“你說他和雷格巴很親近?就是你和波伏瓦說我撞上黑冰時賜我幸運的那個雷格巴?”

最短線的蜂巢邊緣之外,閃電劃破天空。

“對。”盧卡斯說,似乎陷入了思考。

“但他好像根本不相信那些東西。”

“無所謂,”勞斯萊斯駛入視野,盧卡斯說,“他和那東西的靈魂始終很親近。”